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到半路,关隐达又怕别人以为他小气,担心输钱,就自嘲道:“我智商不高,搓麻将从学会那天起就是这水平。要是玩刺激呢?就只有输的命。我想我花这钱请客还落个人情,不然双手送钱给你们,你们还说是自己赢的。”
关隐达说着,就单钓了一个九条,和了个七巧对。
陈世喜啧啧一声,道:“关书记还说哩,你水平高哩。”
关隐达谦虚道:“俗话说,呆子手红。不会打牌的手气好些。”
停了一会儿,他又问:“你们同派出所关系如何?”
陈世喜说:“很好,很好。都是弟兄们。”
陈世喜猜想,关隐达也许担心他们搓麻将来湿的,会被派出所抓住,影响不好。关隐达真的是这个意思,但点到就行了。点过之后,他反而又有意把这意思掩盖掉。说:“你们要支持派出所的工作。我明天还要到派出所去看望一下他们,再去金盘岭。”
这一桌两制毕竟让陈世喜他们有些拘束,熊其烈喝酒就有瞌睡,哈欠喧天。关隐达就说:“大家忙了一天,休息了怎么样?”
于是都说关书记辛苦了,休息吧。
陈世喜说:“关书记,不好意思。我们乡条件不行,招待所太差了。你就在我这里睡,小顾和司机我再安排。”
关隐达说:“我没那么多讲究,住招待所吧。”
熊其烈说:“关书记就听我们安排吧。招待所你住不得。这样吧,关书记干脆住我那里,我被子是昨天我老婆才换了走的。”
就这么说定了,关隐达住熊其烈房里,小顾住陈世喜房里,司机住另一位干部处。
熊其烈住的是个十来平方米的单间,除了床铺以外,只有一套办公桌椅和两张藤编沙发。关隐达有些挑床,半天睡不着。就想起陈熊二位。陈世喜好像还有些城府,而熊其烈要直爽些。老熊怕也有五十岁了,一辈子在乡镇干,老婆还在农村。人好像也干练,但只能是个正乡级退休了。生活又这么艰苦,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情绪。是个好同志。想这人啊,总要随遇而安才是。自己当年不到三十岁就是县委副书记,这几年背了时,心里老憋着气,又何必呢?
三十六
小顾跟关隐达跑了一段,就随便些了,不像起初那么拘谨。关隐达发现小顾人也本分,同他讲话就少了些顾忌。有次,小顾送个材料到关隐达办公室,他放下手头的事情,有意叫小顾坐一下。小顾就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坐了下来。关隐达还从未叫他在办公室坐过,他总是站在那里,接受完任务就走。领导太忙了,哪有时间同你坐下来闲扯?
关隐达扯了些不关痛痒的家常话,
突然说:“小顾,你同我是天天在一起,有什么情况要随时同我讲哩。”
小顾还弄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好说:“那当然,那当然。”
但他心里却有些紧张起来,不知关书记要他说些什么情况。关隐达不马上说话,递了一支烟给小顾,又替他点上,望着他笑,说:“小顾不错啊,不错不错。”
小顾抽着烟,想找出一句得体的话来,却一时找不着。却见关书记把烟抽得很过瘾,又有些意味深长的味道。关隐达吞了几口烟,说:“小顾,我也是当秘书出身的,莫小看了这个工作。要干好这工作,学问大哩。当然你不错。”
关隐达说了这几句,又不说了,大口大口地抽烟。小顾像是受到了鼓舞,有些兴奋起来。说:“当秘书,天天跟着领导跑,可以学到许多东西。我才参加工作几年,进步也不快。但有一个优点,就是肯学,不怕吃苦,也不怕领导批评……我这意思是说,有做得不周的地方,关书记就不要留情面,批评就是了。”
关隐达笑道:“也不是批评不批评,有意见就相互交换吧。我也会有错,人毕竟是人啊。你小顾看到了我的缺点,就要直说出来。”
小顾说:“我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关书记要是真有什么缺点,我是会说的啊。我看现在领导身边就是缺少讲真话,讲直话的人。”
“是啊,小顾说得对啊。”关隐达语重心长的样子。他当然知道小顾这是故作耿直。他关隐达真的有什么不是的地方,小顾是不敢说的。谁都知道现在官场上不欢迎讲真话的人。领导们总以为讲真话的人会把自己弄得很没面子。虚假就让它虚假,只要他在任的时候,虚假的东西不暴露出来,他就可以弄出个政绩卓越的气象来。有了这种气象,就能得到提拔。提拔上去以后,下次再到自己工作过的地方来视察,哪怕是自己留下的假东西露出了马脚,他也可以倒打一耙,批评你这是怎么搞的?官大一级压死人,你明知这是他自己遗留的问题,却只好打脱了牙齿往肚里吞。
关隐达慢慢地吐着烟雾,问:“小顾,你在这里工作也有这么久了,对县里中层干部状况应有所了解。你有什么看法?”
这个问题太具体,也太敏感了,小顾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便笑道:“这不是我一个普通干部可以乱说的吧?”
关隐达笑了笑,说:“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吧。”
小顾就说:“你是要我说真话呢?还是要我说假话呢?”
关隐达的表情几乎有些幽默了,说:“小顾真有意思。我要你姑妄言之,也不是要你讲假话呀?刚才还说要你有话直说哩。再说,我这又不是代表组织向你了解什么。你就当是朋友间闭扯吧。”
话说到这一层,小顾就有些感动了。便说:“要说这县里中层干部,依我个人看法,不是一潭活水,也不是一潭死水。”
关隐达问:“那是什么?”
“一潭浑水。”小顾说罢,就望着关隐达的反应。
关隐达似笑非笑的样子,说:“说吧,说下去,放开说。”
小顾说:“黎南县落后,外地干部不愿来,本地干部出不去。所以这些本地干部几十年在一块工作,转来转去总转到一起,积怨较深。老一点的又经过了多年的政治运动,斗来斗去,没几个人不整过人,没有几个不被人整过,矛盾更多。不过这批人现在陆续退休了,但闹圈子、窝里斗的流弊还在。加上县里又分东南西北几片,各片方言都有区别,干部中间又以不同方言分成一些派系。这个大家明里不说,心里都有数。譬如计委就是北边片的人把持,别的片的人在那里干死了都得不到重用。国土局就是东边片的人当家,凡事东边片的人意见统一了才好办。不止这些,这里搞派性有瘾,还有同学圈子,战友圈子,把兄弟圈子,等等。大家常年在一起,谁对谁都了如指掌,谁都知道谁p股上的屎。有人就说,你也差不多,我也差不多,大家最好心里有数算了。不然来捅一下试试。”
“这么复杂?”关隐达的脸色沉重起来。他想黎南的情况真像西州在全省的形象。越是落后地区,干部搞政治斗争越是有瘾。说是政治斗争,实在是抬举,不过是蝇营狗苟罢了。
小顾说:“我不把这当作向领导汇报才说的,不然我就不说了。还有就是种种裙带关系。只说你管的政法战线。法院李院长同政协王主席的儿女亲家。王主席是县里很有影响的人物。他当过多年管党群的副书记,用过一大批人,在县里很说得话。李院长自从十年前当上法院院长以后p股移都没移一下。县里考虑他年纪大了,想换他下来,就是换不动。检察院的舒检察长是向县长的表弟,这人能力还可以,就是不太团结班子,县里想给他动一下地方,也动不了。公安局的朱局长裙带关系倒没有,但他在公安系统有结拜八兄弟,号称八大金刚。前年有很多人告他的状,县里就把他换了下来,另外安排个局长。可新任局长干不到半年,自己求饶,不想干了。所以这朱克俭谁也扳不动他。”
同小顾的这次谈话,让关隐达对县里的情况有了一个真实的了解。但他只能放在心里,不能同任何领导去交换意见。场面上只能说我们绝大多数干部都是好的和比较好的。有了这种了解,他今后怎么处理一些事情,心里就有了底。
有天晚上,朱克俭同刑侦队长火急火燎地跑到关隐达家里汇报一个案子。有个外号叫三秀才的烂仔qg了一中的一名女学生,弄得那女生大出血。女生家里没什么人手,心想私了算了,要三秀才出钱抢救。三秀才却分文不肯出。人现在是抢救过来了,但俗话说,再善的驴子都会踢人。女生父亲心想这三秀才未免欺人大甚,就c菜刀砍伤了三秀才。三秀才的一帮兄弟反过来又打伤了女生的父亲。
朱克俭等刑侦队长汇报完案情,才说:“我们考虑双方都伤了人,就先不抓人。现在事态还是暂时平息下来了,但群众的意见很大。”
关隐达想这个案子并不是大案,也不复杂,却专门跑来向他汇报,未免太夸张了一点。他问道:“双方人伤得怎么样?”
朱克俭说:“女生父亲伤得还重些,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三秀才的伤不重,缝了十针就回家休息了。”
关隐达就说:“那还有什么汇报的?抓了三秀才再说。无法无天了!”
朱克俭马上说:“那好,我们按关书记意见办,马上回去抓了他”
朱克俭一走,陶陶出来说:“这么个小小案子也要跑来汇报,那你不干脆兼公安局长算了?原来都听人说老朱能力不错,办案果断,却是这个水平?”
关隐达也觉得有些奇怪。也许朱克俭意识到前一段太傲了一点,现在有意要表现一下尊重领导,就找个事来汇报?
三秀才被抓的事很快传得通城人都知道了。因为是qg案,人们传播的兴趣自然很浓,故事也越编越离奇。说本来谁也不敢动三秀才的,他姑父是王永坦,哪个还去抓他?但关书记不管那么多,说你就是联合国的侄子也要抓了你,就亲自带领公安人员去抓了。这些传说关隐达自己不可能听到。
第二天上班,小顾同关隐达像是随便闲扯似的说到这事。小顾说:“这三秀才是王副县长的爱人的亲侄子。朱克俭同王副县长有意见,正好找这事来出气。这回不管三秀才判得了判不了,他关进去之后,皮r之苦是吃定了。犯人最恨的也是qg犯,不要打死他?”
关隐达一听,猛然醒悟了。自己到底被这姓朱的耍了。他要抓王永坦的侄子,却要我关隐达来拍板!他妈的朱克俭也太y险了,既替自己出了气,又挑拨了他同王永坦的关系。他对王永坦的感觉本来就不对劲,加上这事,今后不要成死对头?
关隐达马上打电话给朱克俭,先试探一下,问:“三秀才的案子怎么样了?”
朱克俭却以攻为守,马上说:“关书记,我正准备来向你汇报哩。我们没想到这三秀才是王副县长的侄子。早知是这回事,我们处理就方法一点。这牵涉到领导的威信问题,怎么办?”
他这么一问,等于又把关隐达到坎上了。关隐达只得说:“要依法办事,不要因为案犯有特殊背景,就可以把法律放在一边。但也要考虑领导同志的威信问题,所以办案要方法一点。”
朱克俭马上回过话来,说:“我们一定接关书记这个指示办。”
通完电话,关隐达想想自己刚才讲的话完全是废话。既然依法办事,还管什么领导威信?但他只能这么讲讲废话。这朱克俭真的是个人物!
周书记找到关隐达说:“永坦同志侄子的事,公安局讲是你叫抓的?我说隐达,不是说要官官相护,但这种事,也要讲究一点方法。当然永坦同志对这事倒没什么看法。”
一听说王永坦没什么看法,关隐达就知道他一定意见天大了,说不定还到周书记面前发过牢s。关隐达有苦难言。他不能说不是自己拍的板。一来明明是他叫抓的,二来并没有抓错,要是推脱一下,倒显得滑稽了。事情已经是这样了,他只有坚持到底了,就说:“方法是要讲究一点。但对三秀才,群众意见太大,不处理的话,只怕会有更坏的后果。”
关隐达知道什么方法不方法,只是个婉辞,说白了就是要设法开脱一下。他想现在不管他怎么挽回,王永坦这个人他是得罪定了。要得罪就得罪到底。不管谁来活动,也要以qg罪判他几年。若是王永坦公开表示对他有意见的话,他就索性把三秀才平日犯的事全翻出来,多判他几年。
过了几天,关隐达收到一封恐吓信,说要他全家人小心。他一猜就知是三秀才的狐朋狗友干的。他便召来朱克俭和刑侦队的人,并对他们说:“我不管你们有没有困难,二十四小时之内,把这寄恐吓信的人给我抓了。这伙渣滓人不少,你们给我先抓三个再说。”
朱克俭说:“这些人也太猖狂了。好吧,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关隐达见朱克俭这么恭敬,心想这人达到了耍弄人的目的,以为我不知道,这会儿又装得服服帖帖了。他姓朱的敢如此弄人,一来是他这个人本身太混,二来也许是自己过来一段太软。还是熊其烈那句话有道理:有的人,你把他当人,他就把你当个鸟;你把他当鸟,他反而把你当人。好吧,我就不管你有八大金刚,还是十大罗汉,老子到时候一定端了你!
社会上那些渣滓,其实公安局都有谱的,当天下午就抓了三个人,有一个就是写恐吓信的。这些人不抓没事,抓了尽是事,总有罪名可以治他们。
关隐达就说:“这是一伙民愤极大的流氓团伙,要从重打击!”
三十七
城北大桥的项目直到次年七月份省里才批下来。今天县委常委开会,专题研究施工队的问题。目前有省桥梁公司、铁道部某工程公司、枣园建筑公司等三家单位在争这个工程。省桥梁公司是专搞桥梁的,资质最好。铁道那家公司也可以,他们的长处是施工设备先进些。最差的是枣园公司,只是一家村办企业。但他们有天时地利,桥的两头都是枣园村的地盘。
枣园建筑公司的老总陈大友,外号陈天王,干了多年的建筑包工头,先富了起来。前几年,上面号召共产党员要做致富的带头人,可枣园村的党员没有一个人带头富起来。陈天王富了却不是党员。组织上就培养他人了党,担任枣园村党支部书记。他便把自己的建筑队挂上了枣园村的牌子,自己出任经理。上面认为这是献出小家为大家的好样板,还专门宣传过一阵子。外地还有人来学过经验。
刘先生毕竟是掏钱的人,就希望自己负责城北大桥工程招标,结果县里把这事儿争取过来了。说是有县委、政府的领导,这个工程是一定能搞好的。县政府就此研究过多次了,今天正式提交常委会议决定。
王副县长为主汇报县政府的研究意见,倾向于由枣园建筑公司承建,说这也是一个很大的劳务项目,让外地来搞太可惜了,不要肥水落了外人田。至于技术把关,可以采取技术单项承包的办法解决。
讨论起来,意见分歧很大。关隐达发言说:“这个工程是刘先生为主投资的。像这类工程的建设方式,国外通常采用bot方式,从投资到建设,全部由投资商负责,建好之后,投资商按合同经营一段,再无偿交付给当地政府。目前国内有些地方也开始尝试借鉴这种方式。我认为这种方式很好。”
关隐达发言时,王永坦就冷笑了一下。一年前他的侄子与同伙都被法办了。三秀才又是qg罪,又是流氓团伙头子,被判了二十年徒刑,其他几个人被判了十几年不等。王永坦嘴上不说什么,私下却是耿耿于怀。他的老婆很伤心,还哭过几场。他倒不那么伤心,只是觉得关隐达不给他面子。
因当地讲b是句痞话,指女性某个部位。待关隐达讲完,王永坦就开玩笑一样说:“关书记是读书人,知道的洋玩意儿蛮多。你讲的什么b方式,我是不懂。我觉得我们现在讨论这个问题有个前提,就是这个工程由县委、政府统一指挥来搞。这是早就定了的。还有,工程的地盘在枣园,不让他们搞,这施工环境就难说。当然我相信关书记有办法,那么多公安干警总要有事干嘛。”
王永坦这话明显带有戏弄和挑衅的意思。但他那表情有意笑嘻嘻的,叫关隐达不好怎么说。关隐达想这是无赖的做法,也就不想同他在这种场面上顶起来,便有意装糊涂,嘿嘿笑了一下。他心里另有一番安慰。他到黎南不到两年,在下面干部中的威信可算是树立起来了。对三秀才的处理,又使他在一般老百姓那里有了很好的口碑。王永坦的形象却一天比一天狼狈。
因为这事的基调早就定了下来,所以与会者虽然同意关隐达的看法,最后定的时候,还是决定让枣园建筑公司来干。关隐达仍是担心这工程枣园搞不好,会后同周书记个别扯了一下。周书记沉吟片刻,说:“永坦同志抓过多年交通和建筑工作,很有经验。只要加强领导,不会有问题吧。”
反正也定了,关隐达就不多说了。
不久,发生了一桩很棘手的案子。县五金公司同北京一家公司做生意,被北京人骗了六百万块钱。这事发生一年多了,五金公司北上多次,那家公司只是耍赖。万不得已,最近五金公司派人同公安局的一道再次北上,将他们老总骗到宾馆,作为人质带了回来。这老总姓邱,不知有多大后台。人还在路上,有关方面电话早到县里了。电话是北京、省里、地区一级一级打下来的,说经济案件还是要用经济的手段来解决。
关隐达琢磨这话,很有问题。这是什么p话?经济犯罪也是经济案件,难道就不可以用法律手段处理?那么大的干部,居然讲出这种违背常识的话来。可上面电话打得很紧,反复强调这个指示。他便咀嚼出些味道来。上面讲话有无毛病都是次要问题,你只要领会内涵就行了。这话的内涵就是两个字:放人!
地委宋书记的电话是周书记亲自接的。周书记就找关隐达说这事。关隐达一听就有火。说:“五金公司和公安局北上前同我汇报过。我想这么办在方法上是简单了些,但对付这种流氓无赖,这也是惟一有效的办法。现在人都还在火车上,要放人的圣旨就来了。人是好放,向五金公司职工就不好交待了。”
周书记说:“这事我原先也是同意的,他们向我也汇报过。但你还不清楚?官大一级压死人。你就算支持我吧。拜托你做做工作吧。”
关隐达就找来朱克俭说这事。朱克俭听了,情绪很大,说:“这到底是谁的天下?竟让这些人如此胡作非为?”
关隐达见他很激愤,心中就有了一计,也不接着做他的工作了,只说:“等人到的时候相机行事吧。”
人一押到,朱克俭也不让姓邱的休息,马上安排人问话,有意给他制造心理压力。朱克俭自己也亲自参加了。但那姓邱的是有恃无恐,满不在乎的样子。看样子这人也有五十来岁了,却是一副花花公子的轻浮相。开口闭口只是一句话:“骗你们乡巴佬几百万块钱算个什么事?”
朱克俭气得直骂娘,更加有了火气:“老子就是掉脑袋也不放这个王八蛋。”
关隐达就同周书记说:“这个朱克俭太不像话了,我们的话他就是不听。还是你亲自去做工作?”
周书记听了很生气,说:“这个朱克俭,毛病就是多。就是他一个人是马列主义,是正义的化身,我们都是藏污纳垢的?他通也要放人,不通也要放人,先服从组织再说。”
关隐达说:“我建议,要把老朱换了。你周书记只怕还只是第一次碰他的钉子。我要是不事事迁就他,早同他闹开了。”
周书记批评人的样子,说:“隐达你就是涵养太好了一点。这种人你要同他来硬的。对这个人,我也有责任,县委向来就是太放任他了。这事我俩先说好了,先等一段,你考虑一下接手的人选。”
关隐达说:“好吧。”
他早就想在政法战线动一两个人,来个杀j儆猴。但要动也只能动那些动得了的。朱克俭不太合作,又没有过硬的后台,就拿他来开第一刀。
其实朱克俭不放人,主要还是想让关隐达为难。他知道人到最后还是要放的,上面压下来,谁也没办法阻拦。但还是要为难一下再说。而且他这是在坚持正义,谁也不好说他什么。
后来,周书记和关隐达一道找朱克俭谈,朱克俭才为难地放了姓邱的。
事情处理好之后,关隐达心里又不是个味道。他是真的不想放那个王八蛋,却只能将他放了。还在这事上借题发挥,整了朱克俭。便打电话同肖荃说起这事。
肖荃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就不要太责怪自己。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
关隐达说:“我自己检讨一下,坏还是不坏。也许是搭帮这几年倒霉,事事小心。若是一帆风顺过来,只怕也早忘乎所以了,不知成什么样的人了。”
肖荃就说:“难得你有这份自省。不过依我看,你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隐达,听我一句话,不管你以后命运的走向如何,都要守住自己。”
“当然。”关隐达说,“有了这几年的起落,我对生活的态度也通达些,凡事都还算想得开。你放心吧。”
人是放了,麻烦却来了。一定是有人把事情内幕捅了出去,五金公司一帮退休老职工就倚老卖老,到县委办闹,声称要饭吃,要生存。
关隐达找到周书记说:“我认为可能是朱克俭他们走露了消息。”
周书记就问关隐达:“人选想好了吗?”
关隐达说:“公安工作有其特殊性,还是在内部考虑妥当些。你看李大坤同志如何?”
周书记说:“我原则同意你的意见。到时候几个常委议议。我看不要再等了,早点动了他。”
关隐达看来,李大坤也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一时找不到更理想一点的,就只好将就了。再说,李大坤同朱克俭有意见,重用了他,方可制约朱克俭。
关隐达建议,先做做银行工作,贷给五金公司一笔款子,为他们解决流动资金困难。不然,职工的情绪平息不下来。周书记同意这个意见。
关隐达就说:“周书记你先同工商银行打个招呼,我再出面具体协调。这不是我份内的事,但我沾上了,推也不是道理。”
关隐达其实是主动把贷款的事往身上揽的,意在洗刷一下自己在放人这件事上留下的民怨。
当天晚上,关隐达就打电话召来李大坤,向他吐露了消息。李大坤感激不尽,表示愿为关书记效犬马之劳。
关隐达说:“不要这么说。县委是从公安工作大局考虑,你今后担子重些,要多多辛苦。不过,我这是个别同你通气,还不是代表组织正式谈话,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大坤点头不止。
一个月之后,李大坤正式被任命为公安局长。朱克俭调政法委当副书记。
李大坤上任后的第一着棋,就是把朱克俭的八大金刚全部从实权岗位上换下来,用了自己的人。自然就有人跑到关隐达这里告状,说李大坤打击报复。关隐达表示很重视这事,亲自参加了公安局局党委会议,在会上反复强调了团结问题,还不点名批评了李大坤。 李大坤像是心领神会,很委婉地检讨了一下。
三十八
县政府要换届了,传闻多了起来。说周书记要调地区行署当副专员,向县长接书记,王副县长当县长。这是传得最多的,当然也还有别的说法。
关隐达感觉不到自己的政治命运会有什么变化,心态很平静。传到耳中的各种说法,他也没什么反应。他现在只图到哪里都有人听他的,工作起来指挥自如就行了。
各种传言流行一阵之后,周书记倒真的是调走了。不过不是当副专员,只是去任地建委主任。临走前,他同关隐达长谈过一次,很有情绪,全然不是平时那种书记姿态:“我在这样一个落后县干了差不多两任书记,到头来得到这个待遇。在好县干容易出成绩,你不让我去干呀!我周某的本事就这么差?”
关隐达只好说一些安慰的话。他没有让周运先引出自己的情绪来。心想宣泄一下,最多只能图个一时痛快,对改变自己境遇没有任何帮助,倒不如保持平和好些。
向县长被任命为县委书记,王副县长任代县长。这样,黎南县新一届县委、政府的领导格局算是定了下来。只等人大会上给政府班子履行个法律程序了。
没想到,选举的时候出了意外。正是开人大会的前几天,建设中的城北大桥出了事故,刚浇好的一个桥墩出现了塌陷。正好碰上选举的敏感时期,各种说法都出来了。有人说王永坦同陈天王是把兄弟,不知受了他多少好处。不然,会把这么大的工程给一个村办建筑队去承建?陈天王只是没人去搞他,要是有人去搞他,县里只怕要倒一批人。手中有权的局以上干部,谁同他没有牵扯?这种种议论关隐达也早听说过,但他知道人不到倒霉的时候,社会上就是再怎么议论都是枉然。
可这一回似乎不是一般性议论了。城北大桥的建设资金,有一部分是从干部和群众手中摊派的。本来集资时就已经闹得意见纷纷,现在出了这种事情,更是群情激愤。群众才不管你刘先生投了多少,省里和县里投了多少,他们只知自己的钱丢进水里泡儿都不冒一个。
县委预料会有麻烦,就专门安排王永坦在反腐败会议上亮相,做了一次重要讲话。县有线电视台在黎南新闻时间专题播出王永坦讲话的实况。王永坦平时即兴讲话像是底气不足,可上台做报告水平还真不错。谈到腐败问题,他显得很气愤,好像高血压都要发作了。可有人一看就反感,打电话给电视台,要求停播,说看不惯这装腔作势的样子。
向在远看到情况严峻,就专门召集几个常委研究这事。向在远说:“首先是常委一班人要统一思想,维护地委的意图。群众不明真相,只要做好耐心细致的疏导和解释工作,问题还是可以解决的。所以关键还是领导。”
关隐达听了这话,意识到这话别有意味。大家都知道他同王永坦是面和心不和,一定有人以为他在背后做了反面工作。他问心无愧,但一解释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管党群的副书记刘志善说:“为了慎重起见,是不是向地委汇报一下,引起上级领导的重视?必要时请求地委出面做工作,免得出乱子。”
关隐达明白刘志善的用意。前一段,地委为黎南的班子费了些周折,左定右定,就是定不下来。地委领导的各种设想,加上有些人的臆测,就成了小道消息在下面飞快地流传。过几天又是一种说法。今天是这个要当县长,明天那个要当县长。也有一种说法就是刘志善出任县长。关隐达也从地委组织部的朋友那里知道,刘志善自己到地委活动过。现在若是把群众的意见捅上去,说不定地委还会考虑变动盘子,他就有一线希望。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只怕都看出了刘志善的心迹,只是心照不宣。
关隐达不想让人怀疑他做过反面工作。哪怕把王永坦搞下来,他也不可能当县长。他又不能不表态,那样也不正常,就说:“我谈一下个人意见。城北大桥的事,如果注定要出问题,我认为迟出问题,不如早出问题。现在开工不久,损失一个桥墩,只损失五六百万。要是问题迟出一点,那就不是几百万的事情了。所以单说这事,是坏事,又是好事。当然,这次出问题的时候不巧。再一个,关于群众意见问题,迟早会有人捅到上面去的。但我看暂时不宜主动反映上去。为了避免以后上面追究时的被动,我们可以一边着手选举,一边让人准备汇报材料。这也不是我们有意掩盖矛盾,最近事情确实太多,一时顾不过来。还有一点,我建议人大会议早开一点好。要是准备工作做得过来,可以考虑提前。”
向在远很同意关隐达的意见,表示暂时不往上反映,并初步决定提前召开人大会议。这事还要同人大常委会协商,并要报告地委和地人大联工委同意。
会后,向在远说:“隐达,你想问题还是蛮细哩。”
关隐达见向在远这话说得是轻描淡写,却是在赞赏他。他便明白自己的发言收到了效果。那么王永坦对他也不会再有什么猜疑了。果然,王永坦后来见了他,感觉竟然不同一些。
征得地委同意,提前召开人大会议。地委派组织部田部长亲临黎南坐镇指导。这次也是采取差额选举的办法,还有一位候选人,是县政府的调研员贺达贤,前几年从部队转业回来的副团职干部。三岁小孩都知道,这人是拿来配相的,最后要被“差额”掉。可贺达贤就是有些神古隆咚,居然到各代表团去看望代表,欢迎大家投他的票。还信誓旦旦,表示一旦当选,一定不辜负人民的重托。就有人背后开玩笑,说组织上安排这样一个人来候选,还要想担负重托,他担得了吗?只怕把人民的重托看得太轻了吧。有些话来得更尖刻,说拿个二百五来愚弄人民代表,岂不是把人民代表也当二百五了?可县委向在远却表扬贺达贤同志敢于向代表推荐自己,做得很好。有人不是羡慕西方式的民主?达贤同志这样宣传自己,就有这个味道。当然我们这是有组织,讲秩序的。
可不知怎么回事,这次的人大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难以驾驭。会上的传言特别多,甚至还出现了小字报,说要好官,不要贪官。本地方言的“坦”和“贪”同音,说明这矛头明显是针对王永坦来的。
向在远找关隐达商量:“这事怎么办?是不是可以查一下这小字报的来路和后台?”
关隐达说:“我的意见,查不得。查只会激化矛盾,反而可能把事情搞得更复杂。不如不提这事,也不解释这事。领导同志下到各代表团,也只从正面引导,强调维护地委意图。”
向在远想了想,说:“也只好这样了。”
可是,关隐达自己都没想到,有几个代表团把他作为县长候选人提了出来。向在远急了,找田部长商量这事。田部长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黎南以往的选举都是比较正常的。
“我还是请示一下地委吧。是否调整一下会议日程,明天的选举暂时停下来?”田部长很担忧的样子。
向在远说:“好吧,就请您向宋书记汇报一下。”
晚上,熊其烈到关隐达家里坐,说:“关书记,几个代表团都提了你的名。我们代表团也提了名。我个别了解了一下情况,对你的呼声很高。乡镇这一头,多半是倾向你的。”
关隐达觉得在家里说这事很不妥当,就问: “其烈同志,你是哪年入党的?”
熊其烈不明白关隐达的意思,惑然道:“七三年吧。怎么?”
关隐达也不说为什么,又问:“你当县人大代表是哪一年?”
熊其烈更加不明白了,说:“我是几届代表了。最初是八四年吧。”
关隐达就笑了,说:“你的党龄还是比当人大代表的时间长吧。你首先应是一个党员,所以要同党组织保持一致,要维护地委意图。”
熊其烈这才明白关隐达的意思,就说:“党的意愿同人民的意愿应是一致的嘛。说白了,这又不关你事,是人民代表要把你往台上推啊。”
关隐达就说:“老熊你也难得到我家来一次,我们说点别的吧。你家里都好吗?孩子怎么样?”
熊其烈说:“我两个孩子,一儿一女。我老婆一直在农村没上来,小孩也就都是农村户口。女jl是老大,已出嫁了,我也不管了。只是儿子,今年二十二了,有个自学的大专文凭。我说给他买个城镇户口吧,又怕找不到单位接收,白花了钱。”
关隐达就很生气的样子,说:“老熊呀,你也太不活了是不是?我知道你是个不求人的人,不愿同组织上讲自己的事。但同我也该讲呀?你呀!当然,也怪我平时太官僚了,没细问过你家里的事。小孩学的是什么专业?”
熊其烈答道:“财会专业。”
关隐达马上表态:“你这事我管定了。不能让老实人吃亏。这几天开完人大会后,你莫急着回乡里去。你先把小孩的户口办了,再打个报告给我。办户口的钱,我签字免一部分,你身上带的钱不够的话,先在我这里拿着。”
没想到熊其烈一个呱呱叫的汉子,却容易动感情,听关隐达这么一说,禁不住眼睛红了起来。 说完这事,关隐达说:“今天我就不留你了。不然别人要说闲话的。今后有事就来同我说。也不一定硬是要有事,没事也欢迎来扯扯。”
熊其烈一走,关隐达就进去同陶陶说:“今晚我俩不能呆在家里。说不定等会儿还会来人的。这样不好。”
“到哪里去?”陶陶问。
关隐达一想,也真没地方可去。这会儿到任何人的家里去坐都不是个事。就说:“让通通早点睡了,我俩出去一下,随便去哪里。”
两口子就穿了大衣,出了大院。一出门,还真不知往哪里走。两人走在大街上也不行,认得的人太多,要一路打着招呼过去。两人就上了一辆人力车。车夫问去哪里。关隐达说往前走吧。他这是平生第一次坐人力车,感到新鲜。又想自己这么躲躲藏藏有些滑稽,就笑了起来。
陶陶问:“你怎么不把想法同我讲一下?都到这地步了。”
因是在人力车上,他就隐晦地道:“你知道我的心思,我是早把这事想开了。要是看重这个,我也早不是这么做人了。同时起来的那些人,很多早就跨了几个档次了。孟维周资历远不如我,我听说他马上又要上台阶了。现在我就是干了这个,在这里也只是个老二。这个老二最不好搞,事有做的,气有受的,再上只怕也是没指望的。但是这么多人推着我干,我想不干也不好。我中了,也会是在矛盾和压力下做事。 要是不中,就更难堪了,会有人说我炮制的y谋不得逞,黄粱美梦一场。那就冤了,我明明没有做什么工作。可权柄一到了别人手里,情况就不一样了。谁会相信我们的解释?当然我也不会去解释什么。总之,既然到了这地步,我就希望有个好的结果了。”
陶陶叹道:“就是那个了,也只有那么多意思。父亲也不大不小了吧,又有多少意思呢?”
“人啊,总不能事事都按自己的意愿转的,没办法。我们还是在现实基础上考虑问题吧。”
县城只有那么大,人力车拉了一段,就快到城关了。关隐达心血来潮,说到电影院看场电影去。他俩只怕十几年没看电影了,陶陶说也行。
关隐达站在一边,让陶陶买了票。现在电影不景气,电影院就出了怪招,搞个什么通晚场,从晚上八点钟开始,连放四场,一直放到凌晨四点。票价十五块。
两人往里一坐,关隐达就竖起衣领,免得有人认得。陶陶往四周一看,见里面坐的多是年轻小伙子,就说:“隐达,就我们两位中年人。”
关隐达说:“管他哩,我俩也来发发少年狂。”
第一个片子是武打,没多少意思。没看完陶陶就想走了。关隐达看看手表,说等等,看下一个怎么样。下一个是个香港片子,带了点色彩。看着看着,关隐达感觉身边不太对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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