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过几十年,明白得很,人嘛,只看自己没得到的,然后总是忽视自己已经拥有的。”外婆忽然深沉起来。
“呃……”夏蔚蓝努力去理解外婆说的话,没什么代入感,“听不懂,我记得您让我跟我妈传话,我那时候就已经跟我妈说了,可是我妈好像没什么反应,要不你再说具体点?”
外婆面对追问,有些小无奈,但很明显,外婆十分乐意讲起往事。
夏蔚蓝的外婆,叫刘娟,刘娟的爹妈一辈子务农,生活只能维持个温饱,性格倔强的刘娟,从小到大没少惹事,别人家孩子嘴里说一句不干净的,刘娟就要“教育”别人,“教育”过头了,不了一方挂。
如果挂的是刘娟,回家还要再挨打,如果挂的是别人,别人家大人就要上门算账,每次算账,家里都要赔点财物,这让本就生活贫困的一家子,更加生活拮据,为此,刘娟挨的打就更加凶狠。
刘娟长大后,跟村里的男青年李援朝结了婚,成家后,两口子一起到城里打工,农村人不了受城里人欺负,刘娟那倔脾气,挨欺负肯定要欺负回去,一次两次、三次……结果就出了事。
那年,刘娟的闺女李莲7岁,刘娟两口子在外面,遇到了本就互相看不顺眼的人:张强。张强总是占李援朝便宜,带李援朝打工,工钱要先自己拿,抽出一部分后,才把工钱给李援朝,时间长了,李援朝知道了真相,又不敢得罪张强,只好委屈巴巴地跟媳妇诉苦。
刘娟一听,哪能就这么算了,带着李援朝就去找张强,俩人往单位赶去,在单位附近的路边,就看到张强意气风发的样子,在跟旁人唠嗑。
刘娟上去劈头盖脸就骂,不知不觉,两个人就对骂起来,刘娟到处找能抄起来的家伙,张强一看刘娟要动粗,也从自己摩托上拿出了车锁。
李援朝一看,场面有点控制不住,赶忙上去拦着两个人,结果张强用力一把将李援朝推开,李援朝被推到的马路上,好巧不巧,一辆车开过来,刹车不及,李援朝就被撞飞到几米远的马路中央。
张强看到这场面,赶忙骑上摩托,跑了。
那司机一看撞了人,也赶忙倒车,绕开加速驶离。
刘娟只顾着惊声尖叫、冲到李援朝旁边,也不反应过来要记车牌号什么的,只哭天抢地求附近路过的人帮忙打120。
李援朝在去医院的路上,就已经没了,临走前,李援朝的遗言是:好好带闺女,别学了你的暴脾气,吃亏。
后来,刘娟就起了自己的脾气,凡事都淡定面对,因为在心里,是自己害死了自己那口子。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生活很快就陷入捉襟见肘的境地,刘娟必须好好养闺女,无暇去为自己男人讨公道,张强早就跑得没了影儿,她只希望某一天,能听到肇事司机和张强被抓住的消息。
每天在外面累死累活干活赚钱,回到家已经筋疲力尽了,每天一日三餐,一顿没落下过,每天的干活时间长,时间一长,跟闺女的话就越来越少,也没太多时间和力花在闺女身上,因为心里知道,保证母女俩有吃有穿,能供闺女读成书,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闺女最初的心结,就是那次体育比赛,闺女跟刘娟说这事时,刘娟满脑子发愁的,是厂里效益不好,工资已经两个月没发,积蓄也不多了,能在闺女面前不爆发,已经尽了她最大的忍耐力。
在外找零活时,偶然去了闺女学校附近,刘娟还记得闺女说过比赛的事情,便顺道去问了比赛时间,就算没时间去看,闺女参加比赛,也得想法子弄点好菜奖励闺女。
闺女比赛那天,厂里工人已经集体罢工了好几天,刘娟不想浪时间,只想多赚点钱,别人罢工,自己就出去拾点零活,这天,刘娟在人力集市一早上,也没找到自己能干的活,心想下午闺女比赛,去看看吧。
到学校时,比赛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刘娟边走向观众席,边看向跑道,谁知看到的一幕,就是女儿摔倒的一幕。
知道女儿要强脾气倔,如果女儿知道这一幕被自己看到,会觉得伤自尊的。
刘娟快步离开了学校,去菜市场买菜,荷包里只有零钱,一番清点,再看看鸡腿的价格,刚好能买六个鸡腿,剩下的还能再买点素菜。
回到家,刘娟细心将几道菜做得致美味,等待闺女放学回家。
不多会儿,闺女回来了,刘娟刻意不提学校的事情,看到女儿开始吃鸡腿后,便放心了,一心去思考生计的事情,厂里再不发工资,两母女就得挨饿了,也不能干等着,得做两手准备才行。
第二天,到处找活干的刘娟,终于找到了活:帮市场里的摊主跑腿送货,主要是将货送到附近的酒店。不光要送货,装车卸货都要干,一趟下来能挣个2030,勤快一点多合作几个摊主,一天能挣个百来二百。
刚转行做送货的刘娟,一门心思扑在送货上,这个时候,刘娟接到学校的电话,老师说:李莲殴打同学。
生活无着的当口,闺女居然还在学校惹事,刘娟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去学校的路上,刘娟接到摊主说有货要送的电话,刘娟怕主顾找了别人,便一口应承道:马上就到!
在学校,老师说的话,刘娟根本一句没听进去,只知道闺女打人了,终于等老师说完,刘娟便匆忙道歉,说软话,只求能赶紧到主顾那,因为马上,连下顿饭都没得吃了,本来能吃几天的钱,昨天都买了鸡腿。
送货这活,一般都是男人干,刘娟勤劳的一面口口相传,渐渐地,送货生意也越来越忙碌,越忙,刘娟就越有安全感,每每回到家,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做好饭,随意吃点儿,刘娟一碰到床就累得睡死过去。
时间煎熬,但也过得飞快,转眼间,刘娟已经帮市场送了两年的货,要不是闺女提出高中要住校,刘娟也没意识到,女儿已经初中毕业了。
忙碌的日子日复一日,以往用来压抑直性子的意志力,也被劳累忙碌消磨殆尽,整日都觉得烦躁。
在外耐着性子对别人努力微笑,在家里,就控制不住那份烦躁,明明奔波都是为了闺女,劳累像灰尘,日积月累,厚厚地将内心覆盖。
一直住校的闺女忽然回家了,累了一天,没办法再有好脾气,叫闺女搞一下卫生,闺女居然说自己病了,第一反应就是破口大骂,内心都对自己的第一反应感到惊讶,看到闺女皮肤溃烂,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
闺女说自己全班第一,反应了好几天才反应过来,全班第一,说明闺女成绩好,对此,心里却仅仅是多了一丝平淡的安慰。
闺女上大学了,却选了几千里之外的大学,刘娟这才意识到,自己跟闺女的距离,越来越远。
可那又怎么样,闺女读大学,还得继续供,无暇胡思乱想,为了闺女毕业后能留在城里,更得多赚点钱。
奔着这个念头,拉货的三轮车,总是将货装得比人还高。
那天,又是满满的一车货,要送到指定的餐馆、饭店,光是货就装了两米多高,这对刘娟来说,早已习以为常,所以事故才如此猝不及防。
抢黄灯的小汽车,加速冲上路口,抢绿灯的刘娟已驶过斑马线,双方视线中出现对方时,早已躲闪不及,一声巨响划破长空。
刘娟清晰地听见自己的骨头尽数粉碎的声音,内脏感受到窒息的挤压、在腹腔爆裂,一秒仿佛被无限拉长,周遭瞬间安静下来,刘娟只能瞪大眼睛,我要死了——脑海里只有这样一句话在回荡。
昏迷中的刘娟,虽然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但意识却无比清醒,意识在记忆的长河中回顾,努力寻找着重要的、又被轻易抛弃的东西,找寻好久,都无法让自己有清醒的感觉。
直到有关女儿的记忆单独浮现,意识仿佛被赋予了痛觉,与闺女相关的一切记忆,反复循环播放,每一次播放,自己就如被针扎般疼,扎得自己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
闺女怎么办?
刘娟清晰地听到自己的两个弟弟在谈论事故的事情,肇事司机逃逸,两个弟弟能拿来给自己交治疗用的钱已经用光,要动用刘娟的存款了。
刘娟挣扎,想阻止他们这样做,存款要留给闺女。刘娟心知肚明,自己没有存活的希望了,只想硬撑着,最后看一眼闺女。
闺女终于来了,昏昏欲睡中硬撑着不给自己睡过去的刘娟,仿佛彻底放松了般,不再硬撑,直到耳旁传来机器的直线鸣笛。
……
“孙女!”故事早已讲完,夏蔚蓝却仍在发愣。
“啊?”夏蔚蓝像刚醒般,下意识叫了一声。
“讲完了。”刘娟脸上挂着淡淡笑意。
“哦,”夏蔚蓝忽然想到了什么,匆忙转身要走,出门前又匆匆转过身,朝刘娟说道,“一会儿见,在那里。”
夏蔚蓝想到,爸妈今天是回来给外婆扫墓的,速度快一点,还能在外婆的墓碑前,为外婆做最后的传达。
“孙女!等下!”刘娟阻拦道。
“怎么了?”夏蔚蓝停住匆忙离去的脚步。
“孙女,见到你,我更舍不得走了,可是留下没有用,我知道我该走了。”刘娟苦笑着,满脸不舍,“帮我跟你妈妈说一声,就说,她刚才问的问题,我的回答是:每一天。”
刘娟话音刚落,不等夏蔚蓝从迷糊中反应过来,刘娟便渐渐淡化,直至完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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