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流年

第 7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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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太太跟丝红在护院房的院子里看到所有屋子都是黑的,没有灯火,鸦雀无声,并且屋门敞开。即使再迟钝的人也应该觉得事情不妙了。二太太内心打了个寒噤,设想着护院房可能发生的事情,所有人都偷偷去看戏的可能性没有,她跟高鹞子交待过,护院房的人守院子,不得出外,除了回家过年的,护院房还有十来个人,并且不算高鹞子,都到哪儿去了?
因为手上没拿着灯火,二太太决定不进屋去查看,拉着丝红到对面的护院房看,依然黑灯瞎火,二太太断定出事了!她决定赶快回菊花坞去看大太太,同时她想起来二老爷也许还没有离开大太太那儿,因为经过的时间很短。
二太太和丝红走进菊花坞的月拱门,就见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十来个蒙面人右手握着明晃晃的钢刀,左手举着火把围着两个人,火把将四周照得雪亮。二太太看见地上还躺着一个人,穿着蓝碎花布袄,梳着圆发髻,正是仆妇黄嫂,而被围在中间的两个人当然是二老爷和大太太。大太太挺着大肚子,昂着头一脸的刚强不屈,而二老爷却站在那儿神色不定,嘴巴嘟嘟囔囔地不知说些什么。
二太太非常明白,传说中的强盗土匪要抢劫保和堂了!而这决不是在做梦。丝红已经吓得两腿发软,一脸哭相,只差没有哇哇大叫了。二太太用手按住丝红的额头,用力转过她的脸对着自己,这动作跟男人非常相似。
二太太沉着声儿说,你去长工房,让他们带了g棒来!二太太的镇静和果断给丝红壮了一些胆,丝红撒腿去了。
二太太用手捋了一下头发,这才从容不迫地走进了院子,她昂首挺胸,有点像英雄赴法场的样子走到了土匪中间,站在了大太太身边,然后用不容抗拒的声调说,去搬张椅子来。
果然有人进屋去搬出来大老爷常坐的那张太师椅,放在二太太身边,二太太没有坐,对二老爷说,你坐在这儿!然后用手搀了大太太说,回屋去,一切有我,你不用怕。
所有在场的人竟然没有一个出来阻拦二太太。二太太把大太太扶进屋,才问,咋回事?就这么一会儿。
大太太喘着气说,土匪,苗树梁的土匪,他们是从山上下来的,要挟我和二老爷,要咱们拿一万块大洋,这可咋办?大太太这时候才显出害怕的样子。
二太太不容细想,说,嫂子安心在屋歇着,一切由我担着。
二太太从屋里出来,冲着一伙蒙面强盗说,我是保和堂内当家的,你们是哪一路神仙,请带头的站出来说话。
一时蒙面匪中无人说话。二老爷一副吓得筛糠的样子,跟二太太说,你别胡来啊,他们真会杀人的,给他们一万块钱不就完事了?
二太太一声冷笑,大了声儿说,别说保和堂眼下没有一万块现钱,就是有,我是一个大子儿也不给。
就听得北房顶上一人哈哈大笑,说,保和堂内当家的除了脸蛋儿标致,嘴巴也硬,不怕我们放火杀人吗?
二太太也哈哈大笑,双手抱拳,说,是英雄豪杰就该恩怨分明,保和堂与各位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因何闯上门来索钱财?尚且扬言杀人放火,当真不怕王法吗?
二太太这一番高论说得蒙面强盗面面相觑,连二老爷也目瞪口呆。所有人不由自主地认为二太太很可能是一个潜藏已久的江湖豪客,比如当年的女侠十三妹是否有过徒子徒孙?然后传宗接代出了二太太?当然这一切都是遐想,二太太只是二太太。
造成这种结果的根本原因有两条,首先要归咎于一个说书的瞎子,二太太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偎在母亲的怀抱里听那个瞎子说书,二太太在睡眼朦胧的时候就是听瞎子这么说的,后来二太太私下里把这段切口背得滚瓜烂熟。第二个原因当然起自大老爷,因为大老爷昨天晚上的无情,让二太太生不如死,在说这番话之前,二太太已经不想活了,她暗暗地希望这些蒙面强盗用手中的钢刀将自己杀死,等到大老爷回来让他看看,要不家中出了这事也说不清楚。
事情的进展恰恰相反,站在房脊上的强盗头子也抱拳施了一礼,但他是左手在上,而二太太刚才却是习惯性地右手在上,这其实是对对方不尊重,只是二太太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并不懂得这方面的讲究,并且做得很快,没有人注意这个细节。
强盗头子说,二太太果然是女中豪杰,敢问是凭了谁的万儿如此强硬?
二太太还没有说话,身后有人搭言了,声音嘶哑,在书上描写一般管这叫公鸭嗓,他说,保和堂的二太太!就凭了这万儿还不够吗?
二太太回头一看,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护院房的高鹞子。高鹞子即不带枪也不带刀,手上握着一根秫秸,他的身后站着一条精壮汉子牛旺。
二太太一阵激动涌上心头,仿佛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一般,几乎落下泪来。二太太问高鹞子,人都来了吗?她指的当然是护院房的人。
都来了,全在后头,高鹞子说。他不可能对二太太说除了他和牛旺之外,没有第三个人,也不可能到镇西的戏台上告诉台下的人说保和堂闹了强盗,并且大太太还在他们手中,不能得强盗狗急跳墙。这一点二太太想得轻了,好在她已经将大太太搀到屋里去了。
二太太仍然一抱拳,对房上的黑衣人说,各位英雄是打还是走?钱我是一个子儿也不给的,刚才我说过了。二太太已经把小时积攒的家底抖搂完了,现在说出的话有点不伦不类,并且抱的拳仍然是右手在上左手在下。
房上的人还是哈哈大笑,并无半分退却之意,冲着二太太一抱拳说,钱要不要不是我说了算,得问我这些兄弟,他们说要我就得要,从苗树梁上下来,这么远的路,要是回回破空,我们一寨子人喝西北风啊?保和堂的蒋二老爷,你说是不是?
二老爷蒋万秀在地上一直不停地乱转,像只无头苍蝇,他的脑子也在不停地转,并且很混乱,他不知道事情到这个份上该怎么收场,二太太不去看戏,又鬼使神差地回来,并且把保和堂的事全担了,这当然就不好办了。二老爷当然不希望二太太搅进来,毕竟是他老婆,投鼠忌器,更为棘手的是二太太不怕死,这且不算,现在又来了个高鹞子,要是真打起来吃亏的肯定是二太太,再说强盗急了眼,自己挨上一刀也未可知。二老爷对高鹞子的武艺吃不准,想得多了,对房上强盗的问话就没听见。
二老爷气急败坏,几乎是跺着脚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这神态极像几岁的顽童在发脾气。
一个持刀的强盗用刀面子拍了一下二老爷的后背,非常凶狠地说,你他妈聋了!我们二大王问你呢。
二老爷变得惊慌失措,说,问我?问我什么?
房上的强盗拿腔拿调地说,问你这钱还收不收?
二老爷非常懊丧地摇摇头,说,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给不给。二老爷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态。
强盗头子一p股坐在房脊上,冲下面的强盗喊,那就把大太太请出来拿主意。
立刻有两名强盗去屋里拿大太太,猛听得一声娇喝,你们哪个敢!就见二太太像一阵风般抢在前头,拦在了北屋门口,双手握着花骨朵般的拳头,她的身旁还有一个人就是牛旺。
场面刹时僵下来了,每个人都不说话。然后高鹞子大剌剌地站出来,手中还提着那根秫秸,他冲着二太太说,保和堂的人要是不给人家亮两招儿,人家肯定以为保和堂护院房的人都是吃狗屎长大的。
高鹞子一句话落地,撒腿朝二太太这边冲过来,院子里的强盗立刻神情紧张起来,个个挺了手中钢刀冲过来阻挡高鹞子。哪知道高鹞子纵身一跳,一根秫秸在地上一撑,一条人影儿早已蹿上房去了。
高鹞子刚才的话有一半是说给牛旺听的,因为牛旺曾经跟别人说高鹞子狗p不是,他的轻功也只是蹿j笼越屎茅子什么的,现在高鹞子用一根秫秸撑着蹿上二丈来高的北房,采取的是以技压人的招数。除此之外,高鹞子还用了擒贼擒王的手段,就在人们一片惊呼声中,高鹞子已经神奇般地从后腰带上抽出那管铁砂枪抵住了房梁上的二大王。
高鹞子说,你要是敢动大太太和二太太一根毫毛,我一枪就把你打成个马蜂窝!
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蒙面强盗们收场了。但是二大王用手指戳着二老爷的脑门说,我们的账没完!说完打个唿哨,霎时间十几杆火把一齐投向二老爷,二老爷烧得吱哇乱叫,两手抱着头在地上猛跳,像老鼠掉进热锅里。众强盗一阵哈哈大笑,走了个干净。
二太太一下子瘫在屋门的台阶上,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声,丝红这个没用的东西!二太太哪里知道,丝红正在朝长工房跑的时候被一个把哨的强盗迎头一棒子打昏在地,这会儿正躺在冰冷的地上。
牛旺俯身抱起了二太太,二太太喘着粗气说,赶快把黄嫂弄到屋里。二太太不知道黄嫂是死是活,心里害怕。
其实黄嫂这会儿已经醒过来了,她并没有受伤,纯粹意义上说是吓晕了。高鹞子上前推她一把,顺势就哼哼叽叽地起来了,懵头懵脑地问,强盗呢?强盗走了吗?
二太太用手推开牛旺,到屋里看大太太。大太太挺着大肚子正坐在堂屋八仙桌子旁她经常坐的太师椅上,另一把大老爷常坐的太师椅刚才被搬到院子里了。大太太正在那里低声啜泣,她目睹了刚才惊心动魄的全过程,现在强盗走了,所幸保和堂无一损失,这一切都仗了娇弱的二太太,当然还有高鹞子和牛旺,他们都是保和堂要感激的人。
大太太抱了二太太忘情地哭作一团,二太太劝大太太要小心肚里的孩子,不能伤了身子。大太太就不哭了,但抓着二太太的手不放。黄嫂也进来了,二太太将大太太靠给黄嫂,要亲自查看保和堂是否有什么损失,事情来得突兀,并不一定就这么简单。
二老爷已经不知去向,院子里站着高鹞子和牛旺。牛旺已经彻底拜服了高鹞子,他冲高鹞子恭恭敬敬地磕头认了错,改称高鹞子为前辈。高鹞子以铁的事实向世人宣布他之所以叫高鹞子完全是因为他独一无二的轻功,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亮过蹿房越脊的本事。
二太太问高鹞子,护院房的人呢?都到哪儿去了?
高鹞子说,都在屋里躺着呢,中了蒙汗药了。
二太太很惊讶,问,怎么会有这事?救醒了没有?二太太知道蒙汗药是怎么回事,这当然也是得益于小时候听书,二太太真应该感激那个说书的瞎子。
高鹞子说,没顾得上,这帮酒囊饭袋醒着也没用。
二太太跟牛旺说,去把护院房的人救醒了,用凉水泼。二太太不敢肯定那个说书瞎子讲的是否顶用,问高鹞子,是用凉水泼吗?
高鹞子说,可能是吧。他同二太太一样,有关这方面的知识都是从说书的那儿听来的。
牛旺问高鹞子,二老爷呢?没受伤吧?
高鹞子说,走了,二老爷没受伤,以后就难说了,强盗说话一般都是不破空的,二老爷应该知道。
二太太就想起那个二大王临走时说二老爷的那句话,她不明白,强盗为什么要单跟二老爷过不去,难道他们不知道保和堂的二老爷是个任何事都做不了,任何主意都打不了的二流子吗?这可是四邻八乡所有人有目共睹的事,难道强盗们在打劫之前一点也不闻不问吗?二太太摇摇头,无奈之情尽于言表。
高鹞子说,我以为二太太在演戏,像二老爷那样。
二太太起初没明白高鹞子话中的含义,很自嘲地笑了笑说,我胆都吓破了,还演什么戏哟,要不是你来,没法儿收场,只有一死。
高鹞子说,二太太,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有了今儿这一场,我高鹞子一生都敬佩你。
二太太说,我哪配?你们能看得起我,叫我一声二太太,我都是心里很感激的。二太太忽然觉得高鹞子一定是知道内情的人,他的话都是留着尾巴的。
你刚才说像二老爷那样演戏是什么意思?二太太问高鹞子。
高鹞子很尴尬地笑了笑说,其实我不该跟二太太说,可是又怕你吃亏,说了也不好,只是提个醒儿,你回去问二老爷吧。
二太太看着高鹞子的神态,内心轰然大震,那种可能是她不敢想象的,问题肯定出在二老爷身上。尽管如此,二太太还是很镇静,她摇摇头,对高鹞子说,你不用告诉我了,我知道了。二太太说完之后,怆然泪下。
高鹞子不愿让二太太难过,劝她说,无论怎么着我们都会敬重你,二太太永远是保和堂的内当家!
二太太把泪擦了,非常诚恳地对高鹞子说,高大哥,妹子求你一件事,二老爷的事别对任何人说,算我求你了。
高鹞子受宠若惊,变了声儿地对二太太说,高鹞子是个知轻重的人,我要是对别人提二老爷的事就叫我摔死。
两个人正说着话,牛旺回来了,怀里抱着被强盗打昏的丝红,他的身后跟着被凉水泼得落水j一般的护院房的十来条汉子。
保和堂的二老爷蒋万秀与紫石口的戏班子在民国七年的元宵节晚上同时唱了两出戏,紫石口的戏班子唱的是《金沙滩》,讲的是杨家父子保宋王去五台山进香还愿,北国萧王在金沙滩设下鸿门宴,杨家兄弟假扮宋王赴宴,结果死伤惨重,杨家从此人丁不兴。唱这出戏要亮行头,十蟒十靠,一般的戏班子没有这么大的家当,京西太行山紫石口的红云戏班子能唱。紫石口的戏班子元宵节的时候在玉斗镇西的戏台上唱的就是这出戏。与此同时,二老爷在保和堂大院也唱了一出戏,戏名叫《里应外合》,这是二老爷自己起的戏名,在所有剧种的戏单子里恐怕查不到这个戏名。但是二老爷把戏唱砸了。
按着原先的计划,二老爷首先在护院房的酒壶里下蒙汗药,这一幕很成功,护院房的人全都给蒙翻了,除了高鹞子。
高鹞子没有中了二老爷的蒙汗药,是因为高鹞子无意中发现了二老爷的y谋。那天后晌二老爷带了放牲口的官杆儿到背静处交待秘事,高鹞子无意中听见了,就加了小心,晚上吃酒席的时候故意推辞没有喝酒,他要看个究竟,是不是二太太跟二老爷一起策划的这场y谋。
高鹞子没有帮手,又不好喊其他的人,就去叫了离开护院房的牛旺,他的借口是二太太有难,牛旺就信了。这是二老爷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事。
在护院房的人喝酒吃席的时候,来自苗树梁的强盗已经潜在了保和堂大院外面,护院房的人在喝了混有蒙汗药的酒之后结果可想而知。后来的事情是官杆儿做了,按着二老爷的吩咐,一旦发现护院房的人蒙翻了,官杆儿就将保和堂大门口的红灯笼弄灭一盏,土匪见到灭一盏灯就冲进保和堂行动,目标是大太太,二老爷则做个假陪伴。官杆儿做这件事可以得一块大洋,这种事官杆儿不可能不做,即便是没有这块大洋,弄灭一盏纱灯对官杆儿来说也是一件乐不可支的事。按设想,二太太会早早地吃了饭去看戏,没想到二太太很犹豫,并且走得晚了,这样一来事情就赶到一块儿了。
二老爷一直认为二太太的内当家是个假的,真正掌握金钱的应该是大老爷和大太太,因此他这出戏是唱给大太太一个人的,他要从大太太那儿出一万块大洋来。其实戏名叫《里勾外连》更为贴切,但是二老爷没读那么多书。事实上,二老爷的计划称得上是妙计,但坏在二太太和高鹞子身上了,这是二老爷运气不好。
运气不好的二老爷必须对二太太有个交待,二老爷对二太太的交待是把一根小手指粗的麻绳子搭在了院子里的桃树杈上,绳子上绾了一个可以把脑袋伸进去的活套儿,这当然是一个上吊的架式。但是二老爷没有把他那颗瘦猴儿一般的脑袋放进去,并且把身子吊起来。二老爷搬了一个小凳子,就坐在那条绳子下面,让那条麻绳儿在他的眼前摇来荡去,绳子停下来的时候,二老爷便用手重新将绳子甩得晃起来,这情景倒像是一个好父亲在哄着孩子荡秋千。这种事发生在第二早上,那时二太太还没有起来。
在昨天夜里闹完乱子之后,二老爷和二太太在一条炕上睡的觉,但两个人一夜无话。二老爷倒是盼着二太太说话,比如像个泼妇一般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或者像个官老爷一样对他一句一句地审问,直至说出真情。可是二太太一句话都不说,甚至连咱们睡吧这样一句简单的话都没有,二老爷绝对不是做贼心虚,他相信二太太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甚至大太太也知道,至于高鹞子说不定知道得更早,这个狗n苔!二老爷在内心里一直把高鹞子叫做保和堂的狗腿子,有时候在跟赌g们聊天时也这么说。二老爷对高鹞子的论断是在几十年以后得到证实的,那时高鹞子的儿子高蒿子被打成了右派,有人查了他的祖宗八代,他的父亲高鹞子是大地主蒋家的狗腿子,这是命中注定的事。
现在的事是二老爷蓄谋已久的计划破产了,二老爷已经处在了非常狼狈的境地,因此二老爷准备上吊。在正月十六大清早,坐在上吊绳下面的二老爷正在想如何把脑袋伸进绳套,然后身子怎样吊起来,做这件事需不需要站在p股底下的小凳子上?死后蒋家会是个什么局面?从今以后人们还会不会记得保和堂曾经有个二老爷?更重要的是二太太怎么办?她会不会伤心落泪?披麻戴孝地在自己的灵前大哭一场?
二老爷想到二太太的时候,二太太已经起炕了。起炕跟起床一个概念,意义完全相同,太行山玉斗人自古以来不睡床,即使在八十年以后,床对于玉斗人来说仍然是一个不实用的物品。起了炕的二太太右手系着小袄襟上的扣縻儿,出了屋门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桃树底下的二老爷,然后二太太就走过来了。
二老爷说,不想活了,不知道是上吊好还是跳井好。二老爷的确在刚才一瞬间对如何死产生了犹豫。
二太太说,还是为了昨儿夜里的事吗?
二老爷说,就是不为昨儿夜里的事活着也没劲。二老爷要决定死当然不是做样子给二太太看。
二太太叹了一口气,设身处地替二老爷想了想,觉得也是,但是二太太还是劝二老爷说,其实做人一辈子都是受苦,活着就是受苦,你比别人还苦得少呢,你天天玩,押宝赌钱,输赢都觉着快活,要是那干活的呢?怕是早就不能活了,可天底下还是这么多人活着,人家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是这个理儿,再说,你死了我怎么办?当寡妇?就是为了我你也别死。
二太太很利索地就从树上把那条麻绳儿解下来了,然后对垂头丧气的二老爷说,你做的那事都是没道理的,我也不说你,以后别干了,没人知道,何苦呢。二太太说的当然是昨儿夜里的事。
二老爷仍然没想开,他说,就是他们都不在乎这事,我的日子也不好过,这叫自作自受。二老爷和二太太都知道苗树梁上的强盗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二太太说,没事儿,到哪儿说哪儿,回屋里去吧,这么冷的天,蹲在这儿冻出病来咋着?一会儿杏花起来看着了不好,屋里去吧,我让杏花笼一盆火给你。
杏花一般都比二太太起得晚,二太太懒得说她,一个使唤丫头倒像个小姐似的。杏花起炕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端了二太太的n盆倒出去,然后涮洗干净,再然后给二太太端水洗漱,如果二老爷在就一起伺候,完了之后她自己才梳头洗脸,按道理在这之前她就该梳洗清楚了才行,但杏花跟秀儿大不一样,二太太认为杏花是个好吃懒做的女人,并且浑身的坏毛病。
杏花开了东厢房的门,孬头污脸地出来的时候,二老爷已经回屋里去了。杏花端了n盆出去,弄清楚了才端洗脸水进来,这时二太太刚好梳完了头。
杏花先伺候二老爷洗脸,然后给他梳了脑袋上那根跟大拇指差不多粗的辫子。做这些事的时候,二老爷一脸麻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二太太洗了脸,也不施粉黛,依然是光嫩嫩的好看。二太太跟杏花说,先去笼一盆火来,再去吃饭,天气冷,吃饭回来屋里就暖和了,手脚利索点儿。
杏花也不说话,低着头出去笼火了。保和堂的东家烤的都是炭火,笼起来很容易。一会儿工夫,杏花就把一盆烧得旺旺的炭火端进来了,屋里立刻烘得暖了。
二太太吩咐杏花说,你去灶上端了饭菜来,伺候二老爷在这边吃吧,你也别去那边吃了,我还到大太太那边吃早饭,晌午饭再说吧。
二太太到大太太这边吃早饭的时候,黄嫂已经把大太太这边收拾清了,自然是忙乱了多半夜。二太太先到东套间屋里看大太太,大太太已经起炕了,见了二太太又拉住她的手不放,一脸的感激之情。二太太见大太太没有什么异常也就放心了,二太太想把实情告诉大太太,但不知道如何说起。
大太太说,妹子什么也别说,嫂子知道,一辈子都感激你!
二太太想,早晚也得说,要不就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二太太说,嫂呀,你不知道,这事都怪万秀,是他不成器,也是妹子命苦!二太太真的很伤心,但她尽量控制着没让眼里的泪水淌下来,二太太不知道为什么随口就说出自己命苦的话来。
大太太说,嫂子知道,什么都知道,昨儿黑夜都是我亲眼见了的,妹子别想多了,要不是妹子,嫂子昨儿夜里就完了。
二太太说,要是嫂子信得过妹子,就求嫂子跟大老爷求个情,看在妹子的份儿上,饶了万秀。
大太太说,他们是手足兄弟,一个娘生的,比我们亲,甭担心,妹子,到时候我们俩一齐说。
二太太就放心了,问了丝红的伤势。
大太太说,没事,穆先生看了,说养养就好了。
这些二太太都知道,昨天夜里睡觉之前,丝红已经醒过来了,因为没有伤口,只是头顶上肿了一块,穆先生给她擦了一些疗伤的药油,说摔打了脑袋的事只有养着,一时没有见效的药可吃。
二太太和大太太一起到东厢房里看了丝红。丝红已经能坐起来了,见了大太太和二太太就挣扎着要起来,二太太就赶紧把她按住了,叮嘱她好好养着,让黄嫂一会儿端饭进来喂她吃。
这一桌饭没了大老爷,二老爷也没过来,丝红又躺在炕上,只剩下了大太太和二太太,外加了一个黄嫂,吃得索然无味,大家的心思都不在吃饭上。二太太吩咐灶上蒸了j蛋膏子,大太太也没吃,大太太让黄嫂端给丝红吃。
吃了早饭回来,二老爷跟杏花已经吃完了饭,主仆二人正围着火盆烤火。二老爷脸色木然,目光呆痴,一句话也不说,只有杏花在喋喋不休地讲些莫名其妙的事。二太太想,有这么个人陪着二老爷也好,免得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二太太不能不护着二老爷,因为她是二太太,正像她早晨劝二老爷说的那样,二老爷要是死了,她怎么办?好歹守着一个男人比没有男人守着要好,总是有个名分,没有男人的寡妇不好过,常言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要不就得改嫁,那都是说着容易做起来难的事,更何况是保和堂的女人,二太太比谁都更明白这一点。
二太太到护院房找高鹞子,她要让护院房的人彻底把保和堂大院清查一遍,还有什么地方存了隐患。
高鹞子告诉二太太,最坏的东西就是内j,保和堂的内j就是放牲口的官杆儿,这个缺爹少娘管教的东西!我已经把他关起来了,先冻他一黑夜再说。
二太太觉得事态严重,就对高鹞子说,赶快把他放了,要是弄出个好歹来话不好说,知道的说他自作自受,不知道的说保和堂做事缺德,把这孩子带来我问问他。
高鹞子就从腰里拿出钥匙来打开了伙房边上放杂物的房间,把官杆儿从里边拧着耳朵提了出来。官杆儿已经冻得浑身发抖,满身沾了柴草沫子,夜里当然是钻到烂草堆子里过的,杂物间放着专门引火的烂草,要不官杆儿真会被冻个半死。
二太太不忍,让官杆儿赶紧把身子烤暖和了,护院房的正屋里笼了一盆火,虽然不是炭火,但烟气已经没了,冒着红红的火苗子。官杆儿就蹲下身来守着火盆烤火。
高鹞子说,先烤吧,烤热乎了再收拾你个憋羔子。
二太太说,别吓他。然后倒了一杯热茶给官杆儿。
官杆儿翻着白眼仁多黑眼仁少的眼睛看二太太,却不敢接。
二太太说,快喝了,喝了就不冷了。
官杆儿一边吸着清鼻涕一边咕咕地把一杯子茶水喝下去了,然后非常利索的用衣袖连鼻涕带嘴巴一抹,继续烤火,他的衣袖上都是明光亮甲的,当然是鼻涕哈拉结的,用袖子抹鼻涕和擦嘴巴看来是由来已久的事。
二太太问官杆儿,二老爷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你要实话告诉我。
官杆儿说,二老爷让我把大门口那两盏灯笼弄灭一盏。
二太太又问,他没说干吗让你弄灭一盏吗?那灯笼好好的。
官杆儿说,二老爷说要是晚上吃饭的时候护院房的人都喝醉了我就去弄灭一盏灯笼,到时候他就罚护院房的人,谁让他们不好好看大门呢?二老爷说我要是办成了这件事就赏我一块大洋,我以为护院房的人不会都喝醉了酒的,可我守在门外,不一会儿就听到屋里没一点声音了,我进去一看,可不是都醉得跟死狗似的,我把屋里的灯都吹了,就去把大门口的灯笼弄灭了一盏。
官杆儿没告诉二太太,他是事先搭好梯子在角落里,然后爬上大门楼子对着一盏红纱灯笼浇了一泡n,那盏灯笼冒了一股烟就灭了,依着官杆儿的性子很想把两盏灯笼都浇灭了,但怕二老爷为此倒打一耙,不给他那块大洋,所以没有干,这件很得意的事如果不是有高鹞子在场,他很可能会一点儿不落地讲给二太太,他想看着长得好看的二太太听了之后会是个什么样子。
二太太问,那药呢,那药是谁下的?
官杆儿眯着眼睛不明白,问,什么药?
二太太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没事了,回去看看伙房里有没有热饭,要是凉了就让黑丫头她们给你热热。然后二太太从衣袋里掏了一块大洋出来,递给官杆儿说,二老爷让我交给你,可是我得告诉你,日后不得再干损害保和堂的事,要不我会让护院房的人打你个半死。二太太说这些话的时候很严肃。
官杆儿毫不客气地把那块大洋接了,在手里攥得紧紧的,问二太太,要是二老爷让我干呢?
无论是谁让你干,你得先告诉我,知道吗?二太太觉得这孩子品性生来不端,天生的坏苗子,她从官杆儿的眼睛里看出来那里面全是狡诈和邪气,没有多少善良的成分。
高鹞子对二太太如此处理官杆儿没有异议,但觉得给他那块大洋实在是便宜了他。
二太太说,保和堂的东家哪有说了话不算数的?再说罪过都在二老爷身上,与这孩子无关,以后别动不动就关人,好不?高大哥。
高鹞子很感动,说,知道了。
二太太看到护院房的人都不在,就不想多说了,只叮嘱高鹞子如果有陌生人来镇上,一定要多加小心。二太太担心二老爷会给土匪算计了,保和堂的人跟黑道没有任何关系,要不二太太会托人情把这档子事了了,现在好,只有等了,等着人家上门来折腾绝对是一件提心吊胆的事。
二太太从护院房出来,就想着到街上的铺子里去看看,大老爷走了之后,二太太坚持每天都去转转,免得让人看了说保和堂没人管了,而今天就更不同寻常,不能让外面的人知道保和堂闹土匪的事,这是处变不惊的道理。
二太太一出保和堂,正好看到护院房的人回来了,见着二太太,每个人都点头哈腰,因为昨儿黑夜的事,他们知道了这位二太太的威望要远远在他们想象之上。二太太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说。
高鹞子从后面跟出来,喊了一声二太太,二太太就停下来问高鹞子有什么事。高鹞子说,还是让两个护院房的人跟着好些。二太太说不用了,她也只是到铺子里转转就回来了,什么事也不会有。
二太太在街上走了一遭,到几个铺子里转了转,并没有人跟二太太提起闹土匪的事,二太太这才心里塌实了些。保和堂在玉斗街上有好几间铺子,每间铺子的伙计都兢兢业业,并没有因为大老爷不在而玩忽职守,他们对二太太也很恭敬,见了都打招呼行礼。二太太跟二老爷不能相提并论。
二太太刚从街上回来,许老爷子来找她,跟她说,修石桥的蛆糊噜来过,说搭桥楦子得需要木头,咋办?
二太太说,大老爷走的时候交待了的,木头可以到保和堂的山上去砍,但其他富户也得兑一些钱出来才行。
许老爷子说,兑钱的事倒也不是太难,反正都是立了字据的,只是这木头现在就该砍了,得赶在前头才行。
二太太说,那就砍吧,跟高鹞子说说,让护院房的人跟着上去,交待看山的,不能乱伐,还要把数字记了,让蛆糊噜在字据上画押,以后有凭据。
许老爷子对二太太的领导才能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甚至觉得可能还在大老爷之上,许老爷子不知道昨儿夜里闹土匪的事,要是知道二太太的临危不惧,他可能会认为即使大老爷也远远不如二太太。
许老爷子跟二太太说,二太太尽管放心,出不了差错。
事实上二太太的本事远不止这些,使二太太真正扬名立万,并且在保和堂确立永久的声誉和地位的事件发生在二月二龙抬头这天。
二月二这天,家家要吃炒豆儿,油煎糕,然后到大西河边上去送媳妇,并且在河边搭锅做饭,祈求龙王保佑来年风调雨顺。所有的媳妇都是用纸秫秸杆和空j蛋壳儿做的,一家比一家做得好看,用彩纸做衣裳,在j蛋壳上画了眉眼,这便是进给龙王的媳妇了。一千多年以前,西门豹曾经消灭了用真正的童男童女祭河神的恶俗,民国七年以后又过五十年,玉斗人二月二送媳妇的风俗同样被消灭了,那个运动叫文化大革命,这是另外一码事。
二太太很喜欢送媳妇这项活动,她在三天前就已经跟丝红一起扎好了几个媳妇。丝红已经好利索了,那当头一棒子看来没留下什么不良症候。二太太跟丝红比着扎,最后还是二太太扎得好看,画在j蛋壳上的眉眼也俊俏。
杏花也试着扎,结果扎出来的媳妇跟她自己一样又蠢又笨,杏花不好意思,要用脚踩了它,二太太挡住了,说,送个笨媳妇也好,让龙王爷知道,世上女人也不全是心灵手巧,只要心好就行了。
大太太也扎了一个媳妇,看着倒也精巧。二太太跟灶上说了,让厨子柳老疙瘩煮好了一块腊r,还有j蛋,在河堤上做饭只是个样子,许多东西基本上是在家里做好了的。其实有许多孩子喜欢送媳妇这项活动不是觉得好玩,而是想着会有好吃的,比如r和j蛋,一般人家对二月二送媳妇的事还是很认真的,这和后来的野餐意义是大不相同的。
二太太最终没有到大西河边去送媳妇,因为在清早刚起炕的时候有个人给二老爷送了口信来。自从元宵节出了闹土匪的事,保和堂的护院房把大门守得很紧,不让捎信的人进来。那是以前经常给二老爷送赌信儿的裂瓜嘴,他扯了二根筋,说不让见二老爷他就什么也不说。高鹞子就把这事告诉了二太太。
二老爷听见了,说,让他进来吧,是祸躲不了。二老爷自从正月十五之后再没有去押过宝,他知道肯定是苗树梁上的人找他来了。
二太太让高鹞子把人领进来,高鹞子就去大门口把裂瓜嘴带进来了。
二老爷坐在堂屋的红木太师椅上,脑袋一直耷拉着,一眼都不看就知道来的人是谁。
裂瓜嘴,谁让你来的?二老爷问。
裂瓜嘴咧着嘴说,豁唇,是豁唇让我来的。
豁唇是二老爷在勾八的赌场上认识的,起先二老爷不知道豁唇就是苗树梁上的强盗,后来从勾八的嘴里知道豁唇就是苗树梁上的,不由得吓了一跳。保和堂的人走的是白道,世代跟官府的人打交道,在保和堂的家规中,第三条就是严禁勾联匪盗,但那时豁唇已经跟二老爷特别要好了,跟拜把子兄弟一般,要躲开豁唇除非从此再不进赌场,而这绝对是二老爷无法做到的。其实豁唇不常回苗树梁,有了情报才上山去见大王和二大王,他实际上是为苗树梁上的响马踩盘子的人。
勾八当时跟二老爷说,那也没有什么,其实人家都是仗义人,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好汉,跟过去宋江武松他们一样,只不过宋江武松他们占的是梁山,而豁唇他们占的是苗树梁,就这么点区别,说句老实话,二老爷你这算是有幸,要是外人想巴结人家还不理呢。其实,除了豁唇,勾八并没有见过苗树梁的响马是什么模样。
二老爷当然不信勾八的话,但也不敢冷落了豁唇。二老爷的优柔寡断导致了后来的不能自拔,当然归根结底责任不在豁唇和勾八身上,而是怪二老爷自己,是他自己禁不住挑唆,同意跟苗树梁上的强盗里应外合的,并且制定了详尽的计划。二老爷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结局,这种结局把他推到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二老爷一直度日如年地等着报应早一点到来,现在终于来了,二老爷倒不觉得怎么害怕了,怕也没用。
二老爷问裂瓜嘴,豁唇跟你说了什么?
裂瓜嘴说,豁唇让我跟你说,今儿晌午的时候让你到你们蒋家祖坟去,不能带任何人,他们大王有话儿跟你说,就这事儿,别误了。裂瓜嘴并不十分明白豁唇的来历,他只是传个信儿,挣个跑腿的钱。
二老爷说,知道了,误不了。
裂瓜嘴就走了。
二太太问二老爷,是不是苗树梁上的人来了?
二老爷说,是苗树梁上的人来了,这不关你的事,你别管,你记着后晌的时候找几个人在祖坟边上的草滩子里挖个坑把我埋了就行了,也算是我讨了一回老婆。
二太太不跟二老爷斗嘴,心里琢磨着怎么把这事化解了,想来想去还是得用钱,于是二太太就为难了,她不可能动用保和堂的钱,那样她就说不清楚了,没有办法她就想到动用自己的私房钱。
二太太出身于并不十分富有的人家,陪送出嫁的东西可想而知,无非是一点首饰和几床绸缎被面,最值钱的是一双金镯子,这是她母亲在她出嫁的时候从手腕上扒下来塞给她的,即使如此加在一起也值不了多少钱,而苗树梁上的强盗也决不会见这么一点东西就善罢甘休的。但是二太太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就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二太太提前不动声色地把她所有值钱的东西打在一个包裹里,预备晌午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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