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1 陈忠实

第 27 部分

…白嘉轩从旁人手里借一把锹,把那些死蛾铲到塔基下的瓷坛根,然后才让匠人封
底。十只青石绿碡团成一堆压在上面,取“永世不得翻身”的意思。镇妖塔落成举
行了庆祝活动,锣鼓和铳子鞭炮响成一片。自此塔竖起。鹿三果然再没有发生鬼妖
附身的事,然而他却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鹿三短了言语,从早到晚常常不说一句
话,默默地端坐在那儿发着痴呆;记性儿也差远了,常是赶着牲口扛着犁杖走到地
头,才发现忘了给木犁戴上铁铧或是忘了拿鞭子;他用了大半辈子的旱烟袋丢了三
四次,都是旁人拾了又还给他;他的素有主动性正在消失,往日的勤劳也变得懒散
了,没精打采地推着土车垫圈,懒洋洋地挖起牲畜圈粪时一干三歇,尤其是那双眼
睛,所有凝聚着的忠诚刚烈和坚毅直率的灵光神韵全部消失殆尽,像烧尽了油的灯
芯,又像虫子蛀蚀过的木头。白嘉轩一发现鹿三的变化,就暗暗地想过,被鬼妖附
守身的人是这种架式,鬼妖附着人身吮咂活人的精血得到滋注才能成精。患病的人
康夏以后吃好东西可以弥补亏空,凡被鬼妖附身的人像春天的糠心萝卜一样再也无
法恢复元气了。白嘉轩有一次发现兔娃在铡墩前训斥老子鹿三,弹嫌鹿三放到铡口
里的干青草总是不整齐。白嘉轩冷着脸对兔娃提醒说:“说话看向着点儿哇娃子!
那是你——大!”他尚未发现孝武孝义对鹿三有什么明显的厌弃或不恭,然而轻视
的眼色是无所不在的。一次在一家聚餐的晚饭桌上,白嘉轩瞅到了一个机会,对自
己的两个儿子和鹿三的儿子兔娃一并嘱咐说:“你们三伯你大老了。人老了就是这
个样子。从明日起,孝义兔娃你俩接替三伯抚弄牲口。你三伯能做啥活想做啥活儿
由他做一点,他不想做啥活儿都不做,你们谁也不许指拨他,更不许弹嫌他,拿斜
眼瞅他沮嗓子吼他都不准许!听见了没?”孝义首先抢着回答说“听见了。”他和
鹿三感情甚笃,对父亲的话拥护不二。孝武不失未来族长的架道,持重地点了点头。
只有兔娃闷头不吭,半天才抬起憋得赧红的脸,两颊挂满了泪珠,懊悔自己有过对
父亲不逊言语和失礼行为,白赵氏向孙子们解注白嘉轩的话:“你爸向来把你三伯
当咱屋一口人待!”
土地上冻以后,白孝武统领着弟弟和兔娃开始了给麦田施冬肥的大项劳动。孝
义自幼爱抚弄牲畜,更喜欢吆车,自告奋勇拉牛套车。鹿三第一次没有参加送粪劳
动。白孝武安排他经管槽的牲畜,空闲下来可以随意帮忙装车,这给孝义独立吆车
提供了机会。兔娃总是随和腼腆,白孝武以和蔼的口吻征询他想干哪项活路时,他
说:“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你随便安置。”白孝武说:“那你就跟车吧!”兔娃
说:“对嘛。”说着就捞起锨往车厢里装粪。跟车实际是装车和卸车,在粪场装满
土粪,然后坐到车尾巴上,到地里后,再用一只铁制刨耙粪块从车厢后刨下来。兔
娃已经练成一副劳动者熟练的c锨装粪的洒脱姿势,不慌不急一锨一锨从若大的粪
堆上铲起粪块抛进车厢,不时地给手心吐点唾沫儿搓搓手掌。车厢装满以后,兔娃
用锨板把冒出车厢的虚粪拍打瓷实,防止牛车在圪圪塔塔的土路上颠簸时撒粪块。
他把一把刨耙架到车厢旁侧,然后从车尾巴上推着车厢帮助黄牛启动。白孝武在旁
边看着牛车驶出圈场大门,孝义一边摇着鞭子一边吆喝着牲口,扭着尚不雄健而有
点装势作态的腰肢儿,他忍不住笑了。
白孝武回到圈场,在粪堆前捞起镢头,把积攒了一年已经板结的粪块捣碎刨松,
免得把大块的死圪塔拉进麦田压死一坨麦苗。这种简单舒缓的劳动不仅不妨碍思考,
倒是促进思维更趋冷静更趋活跃,为自己在修庙与修塔重大争议中的失误懊悔不迭。
那时候,他刚刚回到家看见母亲的灵堂,只有看见母亲灵堂上的束表帛一住紫
香,才切实地感觉到瘟疫意味着什么,他在无以诉说的悲痛里正好遇见了跪伏在祠
堂门前的一片男女,看见了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孔,所有脸孔都带着凄楚和企盼。
三个老者立即包围了他,真惊惶地给他述说小娥鬼魂附着鹿三的怪事,请他为民
请命,率众修庙,以安置暴死的小娥的魂灵。老者说:“小娥算个啥?给她修个庙
就修个庙吧!现在得顾全整个原上的生灵!人说顾活人不顾死人。和鬼较啥量嘛!”
老者又透露给他鹿子霖也是随众人的意思,只有老族长一人执拗着。白孝武架不住
那种场合里形成的气氛,脑子一热就赞成老者代表众人的动议,心灵慨地表态:
“我给俺了说说。”……尽管他随后很快冷静下来遵从了父亲的旨意,尽管由他监
工如期修起了镇邪塔,然而在重大关头的动摇和失误依然留下不散的y影,甚至成
为一块心病,他总是猜疑父亲因此看穿了他而对他感到失望。白孝武想以自己的坚
定性弥补过失,终于想到一个重大的行动,再三审慎地考虑之后,觉得肯定符合父
亲的心意,便决定晚问向父亲请安时郑重提出。
冬日的太阳缓缓冒上原来,微弱的红光还是使人感到了暖意,厚重的浓霜开始,
父亲拄着拐杖走进圈场,察看儿子们送粪的劳动来了,这当儿孝义驾着车,车厢里
坐着兔娃进了圈场,年轻人生气勃勃的架式谁见了都不能不感动,白嘉轩破例和孩
子们说了一句笑话:“今日个上阵的全是娃娃兵噢!”孝义和兔娃得到这句稀罕的
玩笑式奖励更加欢势,俩人很利索地装满一车粪又吆车趟出圈场了。白孝武感到父
亲此刻心情不错,便决定把晚间要说的事提前说出来,在拄着拐杖踱到粪堆跟前时,
他拄着镢头对他说:“爸,我想修填族谱。”白嘉轩显然正在专心察看厩粪沤窝熟
化的程度,没有料及儿子说出来这样重要的事,不由扬起脑袋瞅视儿子一眼,喉咙
里随之“嗯”了一声。白孝武解释说:“死了那么多人,该当把他们修填到族谱上,
过年时……”白嘉轩当即赞成:“好。”白孝武进一步阐释更深一层的用意:“做
这件事八成在稳定活着的人,两成才是祭奠死者。把死者安置到族谱上祭奠一下,
活人心里也就松泛了——村子里太栖惶了。”白嘉轩注视着儿子的眼睛点了点头,
补充说:“就是说到此为止。人死了上了族谱就为止了,活人思念死人也该到此为
止,不能夜夜天天无止的思念死人,再思念啥也不顶了,反倒误了时辰耽搁了行程
。” 白孝武很受鼓舞,这件事无疑做到了父亲心上,得到父亲赞许令他情绪高扬,
然后说出具体想法:“你得先跟子霖叔招呼一声,我是晚辈不好跟人家说这事。”
白嘉轩纠正说:“你去跟他说。这不是咱们家跟他家两家说这事,这是跟他说族里
的大事,他不能计较你的辈份儿。”白孝武接受了父亲的话更觉气壮,继续说出深
思熟虑的举措:“我想把这个仪式搞得隆重一点。好把众人的心口烘热,把村子里
栖栖惶惶的灰败气氛扫掉。白嘉轩把拐杖c进粪堆赞赏这种考虑:“行啊,你会想
事也会执事了!”
白孝武连着两个晚上到鹿子霖家去,都未能见着人,第三天晌午,索性走进鹿
子霖供职的保障所,看见鹿子霖正和田福贤低声说着话,从他们和他打招呼里有点
僵硬的神色和同样的僵硬的语气判断,俩人可能正在说着起码不想让第三人听到的
隐秘的事,他不在意的坐下之后就敞明来意。鹿子霖听了似乎有点丧气:“噢噢,
你说修填族谱这事,你跟你爸主持着办了就是了。”白孝武觉得受到轻视:“一天
开启神轴儿的大祭仪,你得到位呀?”鹿子霖毫无兴趣也缺乏热情,平淡地说:“
算了,我就不参加了,保障所近日事多。”白孝武也不再恳求就告别了,临出门时
谦虚地说:“我要是哪儿弄出差错惹下麻烦,你可得及时指教。”鹿子霖不在乎地
摆摆手送走孝武,转过身走回原来的椅子,不等坐下就对田福贤说:“白嘉轩这人
一天就爱弄这些事,而今把儿子也教会了,过来过去就是在祠堂里弄事!”田福贤
进一步借着鹿子霖嘲笑的口气加重嘲笑:“一族之长嘛,除了祠堂还能弄啥呢?他
知道祠堂外头的世事吗?这人”俩人随之继续被白孝武打断了谈话。
鹿子霖许久以来就陷入一种精神危机当中。县长在白鹿原被公开枪毙震撼了原
上的男女老少,包括田福贤都惊诧得大声慨叹:“我的天啊!怪道这原上的共匪剿
不净挖不断根,县长原来是个共匪头子嘛!”鹿子霖作为乡约参与了这场前所未有
的杀人组织工作,按县上的布置,把本保障所所辖各个村庄的男女,按照甲的组织
一律排列前往杀场,观看县保安队枪毙共匪县长的现场实景。杀场选择在白鹿镇南
面的小学校旁边,从东原西原南原北原各个村子集合到这里的人被严格限制在用白
灰划定的区限以内,白鹿仓的保丁们负责维持秩序。小学校周围的围墙下和大门口,
由县保安队的保丁们荷枪实弹监卫着,把那些企图窜到墙根下拉屎拉n的村民赶吆
远离围墙。鹿子霖站在白鹿保障所辖属的村民的队列前头,清楚地看见了全过程:
两列全副武装的保丁们端着枪走出学校大门,押在中间被五花大梆着的穿中山装的
人就是郝县长:背脊上c着一个纸牌,两臂被两个保丁挟持着走了过来。全县的头
头脑脑包括各他的总乡约都坐在临时摆置的主席台上,岳维山坐在正中间。两列保
丁作扇形分开,郝县长被押到主席台下,他已经直不起筒子,脑袋低溜下去,双腿
弯着无法站立,全凭着两保丁从两边提夹着。鹿子霖最初从小学校门口瞥见郝县长
的一瞬间,眼前出现了一个幻觉,那被麻捆缚的人不是郝县长,而是儿子鹿兆鹏。
随后县保安队长和法院院长的讲话,他一概听不进去,岳维山最后讲话也是一个字
都听不进耳朵。鹿子霖的耳朵里呼呼呼刮着狂风,响成一片,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猜
估:郝县长站立不住究竟是吓软了,还是腿断了腰折了直不起筒子?说吓软了不见
脚颤抖,说被打残了又看不见伤势。最后执行枪决命令时,郝县长被跑动着的保丁
拖到了围墙根下,鹿子霖看见郝县长拖在地上的双腿有一只脚尖竟然朝后翘着,他
才弄明白双腿肯定打断了骨头。一排保丁端着枪瞄住五六步远的跪伏在地上的郝县
长,然后扣枪码子。枪声很大,却没有村民们企望的惊险。鹿子霖在杂乱的枪声里
又一次出现幻觉,那个被乱枪击中而毫无反应甚至连一声呻吟也没有的人,不是郝
县长,而是儿子兆鹏。
散场之后,凡乡约以上的官员被集中到学校一间教室里,岳维山对他们进行训
话:“我首先向诸位检讨我的失职,共匪头子郝跟我住一个县府院子,低头不见抬
头见,他能在我眼皮底下稳做好几年县长,可见我麻痹到什么程度。诸位以我为鉴,
认真自省是否也是麻痹大意?我们滋水县在全省是共匪作乱甚烈的地区,白鹿原又
是本县的红窝子。本县的头一个共匪就出在白鹿原上,共匪的第一个支训还是先在
这原上成立的……郝作为本县的匪首根子已被除,我们务必趁其慌乱之机搜挖那些
毛毛根,一定在要本原乃至全县一举廓清共匪……”鹿子霖耳朵里还在断断续续刮
着呼隆隆响的风声,总是猜疑岳维山瞅着他的眼神和瞅着别人的眼神迥然不同,及
至散会后这预感终于被证实,田福贤截住已距出教室门坎的他说:“岳书记要跟你
谈话。”
谈话的地点改换到校长的小屋子。校长殷勤谨慎地给每人倒下一杯茶后知趣地
走开了。屋子里只有田福贤作陪。岳维山直言不讳地对鹿子霖说:“你设法帮助我
找找鹿兆鹏。”鹿子霖脑子里轰然一声,急忙分辩:“好多年出没和他照过面,上
哪儿找去?”岳维山瞅着他涨红的脸用手势抑止住他,说:“你拭见他或者偶尔得
到他的消息,你给他说,我期待他回滋水跟我共事,我俩合作过一次还合得来。给
他说明叫响,我请他回滋水来做县长,把他的才学本事用到本县乡民的利益上头。
我俩虽然是政治对手,可从私交上说,我们是同学也是朋友。我一向钦敬兆鹏的才
华学识,这样有用的人才如果落到郝县长的下场,太可惜了!”鹿子霖听着这些诚
挚的话,耳边的风声止息了,情绪十分专注,努力捕捉这些话语之外的信息,以判
断这些话的真诚程度和圈套的可能性。岳维山说:“我得回县里去了。你呀,可甭
使我的一番苦心付之流水。一句话,我期待跟他再一次合作。”鹿子霖再三斟酌之
后,还是委婉地申述难处:“鹿兆鹏早都不是我的儿子!好几年了我连一面也见不
上……”说着瞅一眼田福贤。企图让他给作证。田福贤却摆一下圆圆的光脑袋说:
“你还没领会岳书记的意思。”岳维山笑笑说:“是啊,你的话我全信,可说不定
也有撞着他的机会。我都意料不到地撞见他了。你是他爸……更有机会撞见。”鹿
子霖已经听说过岳维山和白孝文在朱先生的书院撞见鹿兆鹏的事,立即搭话说:“
岳书记,你应该当场把他打死!”岳维山依然笑笑说:“我不忍心。我等待着跟他
二次携手合作。”
鹿子霖用三天三夜的时间反覆嚼磨,企图揣透岳维山谈话的真实目的,尤其是
以枪毙郝县长作为谈话的大背景,三天三夜冷静艰涩的嚼磨分析的结果仍然莫衷一
是。第四天后晌,鹿子霖找到白鹿仓,想从田福贤口里再探探虚实。鹿子霖首先作
出完全信赖岳维山的神气说:“岳书记这人太宽宏大量了喀!我要是能摸准兆鹏在
哪达,我把他捆回来送到岳书记跟前。”田福贤平静地说:“你先到城里去碰碰,
在亲戚朋友那儿走走问问,这机会可是不能丢掉。”鹿子霖作难地说:“他现在那
个模脑儿敢到哪个熟人家去?”田福贤还是坚持说:“找不见没关系,还是去找找
为好。将来我见岳书记也好回话,说你尽心找来……”鹿子霖得着话茬说:“岳书
记是不是要我去找?”田福贤瞪他一眼,直率地说:“子霖,你这人脑瓜子太灵!
太灵了就把好好的事情想到甭处。你先去找找嘛!找着了鹿兆鹏,于你也好嘛!找
不着也不问你罪嘛!”鹿子霖便做出决心听从的坚定的口声说:“好哇,我去找!”
鹿子霖第二天下午进城先找到二儿子鹿兆海,把岳维山亲自找他谈话的大背景
和谈话内容一字不漏一句不错地复述给兆海,让兆海帮助他分析岳维山的真实用意。
兆海听完就抱怨父亲说:“爸,你真糊涂!这样明明白白的话你还掂不来轻重揣不
准虚实?”随之气愤地说:“这是欺侮你哩!”鹿子霖闷住头不吭声。兆海说:
“岳维山毙了郝县长很得意。他明知兆鹏不会投降,故意拿这话给你亮耳,他是猜
疑你跟兆鹏可能暗中还有拉扯。你连这绞绞都翻不清?”鹿子霖说:“我想到这一
步,只是不敢肯定是这一步,我还想了好几步。”兆海说:“他肯定对你当乡约起
了疑心!”鹿子霖说:“这一步我想到了。”兆海生气地说:“你到哪儿找兆鹏?
他再说这话你问他‘你到处悬赏都逮不住,我哪能撞见?’鹿子霖苦笑一下:“我
怎能这么跟人家说话!”兆海强硬地说:“你不好说我跟他说。这人贱毛病不少!
”鹿子霖担心地说:“你可不能冒冒失失惹事。”兆海说:“你既然进城来了,就
在这儿住几天,吃几天羊r泡馍看几场戏,回去就说你没找见,看他能把你吃了不
成!”
鹿子霖住兆海那儿,每天早晨到老孙家馆子去吃一碗热气蒸腾的羊r泡馍,
晚上到三意社去欣赏秦腔。他心里唯一犯疑的是,儿子兆海官至连长,军队上的连
长比滋水县的岳书记还大吗?怕是未必。可是从兆海说话口气里,可以明显听出来
,岳维山不算个啥喀!吃羊r泡馍看秦腔戏无疑都是鹿子霖的喜好,这样逍遥舒悦
的日子过了三天,第四天后晌儿子兆海回来了,一边解腰里的枪盒子,一边说:
“今日个把那个玩艺儿给耍治了一回。”鹿子霖愣眨着眼问把谁耍了,兆海轻蔑地
说:“岳维山小子!”
鹿兆海拉上团长乘一辆军车奔到滋水县,径直踏进岳维山的办公房,腰里别着
系溜着一把牛皮筋条的手枪,介绍说:“这位是国民革命军十六师三团冉团长。”
冉团长反过来介绍鹿兆海说:“这是一连连长鹿兆海。他令尊是你的下属,白鹿保
障所乡约鹿子霖。我们是专为鹿乡约事来拜望岳书记。”岳维山眼里流泄出一缕不
易察觉的惊疑,却又不失礼节:“二位有啥事尽管说,我尽力为之。”冉团长装作
直愣愣的口气问:“你跟鹿乡约谈了一回话,把老汉吓的三天三夜吃不下睡不着,
跑到城里住在鹿连长那儿不敢回原上咧!”岳维山笑笑说:“误会误会,纯系误会。
我不过是让令尊见到鹿兆鹏时劝劝他,我是让兆鹏回滋水做县长。令尊想到其他地
方去了。”鹿兆海这时候才开口说:“你悬赏。你把这难题出给家父不是为难他吗?
”岳维山解释说:“卑职绝对没有难为他的意思。令尊是本县很称职的乡约,我很
信赖他。出于这一点,我才期望令兄把才能用到村县国民革命大业上来。”鹿兆海
说:“你有好心也得看看实际,兆鹏闹农协跟家父闹翻早成了仇人冤家,原上谁人
不知?你要是还对他存有戒心,他就里外都不好活人了。”岳维山优雅大度地摆摆
头说:“我也知道这码事。对令尊我向来信用不疑。”鹿兆海说:“原上纷纷扬扬
传说,家父要是交不出兆鹏,罢免乡约事小,还要押他当人质。”岳维山轻松地笑
笑:“谣言不可信。当着三位的面我说一句,本人只要在滋水,令尊的乡约就没有
能替代。你回去可以给令尊说清楚,让他解除误会。”鹿兆海虚张声势说:“我爸
那人看去精明强千,实际上胆子小得很,p大一点事就吓得天要塌下来一样。我这
几年耍枪子摔半吊子闯荡惯了,怎么也想不到他怎么会越来越胆小。我说我拿这‘
九斤半’(头)给你仗胆你还害怕啥呢?”岳维山听着这些威胁的话十分恼火,却
不能不继续和颜悦色:“误会纯属误会。”鹿兆海说完了要说的话,并已达到示威
目的的恰当火候,冉团长出来圆场子说:“岳书记把话说明了没了旁的用意,这就
好了,我们也不打扰了。”俩人便告辞出来,在灰败狭窄的县城街巷里转悠了半天,
故意昂首挺胸在县府门口踯躅,根本不屑一顾站岗的县保安队兵丁。
鹿子霖听了兆海的学说,哈哈大笑,畅快的嘲笑岳维山:“哎呀,我只说岳维
山在滋水县顶牛皮了,他一上白鹿原跺得家家户户窗门响,没料到他也犯怯,怯那
把铁狗娃嘛(手枪)!我还当他谁也不怯哩?”鹿兆海鄙夷地说:“我说这人贱毛
病多喀!”鹿子霖听从兆海的意愿继续在城里吃羊r泡馍看秦腔戏,有意拖延回原
上的时间以冷淡岳维山的谈话。半月后,鹿子霖自己都可以摸到脸颊上增加了r块,
才决定回去。冉团长特意要派车把鹿子霖送上原。鹿子霖说,“算了算了,咱摆那
个阔气抖抖威风,看地方上哪个狗求猫的东西还敢给你上垒窝?!汽车一路开进白
鹿镇,又开到白鹿仓门口,田福贤以为政府要员亲临本仓,急忙奔出院子迎接,没
料徕上鹿子霖父子和另一个军官,他们按路上议妥的办法,由冉团长说话:“田总
乡约,请多关照兆海家翁,军人也就在外安心赴死了。”田福贤僵硬地连连笑着应
着,礼让他们屋里坐,冉团长和鹿兆海登上汽车就走了。
鹿子霖开始了他一生中最洒脱的日子。他对保障所的事情除了非自己亲自交涉
不可的大事出面做一做,其余一概交给桑书手去应酬:某某村某某人的某某事你就
这样办,某某村谁谁谁的那件事你就照我说的那样弄。他腾出身来到处去闲逛去喝
酒。镇子上各个店铺的掌柜全是他的朋友和酒仙,白天要是错过了喝酒的机会晚上
一定去补上。本保障所所辖属的各个本子以及更远些的村庄都有他的相好和朋友,
他有时空荡着手一进门就呛喝:“老哥,快叫嫂子给咱取酒。”有时候进门先把怀
揣的酒瓶往桌子上一墩,就爽快地叫起来:“弄俩菜吧弟妹。万一啥菜都没有,就
切一碟子萝卜丝儿。”他常常喝得似醉非醉,一身轻松地回到屋里。女人忍不住说:
“我看你到城里走了一回,酒瘾越发大咧?”无论什么公务和家事都不再对他构成
负累,也不影响他跑酒谝闲话的兴致。只是每天回家进门瞅见兆鹏媳妇淡漠冰冷的
模样,就不由得心里一沉,他可怜儿媳在家里守活寡的尴尬处境,但又莫可奈何,
如果不是冷先生的女儿,而是任何旁人的女儿,他就会打发她趁早离开这个家庭,
起码不致让做阿公的他也背上心理负担,面对亲家冷先生那冷悛的脸孔,他也无颜
说出这样的话。他揣着一瓶酒走进冷先生的中医堂,懊恼地述说岳维山对他的戒忌,
又得意他说在城里吃羊r泡馍看秦腔戏的好光景,最后于微醉中借助酒兴吐出来心
病:“先生哥啊!兆鹏这狗日的把一家人把亲戚朋友都招祸带灾了!我一个好端端
的家庭全给他搅得稀汤寡水……”他这样很有分寸绝不直接触及儿媳尴尬的慨叹,
意在取得冷先生的谅解。冷先生说:“英雄败在儿子手啊!”鹿子霖就要这句话,
这样就可以保持友好往来。
鹿子霖的行为引起田福贤的警觉。田福贤到县上开会,岳维山于会后单独找他
谈话,询问鹿子霖究竟跟鹿兆鹏有没有暗中牵扯,而且严肃地盯着田福贤红光满面
的脸说:“我相信你明白。你可别给我弄个‘两面光’的家伙!”田福贤瞪着露仁
眼肯定地答覆:“没事。鹿子这人我里外尽知,心眼不少。可胆量不大,还没有通
匪的脏腑。”岳维山鄙夷地说起鹿兆海借助团长来县上给他示威的事:“两个岳痞
二求货!他们懂个p,居然来要挟我。”田福贤顺应着岳维山的鄙夷的口气嘲弄说:
“是人不是人的只要腰里别一把枪,全都认不得自个姓啥为老几了!”心里却顿然
悟叹起来。怪道鹿子霖从城里回来浪浪逛逛,原来是仰伏仗腰里别着一把盒子的二
儿子的威风,未免有点太失分量了。
田福第二天找到白鹿镇保障所,一开口就毫无顾忌地讥刺鹿子霖:“你这一程
子喝得美也日得欢。”鹿子霖腾地红了脸,惊异地大声说:“啊呀老弟,你咋跟兄
弟这样开口?”田福贤依然不动声色地说:“你到处喝酒,到处谝闲传,四周八方
认干亲。人说凡是你认下的干娃,其实都是你的种。”鹿子霖愈加涨红了脸:“好
些人把娃娃认到我膝下,是想避壮丁哩!我这人心好面软抹不开,当个干大也费不
着我的啥。你甭听信那些污脏我的杂碎话!”田福贤说:“有没有那些事,只有你
心里清清白白,我也不在乎;你精神大你去日,只是把保障所的正经公务耽误了。
你就甭说我翻脸不认兄弟!”鹿子霖心虚气短地强撑起门面:“啥事也误不了,你
放心。我爱喝一口酒,这也不碍正经公务。”田福贤这时说起鹿兆海给岳维山示威
的事:“何必呢?他是个吃粮的粮子,能在这里驻扎一辈子?”鹿子霖脸上的血骤
然回落,后脊发凉,这是一句致命的历害的话。田福贤不说团长更不提鹿兆海的连
长,而是把他们一律称为“吃粮的粮子”;作为不过是为了吃粮的一个粮子儿子,
当然不可能永生永世驻扎在城里,他也不可能永远到儿子那里去享受羊r泡馍和秦
腔;一旦儿子撤出城里,开拔到外地,还能再指望他腰里系上盒子,乘着汽车给老
子撑仗胆吗?而岳维山作为真正的地头蛇,却将继续盘踞在滋水县里。鹿子霖看透
世事之后的今天,才发觉自己眼光短浅,于是,诚恳地对田福贤说:“年轻人不知
深浅啊!老兄你再见着岳书记时,给道歉一句,甭跟二杆子计较。”田福贤却继而
不松地对他实施挖心战术:“年轻人耍一回二杆子没关系,咱们有了年纪的人可得
掌住稀稠不能轻狂……”俩人,正说到交紧处,白孝武找鹿子霖商议增补族谱的事
来了……打发走白孝武,……对田福贤摊开双手不屑地说:“白嘉轩这人,就会弄
这些闲啦啦事!”
不常的日月就像牛拉的铁箍木轮大车一样悠悠运行。灾荒瘟疫和骤然掀起的动
乱,如同车轮陷进泥坑的牛车,或是窝死了轮子,或是颠断了车轴而被迫停滞不前;
经过或长或短的一番折腾,或是换上一新车轴,牛车又辙印深凹的土路上吱嘎吱嘎
缓慢地滚动起来了。白嘉轩坐在父亲以及父亲的父亲坐过的生漆木椅上,握着父亲
以及父亲的父亲握过的白铜水烟壶呼噜呼噜吸着烟的时候,这样想:他站在院里望
着烟岗笼罩的巍峨南山这样想:夜晚,当他过足了烟瘾跑够了茶水,躺上空寂的上
坑上时尤其忍不住这样想,他已经从具体的诸如年馑、瘟疫、家协这些单一事件上
超脱出来,进入一种对生活和人的规律性的思考了。死去的人不管因为怎样的灾祸
死去,其实都如同跌入坑洼颠断了的车轴:活着的人不能总是惋惜那断轴的好处,
因为再也没有用了,必须换上新的车轴,让牛车爬上坑洼继续上路。他拄着拐仗。
佝偻着腰,从村巷走过去,听见从某个屋院传出女人哭儿子,或丈夫的悲戚的声音,
不仅不同情她们,反而在心里骂她混帐!因为无论父亲母亲儿子女儿和丈夫,在任
何人来说都不能保证绝对的完美,不可能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因为好的父亲母亲儿
子女儿和丈夫,一旦遭到死劫就不会重新聚合了,即使你不吃不喝想死想活哭断肠
也不顶啥喀!一根断折的车轴!再好再结实的车轴总有磨细和颠断的时候,所以死
人并不应该表现特别的悲哀,白嘉轩对仙草的死亡也深感悲哀。以至很长一段日子
里总感觉缺了点什么;缺的肯定不单是她每晚小心地顺着他的脚腿伸溜下来的湿热
的r体,也有她在屋院里走路的那种沙沙的声音,散发到庭院炕头上的一种气息,
或者是有别于影像声音气息的另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觉,所有这些也都确凿不存在了。
他的超人,在于他能得出仙草也是一根断袭的车轴这样非凡的结论。白嘉轩在思索
人生奥秘的时候,总是想起自古流传着的一句咒语:白鹿村的人口总是冒不过一千,
啥时候冒过了肯定就要发生灾难,人口一下子又得缩回到千人以下。他在自己的有
生之年里,第一次经历了这个人口大回缩的过程而得以验证那句咒语,便从怀疑到
认定:白鹿村上空的冥冥苍穹之中,有一双监视着的眼睛,掌握着白鹿村乃至整个
白鹿原上各个村庄人口的繁衍和稀稠……
白嘉轩赞成儿子孝武增补宗谱的举措,正是他死人如断的轴的结论形成的时候。
白孝武独当一面开始了补续族谱的神圣使命,从三官库请来和尚,为每个有资
格上族谱的亡灵诵经超度。庄严而又简练的程序是,按照白鹿两姓的辈分自高至低
,同辈人再按照年龄长幼排出顺序,先由死者的儿子或孙子代表全家人点燃三支紫
香c入香炉,然后率死者的男女孝子长揖重叩三匝,跪在灵桌有垂首静立恭候;白
孝武在砚台里膏顺毛笔尖头,悬腕将死者的名字填写进印红的方格,再放下毛笔对
死者行三鞠躬礼;孝子们再三叩首后退离出祠堂;五个小班子乐人在孝子跷进祠堂
大殿门歇时便奏起悠扬的乐曲,乐曲吹奏到整个仪式完毕,孝子退出祠堂才告一间
歇;和尚在孝子长揖重叩三拜之后开始敲响木鱼,诵念谁也听不懂的经文;待和尚
闭起嘴巴不敲木鱼时,乐人再接着吹奏,白孝武严肃恭谨地将所有死去的十六岁以
上的男人和嫁到白鹿村的女人都填进一块方格,而本族里未出嫁的女子即使二十岁
死了也没有资格占领一方红格。这件牵扯到家家户户的神圣活动没有出现任何纰漏
或失误,自自然然提高了白孝武在族人里的威望。
白嘉轩只是在开头展放族谱神轴和结束后重新卷起神轴时才来祠堂,和全体族
人一起叩拜。在仪式结束时,白嘉轩从一个个男女的眉眼里看到了族人们轻松的神
情,于是不无激扬地对族人们说了一句:“总不能叫牛车老窝在坑里,得让车轮子
上路滚起来嘛!”
鹿子霖始终没有进入祠堂。他家没有亡灵超度,不需上族谱并不是因由。白孝
武在家里向父亲全面叙述这个浩繁的仪式时,没有忘记这一点:“展轴和卷轴之前,
我都给他说了时日,那人还是没见露脸。”白嘉轩说:“你把他当个人,跑圆路数
就行了。他来不来不算啥。我看那人一程子又张张狂狂到处窜。人狂没好事,狗狂
一摊屎喀!轻狂的……”
白嘉轩开始着手给三儿子孝义娶妻完婚的事。他指使孝武请来了媒人,再指令
孝武媳妇炒下四盘菜,温了一壶酒,说:“下来的路须得你跑。”媒人吃了喝了,
就乐颠颠地跑到女方家里说他该说的话,办他该办的事去了。白嘉轩把自家应该筹
备的巨细事项,一一交待给孝武去承办。首先一件事是淘粮食磨面,石磨一天顶多
磨三斗麦子,须得提早动手,而且必须估计到腊月里常常不出太阳,无法淘晒粮食
要耽搁磨面的可能。这件单纯的活路交给脑子不大灵活的鹿三去办,经管牲畜的事
就由兔娃接替鹿三,年轻人常常耐不住石磨悠悠转动着的寂寞。白嘉轩对孝武的安
排做了纠正:“让孝义磨面。他那个性子须处在磨眼里磨一磨。”
三儿子孝义对哥哥孝武的指派瞪起眼睛:“我送粪拉土轧花。哪项活儿不比磨
面重?叫我磨面转磨道,我嫌瞀乱!”
当祠堂里敲馨育经的和声停止以后,孝义和兔娃把积攒在圈场里的粪肥全部送
进麦田,又从土壕里拉回七八车黄土,晾晒到腾空了粪肥的土场上干后用小推车收
进储藏干土的土棚。
秋天的y雨和瘟疫耽搁了干土的储备。他和兔娃吆着牛车走向土壕,常是在浓
霜蒙地的大路上辗下头一道辙印,把湿土铺开到圈场上去晾晒,俩人饥肠辘辘走进
灶房吃两个烤得焦黄酥软的蒸馍,然后再跨进花房踩踏轧花机。在灶下烧火做饭的
孝武媳妇给灶堂里烤烘着一堆馍馍,让干活干饿了的人先打个尖,也可以堵住爬出
被窝就要馍吃的孩子的嘴。她对狼吞虎咽的兔娃耍笑说:“兔娃,你跟人家孝义跑
那么欢做啥?孝义是想娶媳妇哩,你蹦啥哩?兔娃明白这是说耍话,不在意地笑笑。
孝义只顾大吃大嚼,不理会嫂子的挑逗。俩人十分默契十分融洽,欢欢蹦蹦踩踏着
轧花机。
孝义对孝武把他和兔娃分开的分工无法接受,就去找父亲申辩。白嘉轩说:“
是我叫你转磨道的。”孝义愣了一下瞪了瞪眼。白嘉轩依然平稳地说:“你要成家
了。成了家你就是大人,不是碎娃了。得在磨道里磨磨你的野性子。”
孝义就从早到晚日复一日囚在磨房里,跟着黄牛或红马的p股,揽起磨台上磨
碎的麦粉,再倒进箩柜,然后就摇起摇把,咣当咣当单调的声音磨得耳朵都木了。
鹿三走进来,木然地攥住摇把说:“你出去耍耍。”倔拗的孝义把鹿三推出磨房门
说:“我准备在磨道里把我磨成你。”
白嘉轩沉静地把握着各路准备事项的进展。在他看来,娶媳妇不是完成一项
程序,而订亲才是费心劳神的重要环节;能否给儿子娶回来一个合适的配偶,关键
不在娶亲而在订亲。白嘉轩闲时研究过白鹿村同辈和晚辈的所有家庭,结论是所有
男人成不成景戏的关键在女人。有精明强干的男人遇着个不会理财持家的女人,一
辈子都过着烂光景;有仁义道德的男人偏配着个粘浆子女人,一辈子在人前头都撑
不起筒子;更不要说像黑娃拾烂菜帮子一样掇下的那种货色了,黑娃要是有个规矩
女人肯定不会落到土匪的境地。他给孝义订亲时偏重考虑的是儿子的脾性,得选择
一个既有教养,而且要稍微活泛一点的女子,意在弥补孝义倔拗的天性。从媒人介
绍的五六个对象中反复对比鉴别,白嘉轩瞒着媒人托亲措友打听探询,最终定下西
康村的一个女子。在这个女子用小推车推着她妈到冷先生的中医堂就诊时,白嘉轩
在内室亲眼观察了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之后,才拍了板,把粮食灌齐,把棉花扎
成捆交给了媒人。白嘉轩心里十分满意,这是三个儿媳妇最称心最完美的一个。给
孝文订亲时,主要考虑到家里急需帮人,因而给孝文订下了一个比孝文大两岁的壮
实女子,但其余备方面很是一般;给孝武订亲,原是冷先生托人提出愿结亲家,他
已经没有再选择的余地,不过这媳妇还算不大走样顾得住场面,只是不大精灵;只
有给三儿子孝义订下的这个媳妇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女子。
正月初三举行的婚礼鼓舞起整个村庄的热情。这是瘟疫结束后第一顶在村巷里
闪颠的花轿,唢呐奏出的欢乐乐曲冲散了死巷僻角的凄冷,一种令人激荡的生命的
旋律在每个人心头震响。因为是德高望重的族长儿子完婚,白鹿两姓几乎一户不缺
都有人来帮忙,鹿子霖成为这场婚礼的当然的执事头。他清明又洒脱,把整个婚礼
指挥得有条不紊秩序井然,他不时与当执事的男人和帮忙的女人调笑耍逗,笑声显
示着热烈和轻松。白嘉轩作为主人,不宜指拨任何人,里里外外只能依赖执事头儿
鹿子霖,他起始就对鹿子霖说:“哥把全套交给你了。”鹿子霖说:“你放心吸水
烟去!我今日碰到喝一盅的好机会咧!”
这场婚娶仪式最不寻常的是朱先生偕夫人的到来。朱白氏陪着母亲自赵氏有说
不完的话题,朱先生被白嘉轩迎接到上房西屋自己的寝室就坐,这两个人坐到一起
向来没有寒暄,也没有虚于应酬的客套和过分的谦让,一嘬茶水便开始他们想说的
实事。朱先生不吸烟不喝酒,抿了一口淡茶:“孝文想回原上来。”白嘉轩没有应
声。
腊月根上正筹备这场婚事的最后阶段,白孝文曾指使两个保安队兵丁带来了一
摞银元,并有一封家书,就他将在正月初一回原来给乃乃和父亲拜年,顺便参加三
弟的婚礼,那一摞银元算是对小弟的一份心意。白嘉轩看罢信又把信瓤装进信封,
连同那一摞银元一起塞到他的手里说:“谁交给你的,你再交给谁。”即不问两个
保安队兵丁喝不喝水,更谈不到管饭吃,拄着拐杖走到院子,对着厦屋喝道:“孝
武送客。”
白嘉轩吸罢一袋水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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