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码头

第 2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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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智的话听来也应该相信,但姜和平还是有些莫名其妙的不舒服,他一端酒杯,说:“真难以置信,在如今的官场里难道还会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即使天上真的是掉馅饼了,那也轮不到你这个有名无实、工作平平的团省委书记呀!我看现在只有这样理解了,要么,就是‘老佛爷’开始总结他转正不了的经验啰!他在本省没什么十分‘铁’的幕僚和嫡系,又从不搞拉帮结派的勾当,结果呢,自己整个窝了几年,迟迟得不到转正。所以,他现在看清楚了形势,开始拉弓,积蓄势力。再不,就是他有了当书记的动向,所以提前安排起人事了。管他呢,反正对你来说这不是什么坏事。”两人喝着说着,又情不自禁地谈到了路山地区的现状,听说现任地委书记梁怀念因为突击提拔干部的事情,政治前景已经不妙了,能否保住位子还很难说。但这老家伙是个地头蛇,他是从路山最基层干起来的,在当地的根基很深也很硬,前任专员就是被他日弄得干不下去调走的。最近,新华社发的那篇大内参把他一次突击提拔400多个干部的事捅了上去,中央领导口气严厉地做了重要批示,省委组织部和纪委组成的调查组现在还在路山,结果是什么还不得而知,但牵连到买官卖官的干系最大。一般在买官者后面还可能牵扯几起重大的经济案子。不过,这种事情通常是一对一的非常隐密,不了了之也很有可能。看来选派你到路山可能和处理梁怀念的事情、稳定路山社会经济有直接的关系。姜和平劝告郝智对这种人一定要严加提防,即使梁怀念真的倒了,还有一张他多年苦心经营起来的大网,要冲破它很难,如果使劲拧的话说不准把自己也织进去了。对咱们这些省里下去的干部,谁也不准备一辈子呆在那个小地方,还不是干几年把持住稳定的局面,能发展再发展一把,逮着机会p股一拍就走人?乘着现在还在年龄上占有那么点优势,或许遇到个好机会还能得到升迁。这样说来,我们又何必去招惹他们呢?郝智知道姜和平的为人哲学,也兴奋得只顾喝酒,不和他争论。
几天后,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亲自带队考察了郝智,考察情况自然十分满意。又过了一周,省委的任命就下来了,出乎预料的是,路山地区仍然空着行署专员的职位,郝智却一步到位被任命为地委书记。而原书记梁怀念则另行安排,将安排到哪里呢?没有人知道答案。

经过漫长的等待后,笼罩的浓雾逐渐散开,省城国际机场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
重新开放的机场是依照飞机的大小,安排航班次序的,这也是机场的一贯规矩。看着别人兴高采烈地鱼贯而入,一架架波音、麦道和空中客车这些大飞机呼啸着升空,郝智他们这些去路山乘坐小飞机的乘客只有羡慕的份儿了。直等到两三个小时,一些进港的飞机也陆续落地的时候,他们终于盼来了登机的时刻。
去路山的飞机很小,人流队伍自然也就稀稀拉拉的,坐这样小飞机的人是没资格走上专用的登机通道的,大家在服务员的引导下走到最底层,进了机场行走在跑道上,三绕两转走了足有半公里路才到角落里的停机坪。大家站在飞机旁,耐心地看几个身穿制服、胸前挂着工作牌的人在狭窄的舷梯上忙活,费力地搬运包裹严实的十多件东西。“不好,机尾压下来了!”有乘客惊慌地尖叫着。“大惊小怪什么!这是很正常的事情。”穿制服的人见怪不怪地说着,叫人扛来根明晃晃粗壮的支杆, “一二三”喊起号子,轻车熟路地把杆撑在机尾下,真好像建筑工地上在搭脚手架。
东西总算装完了。又不知从哪里开来一辆黑幽幽亮闪闪的别克轿车,下来俩西装革履、看似颇有身份的人物,工作人员拨拉开围在舷梯前的其他乘客,毕恭毕敬地请他们先上飞机,然后开始检登机牌。看着大家急不可耐、争先恐后的样子,躲在一旁的郝智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他最后一个到了舱门,检牌时随便发问道:“刚才先上去的那俩人有票吗?”
“那是本系统的免票人员。”对方眼睛翻了翻,回答显然没好气。
这班飞机满员,满得出乎他的预料。举着40号牌找到座位,却早已有人。问不算漂亮的空中小姐,回答说本航班今天不对座号。无奈,只好找了前面紧邻机舱、噪音最大的位子坐了。
邻座是一位二十多岁小老板样的后生,好像有过几次坐飞机的经验,熟练地把安全带扣子系得咯吧作响,在显耀自己是乘飞机老手的同时,乜眼看郝智,弄得他只好闭上眼睛。
飞往路山的是国产运七飞机,被人们戏称为天上飞行的拖拉机。虽然档次不高,整个机体看起来都十分粗糙,行李仓甚至可以看见明显的两块大补丁,但它的安全性能倒还说得过去,迄今为止也就听说这种飞机掉下来过一次。
飞机虽小但毕竟也是飞机,起飞时还是憋足了劲,机器“汪汪”的直吼,好似一个使劲拉动的风箱,直吹得人的耳膜打摆子般抖动。在跑道上立定后,更剧烈的一阵颤抖和巨响中,飞机像是弹弓里的一颗刚脱离了皮筋的子弹,一通猛烈奔跑。就在机头高昂将要带动全身腾空的一瞬间,飞机猛地被沉重的尾巴给拖了下来,这颗弹弓发s出的“子弹”成了强弩之末,嗞咕遛遛地滑行了一阵就停在了跑道的中央。
惊魂未定的乘客,心都还在半空里悬着时,前面那个不大的驾驶舱门打开了,一个身体浑圆壮实、身着航空服的中年人走出来,他的脸色微微泛白,沙哑着嗓子说:“一切正常,大家不要紧张,就是后面的行李重了,把后舱的行李搬到前面走道上就好了。”
空中拖拉机里装的行李也五花八门,还有那种老式的黄帆布大提包,经过一阵凌乱的搬动,飞机又重新吼叫起来,好像一个人刚刚做过难堪事情一样,为了弥补刚才出现的窘况,这次重新发威就变得歇斯底里,巨大的声音引得整个机身都颤抖不已。加速,再加速,在大家提心吊胆中,飞机使足了吃奶的气力终于昂首怒上蓝天。爬行了十几分钟进入平稳飞行后,充满死寂的机舱里才又恢复了生气,乘客们开始玩笑式地讲述种种惊心动魄的故事,还相互交流在这些惊险事件发生后的体会,一时间庆幸声、吹牛声、还有对航空公司的咒骂声,乱糟糟地搅和在一起,机舱的气氛活跃得像个农贸市场。郝智邻座的那个后生,苍白的脸色还没有恢复,又神吹胡侃起自己几次乘坐飞机遭遇险情而又大难不死的经历,还转动着那双小聪明的眼睛迫他要表态。郝智只得嘴角挂笑,微微点头算是礼貌的应答。为了掩饰自己的讨厌,他把头扭向别处,却看见三个人高马大的老外,专心致志地对着一张图纸在比划着什么。
说实在的,郝智刚才略微也出了汗,尽管以前遭遇过多次危险的旅行,但像今天这样能导致心理恐惧的事情还没有发生过。前年在赴美国探亲的途中,飞机在万米高空遇到了罕见的一块强冷气团,几十秒时间里飞机大起大落几千米,使没系保险带的百余名乘客碰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而且还有一位刚从卫生间出来的女士,像秋风里无助的一片树叶,在机舱里被抛来抛去地摔成了重伤,就在这随时随地都可能机毁人亡的紧要关头,自己仍然是镇静自若,紧紧地抱住不知道经过多少个来回抛甩后才跌到自己怀里的女士,镇定地为她进行了紧急止血,直至飞机平稳降落在美国某空军基地。
今天的恐惧心理,是和登机前那一系列的所见所闻有关,还是和即将到达的路山地区有关呢?
喝过空姐送来的一杯淡淡苦味的咖啡,飞机的轰鸣声小了许多,“嗡嗡”的声音起伏着像涌上了爱潮的女人在舒服地呻欢,凭经验他知道飞机开始下降了。凭窗眺望外面的景象,像使用了放大镜那样看得越来越大,蓝天下面群山起伏,血脉般紧紧相连;纵横交错的沟壑,恰似血脉舒展流淌的河床,只是这河床不时腾起一股尘土,这是强劲的西北风在扫荡和发威,千百年来,厚厚的黄土层就是这样被层层剥离,使黄土高原变得赤露和荒凉。
又过了几分钟,地面变幻成平缓的地形。黄绿相间也不知是谁染了谁。不时地像洪水一般屡屡滚过一道道墙,绿墙在抖动,黄墙在走动。隐约中,可以看到在排列整齐、组成方格状的绿色屏障的护卫中站立了数不清的绿树,这些绿树仿佛就是布阵好的威武勇猛的秦俑,风头来时,迎着沙墙倒下,风头过去后又勇敢地站立起来,精神抖擞地准备迎接下一个更大的风头的到来。郝智看得出神时,路山城出现在几百米高度下。在沙尘浑浊弥漫中,一座方方正正的城池半遮半掩地出现在面前。古城楼房错落有致,巷道布局均匀,厚实的城墙像孩子们堆的积木,外面还有护城河水在缓缓流淌,多么规矩、典雅的古城!
来不及浮想联翩,“呼——”,飞机呼啸中发出刺耳的尖叫,迎着凛冽的寒风,摇摇晃晃地落到路山机场。

一走出机舱,飞机上的诗情画意荡然无存,实实地叫人感到风沙的厉害。虽然大风也不过四五级,还没有排山倒海的气势和y威,但风里裹着的沙子却是生硬地、毫不留情地刮到人的脸上,像柳条的抽打,叫人生痛生痛的,以前没挨过沙子扫s而不习惯的话随时会被催淌下眼泪。郝智不由得将皮夹克的领子竖起,提了小皮箱逆风走在孤零零的机场。跑道挺宽敞的,因为能见度不够,竟然望不到头,看导航塔、雷达等附属设施的规模应该算是二级机场。再向远望去,铁丝网外东、西、南三面被沙海包围了,机场看来倒像沙海里的孤岛,这样地形的机场大概在全国、全世界也没几个。这里如果要修建国际航空港,大概也不用为土地发愁。郝智盘算着,对什么都有一种新鲜感。
走出不大的候机楼,是一个广场,面积不大,却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小车。既有切诺基、丰田巡洋舰、三菱帕杰罗这样的越野车,也有红旗、桑塔纳、蓝鸟之类的轿车,还有排气量达3。0的皇冠高级轿车,这可是正省级干部才有资格配坐的高级轿车。那还有更高级的呢!一辆凯迪拉克和一辆大奔,奔驰还是600型的,再看那车号,本地的p字打头,后面的有效数字是8888。郝智思忖,这肯定是一个大款的座车。粗粗数来,停车场上停放有30多辆轿车,一个航班也不过就40多个乘客,却来了30多辆小车接客,隆重得真叫人有点不可思议。他环顾四周,发现整个停车场没有一辆出租车,更觉得奇怪。无奈中,他找到一个手持对讲机的机场工作人员询问到哪里乘坐进城的民航班车。对方对他所说的“班车”不知所云,露出一副惊诧的神情解释说:“机场刚启运时倒是跑了几次班车,但后来——你看,”他随手一指一辆接一辆驶出大门的车辆,“乘飞机的路山人几乎都有专车接送,机场的班车就没几个人可拉了,再说到市区也就3公里的路程,一起一落收的票钱还不够大巴跑一趟的汽油钱。后来领导就决定取消班车,派专人收取停车费,这样一年还能安排两个家属的工作,不过这样一来,也就难为了那些没有单位车接的普通外地人。怪了!看起来你怎么也像个省里来的干部,怎就没个车来接你?”
郝智笑了笑,指了指那边的几个外国人,说:“那他们还是外国人呢,不是也没车接吗?”
“他们,大概是些抠门的旅游者,再不就是考察长城、听唱路山小曲或者是挖墓板石这些烂事的怪异者。你别看我们路山是贫困地区,但大小一个科长出来也比这些老外们耍得大!好了,那个是骑三轮车的人,你过去问问。哎,进城只要两三块钱,可别坏了行情啊。”
三轮车夫是个个头低矮、身体瘦弱的中年人。郝智问到地委是多少钱?回答是3块,可以给5块的票。奇怪的是,这个皮肤黑黝黝的人竟然讲一口绵软的南方味道的普通话。
“3块就3块吧,我也不要你的票。三轮车在哪里?”
已经提起行李的中年人侧过身体告诉说,进机场大门要交5块的停车费,所以把车停在了大门口。
上了带敞篷的机动三轮车,车并不走。问及原因,司机是想拉后面那几个老外。中年人说:“机场不让我拉外国人,说嫌丢人现眼。我凭苦力挣钱,丢的是哪门子的人。你们北方人就这点不好,好面子。”
“你是南方人吧?”郝智觉得这个人还有点意思。
“温州。”
“那你怎么大老远的从山清水秀的地方来到路山?”话一出口,郝智立马感到这个问题问得多余。现在社会人的流动是最快的,何况是全国有名的温州。
“路山这个地方的确比不上我们老家富裕,可这里的钱好挣。别看路上跑的高档摩托车不少,但都是用来兜风的。不瞒你说,全路山城的机动摩托、三轮车,还就我这辆是跑在市场上挣钱的。”温州人说着,脸上充满了自豪。
“哈罗。”他撇下郝智,迎着老外跑了过去,连说带比划了一会儿,就提着几个大旅行包过来。包把车兜塞得满满当当的,其他空间又被三个大胖子老外占领,郝智想这简直就是一只装了混合动物的集装箱。
p股冒着黑烟的三轮车在劲风中吃力地行驶了约十多分钟就进入了市区。此时,应该是下午上班的高峰时候,但在路山狭窄的街道上车辆、行人不是很多。行人走得不紧不慢,自行车也骑得悠然自得,和青石铺砌的街道,古香古色一溜朴实的平房铺面十分协调,像是一幅泼墨画,街头的人们,特别是那些女人、孩子们,衣着色彩缤纷,像是从画里跳出来的,别致另类。
虽然车里挤得动弹不得,郝智还是有礼貌地和老外打了招呼,通过简单的英语交谈,他得知老外是来自美国宇宙油轮公司的职员,到路山是度假旅游的。在这里度假?郝智马上在脑子里打了个大问号。虽说老外的生活习性有些古怪,但他还是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因为,他们毕竟不是比较贫穷的留学生,也不是文化或者民俗一类的考察者,而是来自大名鼎鼎的宇宙油轮公司。他记得这个公司有“船王”之称,该公司的董事长路德维格先生不仅是世界上最富的人之一,而且也是一位出色的国际知名企业家,他是澳大利亚和美国最大煤矿的开发和经营者,是散装运输的先驱,前美国总统尼克松先生专门给邓小平同志写信推荐他参与中国大型煤田的开发。来自这样公司的职员,恐怕到路山不光是出于旅游这样简单的目的。
郝智的思绪像柳絮般飞舞着,不过也就是十几分钟的工夫三轮车就停到了一条绿树幽幽的巷子,驾车的温州人把身子探过来,说地委到了,就在巷子的尽头。车开上去怪给你丢人的,你是不是自己在前面走,行李我单个给你拎上?
郝智倒不是怕什么丢人,也不是老外的原因,只是包很小很轻,就谢绝了善解人意的车夫,同老外礼貌地道了别,向巷子深处走去。
这条巷子有两百多米长,说是巷子其实比街道还要宽阔,平展展的全是一色瓦青的水泥路面,巷子两旁遮天蔽日的全是参天的梧桐树,和整个城市里到处栽的柳树、杨树、刺槐相比,犹如大洋马站在毛驴群里般的,显然是高贵的出类拔萃、鹤立j群的样子。走到巷子的尽头,其独特的建筑简直可以说举世罕见,是更加d天别开,从华丽的大门望进去,整个地委机关依了山峰地势,鳞次栉比的竟然建了八层窑d。
地委成立有半个世纪了,但这些窑d的历史更长。解放前这里是依着山势的五层建筑,属国民党的一个军部驻地,这个军在这里安然驻扎了足有二三十年,凭靠路山城池的无比坚固,临到开国大典前夕,负隅顽抗的这支部队见了棺材才掉泪,十分无奈地交了械而和平起义。国民党的牌子一摘,新成立的路山地委就直接接管了这里,在以后的几十年中修缮了多次。前几年,地委机构改革后像当时社会上流传的顺口溜“撤消了几个委办,打发了几个老汉,人员增加了一半,通通都成了酒罐”中所说的那样,大小机构重叠,单位职能交叉,人满为患,不得已又在半山腰往后面劈开一大块空地,继续依照这里的建筑风格加盖了三层,才有了如今气势恢宏、格局独特的模样。
郝智对这里并不陌生,因为团地委在这个院子,而他又是不愿意坐在宾馆听汇报的人,所以每次到路山总要到这里来工作。
今天怎么了?眼前出现的景象令郝智吃惊,他的喉咙哽了一下,发出了疑问的声音。本来宽敞的地委大院像农贸市场般乱混混的,院东边一群人横七竖八地躺倒一大片,像是刚收割过的麦地,从陈旧甚至有些破烂的衣裳可以看出是当地的农民;西边足有几百人,他们有的正襟危坐,有的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好像辩论什么,还有几个人闹中取静旁若无人地百~万小!说。看他们那副架势就知道进驻这里有多日了!院子的秩序倒还算有序,东西两个阵营“泾渭分明”,而他们的结合部却笔直地空开了一条供人行走的通道,几个挂着警g的保安在上面来回巡弋,如果说这条通道是一条河流的话,那巡弋的保安就是河流上趾高气扬的炮艇,他们虎视眈眈窥视着两岸的动静。
郝智想抽身回去问门卫,却看见有几个人坐在传达室的办公桌上起劲地甩扑克,有一个的脸上还挂了三四张白纸条,他只好作罢,穿过一个黑幽幽的走道上了二层。
这里倒是十分安谧,整层的院落里见不到一个人,与下院的杂乱无章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郝智看到前面一个窑d挂了值班室的牌子,就径直推开了门。一个正伏案写什么东西的后生停了笔,抬起头轻声问道:“同志,请问你找谁?”
“噢,不找谁。我是来报到的。我叫郝智。”
“郝——”后生猛地站起来,嘴巴惊叹得张成了o型,显然不知此时说什么是好。郝智拍了他的肩膀坐下后,他方才醒悟过来,“你就是新来的郝书记吧!前天才听说你要担任地委书记,可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来,请喝水。”
“你叫什么名字?”郝智喝了口水,问。
“刘勇,地委办秘书科的。”
“小刘,外面静坐的那些人,是为了什么事来的呢?”
“西边坐的那些农民,是附近永川县禾塔镇的,为的是土地被一个什么公司占用搞开发的事情。东边坐的是地区纺织厂的工人,下岗两年多了,每月只拿四十块的救济金,可就这点钱,近几个月却分文领不上了,这才到地委来上访。每天上班来,下班回,已经闹腾了一周多了。”
“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就没有人来管?”见小刘摇头,郝智又问道,“这几天地委领导都干啥去了?梁怀念同志难道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吗?”
“董书记去省里好几天了。吴书记好像是去接中央来的一个什么新闻采访团。上访开始的前两天,梁书记指示姚秘书长、信访办的同志和农民代表倒是座谈了几次,可牵涉到‘五荒地’政策的事情就再没结果。后来定下了农民如果继续闹马上抓他们的方案,不知道消息怎么就走漏了,事情越弄越大。见上访的农民来的多了,更加没人管了。纺织厂那边的上访,从开始,信访办就不痛不痒地敷衍着,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需要钱。现在这个难题大概是、是给你留着的吧!要不领导们今天也不会去参加什么协会的成立大会。”
“什么协会?很重要吗?”
“听说是有关气功的什么协会。噢,对了,是叫什么滋y补阳功,是外省来的一个大气功师发起的,协会里的理事长、顾问等一串串头衔,都是由地委、行署领导和一些部门的头头们担任的。梁书记还是名誉理事长呢。”
“混账。”郝智在心里暗暗骂了,脸却平静得像一潭难看的死水。现在练功的人走火入魔的越来越多,前几天他还在一个内部通报上看到,国内有个叫“法轮功”的气功组织,目前活动范围已超出练功本身,要求各级引起注意。没想到,路山又冒出新的什么功来。他沉思了一会儿,对小刘说:“你去找几个群众代表进来,我想和他们谈谈,先找工人代表。”小刘说这拨上访者来的时间长了,出来进去的自己也已和他们熟悉了。说着出去找人。

位于路山城中央的“路山大剧院”是当地的一座标志性建筑,虽说仅有三层高,但那十八级的台阶像是给剧院安置了厚实的底座,把整个剧院烘托得雄伟高大、气势磅礴,加上刚装修过不久,门脸富丽堂皇的,神圣得像个刚打扮好要出嫁的少女。与外面喜庆火红的气氛相比,此时的剧院里显得庄严肃穆。能容纳两千多人的楼上楼下座位满满当当,就连走道和门口也全挤满了人。滋y补阳功协会路山分会正在这里隆重而神秘地举行。
这的确是一个奇特的大会,没有敲响喧闹的锣鼓,没有鸣放响亮的鞭炮,更没有五彩的气球和美丽的鲜花。虽然像一般会议那样在会场内悬挂了“滋y补阳功协会路山分会成立大会”的横幅,但主席台的摆放却非常特殊。台子正中排列着的八卦图案一分为二,领导只得在斜着的桌子后就坐,而八卦图是用六十四个香炉摆放成的,六十四柱袅袅升起的青烟营造出天上人间的氛围。
虽然定的是正当午时正式开会,但一大早就有会员走进剧院,那时香火还没有点燃,许多人虔诚地朝香炉连着三拜,更有几个心诚的人,竟然伏在冰凉的水泥地板上,爬半天叩一头,像只蜗牛缓缓行走。行完了大礼,他们神情肃穆地走到在强烈的s灯照耀下金光闪闪的捐款箱前,庄重地往那个黑d里投入大把的钞票。
正当午时,大会正式开始。在一首依依呀呀绵里藏针的练功曲响过后,大会主持人、气功协会秘书长——地区体育局付局长宣布大会的议程。又是一系列礼节性的程序过后,逐渐进入了主题,先是地区民政局长宣读机构成立的批复,接下来是地委副秘书长对协会的章程和组成人员的情况进行了说明,然后就是路山地委书记、滋y补阳功协会名誉理事长梁怀念同志的讲话。
梁怀念长得人高马大,巨大的脑袋却还是难与肥嘟嘟的r身协调,处处被臃肿的富态相包围着,仅看那颗毛发全无的光脑袋,人们就可以想起如果是颗猪头的话,恐怕在两个大锅里也煮不下。他习惯性地把目光往主席台的中央游移,兴许是八卦的威慑作用,飘忽的眼神犹豫了一下,身体便停在侧面原来的位置上坐好,用一双吊了肥大的眼袋但炯炯有神的眼睛,像一支机枪般地扫s了三遍会场,这才开了腔:“会员同志们!”他的声音洪亮如钟,完全不像是往六十岁上数的人,“今天,是滋y补阳功协会路山分会成立的大喜日子,在此,我代表——,”他有意停顿了几秒,忽然觉得按照惯例说代表地委、行署不妥,就“啊啊”的一时语塞,“我代表气功爱好者啊,还有体育活动者啊,向该协会的成立表示最衷心的祝贺。”他拿起茶杯似喝又非喝的,其实是习惯性地等待掌声响起来。但今天的听众好像不怎么配合,大家多是闭目养神,显得很沉闷。没有赢得掌声,他有些尴尬,清清嗓子又提高了几度声音讲道,“气功,是我们中华民族古老的、最伟大的科学之一,是优秀文化的集中体现,是人类历史宝库中最精华、最有价值的东西。而滋y补阳功是整个气功里最杰出的功夫,是领导气功新潮流的功法。今天,这个功法能在我区落户,是我区五百万人民的幸事。我代表——,啊,我希望广大会员拿出不怕吃苦受累的劲头,勤学苦练,强我身体,振兴中华。”梁怀念说着径自鼓起掌来。
梁怀念讲完后接下来的议程就是协会的揭牌仪式。从北京来的滋y补阳气功大师法无边轻轻伸出两个指头,稳稳当当地托起一块罩着红色缎面的牌匾,笑吟吟地请梁怀念和行署常务副专员魏有亮揭牌。足有一米八的梁怀念和又小又瘦的魏有亮站在一搭,像抬出的高低柜,立在台上形成鲜明的反差,他俩人互相伸出手邀请对方,在几只高亮度摄影灯的照s下,魏有亮轻轻扯着缎面,但只是做了个畏缩的动作,还是梁怀念一副派头十足的样子,那神情就像给自己娶回家的姨太太掀盖头,喜滋滋地扯开红色缎面,就把个金光闪闪的铜匾呈现出来,“噼里啪啦”,此时外面燃起了喜庆的鞭炮。“哗啦啦”、“哗啦啦”一浪高过一浪的热烈掌声使整个剧院终于有了生气。
大师正式演讲时,掌声更加热烈了。一束耀眼的光芒从顶上投下,随着走来走去的大师在移动。光照中他的脸色是惨白的菜色,看年龄也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穿了一件对襟纽扣宽松练功服,衣服光闪闪的和他十分瘦小的身材没有什么牵连,估计连衣带人上秤毛重也不会超过八十市斤,面容清癯但脑袋却比常人大了许多,这颗巨大的脑袋,在他的会员们看来,真正的好东西就装在那里面,无疑,好东西就是智慧。他在胸前拱拳对天对地对台上对台下作了揖,轻车熟路、非常老道地坐进八卦的中心,用了一种绵甜的声音说道:“现在我受协会的委托,宣布路山滋y补阳功协会名誉理事长、理事长、副理事长、常务理事和理事以及秘书长、副秘书长、办公室主任、副主任名单。”这个名单上几乎包括了路山地、市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语调极其缓慢没有起伏的宣读,足用了半个多小时,场内已经有人开始s动了,手舞足蹈起来。“大家不要惊慌。刚才,我宣读名单时是带了功的。”大师微笑着,整个人被几十个香炉里淡出的烟雾蒙上神秘的面纱,恍惚的人们有的已不知此时是在人间还是在天上。
“好了,请大家放松,不要正襟危坐的样子。对,随便一点,闭住两眼,浑身松懈,手心向上平放在腿上。兴许你的眼前看到了什么,但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千万不要紧张,等报告一完我收了功,一切都会正常。好了,我正式的带功报告开始了。”
“我不是什么高人,只不过是练功比你们早一点,受干扰比你们少一点罢了。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父母是何人。在我三岁懵懵懂懂的时候,有一个高人把我带到了秦岭山里,吃野果,喝山泉,吸天地之精华,纳神仙之灵气,一住就是三十年。去年,年纪已有一百五十岁的师傅叫我做个华佗再世。于是我走出了大山,在我中华大地上行好积善,普及气功,让大家强身健体,祛除疾病,为建设四个现代化,振兴中华多做贡献。”大师仍然保持着平缓的语调,“现在,大家感觉天是不是很冷,外面已经刮起了西北风。不要介意,发动你的意念,神奇的气功会带你到温暖如春的世界的。请跟着我念,风,雪,水,火,土,日,月,星,辰。好,我们一起来想火,熊熊烈火,通红通红的,红得像天空里的晚霞,燃烧,剧烈地燃烧,火旺盛得像火山爆发。现在暖一点了吗?还有人不暖的话,那么,就是你没有入到气功的境界,请默念一百遍心诚则灵,心诚则灵……”
从台上到台下,两千多人都闭紧眼睛,体内的火似乎开始点燃了,这点温暖带着大家摸索前行,缓缓走进静谧神秘的气功世界。

虽已进入冬日,又刮了不大不小的西北风,但路山地委处在驼峰山脚下的避风湾里,大院的阳光仍是暖洋洋的。或许也是由于不太冷的缘故,院子里那些上访的工人们很是活跃,有的谈论家长里短,有的交换着对正在热播的电视连续剧的看法,还有的谈论波黑战争的事情。
小刘刚出去要找代表,郝智却改变了主意,马上喊住小刘随着他走到上访者中间,他平实的举止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倒是几个工人的谈话引起他的浓厚兴趣。
“你说改革开放好不好?龟孙子才说不好。”说话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实汉子,“改革开放前,虽说咱们是人人羡慕的老大哥,月月工资有保障,可那过的是什么光景,简直就是一个旧社会。三百八十大毛的工资,还要养活全家的老小,现在提起来他妈的就不是个滋味。”
“那你今儿个的日子过得有滋味了,还跑到这里来闹什么?”有人发问道。
“是我想闹吗?是他妈的那帮王八羔子事情做得太绝了,堵得咱们工人心头慌。”络腮胡子杏眼一瞪,“前几年咱厂效益好的那阵子,大伙都没少拿奖金吧。要说咱们再一年半载的只拿四十块下岗工资,只要心情好了,那也挺得住。大酒大r的不敢想,白面大米总还可以对付吧!可现在的问题是要铲除那些败家子,为了咱以后的日子。”
“说的是啊!可到处都是官官相护。”“可不是,我们都上访好几天了,我们连个地委书记的p都没闻到。”有人发现郝智听得津津有味,就扭头看他,说话者也停住了声。
郝智沉不住气了,他凑到络腮胡子跟前,说:“师傅,讲的不错,你接着说呀。”
众人一愣:什么时候杀进来个“程咬金”。“你是做什么的?”络腮胡子有些不高兴。
郝智没言语,站在旁边的小刘介绍说:“他是咱们地区新来的地委书记。”
“地委书记?你就是新来的地委书记?!”工人们看着郝智朴素的衣着和可亲的笑脸,难以相信眼前的这个年轻后生就是全区五百多万群众的父母官。
“你姓郝,是郝书记吧?”络腮胡子旁边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工人小心翼翼地问。
“我叫郝智,刚刚到任。哎,老师傅,你怎么知道?”
“今天才看的报纸,说省里要派新地委书记来路山,也真够快的,怎么刚说着说着,你就立马来了。”老工人和蔼地微笑着,干涩的眼睛里突地亮堂起来,充满了信任的希望。
“谁当地委书记不是我们管的事情,但不管谁当,都要解决纺织厂的问题。”络腮胡子冷冷地说。见郝智伸过手去,他愣了一下,犹豫着礼节性地捏弄住了郝智伸过来的手。
郝智却拉紧他的手不放,说:“师傅,你放心,虽然现在问题很多,但你要相信我们党和人民政府,问题一定会逐渐得到解决的。”
络腮胡子猛一抽手,激动地说:“别说你们党这样、你们政府那样的了,多长时间了,你们党和政府管过我们的事吗?难道说今天来的你才算是共产党,过去的地委书记那是国民党?!”
“你怎么这样说话?简直反动透顶!”小刘气愤地上去质问。
“我要反动的话,那瞎了眼睛任命王大佑那样坏种厂长的人,早该反动得断子绝孙了。真是有眼无珠,当官的眼睛都瞎了,提拔这号败家子当厂长。”络腮胡子唾沫星子乱飞着,越说越有劲。
小刘拿出手机,要给公安报警。郝智马上制止,他无心和络腮胡子辩论,对大家说:“这样好不好,你们选派几个代表和我进去谈。其他人就先回去。”看他诚恳的样子,工人们同意了,络腮胡子还不服气要说什么,身边的那个老工人马上拉了拉他的衣襟制止。
工人这边正嚷嚷着选派代表,西头的上访农民们却闹腾起来了,喊叫着我们来得比他们早几天,凭什么先解决他们的问题。 有人说真他妈的城里人就是偏向着城里人,我们农民永远是后娘养的。一个留小平头、穿西装的年轻后生挤进人群,大喊着说拉屎也讲个先来后到,我们的事情比毛纺厂的大多了,说着就要郝智到他们那边去。郝智连声喊一个一个来、慢慢地解决,谁料那农民后生一拉他的衣领,拉得他就是一个趔趄。“去你妈的乡巴佬!也敢来这里凑热闹。”情绪刚得到安定的络腮胡子猛地一拳就把那后生打得鼻子嘴里满是鲜血,再爬起来的时候,两颗门牙也不知丢到了何处。
“打人了,工人们先动手打人了!”随着乱喊乱叫的煽情,更多的农民涌向东边,一场混战开始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态,郝智起先还厉声大喊:“住手!住手!”到后来真显得束手无策了。当警笛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到公安干警和“120”急救中心医生赶来时,包括络腮胡子在内,地委院子里已经横七竖八躺倒了十几个,本来很宽敞的院子此时看起来十分拥挤和忙碌。救护车的警报听起来就像“哎哟、哎哟”疼痛的叫声。拉着伤员走了,没伤的也耷拉脑袋在墙边站了一排。小刘领着一个警察过来,介绍说是地区公安处的王副处长。王副处长一个立正、敬礼,就说请郝书记指示。郝智握了他的手,指了那一溜戴了手铐的人们说:“把他们都放了吧!”见王副处长眼睛里露出不解的神情,他笑着说,“没有必要兴师动众的,又不是敌我矛盾,而且事情弄到这个地步,也说明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嘛,你说是不是?”
毛纺厂的白发老头两手搓着,“咳、咳”地直叹气,他脸色通红,充满羞愧地说:“郝书记,真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
郝智一指老头发青的额头,关切地问:“老师傅,你不要紧吧?要不也去医院包扎一下,上点药?”
“不碍事,不碍事。”老头说着伸出青筋直冒、宽厚而布满老茧的大手,不住地摇晃着郝智说,“对不住,真的对不住。你看郝书记,你刚来,我们厂的人就给你留下这样的坏印象,多不好呀!不过,你还要理解我们啊,其实,我们来的这些人可都是好人啊,今天走到这一步,全是那些败家子们成的呀!”
“知道,我知道你们出于无奈。同时,也说明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现在,你们的代表还在吗?要不,我们进去接着谈?”
老头直摆手连说等过几天吧!就不知是擦眼泪还是擦鼻涕,佝偻着腰掉头就走,他的身后紧跟的是一串人流。
大院西边,年轻些的农民大概刚才都参加了打架,不是送进了医院就是还在接受警察询问,现在剩下的二三十人多是些婆姨和老人,他们看着空荡荡的东边,一时就茫然不知如何是好。郝智蹲在一个长着长白胡子、反穿羊皮的老汉跟前,问:“老大爷,你们的村长呢?”
见老汉似懂非懂的没什么反应,小刘用当地话问:“你们队长到什么地方去了?”老汉回答说:“队长就是刚才挨打的那个后生,刚叫警报车给拉走了。”
郝智对小刘说:“你先通知机关食堂,开饭的时候给这些人做点面条吃,要多加点鲜姜。还有,他们这些农民晚上都住在哪里?”
小刘说:“还能住哪?就在机关院子里。你看他们都带了铺盖卷,晚上搬来机关食堂的煤,打个火堆堆取暖。”
郝智又爱怜又难受地说:“那找个便宜点的旅社,今天晚上先把他们安顿了。”

剧院里,大师的带功报告到了高c。台上台下的人们都进入了状态,他们大都浑身麻丝丝、轻飘飘的,几多恍惚,遨游在气功的空寂世界里,还有一小部分人,不住地开始左右摇摆,伸臂蹬腿晃脑袋。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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