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诀驱散了湖面的雾气,水波粼粼,静到清明如镜,才泛出几张古画的图谱。
我缓声同阿玉解释:“在我未做魔尊的时候,和人厮杀偶能得些天材地宝,或者上古残卷。有一次遇上一则趣闻,大意说上界无主,只要得道飞升,登临绝顶,便任你睥睨天下。不知道为什么,从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它便魇上了我。”
“做魔尊的几年,我虽未刻意搜集,却总有些相关的事情往我耳朵里面钻。未和光明寺闹翻的时候,仗着魔尊的身份,我曾潜入他们的密地,查出了他们历次佛谕的内容,最初的内容,便是这画卷上的意思。”
湖面上映着的是我记忆中的残卷,残卷本就有模糊之处,我指着最清晰的那处让阿玉细瞧。第一张上描着山河破碎,烟火燎原,黑气萦绕的中心立着一尊面目模糊的大魔;旁边第二卷残破更甚,勉强能看出佛光与魔气相冲;第三卷在当时保存的最好,魔界重重清净,上面一行字迹也清晰——“去处可定,来处莫追;善寂之门不杀穷寇,然,佛祖不渡真魔。”
阿玉看着水镜,脸上没什么表情,见我看他,只点点头,表明看清了我指点处的内容。
点换了明光,水面上又是新卷,新呈出的是我阅过记佛谕的竹简。那种竹子是光明寺的宝贝,百年埋伏于地下,一瞬拔节开花落子,此竹生性倦堕,名为倦竹。竹质上乘,有清心明目的效果,将经文寄于倦竹制成的竹简上,阅者可事半功倍。
隔着水面,我似乎又闻到了当时的竹香,恍了半晌。
阿玉把水面上的墨文念出了声:“去往此处去,莫从此处来;诸法皆妄见,真身困真魔。”
挥挥手,我又换了几面水镜,上面有我在虚渊下得过往世经验的碎片,剩下的则是我还能记起的道骨魔骨的命途。画面往来间,我轻声解释:“上界的由来,下界人并不清楚。即使我们已经飞升至此,关于上三界的事情也不过多了些道听途说。我此时势大如此,上三界这些事情,我却也顶多也只能算‘一知半解’。”
“清气升成天界,浊气堕归魔界,佛界是非有菩提心者不可入的极乐地,然而这三界之间的联系,却没人能说清楚,像是所有人都刻意不去提到。经卷上对刚刚那句真佛谕言的注解,倒是多给了一些解释,千年前有成佛者以身如魔界,最终以身殉道,让此后飞升成魔者再不可为祸他处,与其说飞升魔界是‘飞升’,不如说是辛辛苦苦将自己送进了囚牢。
“若只是不咸不淡的预言,其实我并不在乎。最初我在虚渊崖边遇到戴之霖,他说‘佛谕’,我也只嫌他碍事。可我在崖下看到前世事,惨死的部分不提,偶有灵光全都能和剩下的佛谕勾连。到后来我再看灵骨的命途,竟也生出了戚戚之感,不论魔骨道骨,全被一根不知名的线牢牢紧栓,修道便是逆天争命,不管是做了提线木偶,又怎么称得上是争命呢?我甚至不禁去想,我们这些后来的飞升者,到底是飞升了,还是被困进了前人构建的囚牢中?”
我言语不算激越,阿玉看着我,满面出尘,不受凡俗纷扰。他一直这样,除了爱极恨极,连表情都不愿多给旁人施舍几分。
好在我本就没指望他回我的话,拂袖复了水面的粼光,看向阿玉。
他没露出不解的神色,不过我知道,他应当并不明白我在想什么。
“我想要许你生生世世的,”拉起他的手,“可我这样的人不配许人生生世世。我不在乎旁人的死活,只去想我自己的心愿,我没见过善念,便从不信善念,也不愿为善念奔波。我不愿做魔头,不是因为我不是魔头,而是魔头的身份不能让我成事……”
类似的话我曾同他讲过,他显然也记得,此时直接引用了我当时给他的教导:“你想说,因为成事便有利害,全无爱恨的人才是利害难关。”
“是啊,成此事我可舍不得阿玉陪我,”松开他的手,我望了望头顶蒙昧的天色,又低头看了一眼闭眼装死的王八,手一挥把它从靠亭子的这边扔到了最远处,眉眼染笑,对阿玉说,“我要灭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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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门扉掩映,我把阿玉送回了屋中。其实凭我们的修为早就不再用头顶片瓦遮身,却不知道为何总是囿于旧日陈习,明明想逃开凡人的身份,可到头来还是眼巴巴学着凡人的衣食住行。
阿玉的屋子我不常来,可到底是道侣的身份,他这边的布置我也算熟悉。目光游移于屋内的陈设,只见桌上的卷宗还展开着,床榻前的鹤口香炉也不甘寂寞地吞吐着白雾,墙上的壁挂仍是一副看倦了的图画,上面一个红衣的背影,烟尘模糊间只让人觉得丽人温文。
对我要做的事情,阿玉没有表态。阿玉的表达到如今还是与常人不同,他不表态就是纵着我要帮我,可他对我的信任爱慕从来盲目。红尘沧浪淹死了我多少遭,我自然知道他胸膛里一片真心,就更不愿意带累他。
大道至简,我亦凡俗。他爱我,我就不想害他;佛要灭我,我就去灭佛。
把他送回屋里,我没再多解释,转身欲走,行到门边突然想起,自那日寺中初识,我主动离开,他就再没留过我。
我该做的事,万般不关情,此处怎堪回首。
可嗅着从天灵之姿泪中托生的红芳散出的独特香味,我还是忍不住地回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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