西州月

第 16 部分

明刚才本是搭坐王永坦小车同时来的,这会儿却像刚见面似的,同村支部书记一道上前握手。
又上来一位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握着王永坦的手,说:“感谢政府,感谢政府!”王永坦就说:“这是政府应该做的。你老人家健旺啊!”可这老人家耳朵好像不太好,听不见王永坦的话,仍只顾说感谢政府,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可能村干部事先只附在她耳边教了这么一句话。吴开明见记者拍摄完了,就上前拉开了老太太。村支书请各位领导进去喝茶。
王永坦说:“这次就不坐了,下次再坐吧。还有急事要处理,得马上赶回去。”村支书很感激地说:“王县长这么忙,还在百忙之中抽时间送肥进村,太感谢了。”王永坦交代吴开明:“请你帮助他们分一下肥料,我就先走一步了。”王永坦上了车,车的后灯女人撒娇似的眨了眨,车子在凹凸不平的村道上蹦几下,扬起了滚滚尘土。吴开明他们却还在后面对着尘土招手。
第二天,省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节目就播了这条新闻:县长送肥到田头,党的温暖进农家。关隐达在家看新闻,见王永坦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在农民面前和蔼可亲。记者拍摄了那位老太太的脸部特写,老人家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乐开了花。新闻说:王县长握着老人家的手问寒问暖,问她今年冬种还缺什么。老人家只是不停地说,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各级领导!老人家笑了,她仿佛已经感受到了一种丰收的喜悦!
关隐达禁不住笑了笑,陶陶望了他一眼,他就说:“这个周述!”
第三天,省里日报登出了周述采写的同题新闻。关隐达是在一楼县委办值班室随手翻到这张报纸的。他本不想看,但既然翻到了,又有干部在旁,就只好很关心的样子,浏览了一遍。可当他放下报纸时,却隐隐瞟见这则报道被人用指甲划了一个大叉。他只当没看见,径自上楼去了。心想群众的眼睛到底是雪亮的。当领导的做了什么,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最多不明着说你罢了。关隐达政声日隆,宋秋山的日子却不好过了。
宋秋山专门打电话把关隐达叫了去,同他谈了一个晚上。宋秋山狠狠地吸着烟,说:“向在远的老婆三天两头跑省里,上北京,搅得上上下下有关领导不得安宁。上头便下了决心,一定要对我们地委班子采取组织措施。估计我和陆义都得调走。唉,都怪向在远,他怎么这么不经事,叫陆义一顿骂,就吓死了呢?还有他老婆,那个蛮劲,上面领导谁见了都头痛。要不是出了人命案,我就非得让组织上查个水落石出不可,看谁是清白的。陆义和向在远一伙的做法,是严重错误的嘛,是y谋诡计嘛!但是出了人命案,就只好捂住盖子算了。我是受委屈的啊,可我以大局为重,就不要求组织上调查他们整我黑材料的事了。”
关隐达却暗自感叹向在远最不值得。他白白赔了一条命,宋秋山恨死他了倒可理解,可就连陆义也恨死他了。宋秋山见关隐达神色凝重,就说:“你不用担心。新上的地委书记,可能是周一佛同志。”关隐达明白这话的意思。周一佛是现任管组织的地委副书记,是宋秋山一手培养的。想必宋秋山对周一佛应有所关照,他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太艰难。谈话一直进行到深夜,多半是宋秋山在发牢s。关隐达只好听着,时不时安慰几句。他知道这次谈话,除了让他提前知道地委班子变动的内情,对他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宋秋山找他来,好像也没有任何目的,纯粹只是想找个人倾泻一下。关隐达尽管不是他的心腹,却是知道向在远死因的核心机密的人。宋秋山平日是极有城府的,从不像今天这样,把心里的话一古脑儿倒出来。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要走了,已不再把自己当做一个地委书记了?
关隐达想到这一层,感觉就像刚看完戏之后,马上进后台会见了真实演员。已经很晚了,关隐达仍要连夜赶回黎南。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回去处理。他一路上便想,宋陆二人一调走,说不定大家捂得天紧的事就会慢慢暴露出来。他虽然自己问心无愧,但这事一传出,就只好由人家说去了,他的形象就会滑稽起来。关隐达隐约感觉到,今天宋秋山找他去谈了大半夜,看上去什么意图也没有,可能就是为了暗示他:大家都要为这事保密。因为这事曝光的话,对谁都不利。这个宋秋山,到底是老谋深算!不到一个星期,宋秋山向关隐达吐露的事情兑现了。
宋秋山调外地,仍任地委书记;陆义调省档案局任局长;周一佛接任地委书记。变动非常神速,三人同时到位。后来有人议论,陆义对这个安排有意见,因为他去的地方很不满意,而宋秋山仍任地委书记。大家也都清楚,省委副书记张兆林为宋秋山说了话。周一佛上任不久,就宣布了对向在远的处分决定:撤销向在远党内外一切职务,开除党籍。
这是一纸毫无意义的处分决定,因为当事人早已是死灰一把了。它的意义只在弦外,说明这次地委班子的变动同向在远命案没有任何关系。也许是疲惫了,或者绝望了,吴丽不再上访。她回家睡了几天,仍旧跑去县工商局上班。可她的工作岗位早让人顶了。她找到局里头儿李局长。李局长说:“你无故旷工半年多,按规定早要除名了。但考虑你家实际情况,不作除名处理。但你原来的岗位已安排人了,你去城关工商所吧。”吴丽哪受得了这种委屈?直骂李局长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关隐达知道这事后,专门去工商局找了李局长,要求他妥善安排好吴丽。李局长感到很为难,说:“这个先例一开,今后再有人无故旷工,我怎么处理?”关隐达说:“今后谁家也像吴丽家情况一样,同例办理!”
关隐达知道自己说的是蛮话,也只好这样了。李局长没有办法,只得仍旧把吴丽放在局机关。吴丽知道关书记为她做了主,心里感激得不得了。
五十二
黎南的冬天很冷,农民们早就蹲在火炕边猫冬了。可关隐达他们这个时候是最忙的。今年的工作要好好总结,来年的工作要认真部署。开不完的会议,听不完的汇报。省、地的很多会都凑在这一段开,多数会都要求一把手参加。关隐达便坐着他的北京213到处跑。忙是忙,但心里很踏实。该发生的事都发生过了,县里的局势平稳。他相信黎南只要这么扎扎实实干下去,很快就会出现一个新面貌。事情千头万绪,但他最关心的是即将召开的人大会。王永坦将在这次人大会上正式当选为县长。
很多人都知道他原来同王永坦关系很微妙,猜想他心里会不会还有别的算盘。但天地良心作证,他的确是支持王永坦的。为了确保人大会顺利召开,他做了不少工作。他不考虑个人恩怨,只希望黎南稳定,不再出什么波动。下了一场大雪,山城满目银色,很叫人兴奋。
关隐达有了踏雪的兴致。但他没时间去满足自己的雅兴,他得干自己该干的事情。很久没有放松自己了。踏雪的记忆很遥远了,那还是小时候,在自己的家乡,那个美丽的山村里。那时候,一场雪下来,往往十天半月融不了,小孩子们就成天在雪里疯。关隐达坐在自己办公室,望了一会儿窗台上的雪花,便打开了手中的文件夹。又是下面呈上来的关于开会的报告。
最近上面几乎天天有会,都要求有关县级领导和相应的部门领导参加。而每从上面开了个会回来,县里就得依葫芦画瓢开一个会议。这么一来,县里天天开会都开不完。关隐达打算改革一下会风,不再上下对应,一个会套着一个会开,而是多个会议合并着开。会议精神很紧急,就先由有关部门按上面的精神办着。他想好了这个思路,正准备签意见,电话铃响了。一听,是地委组织部来的电话,要求他马上赶到地委组织部去,地委领导找他谈话。这个时候谈什么话?
关隐达不由得有些紧张。陶陶听说他这种天气要上地区,很担心,嘱咐道:“天寒地冻,路上不好走,你要小心啊。”关隐达说:“没事的,小马已将车轮上了铁链。路上走慢些就是了。”
一路上,关隐达总猜不出会是什么事。路上跑了七个多小时,赶到地委时已是下午三点多了。地委书记周一佛亲自找他谈了话。
周一佛说:“您这几年在黎南,特别是当县长和书记以来,干得不错,很有成绩,地委是非常满意的。”听了这话,关隐达心里就开始打鼓,知道自己只怕又要挪地方了。领导开始总结你的成绩,不是要提拔你了,就是要调动你了。他知道这会儿自己绝不可能提拔。
果然,周一佛高度评价了他的工作之后,宣布了地委的决定,调他到地教委任主任。“对您的安排,地委是很费了一番考虑的。您在黎南干得很好,那里也需要您。但地教委需要一位文化和理论素质高的领导去,我们反复酝酿,只有您合适些。这个动议,地委是考虑好久了,近两年前,还是在秋山同志手上,就想安排去啊!”周一佛始终笑咪咪的。看来没有价钱可讲了,关隐达只好服从地委安排。听周一佛这口气,好像地委是非常看重他的,左思右想才选了他这么一位高水平的同志去教委管知识分子。可谁都明白,一进教委,只好在那里退休了,政治前程也就此打住了。
周一佛也很老练,故意说到前年就要调他去任职,一则暗示地委一直是器重他的,二则表明并不是我周某对他有什么成见。关隐达不急着回去了。他叫小马和小顾安排房间,说住一晚再走,天黑了路上不安全。晚上关隐达以为自己会失眠的,却安安稳稳睡了一觉。吃了早点,从从容容上路。一会儿就有了倦意,关隐达叫小马把空调开大一点,就靠在座位上打瞌睡。他太累了,要好好休息休息。回到县委机关,他发现干部们的眼神很怪异。心想这么快县里就知道他要变动了?回到家里,陶陶问:“说你要走,是真的吗?”“这就怪了,我人还没有回来,我要走的消息就回来了。”关隐达说。“哪里啊,你人还没有到地委,这里有人就在传这消息了。我昨天下午去上班,就有人问我。”陶陶说。
关隐达就不说什么了,心想现在根本就无组织机密可言。陶陶又问:“你真愿意走?在这里干得好好的。”关隐达叹道:“要说愿意,我现在愿意回老家,可是身不由己啊!”下午,关隐达仍去办公室。
走到路上,关隐达突然意识到自己已不属于这个地方了。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的一切似乎都罩在一个弥天漫地的大玻璃罩里,而他一个人站在外面。在这个玻璃罩子里面,他分明经历过无数的日子,而这一切不再有任何印迹了。
在黎南的历史记载上,只会有简单的一行字:某年某月到某月,关隐达任黎南县委书记。历史就是这样空灵而抽象,全不在乎你个人的感受是如何的真实而具体。
五十三
孟维周任地委书记不久,西州地区改作西州市。孟维周从县委书记走向市委书记,只用了四年多时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人背地里叫孟维周孟公子。据说全省有四大公子,都是最年轻的地市委书记。孟公子最小,还不到四十岁。人们只在私下里叫他们公子,都因公子二字意蕴太丰富了。西州叫市了,老百姓跟着兴奋。尽管工人仍是没事儿干,尽管农民仍被城管队赶得满街跑。老百姓外出打工,说起自己是西州市人,自我感觉好多了。
最幸福的大概是农民,他们大清早醒来,突然就由乡巴佬变成城里人了。老百姓自顾自己高兴着,没想到官场的人们因为地区改作了市,比任何时候都忙碌了。孟维周经常强调,西州要紧紧抓住地改市这个大好机遇,加快发展。孟维周的指示,大小官员们算是心领神会了。平时官场的人惯用的问候语是:“忙吗?”
西州最近变了规矩,很多人见面就说:“抓住机遇!”彼此还得客气:“哪里哪里,你抓住机遇!”知己的朋友碰了面,表情就更加神秘:“这回你可要抓住机遇哟!”也有人调侃别人:“你抓住机遇啊!”对方就以牙还牙:“他妈的你调戏老子,你才抓住机遇哩!”
原来地区改作市了,各级领导班子都会有所调整。很多人吃过晚饭,就急不可耐地看手表,等着天黑下来。偏是夏天,天黑得迟。好不容易捱到天黑,他们就一溜烟跑进市委机关。他们爬上桃岭,尽量低着头。桃岭早已不见一株桃树,桔树已长得很茂盛。人们却仍习惯叫这桃岭。这大概是给老地委书记陶凡留下的惟一纪念。桃岭的路灯很灰暗,桔林黑漆漆的。可上桃岭的人仍嫌一路上太亮堂了。他们恨不能变成土行孙,钻进地里丝溜溜地跑,突然就在孟维周家客厅里冒了出来。桃岭上这些行色匆匆的人,就是上市委领导家去抓机遇去的。哪里都有喜欢c心的人,专爱讲些别人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有人发现,自从地区改市的消息越来越明确了,往孟维周家跑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孟维周的脾气就越来越大,有次在会上发了火:“有些人,天天往市委领导那里跑。有什么好跑的?共产党的官是哪个可以跑下来的?”但是,桃岭一直就没冷清过。有人讲得夸张,说到了晚上,往桃岭跑的人,多得就像蚂蚁搬家!孟维周是接周一佛的。他刚当地委书记,有人担心他压不住台。他毕竟太年轻了。
可是没想到,他坐上这把交椅,居然很能服众。有些老干部怎么也想不明白,孟维周年纪轻轻的,哪来这么高的威信?他们忘记建国初那会儿,自己当上地市级领导也才三十出头。年轻干部却很佩服孟维周,他们对五十年代干部年轻化不清楚,倒是知道西方很多国家元首年纪都不大,就说:“孟书记要是生在美国,这个年纪当上总统都说不准!”
这种人多半碰不着孟维周的面,他们遗憾自己没法当着孟书记说这些话。西州有句很世故的俗话:欺老不欺小。意思是说,得罪谁都行,别得罪年轻人。年轻人谁说得准?弄不好明天就发达了。孟维周三十二岁就是县委书记了,不到三年就出任地委秘书长,一年之后任地委副书记,又过一年就是地委书记了。有人便说:“都说谁谁爬得快,人家孟书记可不是爬,而是在飞!”
西州人都料定孟维周还会飞得更高的。西州本来就早被省里干部叫做机场了。说这里是省级领导起飞的地方。省委副书记张兆林、副省长宋秋山、省委组织部长周一佛,原先都是西州地委书记。最近四任地委书记,只有陶凡就地退下来了。外地人不服气的,就说难怪全省人民富不了,省里领导都是从贫困地区来的。有些干部背地里竟把省委叫做西州省委。孟维周好像更牛市,光是他的年龄,别人就竞争不过,更不用说他上面有张兆林。
早些年,谁上头有人,别人当面不会说他什么,私下里会说这人不过就是抱了条粗腿。现在变了,谁上面有人,反让人高看许多。没人做思想政治工作,大家也都想通了:朝中有人好做官,本来就是国粹。孟维周他们体重多在一百五十斤上下,可他们到了省委领导眼里,似乎都成了微缩景观。省里说研究干部,习惯叫定盘子。据说西州的盘子还没有正式定好。那一个个彪形大汉,都想成为省委领导盘子里胡萝卜雕的凤凰,或是一片小火腿肠。
西州市的盘子省里定,西州各县市和部门的盘子孟维周几个人定。好几个月了,西州上上下下很多人都在跑。跑西州、跑省里、跑北京。只有市委书记孟维周和代市长万明山没怎么跑,他俩早就定在盘子里面了。有天晚上,市财政局长王洪亮跑到孟维周家。孟维周见他敲门进来,就发火了:“洪亮,你还要跑什么?我早就同你说过,你不动。”王洪亮笑笑:“孟书记,我想汇报个想法,请你能够同意。”孟维周说:“这话怎么说?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就先要我同意。除非你想当市委书记,我让位就是。别的,我不敢笼统就同意了。”王洪亮仍是笑:“孟书记尽开我的玩笑。我何德何能,敢觊觎这个位置?我是想辞职。”
孟维周吃了一惊,问:“洪亮,你这是什么意思?”王洪亮说:“请孟书记听我汇报清楚。我有个同学,在国瑞证券当老总。他鼓动我多年了,要我去给他帮忙。只因孟书记你太关心我了,我不敢答应。这次他又找我,我就不好意思了。”
孟维周问:“他准备怎么安排你?”“给他当副总。”王洪亮说。孟维周笑笑,说:“洪亮啊,你是宁为j尾,不为凤头!”王洪亮红了脸,说:“孟书记,不瞒你说,他开的薪金高,我就动心了。”“多少?”
孟维周问。“年薪五十万。”王洪亮说。孟维周淡然道:“也不高嘛。”王洪亮不好意思似的,说:“我想改变一下生活,试试自己的潜力。”
孟维周说:“本来,我不该劝你留下来。干部想出去闯闯,这是好事,组织上得支持。但是,你毕竟是党培养多年的相当级别的领导干部。你不想想,市委任命个财政局长,是儿戏吗?”
王洪亮说:“我知道孟书记对我非常器重,所以一直不敢开这个口。但是,我也反复考虑好长时间了,我的这个选择是慎重的。”
孟维周说:“既然你去意已定,我就放你走。但是,洪亮,你也先别急着辞职。你先过去干半年再说。半年后,要开人大会了,政府组成单位要定盘子了,你再最后考虑去留。”王洪亮双手抱拳,打拱不迭,差不多想跪下去了:“孟书记,我非常感谢你!你太关心我了,我一定珍惜这次机会。只是,我怕让你为难。这事怎么c作?”
孟维周说:“人是活的,还怕想不出办法?我同市委几个头儿研究一下,派你去外地企业挂职学习半年。我们需要很多真正懂经济工作的干部啊!”两人说完这事儿,就随便聊天。感觉就不像上下级了,而是兄弟似的。孟维周笑道:“你发了财,可别忘记老朋友啊!”
王洪亮说:“正像我那位同学说的,有财大家发。我怎么会忘记孟书记呢?”孟维周忙摇手道:“洪亮你误会我意思了。你以为我在向你索贿吧?我只是要你莫忘记老朋友啊。”
王洪亮故意把样子做得很难堪,说:“孟书记这么说,真让我无地自容了。洪亮没这意思。”
五十四
关隐达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悠闲。他一p股坐在教委主任的位置上,六年间再也没动过。关隐达的性子早已熬得不温不火。他从不发脾气,却是说句算句。像教委这种业务机关,领导换来换去,干部却总在里面呆着。几十年下来,人际关系难免很复杂。
关隐达刚去时,有人建议他整顿一下机关作风,重点解决内部不团结的问题。关隐达听了只是笑笑。他从来就不相信所谓批评和自我批评的神话。这条被大家奉如圭臬的优良作风太天真了。批评也好,自我批评也好,除了激化或公开矛盾,不会有别的收获。大家也许场面上会讲得漂亮,私下里该怎样还会怎样的。他的看法是,多数时候,公开矛盾,不如回避矛盾。
关隐达的策略是只谈工作,不谈别的。他头次主持机关干部会议,只讲了三十分钟话,就宣布散会。干部觉得奇怪,似乎这样子不像开会。可是干部们很快就发现,关隐达原来是位极干练的领导。他讲话不讲究起承转合,总是硬邦邦几条。他一讲完,各科室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分头落实就是了。
关隐达原本很会讲官话的,现在有点返璞归真的意思,很烦那些大话套话。没多久,教委的干部们竟然发现:机关人际关系好像融洽多了。有人终于感觉到关隐达的高明,奉承说:“教委机关几十年的老大难问题,关主任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
关隐达听了也只是笑笑。他知道问题并没有解决,只是不让它暴露出来。关隐达心想,有个道理是明摆着的,却没人注意。机关干部,再怎么复杂,他们也不敢在工作上乱来。所以只需抓严了工作纪律,该谁干的事就得谁干,这就行了。机关也像一个人,你不让他坏的东西有机会表现,看他坏到哪里去。教委机关百多干部,都长着张嘴巴。总有几张嘴巴喜欢说话,关隐达的能耐就传得天远。况且他的书法、文才早就名声在外。早年当上县长,又是人大代表硬推上去的。而他如今对待官场又格外的淡泊。种种机缘或因素,都丰富着关隐达在民间的形象。人们说起关隐达,都很敬重。
关隐达并不觉得自己忙,夫人陶陶却老是说:“你四十多岁的人了,身体最重要。”她今天要关隐达吃冬虫夏草,明天又要他吃高丽参。只要听说什么方子补身体,她就会想方设法弄来。上级银行好几次想任命陶陶当市中心支行行长,她都婉谢了。她说自己这辈子没什么大志向,管好丈夫和孩子就足够了。了解她的人都说,只有陶凡的女儿才会这么散淡。儿子通通已上初二,眼看着就要上高中。最近陶陶又听说,六味地黄丸男人要长年服用,就像女人要长年服用妇科千金片。星期天,她打发丈夫和儿子吃过早饭,就要出门去。交待关隐达:“你管着儿子做作业,我给你买药去。等我回来,再去看爸爸妈妈。”
一家人每周要上桃岭一次,陪老人家吃顿饭。每次都是星期天去,星期六通通学校要补课。关隐达自己是教委主任,一年到头强调不准加重学生课业负担,可是自己儿子照常补课。放假时,严令不准补课。可是学校自有办法。他们化整为零,每次补二十几个学生,还让家长轮流值班,守在教室里。只要上面来人检查,家长就出面纠缠,说补课不关学校的事,都是家长们强烈要求的。他真拿着这事没办法,只好睁只眼闭只眼。门口就有药店,没多久陶陶就回来了。她进屋就说:“这药又不贵,又没副作用。养生药。我买了五十盒。”“这么多,当饭吃?”
关隐达就像很听话的孩子,连说明书都懒得看,只问,“吃几颗?”陶陶抢过药瓶,说:“你怎么开交哟,就像三岁小朋友。”她怨着丈夫,心里甜蜜而满足。她故意淘气,大声念道:“药物组成,熟地黄、山茱、牡丹皮、山药、茯苓、泽泻。功能主治,滋y补肾。用于头晕耳鸣,腰膝酸软,遗精盗汗……”
关隐达忙压着嗓子叫了声:“陶陶!”陶陶吐吐舌头,笑了起来。通通在里面做作业,关隐达怕孩子听了不好。“儿子听不懂的。”陶陶继续顽皮,“口服,一次八丸,一日三次。规格,每八丸相当于原药材三克。批准文号……”关隐达一把夺过药瓶,说:“拜托了,文号就不要念了。我一天到晚看文件,听说文号就条件反s,头痛。”
陶陶倒来温开水,递给关隐达,说:“你还得修炼。你什么时候有老爸那种心态,就自在了。”关隐达吞下六味地黄丸,说:“老爸能够有个好心态,巴不得。但我总怀疑他的淡泊是做给别人看的。他不把什么都看淡些,又能怎样呢?”陶陶叹道:“做官一辈子,有什么意思!”
关隐达笑道:“是没有意思。所以人就要想通达些。我见识过省里一些老领导的秘书、司机,想来真是心寒。那些老书记、老省长,当年谁不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很多人削尖了脑袋想钻到他们身边去,哪怕给他们擦p眼都愿意。他们的秘书、司机,都风光得不得了。如今他们退下来了,就谁也嫌弃了。他们仍然配有秘书和司机。这些秘书、司机就恨自己运气差,等这些老家伙没用了,他们才轮到这份差事。他们当面叫人家某老某老,背地里都叫人家老东西。只要哪个老领导病了,他的秘书、司机就暗自高兴,巴不得人家一命归西,他们就可以解放了。陈副省长快八十岁了,身体还很健旺,他的秘书就成天在外面对别人摇头,说怎么得了,哪天是个头哟!”
陶陶听着很生气,说:“这些老人家自己也不争气,他们的儿女也不争气。我爸爸若是省级干部,他只要退下来,我坚决不要人家配什么司机、秘书。自己儿女天天守着老人家,多好。都是些狼心狗肺的家伙!”关隐达笑道:“你还真生气了。人没到那步,到那步就会那样的。老领导照样比秘书、比司机、比房子、比车子。他们生病了,有儿女守在医院他们不会满足,宁可让秘书守着。这叫享受待遇。”
陶陶摇头道:“官场真是害人,把人都弄成疯子了。”关隐达笑笑,不再议论这事了。他想官场就是如此,谁也拿它没办法。关隐达琢磨过孟维周对他称呼的变迁,就很有意思。孟维周刚参加工作那会儿,见了关隐达就叫关兄;过了几年,孟维周当了县委副书记、县委书记,就叫他关老兄了。“关”和“兄”中间加个“老”字,意思没变,意味却不同了。关兄是那种刚入仕途的年轻人叫的,显得斯文、拘谨、恭敬。
孟维周开始叫关老兄了,老成多了,同关隐达就是平辈之礼。孟维周当上地委领导后,第一次见了关隐达,就直呼老关了。通通作业完成了,揉着眼睛出了房间。陶陶说:“我们看外公外婆去。”通通点点头,不多说话。陶陶就说:“儿子你怎么了?比你外公还深沉。”
儿子仍是不说话,面无表情,等着爸爸妈妈叫出门。关隐达就想儿子让没完没了的作业和考试弄得没朝气了。他摸着儿子的头顶,说:“我们走叫吧。”从教委去市委机关要坐两站公共汽车。
关隐达体谅司机,星期天一般不用车。却又不想坐公共车,每次都是走着去,只当散步。路上碰着王洪亮。握了手,关隐达说:“听说你要下海?”王洪亮说:“关主任消息这么灵通?不是下海,地委派我去企业挂职。”关隐达就笑笑,说:“你洪亮老弟是什么人物?你是一举一动,万人瞩目啊。好,你们年轻人,还可以好好干一番。”王洪亮说:“关主任比我才大几岁?就充老大了。我是想就着这个机会,去企业算了。你关主任可要抓住机遇啊。”
关隐达摇头道:“我还有什么机遇可抓?老了。”两人玩笑几句,握手而别。陶陶说:“王洪亮是个人物。”关隐达回道:“是个人物。”走在街上,关隐达的手机老是响。他便不停地接电话,有的是工作电话,有的是朋友问候。陶陶说:“你干脆关了电话。”
关隐达说:“市委最近有个新指示,上班时间,部门主要负责人离开办公室,就得开着手机。晚上和周末,不在家里也得开着手机。”陶陶说:“你们这官也当得真可怜,人身自由都没有了。”关隐达说:“都因上次星期日,一帮农民到市政府上访。堵了大门,砸了汽车,市委领导要找下面几个部门的头儿,怎么也找不到。孟维周一发火,就下了这么个通知。”
陶陶突然抿嘴而笑,说:“当年有手机就好了,爸爸找你,不用我去跑腿了。”关隐达笑道:“就搭帮那时候没手机,不然我哪有机会同你来往?天知道你现是谁的老婆。”
陶陶扯扯儿子,逗他:“那也就没有通通了。”通通一直在东张西望,根本没听爸爸妈妈在说什么,懵懵懂懂地问:“说什么呀?”
陶陶朝关隐达做了个鬼脸,对儿子说:“妈妈在说那年涨洪水……”通通抢了话说:“水中漂过来一个木盆,木盆里躺着个小孩,小孩就是通通。讲了一百遍了,没意思。”关隐达哈哈大笑,说:“现在小孩,都是摔头主义。”
关隐达想起坊间流传的孟维周的段子,说:“有人说,当年手机刚出现时,孟维周还是张兆林的秘书。那时手机贵,两三万块钱一台,地委领导才有资格使用。孟维周有回跟同学聚会,多喝了几口酒,就吐露了自己的远大目标是三个一,一台车子,一个秘书,一部手机。”
陶陶笑笑,说:“你不知道,别人把他的三个一完善了,成了五个一工程。”关隐达说:“我倒没听说过。”“人家给他加了两个一,一个情人,一笔财富。”陶陶怕儿子听见,轻声说道。进了地委大院,尽碰着熟人。有些人同他打着招呼,却不太自在。
关隐达就知道,他们正像王洪亮说的,是跑到大院里面抓机遇来了。休息日往市委机关跑,能干什么呢?
上了桃岭,沿小路蜿蜒而上,就到了那个幽静的小院。关门闭户的,像是好久没住人了。关隐达每次上岳父家,都感觉这里太冷清了。陶陶说:“通通,喊外公外婆。”通通便叫道:“外公,外婆!”
门开了,外婆满面笑容。“爸爸呢?”陶陶问。妈妈说:“爸爸睡着。”陶陶便交待通通小声些,别吵了外公。庭院里有树荫,下面放有小凳。老小几口都坐在外面说话。
陶陶妈说:“他外公最近老是容易瞌睡。一张报纸看不上半页,就困了。晚上又睡不好。老了。”老人家说着就叹了起来。陶陶忙说:“没事的,爸爸身体算好的。想睡就睡,想活动就活动,别勉强他。”妈妈摇摇头:“你爸爸脾气犟,听不进我半句话。我要他每天下山去,同老人家一块玩玩。他就是不肯去。最多清早打套太极拳,写两张字。余下时间,守着报纸和电视。”
陶陶宽慰妈妈:“妈你也不要担心。爸爸好静,随他。”妈妈笑道:“有天我见他吃过早饭。就抱着本书看,心里气他,就逗他。我说老陶,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爸爸认真听着,问什么好消息?我说,你好好读书,会有意外惊喜。你爸爸又问,什么意外惊喜?我说,听说皇帝老子要招驸马了。”陶陶笑出了眼泪,直问爸爸是什么反应。说笑间,陶凡出来了。
陶陶望着爸爸,仍是笑个不停。陶凡拍拍通通的脑袋,问:“告诉外公。他们笑什么?”通通调皮道:“外婆说,外公招驸马了。”陶凡只是笑笑,很慈祥的样子。关隐达早起身,搬了凳子,招呼陶凡坐下,问:“爸爸身体怎么样?”“好哩。”陶凡说。
陶陶和妈妈说家常,陶凡和关隐达只是听着。通通坐了会儿,很没意思,就进去看电视,说这会儿有动画片。陶陶就说:“通通怎么得了,都快上高中了,还这么喜欢看动画片。”
关隐达说:“孩子也太辛苦了,该让他轻松一下。”陶凡始终不说话,望着天边的浮云。他表情漠然,目光有些空d。也许只有关隐达才知道,陶凡内心其实很孤独。关隐达从来不点破这一层,他同陶陶都没说过,免得她伤心。退下来的老干部,多半都在老干活动中心休闲。那里可以打门球、搓麻将,也可以喝茶聊天。但是陶凡从来没去过那里。他当地委书记时,老干部们多次建议,要修老干活动中心。
陶凡不同意,说财政太困难了,缓几年再说。后来他退下来了,张兆林才修了老干活动中心。老干部们现在越是玩得自在,越是声讨陶凡的不开明。他们说要是早些年修成活动中心,我们这些老家伙都会多活几年。当年陶凡本来有着很好的政声,可是后来人们对他的评价慢慢就变了。
关隐达能听见的话就很让人无奈了,那么肯定还有很多更不堪的话他没法听说。人们把陶凡主政那十年,叫做陶凡时代。有些干部很愤然,说陶凡时代,西州没出人。他们说的人,专指大人物,就是张兆林、宋秋山、周一佛这些大干部。都说陶凡自己上不去,也不让别人上去。说要想陶凡提拔个干部,就像要割他的r。这个也不成熟,那个也太稚嫩,就他陶凡一个人能干。不像张兆林他们,舍得用干部,讲义气,够朋友。好像只有他陶凡襟怀坦白,别人都靠不住。结果怎么样?现在是人家张兆林、宋秋山、周一佛坐在主席台上襟怀坦白,陶凡蹲在家里打瞌睡!
天近黄昏,陶陶帮着妈妈做晚饭去。陶凡起身,四处探寻着。关隐达问:“爸爸你要什么?”陶凡说:“我想修修花木。”“剪子在这里哩。我来弄吧。”关隐达拿来了剪子。陶凡说:“有两把剪子,我俩一起弄吧。”两人凑在一起,修剪着中华蚊母盆景。
陶凡无意间就会流露出对女婿的信任、需要或是依赖。关隐达早就看出了这点,感觉很温暖,又说不出心酸。陶凡微微有些气喘,显出力不从心的样子。关隐达不好过多提醒陶凡保重身体,他知道岳父是不情愿服老的。陶凡说:“昨天向天富来看了我。”“哦?向天富这个人不错。”关隐达应道。
向天富是位县委书记,陶凡手上提的副县长。向天富同关隐达私交一直不错,便常来看看陶凡。陶凡像是随意说起,心里其实很高兴。现在几乎没什么人来看望他了。“舒培德同你还有往来吗?”陶凡随意问道。关隐达说:“谈不上往来,只是他有时去我家里坐坐。”
陶凡说:“他是个聪明人,生意越做越大。可是偏爱往政界钻,我不喜欢。他当了十多年省政协委员了,也不嫌厌烦!”关隐达说:“做生意的,有顶红帽子,好办些。他当年没您支持,生意只怕做不得这么大。”陶凡说:“我也没什么具体支持。多半是他自己拉着虎皮当大旗。”
关隐达叹道:“有人讽刺说,中国的经济学,就是真正的政治经济学。因为政治同经济太密切了。您当年只是替舒培德的图远公司题写了招牌,他的生意就兴旺发达了。他能成为西州头号民营企业家,省政协委员,应该说都搭帮您。一块招牌,竟有如此神奇功效,只有在中国才会发生。”
陶凡说:“事情的经过你都知道,我当时的用意只是为了推动民营企业发展。”关隐达说:“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如果是现在,哪位领导替企业题写招牌,中间文章就大了。”陶凡脸色y了下,不说话了。他不想说得太实了,没意思。最近西州很热闹的事,陶凡也毫不关心。关隐达好像从来没听陶凡提起过孟维周的名字。陶凡当地委书记那会儿,孟维周才大学毕业,跟着张兆林p颠p颠地跑,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懂。陶凡心里要是装着孟维周,简直有些滑稽。
关隐达也从来不同陶凡提过孟维周,免得尴尬。“隐达,我最近有些相信宿命论了。”陶凡突然停了手,没头没脑地说。关隐达问:“为什么呢?”陶凡说:“可能是老了吧。我回忆自己经过的很多事情,看似偶然,其实都是必然。我当年用干部时,心里隐约感觉有的人不太对劲,想往上爬就贴着你。但是又想,我是为国家任用干部,又不是为自己培养门生,就放下这些念头。后来果然印证了我当时的感觉。有些人,品质就是不行。”关隐达c言道:“人上一百,各样各色。”
陶凡接着说:“现在一想,好像干什么事。都有种神秘的预兆。再比如,当年你参加地委办书法比赛,写了首张孝祥的词,《念奴娇·d庭清草》。我就想小伙子怎么选了这首词呢?这可是贬官的牢s之作啊!张孝祥是故作旷达,其实满腹苦衷。后来你不怎么顺,在县里调来调去好多年,同古时候的贬官差不多。我就想起这事来了,心想未必冥冥之中有什么主宰着人类?”
关隐达笑道:“我现在不是很好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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