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1 陈忠实

第 22 部分

兆鹏撕肝裂肺似的吼叫起来。黑娃说:“把嘴给塞住,叫得人心烦。”于是又用烂
布塞进嘴里。大先生捏那根钢扦儿在腿肚里寻找弹头,一挖一拐又猛然一提,一串
血r模糊的东西带着一股热血的腥气从小腿肚里拉出来,扔到盛着清水的铜盆里,
当啷一声脆响,水面上就绽开一片耀眼的血花,伤口里头的血嘎嘟嘟涌冒出来,大
先生不慌不忙拨开药葫芦的木塞儿,把紫红色的刀箭药倒人伤口,拿一只带药勺儿
的钢扦往伤口里头塞,血流眼见着流得缓了少了,随之就止住不流了。大先生又掂
起另一只药葫芦儿,往伤口四周撒上一层厚厚的黑色药面儿,然后用布条垫着麻纸
缠裹起来。大先生瞅着被他折腾得完全昏死的兆鹏说:“没彩没彩,这人没彩!招
不住我一刀的人都没彩。”他摸摸兆鹏的额头,拨下塞在兆鹏嘴里的烂布,把两粒
黑色的药丸塞进口腔,灌下一口水,迫使兆鹏咽下去,然后说:“抬走。让他睡去。
睡醒来就没求事了。”
第二天傍晚时分,兆鹏睁开眼睛嚷着要喝水。他强挣着坐起来,把伸到眼前的
水碗抱住一饮而光,才瞅着递给他水碗的人惊奇地叫起来:“黑娃黑娃,怎么是你?
”黑娃抿抿嘴没有开口。大拇指却说:“你忘了你说的‘咱们还会见面’的话啦?
这回是我请你来人伙儿!”兆鹏猛地转过头,瞅住站在炕脚地上的大拇指:“我咋
就落到你手里了?”黑娃接往说:“你多亏落到大哥手里了。”兆鹏转着眼珠朝后
倒下,靠在背后垫着被卷上,悲不堪言地合住了眼睛,两个眼皮痉挛似的弹动着,
眼角流出晶亮晶亮的泪珠儿……
那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的失败的进军。省委接到了一支红军武装企图攻打
西安的密讯,派鹿兆鹏化装潜入红军部队传达省委意见,要求红军指挥官做出一个
详细周密的进攻方案,省委讨论之后才能作出决定,同时将西安地区守军布防的情
况提供给红军指挥官,供他们斟酌自己的力量作出选择。鹿兆鹏扮装成一个受聘赴
任的教书先生,顺利地通过渭河平原,进入渭北高原之中刚刚创立的根据地茂钦。
茂钦这个象遗落在山间的一粒羊粪一样默无声息的村镇,现在在北半个中国日渐显
露声名。南有瑞金北有茂钦。茂钦中华苏维埃的红色旗帜在莽莽苍苍黄土高原上看
去确似一簇生动飞扬的火焰。共产党人在这里创建起来第一支农民武装,黍作红三
十六军。鹿兆鹏的到来使红军最高指挥员之间的争论更加激烈,争论双方的力量对
比是二比二。廖军长和王副政委干脆把进攻西安说成是葬送红军的冒险行动;姜政
委和权副军长力主进攻西安,理由比反对派要充足十倍,在二比二相持不下的时候,
廖军长首先表现了妥协,才使进攻派占了上风。鹿兆鹏向他们传达了省委意见,唯
一坚持不改初衷的王副政委重新挑起争论,事由是省委没有肯定这个行动计划。廖
军长立即更改了违心的妥协又恢复了反对派的真实面目。姜政委倒很冷静地反问:
“省委没有肯定也没有反对进攻呀?敌方在西安的布防情况我早已清楚不过,嫡系
和杂牌正大眼瞪小眼乌龟瞅王八,咱们趁这个空子正好得手;缓后无论乌龟吃了王
八还是王八吃掉乌龟,他们就成铁板一块无缝可钻,失掉战机了。省委要我们报一
个详细作战计划是多此一举,一切已经成熟。”姜政委对廖军长的摇摆不定有点生
气,用一句粗话讽刺说“nn去了屙下屎来——连稀稠都拿不住了!”这样子的话
怎么带兵打仗?你可是咱们四个人中独独上过军校的指挥员呀同志!”廖军长脸红
了,不仅没有发火,诚挚的声音令人感动:“姜政委,你挖苦我两句我不在乎,我
弄起这一杆人马来着实不容易,我只担必弄不好又丢光了咧……”鹿兆鹏心里颤悸
了一下,这个长着四方脸盘英俊漂亮的陕北汉子,一口鼻音浓重言词笨拙的话令他
感动。廖军长是黄埔生,投身国民革命战功赫赫;国共翻脸以后,他带着他拉出来
的那一部分队伍参加了习旅的暴动,暴动失败后他就成了光杆司令,几年间又创建
起红三十六军来。姜政委是省委派到三十六军来的,他很尊重这个前额突出有点象
列宁面孔的政委,似乎也有点说不清为什么的怯惧心理。姜政委说:“军事行动上
的摇摆不定反映出思想立场的动摇。”王副政委与大脑门子政委一丝也不妥协:“
这仅仅是一个具体军事行动的分歧,与立场无关。”廖军长痛苦地扭曲着脸沉默了。
姜政委说:“一切按原计划进行。王副政委下连当兵,鹿兆鹏同志做副政委。”鹿
兆鹏说:“我必须赶回去向省委汇报。”姜政委说:“不急。打下西安咱们一起去
汇报。”鹿兆鹏急了说:“我也反对这个行动。”姜政委说:“你反对我也要你做
副政委。”
鹿兆鹏在根据地住了下来,发现在红军士兵里头却没有这样严峻分歧和争论,
而且洋溢着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攻打西安的战斗热情。姜政委深入找出的讲演特富进
力和鼓动力量:“南昌暴动失败了,广州暴动失败了,咱们这儿暴动也失败了,国
民党高兴的近乎得意忘形。我们攻下西安就向全中国的反动派敲响第一声丧钟,共
产党还存在,真正的革命刚刚开始!”姜政委洪亮激越的声音被热烈的呼喊打断了,
他谦逊地低着硕大的脑袋等待呼声结束,然后扬起头来分析这次行动的形势:“西
安的嫡系初调入陕,两眼紧盯着杂牌子地方军;杂牌子地方军收罗的都是土匪民团,
属于乌合之众,十有八九都是逛窑子抽大烟的二流痞子,根本不经打。咱们红军不
是一个顶仨,而是以一当十。渭北地区农协运动开展最早,地下党遍布各个村镇,
我们路过之地会一呼百应,我们一举攻下西安,建立起中国革命的第一红色政府,
必将照亮整个北半个中国……为了共产主义,同志们,努力冲锋啊……”
整个红军陷入一种激战前的狂热之中,以致王副政委在下到炊事当伙头兵时,
竟然连连受到士兵们的嘲笑和鄙视。廖军长现在尽可能认真地按照在黄埔军校学习
的指挥艺术设计这场进攻……队伍终于拉出山沟进入坦荡如砥的关中平原了,此时
刚刚黎明。鹿兆鹏此时才弄清白,这支号称三十六军的红军部队上实际只有九百多
人,不过是一个团的编制力量,心里就愈加忧虑和胆怯。在山区小镇茂钦根据地里,
九百多人显得熙熙攘攘,一投身到雾雨蒙蒙的关中平原上以后,这九百多人的队伍
就不再显示出浩浩荡荡的气势,反而觉得过于细瘦了点儿。他们沿途所经过的许多
千户大村,无一例外地遭到了村社门族自立的保安队的偷袭和s扰,根本不曾发生
一呼百应的情况。(那些村庄里确实有共产党的地下支部秘密地活动着;他们没有
得到任指示或消息,压根儿不知道这次军事行动,甚至搞不清楚这支穿着杂七杂人
的衣服的军队是国军、上匪还是杂牌子地方武装。)细雨绵绵,这是关中平原旱季
里极为罕见的y雨天气,池满河溢,遍地泥浆,找不到一坨干燥的立足之地,更拾
不来一把柴禾。士兵们渴急了就喝路边的水坑里的泥水,好多人抱着肚子提着裤子
拉稀不迭。姜政委执意选择雨天出击的理由是,反动派军队怕吃苦,怕夜战,也怕
雨战,红军战士瞅准其弱点专事夜战雨战,因为红军士兵自小就在苦水里泡大,不
计苦累,不避风雨。姜政委瞅住了敌手的弱点却忽视了自己的弱点,这些自小生长
在渭北以北黄土高原上的士兵全都是些旱鸭子,在粘湿滑溜的平原上行军不久就疲
惫困乏,全都被淋浇得湿透了衣裤溅湿了泥巴,变成落汤j或更像泥猴了。渡过渭
河以后,在河岸边的柳林里暂作歇息。姜政委擦拭着眼镜片上的泥巴浑纹儿,怎么
也擦不干净,他发觉自己的衣襟和手指全部给泥巴弄脏了,无奈就把无法擦净的眼
镜架上鼻梁,对瘫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的士兵们鼓劲打气:”同志们,再走立六十
里咯就进城咧!老孙家羊r泡馍,老白家饺子馆,西安饭庄葫芦j尽饱吃啦……”
姜政委给士兵们打足气后,就把另外三个领导者引到远离士兵的柳林深处,坚定不
移地说:“我回省省汇报情况兼作城内策应,你们继续前进,不能有丝毫的动摇情
绪。咱们在滋桥北桥头会面。”姜政委连一个随身警卫不带,只身走掉了。
姜政委临走时委托鹿兆鹏做代理政委。姜政委走过柳林进入篙蓬茅草地带,三
个站在原地未动的领导者谁也不说话,一直瞅着姜政委在蓬蒿和茅草上隐现有脑袋
完全消失,他们才不约而同地面面相觑起来。鹿兆鹏心里浮起一缕惆怅一种空虚,
像被抽掉了主心骨一样茫然失措。他说:“我提议让王出来做代理政委。”廖军长
和权副军长只碰了一眼就说:“你去把王叫来。”下到炊事班的原王副政委不紧不
慢走过来,冷着脸站住。廖军长说了姜政委回城向省委汇报的情况以及委托他做代
理政委的意见,主副政委对此先不表态,却冷冷地说:“姜要是跑到国民党省党部
汇报怎么办?”鹿兆鹏噎得说不上话咽下一口唾y,廖军副政委的j肠小肚,不客
气地说:“同志,你这样的态度令人失望!”权副军长从中调和:“王副政委别记
惦今日个以前的事了。今日个或者说目下咱们咋办?”鹿兆鹏立即附和说:“对!
咱们下一步的事才最要紧。”王副政委仍然冷冷地说:“往回撤。撤回茂钦还来得
及。”廖军长惊诧而又生气地问:“你这意见是出于对队伍的负责,还是跟姜致气
赌输赢?王副政委说,“这怎么分得开呢?”廖军长窝气他说:“你们俩的意见呢。
撤还是进?”权副军长现在变得异常耐心温柔起来:“大家都冷静才好。我觉得现
在撤回去的根据不充足。”鹿兆鹏觉得权副军长的意见与自己相吻合,随即说:“
我同意权副军长的看法。”又对王副政委诚恳劝说道:“你的意见可以保留。你还
是应该代理政委。”王副政委冷漠地笑笑他说:“我…… ,还是回炊事班去好。”
廖军长没有说话,连瞅一眼已转身离去的王副政委也没有,对鹿兆鹏和权副军
长说:“我们还得往前走。”队伍被集结起来继续前进,近傍晚时赶到滋桥北边两
个村庄之间的空阔地带。鹿兆鹏和权副军长扮装成当地农民的模样走进了滋水桥街
道,在桥北头踅磨好久看不到姜政委接应的任何迹象,俩人不敢再等,又离开镇子。
权说:“我们像一条出了山的狼,天地开阔却危机四伏。”兆鹏苦笑一下没有说话,
俩人回到集结地。廖军长急不可待地把他俩拉到稍远一点的地方,以调侃的口吻说:
“王副政委看来是吣到向上了!”廖军长问也不问接应的事,告诉他俩一个严峻的
事实:姜政委没有回省委汇报。那么姜政委到哪儿去了呢?半路上出事了或是……
鹿兆鹏忙问:“你的根据?廖军长公开了一个秘密:队伍出山前,他背着姜政委派
人进城向省委汇报,要求省委具体指示这次进军的方案。汇报的同志刚刚回来,让
队伍赶紧撤回茂钦或先进入秦岭隐蔽。鹿兆鹏似乎顿然变得轻若一根羽毛,随便一
股微风都可以掀起它来,那是一种真切的彻底灭亡的顶感。他揪住自己的头发软软
地蹲下去,说:“我没有阻止这个冒险我……。”权副军长诚挚地说:“廖军长我
对不住你我混帐……”廖军长痛苦地摇摇头:“只怪我不怪你们。快不要说怪谁不
怪谁的话,赶快挽救部队!”鹿兆鹏看见廖军长一张七色脸,痛苦恐惧,急迫悔恨,
也还有冷静。他指使鹿兆鹏叫来了王副政委,仍然用他诙谐调侃的习惯说话:“好
了,现在我们按你的意见办。你甭当伙夫了,当政委吧,代理那俩字儿太罗嗦,干
脆去求了!”王政委仍然冷冷他说:“我已经改变‘撤回去’的主张了!”鹿兆鹏
瞅着这个严厉得有点冷漠的王政委挪榆他说:“求毛总是不合股儿!”王政委说:
“我们撤回去,要是茂钦的老窝给人捣了咋办?”廖军长拍一下王政委的肩膀说:
“好了!咱们合到一股了——进秦岭!”
撤退的命令下达以后,队伍便有点松懈。那些谋着进城吃羊r泡馍的士兵满肚
子怨气,便无缘无故地s击公路上弛过的汽车。枪声突然引发炮声,大炮的轰击声
震撼着大地,队伍加快了撤退的步伐,但鹿兆鹏尚不知晓他们已经侥幸地脱出了灭
亡的境地。原来城防驻军就驻扎在桥南不过十里的草滩一带,早已发出了他们的行
踪,而且报告了司令官。司令官是个土匪出身的杂牌子军长,摆摆手说:“轰走轰
走!轰走算求了!”副手建议说:“送到口边的莱就该吃。”军长说:“那个‘菜’
是一罐子萝个缨子酸基!缴不来大炮机枪,也肯定没有黄货白货,那几杆破枪缴回
来反成了累赘!咱打死他十个不抵他打死我一个,打死他十个咱添不了一个,他打
死我一个我就少一个……”军长虽是粗人却不乱主意……这就留给了鹿兆鹏他们安
全转移的机会。
进入秦岭隐蔽的行动方案很快统一确定下来,以风景和温泉驰名古今的骊山是
距离最近的山地,自然成为撤离选择的最佳路线。鹿兆鹏是关中人,就被推到领头
人的位置,和廖军长走在前头,领着队伍朝骊山进发,王政委和权副军长殿后督促。
这支只对过往汽车打了几枪的红军队伍,完全被泥泞雨水饥饿和拉稀拖垮了,士兵
当中的怪话开始冒出来,“逛平川赏景致,也该选择个好日子嘛!”“咱不打人家,
人家也没打咱,咱就跑求了,这算哪家子的战法?”傍晚时分,部队踏进了通向骊
山的一条沟壑,鹿兆鹏才顿然觉得悬提在空里的心落到实处,那是山地给人的一种
安全的依托。十之八九来自陕北山区的战士对山的感觉更为敏锐,情绪活跃了,怪
话俏皮话风凉话一茬一茬冒出来。鹿兆鹏忍不住悄声说:“你当初紧持不出就好了。
”廖军长也悄声说:“那样的活,队伍就会掰成两半。”鹿兆鹏问:“这个队伍不
是你一手弄起来的吗?”廖军长笑笑说:“他嘴巴上功夫深,我说不过他。”鹿兆
鹏有点讥诮他说:“我看你好像总有点怯他?”廖军长说:“他是省委派来的呀!”
说罢也讥诮地反问:“你不也一样吗?他叫你当副政委,你不当,还是拗不过他吗?
”鹿兆鹏没有说话走出沟壑踏上一道驴脊梁似的山梁,鹿兆鹏驻足片刻朝南望去,
对面的白鹿原刀裁似的平顶呈现出模糊的轮廓,自东而西逶迤横亘在眼前。那一瞬
间,一只雪样儿的白鹿在暮云合垂的原顶上纵跃跳蹦了一下消失了。鹿兆鹏舔了舔
干裂的嘴唇对身边的廖军长说:“看见了吗?”廖军长毫不惊奇地问:“看见什么?
” 鹿兆鹏仍然抑止不住兴奋:“瞅那儿我的家乡——白鹿原。”
王政委从后头赶到前头来,拍了拍鹿兆鹏的肩膀说:“你的任务完成了。你引
路引得好。进山了该我领路了。”鹿兆鹏就附到队伍后头和权副军长殿后。王政委
是山里人,他的那个村是滋水县所辖的秦岭深山最僻远的一个仓。队伍一刻也不停
留,沿着山梁,又倚着崖坡朝前走,山越来越高,路越来陡;到根本没有什么路,
依然沿着梁或翻着沟往前走。天色完全黑下来。跌翻绊倒的人呻吟着叫骂着再爬起
来往前走,战士们已经没有说俏皮话的兴趣了,正好借机以咒骂发泄心中不满。权
副军长是进攻派,他的意见被否决,怀着深沉的惭愧和羞耻的心绪一声不吭跟在队
伍后头。鹿兆鹏几次和他搭话他都不吭,就忍不住玩笑式刺了这位陕北军长一句:
“你权副军长难道还为丰r泡馍憋气?”他仍然不吭不响。
临近午夜,队伍进入秦岭深处的章坪镇驻扎下来、全镇动员了十几户人家一齐
点火熬烧包谷糁子。士兵们喝罢就躺下。鹿兆鹏刚刚睡下就被枪声惊醒,密集的枪
声响成一片,像母亲在锅里炒爆包谷花的密集的脆响。他从腰里拔出手枪冲出住屋,
跌进一个长满藤蔓和青草的壕沟,趁势躲在那里观察一下阵势,随之就悲哀地发现,
章坪镇四周完全被包围了,敌人像合围的网一样从南北两面的山坡和东西两边的山
道围堵过来。红军战士四处奔逃,无法形成突围力量。他贴着一条低矮的坡根往前
蹿去,小腿感到了麻木和沉重,大约是在冲出屋子后门时挨上枪子了。鹿兆鹏往前
蹿一截就伏下来隐蔽一会儿,看着敌人黑漆漆的身影从他头顶的缓坡上跃过去,他
的头脑十分清醒,十分镇静,这使他自己也很吃惊。那一刻他心里甚至自豪地闪出
一个念头,行啊我还行!他蹿过那面坡楞进入一条河沟,发现了和他同方向往前跑
的人影,急中生智喊叫起来:“三十六——三十六——三十六跟我走——”沟沟岔
岔里就有人吆喝起来:“三十六——三十六来咧——等等三十六——”鹿兆鹏拾拢
起二十几个逃散的三十六军战士,沿着河沟跑过二十多里,拐弯改变方向进入双岔
沟……他根本不知道,自打他们从滋水桥撤离的那一刻起,一张网早已向他们张开,
当他们在章坪镇喝着甜丝丝的包谷粥的时候,嫡系国军早已完成了四面包围的阵势,
只等着他们睡觉哩……
鹿兆鹏在黑娃的dx里住过半月,伤口已长平愈合,始终也搞不清那个白胡须
老汉葫芦里装着什么神丹丸散。大拇指芒儿在头六七天里,每天派二三十个弟兄下
山,四沟八岔去寻打散失的红军士兵,塞给他们几枚银元或一撮烟膏,然后指明出
山的路径。鹿兆鹏临走时对大拇指说:“你很义气。你我有缘分儿。我不死你不死
咱们还会见面的。”大拇指说:“你而今下山咋弄哩?你的队伍没有了。”鹿兆鹏
说:“我得再去弄出一个军来。”
黑娃亲自护送兆鹏出山,j啼二遍时走出峪口,俩人便分了手。黑娃说:“啥
时候需用兄弟帮忙,你尽管开口。”鹿兆鹏说:“要说嘛,我还是那句老话,你再
考虑,你的山里王不能再当下去了,哪怕招安县保安队也行……”黑娃一愣。兆鹏
再次肯定地点点头颔首,转身大步走了。
久雨初晴的夜空洁净清爽,繁密的大大小小的星星一齐闪烁,星光给白鹿原单
调平直的原顶洒下了妩媚和柔情。鹿兆鹏沿着滋水河川的小道走着,看看黎明即将
临近,就斜c到通往原坡的一条小径,一直走到坐落在半坡上的白鹿书院。朱先生
刚刚起来,掂着一把长柄笤帚走到院庭,鹿兆鹏说:“先生,我还得给你添麻烦。”
朱先生一句话没说,拉着他走进一间屋子:“你上回住过的老地方咧!”鹿兆鹏说:
“这回我只待一天,天黑夜静了我就走。”朱先生也不问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吩
咐师母给他拾掇早膳。兆鹏吃了饭就倒头睡下了。
鹿兆鹏醒来天已昏黑,知了在书院里的树杈上叫成一片,他吃了点晚饭踱到前
院朱先生的书房来。朱先生抬起头,摘下花镜,搁下毛笔,神色略显紧张:“你还
待在后头屋,“待会儿夜静时我就动起身了,没事儿。”随之坐下来,顺手拈起桌
边上一撂纸页看,在《国民纪事》总栏的末尾一条中写道: 年 月 曰共匪三十
六军覆灭于本县章坪镇。鹿兆鹏的眼睛久久盯住那个匪字,没有说话。朱先生说:
“你知道不知道在章坪开的这一仗?”鹿兆鹏说:“知道。”朱先生问:“真的全
军覆没了?”随即把一张报纸拉过来递给兆鹏;“就像这报上写的一样?”鹿兆鹏
接过报纸,头版有一条醒目的大号黑字标题:“全歼共匪三十六军于滋水县章坪镇”
。鹿兆鹏说:“全军覆没,是这样的。我就是从山里逃来的。”朱先生惊愕地噢了
一声,瞅着他说:“你又把本蚀光了。”鹿兆鹏放下报纸平静他说:“三回了。”
朱先生说:“你还干?鹿兆鹏苦笑着说:“啥时候连我也蚀了就不干了。”说着换
出一副好强的口气:“如果我的老本儿蚀不了,你老也长寿,我将来再请你老把县
志上这个‘匪’字改成‘军’字。你看你的弟子像匪吗?”朱先生稍一愣下,一时
还说不出话来。这当儿院里一阵脚步响,有两个人走进门来,竟然是国民党滋水县
党部书记岳维山,后边跟着一身县保安队戎装的白孝文,双方一时都惊愣住了。
岳维山迅即清醒过来,拱手说:“喔呀鹿先生,你这么多年好呀?”鹿兆鹏也
从惊诧中镇静下来:“你是明知故问啊岳书记!”岳维山说:“说的是。咱们曾经
共过事嘛!我希望咱们再一次共事。”鹿兆鹏说:“你先前跟我共事,而今跟孝文
搭帮共事了,我c不上手了。没关系!孝文也是原上人,俺俩还是本家子兄弟。”
岳维山说:“咱们还是可以重新共事的呀,鹿副政委!你的姜政委已经进了省党部
一块共事了!所以说你我在滋水县再次携手……”鹿兆鹏没有听清后边的话,耳朵
里嗡嗡嗡响起来。姜政委果真叛变了吗?天哪!早就看到这一步的王政委倒在章坪
镇那户农家的猪圈旁边再也爬不起来了,尸体也不知被扔到哪里去了。鹿兆鹏觉得
自己的手指顿时冰凉如泥,冷着脸说:“有人愿意当狗爬到贵党的宴桌下啃骨头,
不要由此断定人都会变狗嘛!”岳维山哈哈一笑:“我真是服了你了!闹农协你赔
光了,策划渭北暴动输光了,好容易凑合起来一个三十六军,你又输光赔净了,连
堂堂的政委也反叛了,你老兄这么折腾下去……”鹿兆鹏说:“你现在很得意我能
想得到。可你说俏皮话的本领还不老到喀!你不服咱俩比试一下,你在县城搭起戏
台,咱俩摆开场子比……”岳维山嘬嘬嘴又哈哈一笑:“这个主意不错……”说着
转过头对孝文说:“你回去给我把那本‘宋词’拿来,我要请教朱先生一句……”
鹿兆鹏哼了一声说:“岳书记动手了,想挣一千块赏银了!你甭让孝文去搬兵,我
跟你走就是了!”岳维山绷住脸解释说:“鹿先生多心了,真可谓惊弓之鸟!我真
要抓你当下就可以办到。”朱先生c话调和:“误会误会。孝文你也甭去拿书了,
‘宋词’我这儿有。”孝文在门口停住。岳维山说:“友人送我一段湘缎,正好可
以裱一幅中堂,我想请先生写一幅中堂,让孝文回去拿来量一量大小。”鹿兆鹏讥
刺他说:“岳书记,你的忘性好大啊!”朱先生看看岳维山的意图已明显不过,就
看开说:“岳先生,我知道你和兆鹏是冤家对头。到我书院来寻我的人,我一律视
为君子,概不分党政派系。”你们两家的冤仇你们去解,但必须等出了书院大门,
撕呀杀呀烧呀煮呀我不管。”岳维山讪讪地笑着:“是啊是啊,全中国就剩下先生
这一方清净之地了。”朱先生说:“你还没说你寻我的事体哩!拿‘宋词’和湘缎
是临时才记起来的。你说你有啥事要我效力?”岳维山其实什么正经事儿也没有。
全歼红三十六军有本县提供的准确情报和保安队的紧密配合,他因此而受到省党部
的特别嘉奖,心情十分愉快,于傍晚时分散心避暑,就拉着孝文来找朱先生雅谈。
万万料想不到在这里撞见鹿兆鹏,临时想出让孝文去取‘宋词’和湘缎的措辞,孝
文自然明白不过是一个脱身回家的搬兵的借口……岳维山现在只好硬着头皮说:“
真是来请先生写字。”朱先生就势应承:“行啊,咱们甭顾了斗嘴,先写完字让墨
汁干着,你们再争再辩……孝文你来替姑父研墨。”孝文瞅一眼岳维山,无奈接过
一柱黑锭在砚台里研磨起来。鹿兆鹏站起来说:“二位坐着,我去吃点饭。”朱先
生说:“你吃了饭甭耽搁就过来陪岳先生说话儿。”鹿兆鹏已走到门外回头说:“
岳维山,咱们后——会——有——期!”说着就撒腿跑起来。岳维山霍地站起来喝
道:“孝文快撵——”白孝文扔了墨锭从脚里拨出手枪,从桌子旁跑出书房时几乎
把朱先生拽倒,“叭”地一声枪响,震得夜栖在院庭古树枝杈上的喜鹊乌鸦斑鸠等
惊叫着飞起来。白孝文吼喊着“不准动,再跑我开枪啦”跑进庭院。岳维山也从屋
里跳出门,站在环绕庭院的砖砌水渠边摇晃着右臂:“后院后院——趄后院追——”
朱先生没有动身,用铁扦儿拨一拨油灯稔子,站起身背着手说:“看来都不是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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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朱先生重新开始因赈济灾荒而中断已久的县志编纂工作,一度冷寂的白鹿书院
又呈现出宁静的文墨气氛。他四处奔走的劳顿和风尘早已消失,饥饿造成的恐怖y
影却依然滞留在心间,眼前时不时地映现出舍饭场粥锅前拼死拥挤的情景,尽管这
样,他的心头还是涌起案头文字工作的渴望和生气。
大饥馑是随着一场透雨自然结束的,村民们迫不及待从青葱葱的包谷秆子上掰
下尚未干须的棒子,撕去嫩绿的皮衣,把一掐即破的颗粒用刀片刮削到案板上,流
溢出牛奶似白色浆汁,像捣蒜一样捣砸成糊浆,倒进锅里掺上野菜煮熟了吃。有人
连同包谷棒子的嫩芯一起搁石碾上碾碎下锅,村巷里每到饭时就弥漫起一缕嫩包谷
浆汁甜丝丝的气息,大人和小孩的脸色得了粮食的滋润开始活泛起来,交谈说话的
声调也硬朗了,尽管还有那些赤贫户不得不继续拉着枣木g子去讨饭,讨到的毕竟
是真正的粮食。原野上呈现出令人的惊喜的景象,无边无际密不透风的包谷、谷子、
黑豆的枝枝秆秆蔓蔓叶叶覆盖了田地,大路和小道被青葱葱的田禾遮盖淹没了,这
种景象在人们的记忆里是空前仅有的。白鹿原的伏天十有九旱,农人只注重一料麦
子而很少种秋,棉花也因为干旱的天象制约而几乎不种,收罢麦子以后就开始翻地,
用一把二尺长镶着铁刃的木板锨扎翻土地,让土壤在伏天里充分曝晒,秋天播种小
麦时,那土壤就松散绵软如同发酵的面团儿。整个广阔的原野上,男人们只穿一件
短短的裤头,在强暴的烈日下挥舞锨板,地头的椿树或榆树下必定有一头装着沙果
叶凉茶的瓦罐。有人耐不住寂寞就吼喊起来,四野里由近及远串连起一片“嘿……
哟……哟……嘿”只存吼声而无字词的悠扬粗浑的号子……今年的年馑打乱了白鹿
康的生产秩序,农人等不及到明年夏天才能收获的麦子,谁和谁不用商量就一律种
下秋粮了。苍天对生灵施行了残暴之后又显示出柔肠,连着下了两三场透雨,所有
秋粮田禾都呼啦啦长高了“扬花了、孕穗结荚了,原上再不复现往年里这个时月扎
翻土地吆喝号子的雄浑壮观的景象。所有土地被秋庄稼苫着,农人们无法踏进田地
就在村巷荫下乘凉,农闲时月的悠闲里便生出异事,有人忽然忆及朱先生赈济救命
的恩德而发动大家纷纷捐款,敲锣打鼓一块刻着“功德无量”的牌匾送到书院来。
朱先生听到钢鼓和茺响走出大门,弄清了原委就发了一通脾气:“你们刚刚吃上嫩
包谷糊汤就瞎折腾!兴师动众槁这些华而不实的事图的啥?再说赈济粮是上头拨下
的,不是我家的,我不过是粮食分发下去,我有何德敢受此恭维?”说罢关了大门
再不出来、那些人突然改变了主意,抬着金匾敲着锣鼓赶往朱先生的故里朱家泛去
了。朱先生的儿子不胜荣光热情接待,把匾额端端正正挂到门楼上方。接着又有几
个村子效法起来,朱先生家门口隔几天便潮起一次庙会,而且大有继续下去的势头。
朱先生闻讯后赶回老家,制止了儿子们的愚蠢行为,把挂在屋里屋外的大小金字牌
匾统统卸下来,塞到储存柴禾的烂窑里去。
这件事多少干扰了朱先生清理赈灾帐目的工作,拖延了几天才接着一摞明细帐
簿走进郝县长的办公房。郝县长接过那一摞帐簿很激动:“这真是‘有口皆牌’!”
当即与朱先生商定时日,要为他以及参与救灾的诸位先生设宴洗尘;朱先生避而不
答转身就告辞了,走到门前说:“如若发现帐目上有疑问尽管追查,朱某绝不忌讳。
”郝县长拉着推着又把朱先生拽进门来说:“我还有话跟你说。”朱先生坐下来。
郝县长说:“年馑已过,人心稳住了。县府新添国民教育科,我想请先生出山。”
朱先生听了一笑,说:”你不知道我这个人不成器,做点文墨文字的事还可以滥竿
充数,一当起官来自个心里先怯得惶惶,日里不能食夜里不得眠。生就的雀儿头戴
不起王冠——你饶了我吧!”郝县长根本不信:“这话不实。单是这次赈灾,先生
所作所为无论朝野有口皆碑。卑职以为滋水不乏有识之士,当今最短缺的却是清廉
的人。”朱先生依然不为所动,摇摇头轻淡地申述说:“我一生不勉强人,人也不
经勉强我,勉强的事是做不好的。”说着又站起来告辞。郝县长再开不得口,钦服
而不无遗憾地陪朱先生出门,又提出开头的话来:“那……你还是择空儿抽一天时
间咱们聚聚,我也好代饥民向诸位先生说一句谢承的话呀?”朱先生笑着却很果断:
“不必了。你有这心意,把那笔款子籴成粮食,分给街头路口的那些乞丐吧!他们
的年馑还没过哩!”
县志编纂进入最费神的阶段,在一一找出前人所编几种版本的疑问和寥误之后,
现在就要进行严格的考证,关于本县历史沿革需要大量查阅史料典籍,有关风土人
情以及物产特产要到四乡去踏访询问,有关历朝百代本县所出的达官名流、文才武
将、忠臣义士的生平简历需得考证,还有数以百计的烈女节妇的生卒年月和扼要事
迹的查核,这么庞杂的事项都得由诸位先生分头去做。顶麻烦的是对本县山川岭原
地貌的核查,一沟一峪,一峰一溪都得勘测,而这样的专门技能的测工得到省城去
请。朱先生亲自出马到西安,请来了一主二副三位测工,又雇来三位年轻农人帮他
们背行李扛测具,就开始钻山巡河去工作了……朱先生决计编出一部最翔实最准确
的可资信赖的新县志,那无疑是滋水县的一部百科全书。大饥馑的恐怖在乡村里渐
渐成为往事被活着的人回忆,朱先生偶然在睡梦里再现舍饭场上万人拥挤的情景,
像是一群饿极的狼争夺一头仔猪,有时在捉筷端碗时眼前猛然现出被热粥烫得满脸
水泡的女人的脸,影响他的食欲……尽管如此,毕竟只是一种y影,他对县志的编
纂工作更加专注了。
白灵的不期而至使朱先生又惊诧又喜悦。朱先生在后院吃罢午饭走到前院去阅
稿,看见迎面走来了一位风姿绰约的女洋学生,齐耳的短发乌黑发亮,上穿一件月
白色的短袖衫,下穿一条白色的折叠裙,一双圆口青布鞋,齐眉的刘海下是一双圆
圆的眼睛,笑着叫了一声“姑父”。朱先生说:“灵灵呀?你不叫姑父,姑父真不
敢认你咧!”朱先生领着白灵折身又走到后院来,悄悄暗示说:“你先甭叫姑妈,
看你姑妈能认得你不?”说着抢先一步跷上台阶:”有客人来了。”朱白氏掀开竹
帘站在台阶上,拘谨温厚地招呼说:“请屋里坐。”举步和神态和接待一切朱先生
的崇拜者一样。朱先生又说:“这是从省城来的贵客。”朱白氏仍然温谦地笑笑:
“哪儿来的都一样,请屋里用茶。”白灵大叫一声:“姑妈,你真的认不得我咧?”
说着跳上台阶,抱住朱白氏的肩头。朱白氏惊得合不拢嘴:“噢呀灵灵呀……”
坐下来以后,朱白氏抓着灵灵的胳膊一直不松手,温柔敦厚的性情也发生变异,
连着询问侄女在哪儿住,在哪儿吃,在哪儿念书等等惦念的事。朱先生端坐在一边
c不上话,对着白灵的眼睛瞅了又瞅,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有点突出,尽管不像他
爸白嘉轩那么突出,但仍然显示着白家人眼球外凸的特征;这种眼睛首先给人一种
厉害的感觉,有某种天然的凛凛傲气;这种傲气对于统帅,对于武将,乃至对于一
家之主的家长来说是宝贵的难得的,而对于任何阶层的女人来说,就未必是吉祥了;
白灵的眼晴有一缕傲气,却不像父也不像兄那样外露,而是作为聪意灵秀的底气支
撑主宰着那双眸子,于是就和单纯的美女或一切俗气的女人显示出差异来;纺线车
下,织布机上,锅前灶后,无论如何窝不住这一双眼睛,整个白鹿原上恐怕再也找
不到这种眼睛的女子了。朱先生在心中这样想着,忽而浮出第一次看见妻子朱白氏
的眼睛的情景——
那天在涝池边上帮母亲白赵氏淘布。春天织成的白布搁到夏天,打下核桃捶下
青皮,再摊到石碾上碾轧成糊涂,然后和白布一起装进瓷沤窝起来;五至七天以后,
再掏出来到涝池淘洗,白布已经变成褐黑色的了,这种颜色直到棉楣烂朽成条条缕
缕也不少色。紧紧连接的第二道工序是把着了底色的棉布塞进涝池的青泥里再度加
色,黑青色的淤泥给棉布敷上黑色,然后就可以做棉袄裤夹衣或套裤面料了。那时
候,朱先生和媒人装作走累了也走热了的过路人,到涝池旁边卸下肩头的褡裢洗手,
媒人悄悄指向涝池左边那半腰上结着一块树瘤的皂荚树下的那个女子。大涝池四周
长满大大小小的皂荚树,那是女人们洗衣用过皂角遗下的胡核又繁衍的族。那时候,
朱白氏跟母亲白赵氏把最后一络经过核桃皮沤染的棉布从瓷瓮里掏出来,在涝池里
摆呀淘呀搓呀拧呀。长工鹿三当时在涝池边沿挖下一个半人深的坑,坑边堆积着从
涝池里捞出的沤成的黑色的淤泥。朱白氏和母亲把刚刚淘洗干净的褐黑色的棉布一
段一段铺进坑里,鹿三挖一锨表泥覆盖上去。朱先生看见那女子挽着袖子,露出健
壮白嫩的小胳膊,两只于被核桃皮染得黑紫如漆,附着一条粗辫子的脑袋始终低垂
着不抬起来。朱先生佯装找一处清水实际是想换一个角度,不料脚下踩着淤泥几乎
摔倒,果然那母女听到涝池周围女人们哗笑扬起头来。朱先生恰在那一刻瞧见她的
模样,转身就离开涝池上了官路,对媒人说:“就是这个。八字不合也是这个。”
朱先生不是瞅中了好的模样而是瞅中了那双眼晴。此前他曾毫不惋惜地摈弃了
四五个媒人介绍的亲事,全是她们的眼睛经不住他的一瞅。朱先生向父亲坚持一打
要求,凡是媒人介绍给他的女子必须他背看一眼。他已看四五个媒人介绍下的七八
个女子,都不是因为门不对或相貌丑陋,在于朱先生一瞅之后发觉,有的眼睛大而
无神,有的媚气太重,有的流俗。他究竟要找到一双什么样的眼睛自己也说不透彻,
在涝池边瞅见白家大姑娘的眼睛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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