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架

第 2 部分

薄荷的离歌(1)
七月,七月真的来了。
陈北方已经不去广播站了,他们备战高考,他瘦了,走路有些晃呢。
送伞之后,他只是悄悄地把伞送了回来,仅此而已。我与他,也曾经路遇,有一次,我去四楼,恰巧在楼梯上遇到他,刹那间,我呆了。
他有些紧张,对我轻微点头,他说,你好。
你好。我说。
之后,之后呢?
之后是擦肩而过。我想说的话有千千万,堆在心里,快成灰了,一点小火星就可以烧起来。可是我可以告诉他我的喜欢么?他飘过我身边,有淡淡的薄荷香,那是他的味道,他浑身散发出的味道。
我紧张到手心里全是汗,跑到二楼时,铃声响了!我在纸上一遍遍写着他的名字,写着写着,眼泪就下来了。
夏薄荷!
是生物老师在叫我!
你不舒服么?
不不——我挣扎着说。陈北方,陈北方就要走了呀,他就要离开我了,我再也闻不到有薄荷味道的男子的味道了。
告诉我,叶绿体的作用?
我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窗外。窗外,合欢花的枝丫伸进了窗户,这所几百年历史的重点高中,这些妖气重重的鬼树曾被许多学生写进回忆录。他们无论在世界各地的哪里,只要提起合欢树,我们就知道,他一定是一中走出去的!
而这些树开花的时候,往往是学生毕业的时候,是参加高考的时候,你教我如何不伤感?
不,我不知道,我回答说。是的,我哪里知道叶绿体的作用?
好吧,年轻的生物老师说,薄荷,你最近状态不好,马上高三了,这可不行。是光合作用啊。
光合作用?那么,那么我和陈北方会有光合作用吗?
我趴在桌上,久久没有抬头。
哎,我能状态好吗?陈北方,陈北方就要走了啊。
而那些伸进窗口的合欢树,想必,它们知道我的心酸我的伤感和我秘密吗。这一场盛大的青春里,有谁是我的春闺梦里人?那个广播站的小木门记得吧,那把雨伞记得吧?那些独自等待的黄昏记得吧?
七月六日。下午。
我们放假了,因为要腾出教室让高三的参加高考,很多学生来提前看考场,想必陈北方也会来看吧?
而我,而我提前削好了一把2b铅笔,我想,他用得着。如果一支断了,还有另一支。
我想把这些铅笔给他。
我如何能找到他呢?
骑着自行车,在很毒的太阳下,我不停地转啊转。合欢树的叶子全拉下来了,灰灰的院上的蔷薇花全睡了,知了疯狂地叫着。如此安静地校园,明天就是硝烟弥漫的战场了。
其实我是漫无目的地转,其实我就是想看一眼陈北方,哪怕就看一眼,哪怕把这一把2b铅笔递给他。
我出汗了,我快中暑了,我在小卖店买了一瓶一块钱的汽水,然后又买了绿箭口香糖,薄荷味道的。
冰镇汽水让我的汗落了下来,于是,我又去c场上转去了。
c场在学校后面,在很多柳树和杨树中间,是喜芽跑三千米的c场,是我们上体育课开运动会的c场,是我曾经偷偷看陈北方踢足球的c场。
我一圈一圈漫无目的地骑着。
我希望奇迹发生。
希望陈北方出现。
所以,当陈北方叫我时,我怔住了,然后一下子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
夏薄荷。他叫我。
是的,他叫的是我的名字。
我摔了下来。
他笑了,你又出车祸了,这次怨不得别人吧。
怨你!我小声说。
你说什么?他问。
没有说什么。我脸红了,然后从小包包里掏出一把2b铅笔。
给。我把手伸过去,手有些哆嗦。
给我的?
当然。
他接过去,笑了。我转过身就骑车跑了,刚跑出去,我又回来,然后掏出绿箭口香糖,给他,我说——给,也是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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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荷的离歌(2)
再也不能说一句话。我骑着单车往前跑着,太阳很毒,我的心跳很快,我不知自己要往哪里去,不知陈北方会如何看我,这个大胆的不要脸的女孩子!我顾不得了,否则真的来不及了啊!
那天,那天我一直骑了好久,直到累得再也骑不动了。
我多笨啊,甚至都没有祝福他考好成绩。我想,那一把2b铅笔就是我的祝福了吧?
再说,陈北方多聪明啊,在年级里总是前几名,不会太差吧?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回家,刚进家门,就听到了叶画画的声音。
她出来,看到我的小猫脸,哪去了呀,搞成这样?我换了衣服,然后把她拖进我的屋子,很兴奋地说,能不能去陪我喝点酒去?
行啊,她说,正好,我也有事情找你。走,我们去大排档吃烤r串,然后,再要上两瓶啤酒,如何?
此时,我的心被陈北方装得满满的,喝水显然是不行的,去逛街也显然是不行的,那么,只好去喝酒了。我想,最醉意的人生,只能是酒吧?
我们没有叫上喜芽。叶画画说,喜芽听了会生气的,她是好孩子,咱们俩都有坏孩子的细胞,正因为有这些坏细胞,咱才生动呢。
现在,我们的这些坏细胞蠢蠢欲动着了,我们要去喝酒了。
我们喜欢这些可爱的有些堕落的坏细胞,为什么要有那么多好细胞呢?多累啊,我们就有坏细胞!
街边烧烤摊大排档太多了,点了j心、羊r串,还有烤烧饼,再加上煮花生和毛豆,我们居然觉得很丰盛。
我喝了几杯当地产的汉斯啤酒说,叶画画,我去找一个人了。
陈北方,对不?
嗯,我给他削了一把2b铅笔送给他了。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怎么没有然后了?
然后我就跑了!
胆小鬼。叶画画骂我,如果是我,我就会问,陈北方,你喜欢我吗?最直接我的方式最性感,小女孩,你知道性感吗?
呸,我骂她,你简直是太讨厌。
不是我讨厌,是你太笨啊,你应该至少深情地看他一眼,至少!
我没有,我不敢啊。
笨吧。
是笨!
一定要死死地盯着他,一眼就能看出人是否喜欢你。
可是,我手凉得很呢。
哎,可惜。画画叹息道。
告诉好朋友,才觉得地长长出了一口气。我不管别的,反正陈北方要用我的铅笔了。反正他要用了!这样想的时候,心里都是甜蜜的,喜欢一个人,就是想到心会跳得快,呼吸加快,会茫然失措,会拿东忘西,会前言不搭后语,会彻底乱了方寸,会发呆,会狂喜,会失落,会寂然,会孤美,会薄凉,会独上高楼,会望尽天涯。
七月六号那天晚上,我和叶画画的确都喝多了。
她有她的难处,我有我的难处。
那是我第一次醉酒,我们俩摇晃着走到一中旁边的荷花池,没完没了地吐着。天上的星星很多,我的眼泪也很多。
我哭了,我哽咽着说,叶画画,我舍不得他走,哪怕他不理我,可是,他就要走了。
叶画画说,年少时的梦总是这样吧。薄荷,我们总要学着长大。
我们抱在一起,眼泪流到彼此肩上。
那天的月亮又红又圆。我记得,它挂在我和叶画画的肩头,我们一直看着它隐下去,一点点隐下去。
这青春也像这轮红月亮么?有一天,也会一点点掉下去吗?
七月七日,我骑着单车,在一中附近瞎转。其实,我只是想遇到陈北方。可是,我没有遇到,我又没有勇气去他的考场看他,他在第七考场,我怕他心慌意乱了,再说,他知道我的喜欢吗?他如果讨厌我呢?
七月八日,我又来到一中附近,明晃晃的太阳,这样亮,这样晒,我快中暑了。那么,他热吗?我买了薄荷的清凉油,还有风油精,怎么给他呢?
薄荷的离歌(3)
来到七考场门口,我把清凉油和风油精递给监考老师,老师说,我们准备了。
哦,我的脸红了,可是我还是想给陈北方。我说,老师麻烦您了。
交给老师,我转身就跑了。我跑得很快,生怕别人追我,其实是没有人追我的,谁会追我呢?校园里这样清静,高三的在高考,高一高二的放了暑假,好像整个一中只有我一个人了。我跑到合欢树下,突然掩住面,我怎么会这么大胆呢?怎么会呢?怪不得喜芽说我是个疯丫头呢!
我还知道,陈北方的家住在蓝水湾九号楼504;我还知道,他父亲是个工程师,母亲是医生;我还知道,陈北方有个妹妹叫陈夏至——我想,也许是夏至那天生的吧。看,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不知不觉就会做了侦探。
也许人和人的缘分也许就是这样,前生注定,今生相会。
七月九日晚上,我去了蓝水湾,在九号楼底下骑着自行车乱转。
其实我乱转的目的还是只有一个,我希望遇到那个梦中的翩翩少年郎。
如果他出来,我就还撞他!这样想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足够坏,想到这,我笑了,我们的第一次相遇,不就是我撞倒了他么?
可是,我没有遇到他。
也许他去同学聚会了?去狂欢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傻瓜一样在人家楼下转悠,直到半夜,直到回家挨骂,然后编谎话说,我去找喜芽了。
可是,我没有等到陈北方。
陈北方,你在哪里?
我在他家楼下转啊转,一直转到腿都麻了,抬起头看着他家窗口,哀叹一声,走了。
我还是寂寞,去哪里啊?
去秋千架!
寂寞的时候,我们最常去的就是秋千架啊。
我坐在秋千架上,看着蓝得近乎透明的夜空,忽然如此惆怅如此无奈。陈北方,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秋千架上有几只萤火虫,散发着绿色的光。我晃来荡去,看着星空,这不是凡高的阿尔的星空,是秋千架下薄荷的星空,寂寞的星空,有谁知道我的心思呢?
我回家了,父母说,喜芽呢?
父母如此信任喜芽,说喜芽是难得的好孩子。如果我说去和叶画画鬼混了,我的老妈就会说,叶画画啊,这孩子有股妖气,挺危险的。
叶画画是父母眼中的危险分子。一个女孩子太漂亮是危险的?如果她再有风情,如果她再有才华,那就是大大的危险了。
陈北方始终没有理我,也没有任何音讯。我想,一切全是单相思,一切全是自作多情,太郁闷了。我决定响应叶画画的计划,骑自行车去北戴河,去看大海,喜芽开始反对,后来架不住叶画画老煽乎:还有比十七八岁骑自行车去看大海更浪漫的事情吗?绝对没有了,以后写回忆录,这是大大的一笔财富,假如我以后出了名,你们俩可以写成这样:当年,我曾和叶画画一起骑车去看大海了!想想,你们占便宜占大了。
这个人总是这样不要脸。我对喜芽说,喜芽说,十分同意。叶画画又扑过来打我们,我们跑着闹着,最后决定,骑自行车去北戴河,看大海去!
虽然北戴河离我们这个小城有400公里,可红军长征都不怕远,何况我们有自行车啊!
更何况,我的心里这样忧伤郁闷,再不出去就要死了。
人家根本不理我,这件事情,是我剃头挑子一头热!
我看了看自己,脸上十几粒青春痘,烦也烦死了!所以,我迫不及待地想逃离,离陈北方越远越好,这一辈子再也看不到他才好,如果他来找我,我都不要见他!哼,以为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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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誓言:谁也不许变老(1)
我们穿了短裤,戴了太阳帽,然后兴高采烈地出发了,去看大海!——呵,这可是个最浪漫的行动,至少电影和小说的男女主人公曾经在海边如何如何,我们三个,只有叶画画看过大海,她还是小时候跟着她爸爸出差时看过的。
开始骑得很快,叶画画还唱着《光辉岁月》和《七里香》。气氛热烈,车速也快,因为路上车辆不算多,我们蒙着脸往东走,反正在我们东边就是天津,天津过了就是北戴河了。
天气越来越热的时候,我们有些力不从心。好累啊,汗水湮了眼睛,脸上全是灰尘了。下来买了三瓶水,叶画画问,还有多长时间到啊?我们摇着头,问了问卖水的老大爷,他说,姑娘们,你们骑车去北戴河啊,累死啊要,这大热的天。
可已经出来了啊,我们骑了快七十公里了啊,我说。
不行,老大爷说,你们快中暑了,你们骑不到。
叶画画打了退堂鼓,要不我们回去得了?
不行,喜芽说,要一直向前,既然已经出来了,再说,我们费了多大劲说服家里啊,这样回去,臊死了!
就是!我说,不行,坚决不能回去!
好好,叶画画说,到时候累得和条沙皮狗似的别和我嚷。特别是夏薄荷小姐,天生娇生惯养得,这小身子骨,连点脂肪也没有,人家喜芽至少每天三千米呢……喜芽一拳打了过来,她知道这个家伙在讽刺她!
继续前进!叶画画说,让我们go!
黄昏的时候,我们到了天津,之前对天津的印象就不好,现在一看,果然是脏乱差。我们随便找了一个小旅馆,三个人一间,每人15。旅馆门口有卖包子和馄饨的,早就饿坏了,脸也没有洗,放下车就直奔了包子铺。我吃了七个,喜芽吃了十一个,叶画画吃了九个,后来我们在一起回忆时总是为数字打架,比如喜芽说我吃了九个,叶画画吃了八个,她吃了十个,叶画画说她吃了七个,我吃了十个。总之,我们都说自己吃得少,另外两个人吃得多。不过,我有铁证,因为我写了日记,在她们俩呼呼睡去之后,我写上了,谁谁吃了几个,我们吃相似猪。在那天日记的最后一行,我写道:陈北方,我会试着忘记你,今天,我已经二十天没有看到你。
天亮之后我们才发现车胎破了,于是补胎。
太阳更毒了。我们涂着风油精,脸上晒得红红的,叶画画不再唱歌了,喜芽不再开玩笑了,腿有些麻有些沉,还有三分之二的路再等待着我们呢。
车修好了,喜芽看了我们一眼说,走!
一路上低头猛骑,臀部咯得疼了,大腿拉不开了,带的水全喝光了,嗓子冒烟了,好像永远也骑不到终点了,好像路漫长得没有尽头。刚才还烈日晴空,刹那间电闪雷鸣,天气瞬息万变,雷雨让我们无处躲藏。我们三个紧紧地抱在一起,瞬间淋成了落汤j。大雨让我们浑身发着抖,可是,被雨水打湿的我们还在哈哈笑着,看着叶画画的玲珑曲线,我和喜芽说,我终于知道什么叫性感了!
叶画画太美了!衣服湿了,包在她身上,她好像一个女神,又像一个模特,而我和喜芽像落汤j!
大雨一直持续了两个小时,我们在雨中紧紧相依,仿佛世界末日,仿佛世界上只有我们三个了。喜芽说,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今天。
我也是,我说。
我也是,叶画画说。
大雨过后,我们仍然往前骑着。到达北戴河时,正好天亮了。远远地,我们闻到了海腥味道,海风把大海的气息吹到我们脸上,我们疯狂地往前骑着,不顾体力的极度透支,不顾一夜没有睡。当我们看到大海时,太阳正一跳一跳地从海里上升起来,我们把已经破烂不堪的自行车扔到沙滩上,静静地看着太阳升起来。
我们哭了。
十七岁就要过去了,我们三个站在大海边上,对着大海喊——大海,我来了。
喜芽说,大海,原来这样大啊。
海边誓言:谁也不许变老(2)
我说,海水,原来这样蓝啊。
叶画画终于笑话着我们说,原来,两个才女的修辞贫乏到这种程度——大海真大,海水真蓝,这叫什么词啊。
我们疯狂地在海边追逐着,买了海边几块钱一件的泳衣跳到大海里。我和喜芽只会狗刨,叶画画的姿势还特别优美。我们忘记一夜没睡了,而且肚子里空空如也,看到大海的兴奋让我们忘记了尘世中的一切!
多年之后,我想起那天在大海的情景依然热泪盈眶!
中午,我们去吃了海鲜,然后找了海边的小旅馆,又干净又便宜,一人要三十块。我们离海边只有几十米,睡了吃,吃了睡,然后跑到海边。喜芽说,给个神仙也不换,太美啦。
我们哪知涂什么防晒霜,就知道皮肤微微地疼。我们在海边尽情地晒着游着,夜晚降临时,我们坐在海边的烧烤大排档里,喝着啤酒,要了烧烤,听着海浪,看着星空。这样的夜晚,多么美妙,多么动人,多么销魂!
叶画画唱起了歌,轻轻地唱着罗大佑《光y的故事》,我和喜芽轻轻地和着。我们慢慢地喝着,轻轻地唱着,大海涨潮了,几米之外就是大海,软软的沙滩上,有情侣轻轻地拥抱着。一切太美,一切恍如隔世。
夜深了,人散了,我们不想散,我们喝到薄醉,都不胜酒力,于是三个人拉着手在星空下漫步,沙滩上的沙子还有白天的温度,海水偶尔漫过脚。喜芽忽然提议,来,让我们说说梦想吧。
叶画画很雀跃:我想当最好的歌手,想当明星,然后去欧洲,最好能在维也纳的金色大厅开演唱会!
我想当个自由职业者,我说,和三毛一样,万水千山走遍。当然,最好有个我爱的也爱我的男孩儿陪着,我们一直到老,永不分离!说这话时,我又想起了陈北方,我多想那个人就是他啊。
叶画画开我玩笑,是不是想到了陈北方啊?
去你的!我给他一拳,才不是。嘴硬着,心里却难受了,铅笔白削了,风油精白送了,人也白等了!他根本不喜欢我!
你呢,我们一起问喜芽。
她安静地笑笑,我想开一个小书吧,安静地坐在里面百~万小!说,煮一些普洱茶,找三两个知己,谈谈天说说地,弹弹古筝,过一种闲云野鹤的生活。
和谁在一起呢?叶画画问,不会是只想和我们吧?
夜色中,我能感觉出喜芽的紧张,她使劲拉着我的手说——当然,是和我喜欢的他在一起了。
如果他不喜欢你呢?我紧紧地追问。
那我也喜欢他,只要我喜欢他就够了。
傻瓜!叶画画说,如果他不喜欢我,一点可能都没有!他必须喜欢我,把我当成公主!我想起欧楚生和汤晨,不都是把她当成君王吗?她这么盛气凌人,这么得意,带着飞扬跋扈的劲儿,哪个男孩儿能消受,最重要的是,这家伙名利心太重太重了,男孩儿会接受吗?
我们说着梦想,说着将来,说着十年之后的事情……夜色渐重,我们感觉到了凉意,可是,心还在燃烧着,叶画画提议对着大海许个愿望。
喜芽说,我们,谁也不许变老!
她声音很轻,可是,这句话在海边是那样的石破天惊,是那样的让人心里发酸,涩涩的。我说,好,谁也不许变老。
谁变老就是小狗,画画说,反正我是不要变老的,我要当妖精,一辈子也不老。
这句话说出来,我和叶画画紧紧地抱住喜芽,哭了。
多好的愿望,对于十七岁而言,谁也不许变老,是这样的地老天荒,这样的刻骨铭心!
好,我们哽咽着答着:我们,谁也不许变老!
我用了那些2b铅笔(1)
从北戴河回来后,我父母看到我的第一句话是:外星人?还有别的同学,看到我们三个人都笑破了肚皮,我们黑得好像非洲人不算,而且脸上身上全在一层一层地脱皮!
简直好像脱胎换骨了一样!
暴晒让我们的皮肤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海边的激动和浪漫换来的代价是叶画画病了,进门就倒了,而喜芽开始拉肚子闹肠炎,我瘦了几公斤,看起来十分骨感,可是并不美,因为整个人黑得变了形!
可就在我最难看最难堪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找我的!父亲在客厅喊我:薄荷,电话。
我跑过来,以为是喜芽或叶画画,我说干什么干什么,睡觉呢,别麻烦我了。我想,我的狐朋狗友就是她们俩,我嫌她们俩烦,简直是烦死人不要命!
是我,他说。啊,是一个男孩儿的声音。
薄荷,我是陈北方。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什么?我没有反应过来,三秒钟之后,我僵掉了,彻底僵掉了,陈北方?是陈北方!他把电话打到我的家里来,之前也有男同学打电话到家里,我总是很客气而委婉地问,什么事啊?现在,我不知所措,我手脚冰冷,甚至声音有些颤抖,幸好老爸去看足球了!
我知道,我说。
我只说了这三个字,不知如何说下去了。在海边我还曾经说过,他如果找我,我都不再理他!可我现在才发现,我只是那么说说而已啊,我舍不得啊,我舍不得!
你找我?我想这简直是废话!不找我找我爸爸找我妈吗?我简直是笨死了,手脚变得凉凉的,哎,我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呢。
今天黄昏,一中最老的那棵合欢树下,如果你能来,希望你来。
说完,挂了电话,我再想说什么,他挂了。
黄昏,合欢树,最古典的约会!这一个个词多么生动!
他约我了!我要去约会了!
这是我的第一次约会啊!最老的合欢树,我当然知道是哪一棵,就是广播站门前的那一棵啊,就是我站在树下等他的那一棵啊!
还早,才几时点,两点多?离黄昏还有几个小时,怎么办?怎么办?穿什么啊?
跑到自己小屋里,站在镜子前,傻了彻底傻了。镜子中的我,是一个又黑又瘦又难看的傻姑娘,脸上长了太多痘痘,皮肤还褪着皮,头发也枯黄了。我的天,怎么办?这才是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最现眼的时候他出现了!
他要我说什么,一定是安慰我,说年纪还小,说如何如何,这些招数,我曾经和别的男生用过。他要退给我风油精?要退给我2b铅笔?想不透,哎,乱死了。
打开电脑,听歌。
听陈奕迅,怎么今天他唱得这么难听?
再听周杰伦,也听不下去。
听马休?
关掉,看小说。
看海岩的小说,发现他写的一点也不好看,放下。
穿衣服,一件件穿。这件白裙子太短,那件太长,这件太新,那件太旧,白球鞋好像哪双都不干净了……换来换去,床上一堆衣服了,颓然坐在床上发着呆。外面有些y天,y天真好,下雨才好呢,下吧下吧下吧下吧。我把头埋在腿间,忽然感觉惆怅,如果下一秒到黄昏多好,如果此刻是永远多好!
五点,刚刚五点,我披着新洗的头发,它散发着淡淡的薄荷香。我穿着旧衣旧裙白球衣去赴约了!
校园里静极了,静得只有知了和小昆虫的叫声。当然,还有花香,蔷薇花已经谢了,茉莉正开着,法国梧桐高大挺拔。我穿过那些树,远远地,我看到一个人。
他比我来得还早。
那个人穿着牛仔裤,藏蓝色短t恤,正捧着一本书看。
近了,我闻到了我熟悉的味道,那淡淡的、清新的薄荷香。
我,薄荷,喜欢陈北方的薄荷,就站在了陈北方的对面。
他缓缓地抬起头。
我用了那些2b铅笔(2)
我却低了头,小声说:我,我去北戴河了……晒得黑死了,难看死了……我的脸上全是小痘痘了……我都不想来了……其实……其实我怕得很……我开始结巴,说不清楚了。全乱了,我的心乱了,话乱了,脸绯红,手颤抖。他忽然笑了,他这一笑,我更生气了!
你笑什么笑!我有这么好笑么?
反正他是不喜欢我,反正我是一个黑姑娘灰姑娘,反正我是配不上他,索性厉害地问他,笑什么笑?我知道我我黑我难看我配不上你,行了吧?
他还是笑。
我说,我就是这么黑,就是这么难看,就是这么傻瓜,就是这么无聊,我还找了一天衣服,我还洗了澡洗了头,我还沐浴更衣,我还心跳加速,我还茫茫然,我还不知去干什么……
他依然在笑!
我转身就走,让他一个人笑吧。
薄荷,背后传来他磁性的声音。
转过脸来,他说。
我转过头去,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张东西。
是什么?
上海外语学院的通知书,上午刚刚拿到的,除了我们一家,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啊?我兴奋地捂住嘴,我是第一个?他接下去说了一句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话:薄荷,我用的你给我削的2b铅笔。
他又说,我知道,这个女孩子的铅笔会给我力量。因为我知道,我喜欢你。
我想,傻瓜也会明白了吧。
我哭了,又笑了,笑了,又哭了!我是为我的心,为我的情!可是,我嘴里说得却是:祝贺你,祝贺你!
那么,你也要好好学,明年,上海见,可以么?
我想,我是明白了陈北方的心。他这样地懂我,懂得此时此刻的我,懂得我现在要什么不要什么。因为他说,在广播站的时候,每天会通过窗口看那个合欢树下的傻女孩子,看她黑的长发白的长裙,看她有种离群索居的美,看她的脸有一点似王菲,凛冽而薄凉,看她的痴,看她的傻。然后,他用了她雨伞,用了她的2b铅笔,用了她的风油精!
我们在树下站着,天渐渐微雨,合欢树掉下粉红的伞状的小花,落到我的头发上,落到他的肩膀上,如此寂寞的美,缠缠绕绕,枝枝蔓蔓,还用多言么?他说,从第一次我撞到他,从看到我黑发白裙的一刹那,他知道自己被一种东西击中了,那是什么?他问我。
我微笑不语。
那只能是初恋的那颗心啊。
天黑下来,我们走到秋千架下,雨微微地下着。
这细雨里的秋千架,我和他,一人一个,然后看着让细细的雨淋湿我们的头发。亲爱的秋千架,你知道我的喜悦和秘密吗?
薄荷,他轻轻地叫着我,你知道你特别像一个花痴吗?
我像吗?
当然,你看人时,眼睛有一种痴,让人不能动弹啊。
是么?我有么?我问他。
你有啊,我总是躲着你。如果不躲着你,我恐怕早早陷进去,哪里还考什么大学?我早就告诉自己了,考上大学第一件事情,就是来去找你!
又甜又酸的初恋啊!我不知如何表达这样的雨夜,秋千架湿了,我们的衣服也湿了,我的心,也湿了!
往回走吧,夜太深了!
我们离着15公分的距离。此时,我的心中怀着巨大的喜悦,这喜悦是漫天的网,罩住我。我愿意和陈北方这样走下去,走到光年里,走到没有尽头的世界中。
因为,我喜欢闻他头发里的薄荷香。
因为,我看他一眼,就会醉倒!
分手时,他告诉我一句话,只要心里有,就不会觉得等待漫长。
我内心里轰地一下,是铁马冰河,是杏花春雨!我明白,我都明白!转过身,我发疯一样跑着。雨下起来了,很大,我扭过头,他还呆立在雨中。他挥着手,我继续往前跑,一边跑一边想喊,陈北方,我喜欢你,喜欢你!
你说得对,只要心里有,就不会觉得等待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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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了那些2b铅笔(3)
我会一直在这里,一直在。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有睡,我坐在写字台前发呆,一边照镜子一边发呆。我哭了,我笑了,最后,我发现我的眼睛闪着一种奇异的光,那是只有我明白的光芒。我不得不承认,这就是我初恋的夜晚,它这样美好,这样动人,以至于多年之后我回忆起来,仍然泪湿春衫!
第二天早晨,我出现在蓝水湾。陈北方说过,他每天早晨要起来跑步,绕着小公园跑五圈!
而我悄悄地隐藏在蓝水湾的假山后面。
他出来了!
他多帅啊,多美啊,怎么这么像吴彦祖呢?他说的,是真的么?我开始怀疑,开始自卑,可是,我却又如此迷恋,如此贪婪地看着他。他没有发现我,一直一圈圈地跑着,而我呆呆地看着他,支着下巴,好像那只丑小鸭。这天早晨,我坚定地对自己说:陈北方,你等着我,我也要考到上海去!
喜芽的骨头汤(1)
开学啦!
叶画画从北京学了十天声乐回来,和汤晨一起去的!汤晨家拿了钱,叶画画说,反正他们家有钱,也不会在乎这几千块!
可我总觉得不妥似的,喜芽依然在打篮球,每天跑三千米,人还依然胖,只是更黑了些。
陈北方去上海读大学啦,走的时候他告诉我,你必须好好学,安静下来,明年上海见,考不到上海,就不见!
这算什么?死命令!不过,我得听他的,否则,他真干得出来!
哎,我算被人彻底拿下了!
爱情这个东西,真要人的命啊。离了他就想,在一起又惆怅,这是望尽天涯的寂寞,是魂断三生的销魂!
而且,他每个月只写一封信给我,还大部分寄的是从上海买来的复习资料。除了那天合欢树下说了一两句暧昧的话,我们的话主要以学习为主,用他的话说,小毛孩,你高三啦,十八啦,不学习你会死得很难看。你必须保持住你的前三名,如果掉下来,小心打你!
这个不说理的家伙!
可是,可是我知道他的心思!
这是我的小秘密,合欢树下的秘密。我可没有和喜芽叶画画说,她们也曾问起,你迷恋的那个陈北方哪里去了?黄了吧。
黄了黄了,我说,好像去了上海吧。我轻描淡写,而学习紧张得我们透不过气,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我已经快厌倦了,幸好还有喜芽和叶画画这两个死党!不然,真的要郁闷死了!
亲爱的喜芽每天坚持跑步,每天三千米,然后总是问,你们看我瘦了没有?是不是有一些瘦?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表情很天真,很纯粹,我们总是十分不配合地说:没有呀,看着没有呀,和去年一样啊。
我们总是这样打击她,这让喜芽总是问,真的啊?这个字说出来,我们更觉得她有一种朴素的天真和可爱,亲爱的喜芽啊。
天空瓦蓝瓦蓝的,喜芽的脸红扑扑的。我们的校园里充满了九月的菊花香,那些藤萝一点点变黄变红了,喜芽说,他打球真的好帅呢,要不你们有时间去看一场,这个周末,和工大有一场比赛,我请大家去看,他是7号!
7号?叶画画说,那就是了sevenseven了。
贫嘴,喜芽骂道。
就是,我重复着,以后不叫林与飞了,就叫他sevenseven好啦。
对,我们去看sevenseven。叶画画说。
喜芽从后面追赶着我们,如果你看到十八岁的三个少女在午后的九月阳光里追赶,看到瓦蓝的天空和红色的瓦片,看到墙上的紫藤,你会觉得无限的美。青春这样短,我们的脸上长满了痘,总以为过不完,总以为是没完没了的卷子和没完没了的考试,总以为这高三漫长到了没有边,总以为紫藤再也爬不过那四层高的图书馆了……可是,可是再过一年,我们却再也没有看过这些美丽的紫藤了,并且,青春一去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那个周末我们去体育馆看的比赛。
喜芽对sevenseven这个称呼很是讨厌,可是,我和叶画画一直说你的sevenseven,sevenseven,sevenseven……
体育馆是市里新建的,我们坐17路公交车。三个人紧拉着手,车穿过那些法国梧桐,穿过小城中的那熟悉的街道,我们唧唧喳喳地说着,有些像小鸟。因为有个老太太直看我们,叶画画问,是欣赏我们还是嫌我们麻烦?喜芽说,当然是后者!
因为我们和三只麻雀一样!
这个比喻让我们很开怀,我们就愿意当三只麻雀!
体育馆门口,喜芽忽然呆住了。
叶画画说,sevenseven来了。
前呼后拥,他的自行车后面,带着一个大波浪头发的女生,细细的长腿,雪白的肌肤,大大的眼睛,好像卡通王国里的女孩子。
喜芽犹豫了一下,要不,不去了吧?
叶画画坚持,为什么?一定要去!
我也坚持,已经到这儿了呀,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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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芽的骨头汤(2)
喜芽的自卑明显地露了出来,眼睛里是胆怯的。我推了她一把,怕什么啊,你看那个大波浪多轻浮啊,她怎么可能和你比啊,走!
进了体育馆,看到sevenseven正在热身,几个漂亮女孩子当他的拉拉队。漂亮的女孩子们穿着超短裙,她们跳着舞,为sevenseven加着油。他不停地挥着手,并没有看我们一眼,喜芽的头有些低着,语调是自卑的:其实他总是叫错我的名字。
那没有什么的,叶画画说,我也常常叫错别人的名字。
滴——一声,比赛开始了!
比赛打得很激烈,一中的篮球队是全省都有名的,每年输送体校好几个棒棒的运动员。林与飞打中锋,满场都是他的影子,女孩子们的口哨声和尖叫声此起彼伏,很多人是为林与飞而来,因为他真的好帅,好有那种明星球员的魅力啊。
他投篮时,全场叫。
他传球时,全场也叫。
他回头做个鬼脸,然后给对方前锋来个盖帽。他三步上篮,好像流星一样美。喜芽紧张地抓住我的手,我感觉她的脉搏一直跳得很快,她的腿有些许颤抖,我看着她,她好像比林与飞还紧张。
半场到了。
一中队落后四分。
哨声刚响,那个女孩子跑上去,递上白毛巾和乐百氏的水。我们看着这一幕,替喜芽心酸,喜芽的喜欢这么绵长持久,喜芽的三千米呀。
林与飞拍了一下女孩子的肩,很亲昵,很随意,看得出来,他们之间不仅仅是熟悉,而是有一种超正常的关系。
下半场开始。
sevenseven打得很冲,看得出来,他是全场的核心,想把这四分追回来。喜芽说,省队来人了呢,听说要通过这个比赛选拔人呢。
我明白了sevenseven尽力的原因,林与飞学习一般,只有篮球打得好。我想,他就是想走这条路吧。
忽然,我听到sevenseven大叫一声。
他被对方中锋冲撞,撞出去好远,他痛苦地倒在地上。
喜芽一下子站了起来!
林与飞林与飞!她脸色变得白,冲出看台向林与飞跑去,那几乎是下意识的,谁也没有办法拦住她一样。
那个大波浪早就冲了过去,还有队医。
林与飞没有站起来,他满脸的汗,比赛中途停止了。队医说,林与飞的腿骨折了!
骨折了?!
有人打了120,喜芽的脸好难看,她站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外面,因为个子不够高,大概也看不到林与飞。我和叶画画也跑了过来,轻轻地安慰她,没事的,没事的。
担架来了,几个男生把林与飞抬了上去,喜芽跟着跑出去。车开走了,喜芽站在秋风中,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我递给她纸巾,她说,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呢?
我们三个垂着头往外走着,天空不再是瓦蓝瓦蓝了,空气中的花香不再那么芬芳缠绵了,一切不对了……
喜芽轻轻说,他多疼啊,多疼啊……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人的脸色这样苍白,我恨不得替他啊……
我们紧紧地握着喜芽的手说,我们知道,都知道。
林与飞住院了,打了石膏,有熟悉的同学三三两两去看。喜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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