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儿,’我温柔地对他说,‘那是最大的罪恶,即我们甚至可以为了彼此的相爱走得那么极端,你和我。其他还有谁会向我们表示一点爱、一点同情或怜悯呢?还有谁会知道,我们彼此相互了解,只要不毁掉我们自己,我们就可以不顾一切呢?然而,我们却能彼此相爱。’
“过了很长时间,他站在那里看着我。他向我靠得更近了,头慢慢偏向了一边。他的嘴张了张,好像想说什么似的。但后来,他只是笑笑并且轻轻摇摇头表示他不懂。
“但我没有再多去想到他。我度过了一个那种罕见的似乎什么都不想的时刻。我的思绪很乱。我看见雨停了。我感觉那空气清新而凉爽。那条街灯火通明。我想进卢浮宫。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阿尔芒,问他能否帮我做些在拂晓前占有卢浮宫必须做的事情。
“他觉得这是个很简单的请求。他说他只是奇怪我为什么等了那么久才提出来。”
“在那以后,我们很快离开了巴黎。我告诉阿尔芒说我想回到地中海——不是去我已经梦想了那么久的希腊。我想去埃及。我想去看那里的沙漠,更重要的是,我想去看那些金字塔和那些帝王的坟墓。我想去和那些盗墓贼接触。他们对那些墓x的了解胜过学者们。我想下到那些还没打开过的墓x中,看看埋在那里的帝王,看看存在那里面的陈设和艺术品,还有那些墓墙上的壁画。阿尔芒正巴不得。我们没有拘泥于丝毫的礼节,在一个傍晚早早离开了巴黎。
“我还干了件应该提起的事情。我曾经回过圣加布里尔饭店里我的那些房间,是为了拿走一些克劳迪娅和马德琳的东西,把它们放入棺材里,然后将棺材埋入蒙特马特墓地那准备好的墓x里。但我没那么做。我在那些房间里呆了一会儿。那里已全被服务员收拾得干净整洁、井井有条,仿佛马德琳和克劳迪娅随时会回去似的。马德琳的绣花绷和那几股绣花线都放在一张椅子旁边的桌上。我看着那绣花绷,还有其他所有的东西。我的任务似乎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我走了。
“但是,在那儿我也想到了些什么,或者,更确切地说,只是我早已意识到的一些东西变得更清楚了。我那天晚上到卢浮宫去是为了交出我的灵魂,寻找某种能够忘却痛苦甚至能忘却自我的超常愉悦。我已被这种愉悦鼓起了勇气。当我站在饭店门前的人行道上,等着马车带我去见阿尔芒时,我看见了那些走路的行人——林荫大道上那些川流不息、穿着讲究的绅士淑女们,卖报纸的小贩们,扛行李的搬运工们,还有马车夫们——这些全都沐浴在一种全新的光芒下。以前,所有的艺术已使我拥有了更深切地理解人类心灵的希望;现在,人类的心灵没有任何意义了。我没有贬低它。我只是把它忘了。卢浮宫那些精美的绘画不是为我画的,它们和那些创作它们的画家关系密切。他们尽情享乐,然后死去,就好像是一群走向墓碑的孩子。就像克劳迪娅,离开了她的母亲,穿戴着珍珠和打制的真金首饰活了数十年。就像马德琳的那些玩偶。当然,也就像克劳迪娅和马德琳,还有我自己。我们也全都会化为灰烬的。”
第四部
……
“故事就那样结束了,真的。
“当然,我明白你想知道那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事,阿尔芒到哪里去了,我去了哪里,我又做了些什么。但是告诉你吧,真的什么事也没有。没有什么事是真正命里注定的,而我向你描述过的最后一晚去卢浮宫的事,也只是预言性的罢了。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改变过。在那令人改变的伟大源泉之一——人性当中,我不再追寻什么了。甚至在我对世界上美好事物的热爱和沉醉当中,我也无法找到可以让我返回人性的东西了。我用吸血鬼的方式饮尽了这世界的美丽。我知足了。我内心充满着它们,但是我已经死了,而且无可更改。像我说过的一样,故事在巴黎就结束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克劳迪娅的死导致了一切的结束。假如我能看着马德琳和克劳迪娅安全地离开巴黎,我和阿尔芒之间就会不一样了。我也许会再一次去爱,再一次有热望,再一次试着去寻找一种和平常人相像的、丰富且富于变化的生活,尽管这样并不自然。但是现在我发觉这想法是错的。就算克劳迪娅没死,就算我没有因为阿尔芒袖手旁观她的死而憎恶他,结果都是一样的。要么慢慢地发现他的邪恶,要么自己也深陷进去不能自拔……都是一样的。最终我不期望其中任何一种情况的发生。而我自己,除了像一只在火柴的燃烧中蜷缩起来的蜘蛛,也不配有更好的下场。就连阿尔芒,我忠实的,也是唯一的伙伴,也像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存在着,存在于那一层将我和一切生灵隔绝开来的面纱,那寿衣一般的面纱之外。
“但是我知道,你急着想了解阿尔芒怎样了。天快亮了。我之所以想告诉你是出为这非常重要。如果没有这一段,故事就不完整了。
“就像我和你说过的,我们离开巴黎之后就去周游了世界:先是埃及,后来是希腊,然后是意大利、小亚细亚——到哪儿都是我决定的,是的,而且不论何处我都跟着自己追求艺术的感觉走。这些年来,时光飞逝而去,不再停留在那些有意义的事情上,而我总是被一些非常简单的事物所吸引——博物馆里的一张画、一扇大教堂的窗户、一座美丽独特的雕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是这样。
“然而在所有的这些岁月里,我有一个模糊但是持久的愿望,那就是要回到新奥尔良去。我从未忘记过新奥尔良。当我在热带地区或是那些生长着在路易斯安那也有的花木的地方,我就会强烈地感觉到这种愿望。在对艺术无止境的追求之外,对家的牵挂恐怕是我对任何事物的感觉中唯——点闪亮的热情了。而且时不时地,阿尔芒会请求我带他去那儿,而单纯从绅士的角度来看,我很少做什么事能让他开心,而且常常不和他打招呼就跑出去很长一段时问。我想带他回去,既然他已经问过我了。看起来,好像他的请求让我忘却了害怕自己在新奥尔良可能会感觉到痛苦的那种朦胧的恐惧,忘却了自己可能会再次被以前那种忧愁和彷徨的惨白y影笼罩。但是我打消了这个念头。也许这种恐惧比我料想的还要强烈一些。我们回到了美国,但在纽约住了很久。我不停地把那想法搁到一边,而最终阿尔芒采用了另一种办法催促我。他告诉了我从我们在巴黎时起他就隐瞒着我的一些事。
“莱斯特没有死在吸血鬼剧院,而我一直相信他是死了。而且我问阿尔芒那些吸血鬼的情况时,他也告诉我他们都化为灰烬了。但是,他现在告诉我事情不是这样的。在我逃离阿尔芒,找到蒙特马特公墓的那天晚上,莱斯特就离开了剧院。有两个和莱斯特一起被同一个主人制造出来的吸血鬼帮他订了去新奥尔良的票。
“我无法向你描述我听到这个事实时的感觉。当然,阿尔芒告诉我,是他不让我知道这个消息的,只是期望我不要仅仅为报复而开始一段漫长的旅程,一段会令我悲哀和伤痛的旅程。但是,其实我并不真的在乎。我火焚剧院的那一晚根本没想到莱斯特。我只想着圣地亚哥、西莱斯特,还有别的那些毁掉克劳迪娅的吸血鬼。实际上,莱斯特只引起我某些我并不想向任何人披露的情感,是我希望能忘却的情感,尽管克劳迪娅死了。仇恨并不是其中之一。
“但是当我从阿尔芒那儿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那好像一直保护着我的面纱变得稀薄亦透明了,尽管它依然悬挂在我和情感世界之问。透过它,我看见了莱斯特,而且发觉我想再次见到他。这种想法一直刺激着我,于是我们回到了新奥尔良。
“那是今年的暮春。当我一从火车站上出来,我就知道我真的到家了。那儿的空气芳香沁人,有种特别的味道。走在温暖平坦的街道上,经过那些熟悉的老橡树,倾听着夜晚此起彼伏、回响不绝的生动的声音,我感觉到一种特殊的轻松惬意。
“当然,新奥尔良变化很大,但是我并不伤叹那些改变。我很感谢那些看起来依然如故的景物。我还能在小城的花园区,我那个年代的圣玛丽区,发现一幢往昔岁月里的华美大厦。那极其安静的砖铺街道,令披着月光、徜徉在它那些木兰树下的我,又漫步在旧时的甜蜜和祥和之中。不光是在黑暗、狭窄的旧方角街上是如此,就是在普都拉的废墟里也一样。那儿有忍冬花和玫瑰,隐约可见星光下科林斯1式的门柱;大门外是梦幻般的街,和其他的华美大厦……那是一个优雅华贵的城堡。
1科林斯为古希腊著名奴隶制城邦,科林斯式尤指带有叶形装饰的钟状柱顶建筑物。
“在皇家大道,我带着阿尔芒经过行行色色的旅行者和古玩店,以及时髦餐馆灯火通明的入口。我很惊异地发现,镇上那所曾经是莱斯特、我和克劳迪娅的家,表面新抹的灰泥和内部屡次的修缮并没有改变它太多的外观,那两扇落地长窗依然开在下面商店上方的小阳台上。在蜡烛柔和的光亮下,找可以看见战前日子里人们熟悉的那种雅致的墙纸。我强烈地感觉到莱斯特在那儿,更强烈地感觉到他,而不是克劳迪娅。而且我确信,尽管他并不在这座房子附近,但是我可以在新奥尔良找到他。
“我还感觉到别的一些什么。在阿尔芒继续他的旅行之后,一种悲伤席卷而来。但是这种悲伤并不疼痛,也不激烈,只是某种丰富,而几乎是甜蜜的东西,就像我通过铁门看见的古老花园里丛丛茉莉和玫瑰,闻到它们的香味。而且这种悲伤给我一种细微的满足感,让我很长一段时间停留在那样一种情境之中。这种情绪使我盘桓在这座城市里,而在我离开的那晚,它也没有真的离我而去。
“现在我有时候会想,这种悲伤从何而来,它在我内心深处可能还可以引发比它本身更强烈的某些东西。但我已经跳到故事前面去了。
“因为那之后不久,我在新奥尔良看见了一个吸血鬼。一个面色光滑苍白的年轻人,在黎明前的几小时里独自一人走在圣查尔斯大街宽阔的人行道上。而我立刻确定,如果莱斯特住在这儿,那个吸血鬼也许会知道他,而且还可能把我带到他那儿去。当然,那个吸血鬼没有看见我。我早已经学会在大城市里发现我的同类而不让他们有机会看见我了。阿尔芒,在他对伦敦和罗马的吸血鬼进行的短暂拜访中得知,那场吸血鬼剧院的大火已众所周知,而且我们两个都被认为是被驱逐的无家可归者。如果为了这个再起争端,对我来说是毫无意义的,况且我一直躲避着他们直到今天。但是我开始盯上这个新奥尔良的吸血鬼,跟踪他,尽管他常常只是把我带到剧院或是其他我不感兴趣的消遣场所。但是有一天晚上,事情最终起了变化。
“那是一个非常温暖的夜晚,当我刚在圣查尔斯见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要去什么地方。他不只是走得很快,而且看起来有些垂头丧气。而当他最后从圣查尔斯街转上一条突然变得黑暗、破陋的狭窄小巷时,我确定他正在走向某个让我感兴趣的地方。
“但是他走进一个小小的木制越层公寓一侧,在那儿杀了一个女人。他下手很快,没有一丝快乐的痕迹。他吸完血之后,把她的孩子从小床上抱起来,轻轻地包裹在一条蓝色羊毛毯中,又走到了街道上。
“只过了两个街区,他便停在一个藤蔓覆盖、围着一个杂草丛生的大庭院的铁篱笆前。我可以看见树后的老房子,黑沉沉的,油漆褪了色,阳台上装饰用的铁栏杆已布满了桔红色的铁锈。那看起来像是一幢不祥的房子,周围纠缠簇拥着无数小木屋。高大空d的窗户面对着的一定是纷乱杂陈的低矮屋顶、街角的杂货店,还有相邻的小酒吧。但是那宽阔黑暗的空地多少将房子和这些东西隔离了开来。我不得不沿着篱笆走了好几步,才看见一线微弱的灯光从底下的一扇窗里透过浓密的树枝照s出来。那个吸血鬼已经进了大门,我可以听见那孩子的哭泣,然后又没声了。我跟着他,轻而易举地翻过老篱笆,跳入花园中,轻手轻脚地走上长长的前廊。
“我爬到一扇落地长窗面前时,看见一副令人吃惊的景象。因为在这无风夜晚的燥热之中,那破败变形的阳台,恐怕是唯一的、人或吸血鬼能忍受那酷热的地方。尽管如此,客厅的壁炉里升着火,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年轻的吸血鬼坐在火炉边,和坐在它近前的另一个吸血鬼说着话。他穿着拖鞋的脚正放在火热的壁炉架上,颤抖的手指一遍一遍地拽着破旧的蓝睡衣的翻领。尽管有一截破的电线从天花板上石灰的玫瑰花环中耷拉下来,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散发出幽暗的光衬着火光。油灯放在附近的桌上,靠着那个哭泣的婴儿。
“我的眼睛睁大了,端详着这个佝偻着背、正在发抖的吸血鬼。他浓密的金发垂落下来,松松的波浪遮住了脸。我想拂去窗玻璃上的灰尘,它们使我拿不准自己的猜测。‘你们都别来烦我!’他现在用一种尖细的高声哀号着。
“‘你别想让我跟你在一起!’那个瘦长的年轻吸血鬼尖刻地说道。他交叉着双腿坐着,双臂叠放在窄小的胸前,双目轻蔑地扫过那灰尘遍布、空荡荡的房问。‘啊,嘘,’他对那发出一声惊哭的孩子喊道,‘别叫,别叫!’
“‘柴火,柴火。’金发吸血鬼虚弱地说道,让另一个吸血鬼从椅子边给他递燃料。我清楚地、准确无误地看清了莱斯特的轮廓,那光滑的皮肤上现在已全无老伤疤哪怕是最微弱的一丝痕迹。
“‘要是你愿意出去的话,’另一个吸血鬼一边怒气冲冲地说着,一边把木块掷入火中。‘要是你愿意抓点什么东西,而不是这些可恶的动物……’他满脸厌弃地看了看周围。我于是看见,在y影中,有几只猫的毛茸茸小身体,乱七八糟地躺在尘土中。这是最不寻常的事,因为一个吸血鬼比任何动物都更不能忍受待在靠近堆放他那些死去的受害者残骸的地方。‘你知道现在是夏天吗?’年轻人问道。莱斯特只是搓搓手。婴儿的号哭渐渐弱下去,然而年轻的吸血鬼接着说:‘来吧,吸了它,这样你就会暖和了。’
“‘你本可以给我带点别的什么东西!’莱斯特痛苦地说。当他看着那孩子时,我看见他的双眼眯起,斜睨着冒烟的油灯里昏暗的光。认出这双眼睛和深深的金发波浪y影下那种表情的刹那,我感到一阵震惊;而当我听见那种哀恸的声音,看见那佝偻着的颤抖的背,我几乎想都没想,就开始使劲敲打起窗玻璃。年轻的吸血鬼立刻站起身,做了一个强硬邪恶的表情,但我只是示意他把窗销打开。莱斯特揪着睡衣的领口,从椅子上站起来。
“‘是路易!路易!’他喊道。‘让他进来。’他狂乱地打着手势,像个病人,想让年轻的‘护士’遵照他的要求。
“窗户一打开,我就闻见屋子里的恶臭,感到令人汗流浃背的燥热。腐烂的动物尸体上群集蠕动的虫刺激着我的感官,使我顾不上自己,也不管莱斯特几乎绝望的请求而后退着。在远远的角落里放着他睡觉的棺材,清漆已从木头上剥落下来,有一半用一大堆发黄的报纸覆盖着。屋子的四角都堆放着骨头,啃得很干净,除了一些细簇的毛。但是莱斯特已经把他干瘪的手放在了我的手上,把我拉向了他,拉向了屋里的热力。我可以看见他的双眼里噙满了泪,而且只是当他的嘴角延展出一个近乎痛苦绝望的幸福微笑时,我才能看出旧伤的痕迹。多么令人难堪和痛苦啊,这个面孔光滑闪亮的不死者,弓着背,慌乱地叫着,像一个老太婆。
“‘是的,莱斯特,’我轻声地说道,‘我来看你。’我轻轻而缓慢地推开他的手,走向那个婴儿。现在婴儿正声嘶力竭地哭着,因为恐惧,也因为饥饿。当我抱起他,松开盖被时,他安静了一点点,而后我轻轻拍着他,摇着。莱斯特现在用一种急促而浑浊不清、我听不明白的话语和我低语着,眼泪从他的脸上潸潸而下。年轻的吸血鬼站在开着的窗边,脸上一副厌恶的表情,一只手放在窗栓上,好像准备随时拴紧窗户一样。
“‘那么你就是路易,’年轻的吸血鬼说道。这话似乎增加了莱斯特无法表述的激动和兴奋。他用睡衣胡乱地擦着他的眼泪。
“一只苍蝇停在了婴儿的前额上,我不自觉地吸了一口气,把它捏死在两个手指之间.扔到地板上。孩子不再哭了,仰面看着我,一双蓝得出奇的眼睛,深蓝色的眼睛。他圆圆的脸因为热而闪着光,绽开的双唇露出一个微笑,一种像火焰一样渐渐明亮的微笑。我从未将死亡带给过一个如此年轻,如此无辜的生命,而我现在意识到了这一点。当我抱着这孩子的时候,我感到一种奇怪的痛楚,甚至比那在皇家大街上占据我的感情还要强烈。我轻柔地摇晃着这孩子,把年轻吸血鬼的椅子拉到火边坐了下来。
“‘别多说什么……一切都过去了,’我对莱斯特说。他满是感激地坐进椅子,伸出双手要触摸我大衣的领子。
“‘可我是多么高兴见到你啊,’泪光中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一直梦见你来……来……’他说着,而后面孔痛苦地扭曲着,好像感受到一种不可名状的苦痛,于是一霎那间,那些细密的伤痕又一次显现出来。他目光游移,手捂住耳朵,好像要罩住耳朵以防自己听到什么可怕的声音。‘我不想……’他开始说,而后又摇头,双眼大睁且遍布云翳。他尽力想让眼神凝聚。‘我并不想让他们那样做,路易……我是说圣地亚哥……那一个,你知道,他没有告诉我他们打算做什么。’
“‘一切都过去了,莱斯特,’我说。
“‘是的,是的!’他用力地点着头,‘过去了,她不会永远……为什么,路易,你知道……’他又摇摇头,声音里好像又多了些力量,由于他的努力又多了一点共鸣。‘她从不该成为我们中的一员,路易。’他用拳头捶着他下陷的胸膛,轻柔地再次说了一遍‘我们’。
“从那以后,她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她好像只是某种不合逻辑的,难以置信的梦。这个梦对我而言太珍贵,太隐秘,因而从不能和任何人分享,而且已经过去了太长的时间。我看着他,盯着他,并且试着去设想,是的,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时的情景。
“‘别害怕,莱斯特,’我说,好像在对自己说一样。‘我不会给你带来任何伤害。’
“‘你又回到我身边了,路易,’他用尖细而高音调的声音低语着,‘你又重新回家,回到我这里了。路易,是不是?’他又一次咬住嘴唇,绝望地看着我。
“‘不,莱斯特。’我摇了摇头。有一会儿他变得很狂躁,挥舞着一个又一个的手势,最后他坐了下来,双手捂在脸上,陷入了一阵伤痛的痉挛。另一个吸血鬼,冷冷地看着我,问道:
“‘你准备……你是不是回到他这儿来了?’
“‘不,当然不,’我答道。于是他傻笑起来,好像这正如他预期的一样,一切又重新落回到了他的身上。他走到外面的门廊上。我可以听见他呆在那儿,很近,等待着。
“‘我只是想看看你,莱斯特。’我说。但是莱斯特好像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有别的什么东西分了他的神。他的眼睛不知道盯在什么地方,大大地睁着。他的双手在耳朵边移动着。而后我也听见了,那是警笛的声音,越来越响。他双目紧闭,手指护住耳朵抗拒着那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响了,由市中心那边向街这边传来。‘莱斯特!’我对他说,声音盖过那婴儿的哭声。由于对警笛声同样极度的恐惧,那孩子大哭起来。但是莱斯特的痛苦使我咽下了要说的话。他的脸因为痛苦而可怕地扭曲着,嘴唇向后翻拉到牙齿之上。‘莱斯特,那只是警笛!’我笨拙地说道。他从椅子上向前起身,抓住我,抱紧了我;而我,尽管不情愿,还是握住了他的手。他俯下身子,将头抵在我的胸口。他这样紧地握住我的手,结果把我都弄疼了。房间里充满了警灯闪烁的红光,一会儿就渐渐退去。
“‘路易,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他泪眼迷离,咆哮着。‘帮帮我,路易,留下来陪我。’
“‘但是你又为什么害怕呢?’我问,‘难道你不知道这些事是怎样的吗?’我低下头看着他,看见他的金发压在我的外衣上。我又看见多年前他的模样,那个高大而相貌堂堂的绅士,披着漩涡形饰边的斗篷,头向后昂着,用醇厚无瑕的嗓音唱着我们刚看过的歌剧中轻快活泼的曲调,手杖照着音乐的节拍敲击着鹅卵石路面,他那双灼灼发亮的大眼睛出神地定格在身边的女人身上,当歌声袅袅地从他嘴唇边散去时,遂有一丝微笑绽开在他的脸上。而那一瞬间,就在他和她的眼神相遇的刹那,所有的邪恶都好像在喜悦的暖流和仅仅因为活着而迸发的激情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这就是那种热衷和着迷的代价吗?一种由于变迁而震惊,因为恐惧而枯萎的感性吗?我静静地想着我可能要和他说的话,我又该怎样提醒他他不会死亡?没有任何注定他这样隐退的事可以救得了他,而他又被不可避免的死亡的明确标志包围着。但是我没有说这些事,而且我也知道我不会说。
“屋子里的安静就像曾被警笛驱赶开的黑暗海洋,重又回到我们的周围。苍蝇集结在一只溃烂的老鼠尸体身上。婴儿安静地看着我,就好像我的眼睛是色彩鲜明的玩具。他那满是小r坑的手抓紧了我放在他小小花瓣一样的嘴唇上的手指。
“莱斯特已经站起身,伸直了背,但只是为了再弯下腰,猫进椅子里。‘你不会和我呆在一起的!’他叹息道。但是然后他把目光移开了,看起来好像忽然陷入了沉思。
“‘我是多么想和你说说话啊!’他说。‘那天晚上我回到皇家大道的家只是想和你谈一谈!’他浑身剧烈地抖动着,双目紧闭,喉咙像是勒紧了,似乎当年我击打他的拳头现在又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的双眼盲目地盯着前方,舌头添湿了嘴唇。他的声音低沉,几乎是正常的了。‘我跟在你后面去了巴黎……’
“‘你想告诉我什么?’我问道,‘你想和我谈什么?’
“我可以清楚地记得他在吸血鬼剧院时那种疯狂的坚持,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有仔细想过。是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而我明白,现在我极不情愿提起它。
“但他只是冲着我微笑,苍白无力的、几乎是一种道歉的微笑。他摇着头。我看见他的眼睛里盈满了一种柔和而朦胧的绝望。
“我感到了一种深切的、不可否认的如释重负之感。
“‘但是你会留下来的!’他坚持道。
“‘不,’我答道。
“‘我也不会!’外面的黑暗中传来年轻吸血鬼的声音。而后,他站在敞开的窗户前看了我们一秒钟。莱斯特抬起头看看他,然后又无力地移开目光,下嘴唇好像变得滞重并颤抖起来。‘关上窗,关上窗。’他说道,摇动着手指,指向窗户。然后他突然啜泣起来,用手捂住嘴,低下头,接着放声痛哭。
“年轻的吸血鬼走了,我听见他的脚步声疾速地在过道上响着,随后是铁门沉重的开合声。现在我独自和莱斯特在一起了,而他在号啕大哭。等他停下来时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在整整那一段时间里,我只是看着他,在想我们之间发生过的所有一切。我记起了我原以为已全然忘却的那些事,而我又清楚地感觉到看见我们在皇家大街的居所时就感觉到的同样的压倒一切的悲哀。只是,在我看来,那不是为莱斯特,那曾经居住在那儿、聪明、欢快的吸血鬼而感到的悲哀,那好像是为了别的什么东西而感到的哀伤,某种超越莱斯特而将他包括在内的东西,是我对所失去的、爱过的,或知道的所有一切而感到的强烈而可怕的哀伤的一部分。当时我就好像在另一个时空,而这种不同的时空非常真实。在那里,虫子像在这里一样嗡嗡作响,空气凝滞粘着,散发着死亡和春天的芳香。而我即将了解那个地方,并随之了解一种巨大的痛苦。这种痛苦是如此剧烈,以至于我的思想从那儿逃离开来,似乎在说,不,别把我带回到那个地方——而突然,所有这一切都退却了,而我现在在这里,和莱斯特在一起。我震惊地看见,自己的眼泪落在了婴儿的脸上,看见它在孩子的面颊上晶莹闪烁。而孩子的脸由于微笑变得圆鼓鼓的。他一定是看见了眼泪中反s的光。我把手放到了脸上,拂拭着。真真切切的泪珠,我惊奇地看着它们。
“‘但是路易……’莱斯特柔声说,‘你怎么能就像这样生存着?你又如何能忍受?’他抬起头看着我,嘴还是那样扭曲着,面庞被眼泪沾湿。‘告诉我,路易,帮助我弄明白!你怎么能理解所有的那一切,你又怎么能忍受?’而我从他眼中的绝望和他嗓音中更深沉的音调明白了,他也在将自己推向某种对他而言非常痛苦的事情,推向一个他很久都没有涉足的地方。但那时,甚至当我还在看着他的时候,他的双眼变得雾蒙蒙的,迷惑了。他把睡袍向上拉紧,摇着头,看着火炉。一阵颤栗通过他的全身,而后他开始呻吟。
“‘我必须走了,莱斯特,’我对他说道。我感到疲惫,因为他,还有这种哀伤而疲惫。我向往屋外那种宁静,那种我全然熟悉的彻底安宁。但是当我站起身时我意识到,我还抱着那个小婴儿。
“莱斯特抬起头看着我,那双大大的充满痛苦的眼睛和那平滑的、岁月无痕的脸面对着我。‘但是,你会回来……你会来看我……路易?’他说。
“我转过身离开他,听凭他在后面叫着我,静静地离开了那所房子。走到街上的时候,我回头看去,看见他游移在窗边,似乎害怕走出来。我意识到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走出屋子了,而后又忽然想到也许他永远不会再走出来了。
“我回到那间吸血鬼带走孩子的小屋,把他放回到他的小床里。”
“那之后不久,我告诉阿尔芒我已经见过莱斯特了。也许是一个月之后,我不很清楚。那时时光对我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就像现在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一样。但是那对阿尔芒来说意义重大,他很惊讶我居然以前从未提到过这事。
“那晚我们在上城区走着,那儿已经让位给了奥德班公园。河堤是一段荒凉的草坡,向下延伸到一块泥泞的河滩,上面四处堆集着漂流的木排,时不时地滑入轻轻拍打河岸的水波中。在远远的河岸上有工业区和沿河厂房十分昏暗的灯光,细细密密的红色和绿色灯光在远处闪闪烁烁,如星斗一般。月光披露了两岸间汹涌奔流的宽阔河水,连夏日的炎热也无影无踪。轻凉的微风从水面刮来,柔柔地拂掠起我们身下附着在虬曲者橡树上的苔薛。我拔着草,嚼着它的味道,尽管那味道颇为苦辛,也不自然。这种举动看起来自然一些。我几乎觉得我也许永不会离开新奥尔良了。但是,如果你能永久地活下去,要这些想法又有什么意思呢?永不会‘再次’离开新奥尔良?再次听起来很像人类使用的词汇。
“‘但是难道你没有一点报复的愿望吗?’阿尔芒问道。他躺在我身边的草地上,重量全支撑在双肘上,眼睛紧盯着我。
“‘为什么?’我平静地问道。我又在期望,像我总是期望的那样,他别待在那儿,让我独个儿待着。独自和迷蒙月色下奔流的凉爽河水待在一起。‘他已经得到了最好的报应。他正走向死亡,死于僵硬或是恐惧。他的头脑不能接受时间的概念。再没有任何吸血鬼的死亡比你在巴黎给我描述的更加宁静、祥和、庄重了。我想他会和在这个世纪死去的人一样,在龌龊丑陋、奇形怪状地等死……死于衰老。’
“‘但是你……你是什么感觉?’他平和地坚持问道。而我一时愣住了,因为他提了一个很个人的问题,而我们俩之间有多长时间没有像这样谈过话了。于是我强烈地感觉到他的存在,一个分立的个体,镇静自持,有着一头金棕色直发和一双时而忧郁的大眼睛的生命。那双眼睛常常像是没有看见任何东西,而只是它们自己的思想。今晚它们被一种不自然的y火给点燃了。
“‘没什么感觉,’我回答。
“‘不论从何种意义上说都没感觉吗?’
“我回答是。我极清楚地记得那种哀痛,好像这种伤痛并没有突然离开我,而总是一直在我周围窥视、徘徊着,说:‘来吧。’但是我不会把这个告诉阿尔芒,不会透露这种感觉。而且,我有种强烈的直觉,知道他需要我告诉他这个……这个或是某种事情……一种奇怪的像活人一样的需要。
“‘但是他有没有告诉你任何事,任何让你感觉到那种久存仇恨的事……’他嘀咕道。至此我才开始深切地感觉到他是多么地沮丧。
“‘怎么啦,阿尔芒?为什么你会问这个?’我说。
“但是他向后仰靠到陡斜的河岸上,很长一段时间像是在看星星。那群星令我回想起某些特定的东西,那艘载着我和克劳迪娅驶向欧洲的船,以及那些在海上的夜晚,群星低垂,似乎要触着波涛。
“‘我原以为他会和你说有关巴黎的一些事……’阿尔芒说。
“‘他又能对巴黎说什么?说他本不想克劳迪娅死吗?’我问道。又谈到克劳迪娅,这个名字听起来很陌生。那个在随着海浪上下起伏的桌上摊开了单人牌戏的克劳迪娅;灯在挂钩上吱哑吱哑响,透过舷窗,可以看见满天群星。她低垂着头,手指放在耳边,似乎正要松开辫子。而我有一种最折磨人的感觉:在我的记忆中,她会从牌戏上抬起头看我,而她的眼窝是空的。
“‘你本可以告诉我有关巴黎的任何事,阿尔芒,’我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无所谓了。’
“‘甚至连我是那个……?’
“我转过去对着躺在那儿看天的他,看见他脸上、眸中那不寻常的痛楚。他的眼睛看起来很大,太大了,而衬托着它们的脸庞太憔悴了。
“‘是那个杀死她的人吗?是你把她到院子里然后把她锁在那儿?’我问道,笑了起来,‘别告诉我这么多年来你一直为这事感到痛苦,那不是你。’
“而后他阖上了眼,把脸别过去,手捂住胸口就好像我突然给了他厉害的一击。
“‘你不能让我相信你会在乎这件事,’我冷冰冰地对他说。我向前看着河面,而那种感觉又一次包裹住了我……我想一个人呆着。旋即,我明白我会站起身来走开,如果他不先离开的话。因为我其实很愿意留在那儿,那是一个安静隐幽的处所。
“‘你对什么事都不在乎……’他说道,而后慢慢地坐起来,转过脸看我,于是我又看见他眼中黑暗的火焰。‘我想你至少也会在乎那件事。我原以为你如果再看见他的话,又会感觉到那种旧有的激情和愤怒。我以为如果你见过他之后,某些东西就会在你身上加速运动,重新活泛起来……如果你回到了这个地方。’
“‘你是指我又会活过来吗?’我轻轻地说,感觉到了自己话语、音调和自控中冰冷的金属般的坚硬。这就好像我已经全身冰冷,如金属制成,而他突然变得很脆弱,像他长久以来一样,实际上,是易碎的。
“‘是的!’他喊叫出来,‘是的,回到生命中来!’随后他又显出很困惑的样子,显然是糊涂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一刻他低垂下头,好像被某种东西打败了。某些障碍使他感觉到那是种挫败,某种只在他的脸上闪现了刹那的障碍,令我想起别的什么人,我曾经见过的也是被那种方式挫败的人。我很惊异我竟然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才看到克劳迪娅也是这种神态的脸;克劳迪娅,当她站在圣加市里尔饭店房间里的床边,请求我把马德琳变成我们中间的一员时,也是一样的无助表情。那种失败是如此地穿透心肺,以至于它以外的其他任何事都被忘却了。而他,像克劳迪娅一样,好像又重新振作起精神,汲取了某种储备的力量,但只是轻声地对空气说:‘我快死了。’
“而我,看着他,听到了他说的话。作为除上帝之外唯一能听见他的生灵,我绝对明白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但我一句话也没说。
“一声长长的叹息从他的嘴边吐出。他的头垂挂着,右手无力地放在身边的草丛中。‘仇恨……那是激情!’他说,‘复仇,那是激情……’
“‘在我身上没有……’我低声自言自道。‘有也不是现在。’
“那时他的眼睛紧盯着我,脸孔看起来很平静。‘我一直相信你会恢复过来的——当那件事带给你的所有痛苦离去时,你又会变得温暖起来,又充满了爱,充满了强烈的永不可满足的好奇心,像你第一次到我这儿来时一样。还有那种根深蒂固的良知,那种将你一路带到我巴黎地下室的对知识的渴望。我以为那是你生命中永不会灭绝的一部分。我还以为当这种痛苦湮灭后,你会宽恕我对她的死也有的一份责任。她从不爱你,你知道的。不是以我这种方式爱你,也不像你那样爱我们两个。我明白的!我了解这一点!而且我相信我会拥抱你,把你抱在怀里!而时光从此会为我们俩敞开大门,而且我们会成为彼此的示范和指导。所有那些给你带来幸福的事也会给我带来幸福;而且我也可以保护你不受痛苦的侵袭。我的力量会成为你的力量,我的勇气会变成你的勇气。但是在我面前,你已经在内心深处死掉了,冰冷得让我不可触及!就好像我根本不在这儿,不坐在你身边。而且,不仅仅是不和你一起在这里,我有种很难受的感觉,好像我压根儿就不存在。你距离我是那么冰冷遥远,就好像是那种我不能喜爱亦不能理解的刚硬线条和形状构成的怪诞的现代画,就像这个时代硬邦邦的机械模型一样不相容,没有一点人形。我靠近你时就会颤栗。我看着你的眼睛,但是看不到我的影像……’
“‘你想要的是不可能的!’我急促说道。‘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想要的也是不可能的,从一开始就是。’
“他不同意,嘴唇几乎要翕动出否决,一只手举起来似乎是想把这种想法推开。
“‘我曾想要这种活着的死亡中的爱和美善,’我说,‘但是这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因为当你做着你明白是邪恶和罪孽的事时,你无法得到爱和美善,你只会有那种绝望的困惑并追求向往那种只有人才能体会的美善的幻觉。在我到巴黎之前,我就知道我的真实答案。当我第一次噬取了一条人命来满足我的饥渴时,我就知道了。那就是我的死亡。而我还是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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