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故事的开始总在很久之前。
剥落的胶漆,神龛上的彩绘,还有头顶刻凿的匾额…好似已经在逝去的时间中沉寂了太久太久,手中的灯影跳跃,脚步一下一下,如凿在时间轨迹上的烙印,手绘的壁画无声地诉说着许多古老的故事,有神、有魔、有人、有仙,有山川、有河流、有雪域、有平原——
修长指尖点着龛壁之上的浮绘巧雕一路滑过,她却无心去看神像,仿似只是瞧见了神龛顶端那型姿各异的匾额。
有云辉玉宇,有百纳乾坤,也有澄灵寂照、宝筏迷津…
她所不懂的,所了然的,所平静的,所迷茫的,终随着她走至尽头神龛时消散了一空。
莲灯高举,那长廊尽头的神龛的顶端却空无一物,唯此一座,拐角的阴影斜横,仿似长久浸没在无边的黑暗中,或是意料之外,大也是情理之中——
眼前的木墙上新旧的风化完整地印出四四方方的痕迹,甚至不需过多猜测,绫杳便知晓那正堂东拼西凑的匾额来自何方…如今,又物归何主。
灯影光笼,清晰映照出神座底部滚滚的云海波腾,流光溢彩的金漆虽是剥落大半,却显然相较那靠近前堂的几个神龛留存得完整许多,光影跳跃间,那底座上的浪涛仿似也跟着汹涌翻腾,她不禁手持莲灯缓缓凑近,指尖拂去的薄灰却显露出那仿似不同于常的翻海云纹…
看似普通却繁杂的云浪竟是由数百形姿各异的植物所拼接而成的。
一路走来,脚下的干燥的沉灰陷落出一个个清晰的脚印,四周不知密闭多久,自然飘落的厚厚沉灰大抵有限,神龛上多是薄薄一层,脚下的却意外得有几分厚度,目光圜转间,绫杳低头时倏然发觉脚下的沉灰竟还参杂了许多像是燃烧而得的黑色浊灰,唯叁两成细小的块状,但大多早便因风华与那沙黄的落灰掺在了一处,细细在指尖捻碎,淡到几乎嗅不到的香烛味入鼻,倒映拉出的崎岖光影自也显示出地面上的沉灰薄厚不甚均匀,尽都是靠着神龛的一头积蓄得厚些。
小姑娘眨了眨眼,举着灯微微屈身,又瞧见身后已然腐坏的跪垫与自己隔了两叁步之远,靠近壁龛外侧的薄灰尽也盖不住那似长久被烟熏火燎的几分碳痕,吐露出几番旧古的烟火气,这般的大小多用于供奉祭拜,她颇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起除却堂前天帝庙的供桌香炉,这叁清殿却是一个供奉的香炉的也没见到的。
绫杳略略比了比尺寸,面前空出的部分怕便是之前摆放供品香炉所置的小台大小,脚底蹭掉的沉灰之底隐约可见什么重物被强行随意拖拽的擦痕,也仿似正好印证了她的猜测。
靠近神龛的香灰却不似挪动时慌忙撒出的模样,靠近壁脚的沉灰阴暗处可见层层迭迭的香灰与落灰混得均匀,可见当时香火之盛,便就算传统规矩的一日一清也令得这香灰满溢,却自而因祭拜的频次之故有多有少,绫杳敛眸间,却只瞧见脚下那孤盏灯火下的沉灰干净得彻底,略有几处星点黑色香灰也似是她一路来时从旁侧带来的。
恍然抬眸,她却与那平而淡然的造像瞬然四目相对,像是一瞬的了然——
也许那天帝庙上的匾额悬写着什么一点都不必重要,当地百姓虔诚俯首跪拜大也无人去细究又是何意,提得是云辉玉宇、光昭日月,又或是海纳乾坤又有何意……
大家所想的、所拜的、所求的,本就是不同的,他们想要的,只是心头上的寄托,视觉上的辉煌。
而那块本该于此的‘海晏河清’终不过只是因为相较于其他香火旺盛、风化严重的匾额保存完好,才挪与取用的。
绫杳只觉得有些好笑,就像是小时与自家师兄玩得益智推导,明明有时答案简单得令人皆笑非啼,明晃晃地摆在桌面上,可愈发的造难却将许多想法复杂化了。
西方的佛曰,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可无论是西方的群佛,还是东边的众神,说不清的,道不尽的,避不掉的,那些求而不得的,仍还是依旧。
绫杳虽是修道,却无甚信仰,甚至对着自家高堂之上的供奉略是有些嗤之以鼻,可有时站在他人的信仰之中,却仍觉得宏大,看见了置于方寸庙堂之间的璀璨,如是这些壁画,如是更大到那些遍及寰宇大地的寺庙、道观,有时她仍在想,这些或有迷信或有开脱的信仰到底意义何在,而那些信徒到底又是怎样的想法信奉着他们心中的仙神——
神无道义,唯有自赎。
创造供奉这些的人族本身便比那些虚无缥缈的神族更加伟大。
烛光在几近干涸的灯油上挣扎几下,渐渐变得微弱,绫杳忍不住抚过那造龛壁角那绘着满满当当异族文字一长串符号,缓缓下移,盈润的指尖终只停在了那个仿似与汉文通假的‘六’字上。
“父神六子,隑宇天舟,文略自表,颖盖殊俗……”
身后倏然却突兀地响起说话的声音。
举灯回眸间,愈发微弱的光线瑟缩着仿佛只晕淌在她半是破碎的衣裙上,某个消失半晌的熟悉身影正板着手,静静靠在转角回廊与莲灯的光火的阴影处,像是拢上半层夜色的纱,看不清表情。
男人如此,显然是看得懂墙上的异族文字的,见她转头只是轻笑一声,仿似读出的内容只是为了吸引她的注意,面前的文字满满当当,显然记载了许多面前神龛之像的生平,可对方放似故意躲懒般,视线跳跃着扫过,终只落在了那隐没在光灯阴影中的最后一行——
“…晖居禹馀,御之水木,为神者师、幕后策,陨于上界历神魔大战期间,因卒年不详,奉盛于此,故求之海晏河清。”
“为神者师……”
昔日的伶牙俐齿不复,绫杳愣愣地,嘴唇仿似有千斤之重,只嗫喏着、茫然着,下意识重复着那句话。
仿佛一瞬然的头晕目眩,霎那的耳鸣像是破空的惊悸,她好似只见到面前之人张着嘴继而说着什么,像是一出令人好笑的哑语剧,她却什么也听不见。
…时间仿佛也慢了。
杏眸倒映出的光火终随着好像瞬然凝结的时空,冷冻般地冰滞了全部,绫杳眼睁睁地瞧见手中的火光停止了跳跃,面前高大的身影也维持着某一瞬间的表情再未动过,甚至于光影照亮的扬尘也潇潇洒洒奇异地浮在了半空里,如是时空的倒带,卡在了某一环节。
她可以呼吸,甚至可以感受到、听到胸膛处心脏疾疾地跳动,仿似一下下清晰明朗地砸着耳中的鼓膜…
只有思绪是继续的。
“所以,你想好…你的答案了么?”
…又是这句话。
可…为什么是又?
绫杳有些茫然,思绪却仿似掉进了深潭之中的冬衣,吸饱了水,又冷又重,拉不上岸。
她甚至有些荒诞地在想,也许这不切实际的景象,这不切实际的见闻,只是她午夜梦回间一个太过于真实的梦…
可是…梦?
“沛郡桓容,春卿为公,拜之长安,桃李逾百,关内上侯…”
寻着倏然甜糯响起的读书声霎那回身,身体的僵滞仿佛只是方才的错觉,手中的莲灯却突兀地在霎那炸成一片火海,小姑娘下意识伸手遮挡,须臾的耳鸣止消,她却触不到任何温度。
哗啦…哗啦。
是海的声音。
远处怎么也触不及的芝兰玉树银华流转,双脚被细沙软绵地包围,惬意的海风柔柔吹着,舒服得令人昏昏欲睡。
这不禁令人想起庄周梦蝶的故事。
如今…也不知是她做梦梦见了海,还是这海做梦梦见了她。
吱呀吱呀。
沙与草的交界,一道满身光影,披散着黑色长发的少女正一下一下挡着藤枝搭起的秋千。
绫杳看不清她的脸,却终于想起那个陆陆续续做了百年的梦,总有一道声音重复着问她同一个问题,如今她却是第一次瞧见那个问话的人。
可能也不算瞧见…明明有鼻子有眼,她却好似总是看不清那个少女的长相。
“你想好,你的答案了么?”
她笑着,复又再度问她,少女勾起的脚欢乐地踢向天际,明明两人隔得那般远,声音却近得似是如在耳侧。
“…答案?”
绫杳蹙起眉不解:“你总是问答案…那问题是什么?”
“......”
却意料之中地没有得到回答。
荒诞又怪异的梦,却意外地令人沉沦,绫杳甚至在想,怕不是自己哪一门心法悟得不实,如今后遗症凸显,愈法走火入魔,才令得这梦与现实都难以甄别。
可对方仿似通晓她心中所想,突而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却很是耳熟,好似像她,又像那个突兀而起的读书声,也好像陌生得从未听过。
“是,或者不是?”
光影之中的人影停下秋千,一步一步朝她走来,绫杳眯着眼,却仍旧看不清。
“真,还是假?”
“允诺,还是反悔?”
“回去…还是继续走下去?”
“是选择?”小姑娘蹙眉,面前之人却终是走到她的面前,伸出手来点了点她跳得厉害的心口:“不,是答案。”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去了。”
“作为绫杳也好…作为这世间任何一个人、草木、生灵,或是一阵风…”
“你的答案呢?”
大大的杏眸却写满了茫然,可不知为何,明明看不清面前的人影,绫杳却觉得对方倏然笑了。
“也对,口头的话,你的心早已替你答了。”
“他们在十万年前本早就一同死了…我又何须再问。”
海浪拍击,柔柔的沙与凉凉的浪似才重新激起小姑娘近乎麻痹的感觉,绫杳垂眸间,身前等高的身影却倏然化成漫天的流萤的光点,乘着海风飘向远处海平面那轮永不落幕的圆月。
像是看不尽尽头沙滩,零零散散却又密密麻麻落着一个又一个光华流转的琉璃小瓶。
绫杳不是没有在昔日梦中去试图触碰这些小瓶,可每当指尖穿过,面前的小瓶就仿似只是一个个虚影,根本触不及实物。
久而久之,那些小瓶便只被她全然忽略,当作了梦中的装饰。
“…你到底是谁?!”
声音幽幽回荡,那人没有再出现,可绫杳好似隐隐知晓,或许这便是这百年遗梦的终结。
高高抬起,却又轻轻放落。
俯身拾起的琉璃瓶很凉,面前辽阔的海一望无际,绫杳没有去过海边,更不提什么大江大河,那乘着船猎蛟那回,也不过是在群山辽阔之间的洞谷湖泊。
她却有种茫茫无依的感觉。
就像在黄昏时分出海,路不熟,又远,明明是一场梦的终结,却好似只是选择了另一条路的开始。
她的心…
然手中冰凉的琉璃瓶却倏然渐渐变得滚烫,以肉眼可见的程度瞧着那坚硬的瓶壁无端地在掌中融化,内里流逸的光流肆意地沿着指缝流淌滴落,她却捱不住那终似热得如岩浆般的炙烤温度,想要用力地甩脱——
当啷一声,手中的莲花铜灯掉落在地,滚烫的灯油流溢,绫杳愣愣望着手上自己因扶不稳铜灯所被灯油烫伤的红肿之处,久久说不出话来。
残落的火光在渐冷的灯油上挣扎几下,终是彻底湮灭,可室内的亮光并没有因此消散,反而熊熊地、如同征战般,将头顶壁画的开裂处都照得透亮。
钳起手腕,湿辘的舌尖颇有几分情色意味地舔上被烫的伤口处,小姑娘反应而过慌慌抽回手间,才发觉对方另一只手的掌心处,熊熊燃着一缕颇为奇特的黑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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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责任小剧场:
我杳(嫌弃):舌头不烫吗?灯油没毒吗?
拓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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