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利用出差的机会,收集名人字画。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买到了一幅当代书法大家启功的书法作品。这字写的是八个大字:宁静致远,淡泊明志。只见那笔锋婉转而清丽,整体看上去却又不失刚健稳重。张渝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把那幅字放在那胡宝亮的车上。胡宝亮是内行人,一见这幅字就喜欢上了,珍惜异常。
第二天,就将这幅字挂到办公室显眼的地方。第一个看见这幅画的人是吴吉龙。“啧啧,这可是一幅好字啊!”吴吉龙一进门看见这幅字后,就驻足称叹。“是啊,启功的真迹!”胡宝亮不无得意。后来每一个进他办公室的人无不对这幅字夸赞不已,胡宝亮更是神采飞扬。
张渝为吴吉龙准备的礼物却没这么费神。他早就发现吴吉龙戴的还是块普通的手表,便记在心头,等到北京出差时,专门到王府井商场买了一块劳力士金表。吴吉龙其实和胡宝亮许多地方有相似之处,两人的穿戴都十分的讲究,一件好不起眼的套装有可能价值上万;对书画之类的宝贝也是爱不释手。张渝以前从来没在这方面动过心思,穿着也总是很随意,最贵的衣服也才几百元一件。张渝送了吴吉龙这块手表后,吴吉龙就一直戴着它,并且与张渝的感情更加笃密,两人已是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
全乾德中风
星期三的上午。
张渝在办公室里签发法律文书,却听见过道上传来许多人的脚步声,全朝院后勤办公室方向跑,又听见隔壁的快嘴小张在过道上大声的宣布:
“全乾德在办公室中风了!”
那声音好比小孩盼过年时露出由衷的兴奋。张渝觉得奇怪,全乾德怎么就中风了?事前一点迹象都没有,早上自己上班的时候见过他,彼此还客气的打了招呼的,全乾德那时看起来精神蛮不错的嘛。张渝想了想连忙放下手中的事,赶去研究室看他。到了研究室的门口,那儿早已堆满了人,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不休,情况看起来乱糟糟的。随后几位院领导也先后赶到,众人立即让了个道,让他们进去了。
麦家庆也站在门口发挥他的广播作用。
只听他说:“全庭长上午都还好好的,不知后来接了个什么电话,他说了一句‘什么——’人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又突然摔倒在地上,身子就抽起风来,手脚不停的抖动,眼睛翻白,口鼻歪斜,嘴里不停的吐出泡沫——”
他一边说一边模仿全乾德摔倒在地上的样子,样子挺滑稽的,引得众人都笑起来。张渝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麦家庆看见张渝用眼瞪他就住口不说了。
里面幸好研究室的小芳看见全乾德抽风后,及时的打了120,急救中心的医生迅速赶到止住了全乾德的病情。一会儿护士就抬着全乾德出来了,张渝见全乾德果然如麦家庆所说的那样口鼻歪斜着,铁青着脸,身子还在微微抖动,样子很可怕。张渝一言不发的回到民二庭办公室,心里疑惑着,那全乾德究竟接了个什么样的电话呢?这个电话怎么会对全乾德造成这么大的刺激?
张渝整个下午都在猜想那个给全乾德打电话的人和电话里的内容。他有好几次都忍不住想去问麦家庆,麦家庆也许知道打电话的人是谁。每一次想问的时候他都忍住了,可心里头却是越发难受,就像是冬天半夜里醒来,感觉喉咙里有口浓痰,急于吐出来,却不知这痰吐在哪儿为好。到了下班的时候心才逐渐平静下来。大家都走了,他却在办公室开始做下午没做完的事。王倩走的时候悄悄给他说了声也先走了,她说好先回家做好饭菜等他回来。张渝在办公室一直忙到天黑,却在一条法规上吃不透,查阅了一下办公室现存的资料也没有找到,就想起这法规的出处是在自己的一本书上,这本书应该是放在自己租的那间旧屋子的。张渝愁闷着想了一会儿,离开办公室就往那处旧房子走,心里想着取了那本书就回王倩那儿,估计王倩在家里也等得急了。
可是张渝出了法院大门,就不知不觉又想起上午全乾德中风的事来。风卷着落叶迎面吹来,感觉全乾德口鼻歪斜的模样老是在身边晃动,让人心神不宁。
张渝走到旧房子的楼道口,一道y风从里面黑暗处刮出来,张渝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那楼道口的路灯不知坏了多久,一直没人来换,整栋房子除了几户窗口还亮着萤火一样的光,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住在这儿的人早已习惯了黑暗里行走,张渝见过他们走路,轻盈得像是夜猫子似的。张渝却是这里的陌生人,连这里的路也要欺负他,他经常磕磕碰碰的经过这条路,甚至大白天也被煤球筐子上拴着的绳索绊倒过。他怀念以前单位分给的筒子楼。筒子楼虽然设计简陋,但住在那里的人都很有礼貌,不但彼此见了面打个招呼,楼上楼下的清洁大家都是争着打扫的,路灯坏了,立马就有人到单位去领一个新的换上。
张渝摸索着上了旧楼,战战兢兢开门进了自己那间许久没有居住过的房间,心里头有些发虚,找着自己需要的那本书就慌慌张张的关上门往楼下走。今晚张渝走在这黑漆漆的楼道里,感觉四周全都是全乾德的影子,心里一紧张,更加慌不择路。不知是谁家的箩筐伸出绳索毫不客气的套住了他的脚脖子,张渝认定那是全乾德的手拉住他的脚不让走,吓得心里发毛,不管三七二十一抬脚就往梯坎下跨,哪里还跨得出去?人就和那筐子一起乒乒乓乓滚下了楼。待他站起身来时,感觉脚踝处疼得厉害,人却清醒了许多。张渝瞧清又是绳索绊住了自己的脚,累得这次摔得还不轻,心里头就有些冒火,发誓道: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上这楼了!”张渝说完一跛一跛的回到王倩那儿。
王倩见他跛着脚回来,也心疼得很,吃完饭后又用温热水给他热敷了一下,才感觉好多了。隔了几天,王倩就请人把张渝那间屋子里的东西全搬了过来,房子也退给人家了。
困兽挣扎
李国旺他们的事情一秒的时间都不敢耽搁。
乡亲们按照李国旺的意见,组成了两个小组分头行动。李国旺主动提出自己和二伯到中州市人大和其他部门去反映情况。他听马万里说过,人大机关是专门监督行政部门的机关。他想,它的权力应是最大的,所以这次分工就由他亲自去向市人大反映。
他们去市里以前,没有忘记给马万里捎上一些山货,因此,这一老一少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城,不像是去上访反映情况的,倒像是走亲戚的乡下人。
他们来到城里,已是午后。
李国旺在先去找市人大还是先去马万里家两者之间又为了难,迟疑了一会,最终决定还是先办事要紧。李国旺去人大的路上心里想着,晚上马大哥就能吃上自己亲手炒的农家小菜了,他一定会乐开怀。想到这里,自己心里头先就乐滋滋的起来。二伯见这侄子笑呵呵的傻样子,很是不解。他想:今天乘车赶了这么远的路,人都已经筋疲力尽了,这小子看起来却精神得很,还一个劲的傻笑。真是岁月不饶人啊!嗯,不对,侄儿肯定有了其他的想法,难道他们这次来城里真是走对了路?李国旺轻松的样子,感染了二伯,他也莫名其妙的高兴起来。都说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侄儿是个好人,老天爷应该给他好的报应的。
市人大接待叔侄儿两人的工作人员是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自称姓吴。李国旺和二伯就恭敬的称呼他吴老师。李国旺老练的递上一根红塔山。那吴老师桌上摆着一包尚未抽完的玉溪烟,他本来不屑于接这个乡下人敬上来的烟的,瞟了一眼,认出是红塔山,懒洋洋的用一只手接过来叼在嘴里。二叔忙伸出粗糙的双手,从怀里掏出火柴必恭必敬的划燃给他点火。吴老师却不让他点,偏了一下头,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芝宝打火机,“啪”的一声自个点燃了。二伯伸出去那双干枯起茧的手在空中停滞了一会,直到火柴g燃尽烧手才尴尬收了回来。李国旺觉得这个吴老师态度真是傲慢,但自己有事求他,他这样的态度也拿他没办法。
“你们有什么事?”吴老师就像教书先生一样,不紧不慢的问他们。
“吴老师,是这样的。我们是凤南县来凤镇的村民,我们来反映中天房地产公司征地中的违法事情——”
李国旺就振作精神,把来之前想好的话全倒了出来。
“你等会,我记一下。”
那吴老师还算是忠于职守,从抽屉里拿了个破旧的本子出来,把李国旺所讲的基本上都记在上面。完了还问李国旺有什么补充没有。李国旺现在又觉得这吴老师还不错,不像中天房地产公司那些人凶神恶煞的,便把早已准备好的书面材料信任的交给了吴老师。吴老师接过材料,粗略的看了一下头尾,“唔”了一声,然后按惯例告诉李国旺和二伯,市人大的领导们会认真调查这件事的,让他们回去耐心等候市人大的消息。
李国旺他们正是热切的希望上级下来调查这事的,但吴老师不冷不热的语气让李国旺还不放心。
“吴老师,法院已经下达强拆通知了,时间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领导们什么时候下来调查呢?”
吴老师听了李国旺急切的话,仍是不急不躁的样子,
“知道了,我们会抓紧办的,你们回去吧。”
“吴老师,你们一定要抓紧办哦,这事就麻烦你了。”
“好了,知道了。咦——”
李国旺见事已至此,没什么再说的,只得准备离开。那吴老师眼却尖,一下瞧见了二叔手中提的山货,那是一包风干了的獾子r,准备送给马万里夫妇尝鲜的。吴老师忙站了起来,走过来嗅嗅那r散发出来的味道。
“啧啧,这不是獾子r么?好香啊!”
“是啊,这是獾子r。去年我在山上打的,这东西现在不多了。”
二伯是个老实人,提起这獾子r一脸的得意神色。李国旺直向他使眼色,他却不明白。
李国旺见吴老师看着那r爱不释手的样子,为求着他把事办好,只得忍痛割爱,将那块r解下来送给了吴老师。
吴老师提着这r喜笑颜开,口里不住说道:“这怎么好,这怎么是好呢?”
“吴老师,这事就麻烦你了哦。我们走了。”
“行!好的。”吴老师的注意力全在那獾子r上,根本没有听清楚他二人说的啥。
两人怕那吴老师再瞧见其他稀奇的山货,如他再要索要就麻烦了,连忙溜出吴老师那间办公室,一路小跑着离开了市人大。
晚上,李国旺找到马万里的家,二伯还在为失去那块上好的獾子r惋惜。马万里直劝他,吃不上没有关系的,他也不高兴吃那个。李国旺也说,只要能促使市人大的领导下去调查,丢了块獾r也是值得的。二伯才无话可说,马万里却在一旁笑了,这爷俩二人真逗。
吃晚饭的时候,李国旺果真到厨房露了两手。马万里和妻子吃了他做的菜都说好吃得不得了,尤其是马万里的妻子,是第一次领略李国旺的手艺,她对这些菜的做法好奇不已,不停的追问这菜是怎么做出来的。李国旺也不藏私,他耐心的给她讲如何做的这些菜。马万里就在旁边取笑妻子,不但吃人家的,还要学走人家的手艺,这也太贪心了。
二伯却憨厚的说:“这有什么,马局长你是国旺和我们大家的恩人,旺仔做这点事也算是知恩图报了,你说呢,旺仔?”
李国旺说:“是啊,二伯说得对。”
马万里听了二伯这话,倒觉得汗颜,只好说二伯这话言重了。
当夜,马万里和李国旺继续就城南的拆迁商量了一些事,马万里也知道了中天房地产公司试图说服李国旺从反对者中脱离出来的伎俩,这些情况幸好他们以前早就有所预料,不然很有可能中了人家的圈套。马万里为李国旺能识破对方的y谋,并且承受住巨大的诱惑感到欣慰。他意识到李国旺在这场抗争中已经逐渐的成熟起来。二伯年纪大了,在一旁不停的打呵欠。马万里见李国旺也有些倦意,便让妻子为叔侄二人收拾好床铺,让他二人早早休息了。
马万里却睡不着,他心里藏着些话未对李国旺说。李国旺如今已是城南村民中的勇士,他在为保护大家的利益而战斗,如果他听了这些担忧泄气的话因此丧失了斗志,他们那些人还指望什么?因此,他觉得李国旺此时需要的只是鼓励,再鼓励。但是他们的权利如何才能够得到真正的保护呢?马万里对此也是丝毫没有把握。
第二天和后来的几天,李国旺和二伯都在中州市里向各个部门反映情况,得到的答复和在人大的结果大致相同。他们这几天吃住在马万里家中,李国旺觉得给马万里添了老大的麻烦,事办完后就急着要回去,马万里极力挽留他都坚持要走。马万里只得让妻子到大超市买些乡下少见的东西,让叔侄二人带回去。可是妻子去了超市却不知道李国旺他们那儿究竟缺少个什么,不知道买什么才好,干脆在中州百货大楼为叔侄二人各买了套衣服。二伯自是欢喜得很,穿着新衣服和侄儿一块回引凤村了。
李国旺回到家里后,和乡亲们一碰面,才知道乡亲们的遭遇和自己在市里的情况差不多;于是就先安慰了他们一番,说我们就耐心的等等吧。哪知眼见着限期拆迁的时间一天天近,仍不见上面派人下来调查,乡亲们忍不住着急了起来,一个个跑到李国旺家问他们该怎么办。李国旺心里也着急得很,但他记住马万里的话,他是主将,是乡亲们的主心骨,他们乱了,他却乱不得,因此他不敢把内心的忧虑表现出来。
李国旺还不知道将来的情况变得更糟,他和二伯到市人大和其他机关反映的情况早已反馈到了市委秘书长胡宝亮那儿。胡宝亮了解到了这一情况后,主动出击,把各大机关收到的反映材料统统压住,市委常委们根本不知道李国旺他们反映的情况。
凤南县人民法院已经在着手布置具体的拆迁工作了。这几天凤南县法院的院长和分管执行的副院长天天都往县政府大院跑,专门就城南征地的拆迁工作进行汇报。县委书记和县长根据市委胡宝亮秘书长的旨意,召集公检法、城建委、国土资源局等各大机关的要员们开会,进行分工布置。这是一次县政府几大行政部门联合执法的重要会议。会议上,县委书记首先传达了中州市府发(2002)55号《关于支持地方经济建设解决有关问题的实施方案》文件精神,要求各级行政机关密切配合人民法院此次强制执行的行动,在执行时将凡是与执法活动中有抵触,有对抗行为的村民实施强制措施,就地拘留,带出拆迁现场。李国旺他们根本不知道,凤南县各级机关已经布置好了一张巨大的网,他们犹如困兽徒作无谓的挣扎。
强拆
李国旺他们距离拆迁最后的期限只有两天了。
这两天里,天空都飘着蒙蒙的细雨,空气里充满湿冷的气息。李国旺在生火做饭时,连点了几根火柴都未点燃,他隐隐的感觉到引凤村就快要发生什么大事,这件事情不是他所能排解的,一切都只能在等待之中。
李国旺胡乱热点剩饭吃了,就出门看看乡亲们有什么动静。这两天乡亲们也没来他家探问情况,不知道他们到底咋想的,他心里也没数。走到老栓家门口,看见门口摆着一张很古旧的木床,心里头不由得颤动了一下。院子里面传来老栓女人抱怨的声音。
“老栓,我说不忙搬好不好?人家旺仔说了的——”
“嘘——小声点,你懂个啥?这时不搬,等人来砸坏啊?我是知道房地产公司那伙人的手段的。”
“我们是不是再问问旺仔情况嘛?”
“还问个啥,问也白问!”
女人就闭上嘴不再说话。里面又传出老栓‘小心点别摔坏了’的吆喝声。李国旺站在门外犹豫了一会,终于没有进去,转身回去了。
还有一个人也在为李国旺他们的事着急,奔波,这人就是马万里。马万里连着几天都在询问市人大和其他部门,关于李国旺他们反映的情况解决结果。答案都让他失望和吃惊。他们都说这些情况根本没有列入讨论调查的议题中,气得他大骂这帮拿着人民的俸禄却不知为人民办事的混蛋!
公元二00四年三月九日,星期二。
这天早上,张渝还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在梦里,他看见李国旺家的房屋被一大群人围着;他们每人都拿着铁锹、铲子、榔头这类的东西,他听见他们嚷着要快快拆了这房子。李国旺站在院子里不让拆,就和他们争吵起来,那伙人不理睬他,只顾着拆起房子来,先从大门口处拆起,有人用铁锹把院墙的砖头一块块的使劲捅下去,李国旺站在里面势单力薄,犹作困兽斗,急了就提起地上的一桶煤油向众人泼去,也把自己和刘正红的身上用煤油浇湿了,正准备用火柴点燃,那伙人却作鸟兽散了。张渝正在疑惑李国旺的妻子不是已死了吗,还待要看清刘正红的脸,却见那李国旺已把身上的衣服点燃,霎时火苗窜得老高,李国旺就在火堆里撕心裂肺的大喊大叫。吓得张渝急忙喊:“不要——”人就惊醒了,却是一梦,手里还紧紧攥着王倩的手。
王倩担心的望着他,问:“又做恶梦了?”
张渝心有余悸的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今天星期几,几号了?”
王倩不明白他的意思,还是照实说了:“今天三月九号,星期二,你怎么连日子都不记得了?”
张渝不管她的话,喊了一声:
“糟了!”
连忙翻身起来,披上衣服就往外走。
王倩追上去问他:“干什么这样急,我一早给你做了早餐的,你不吃了走?”
张渝望着王倩那怨嗔的神情,心有不忍,又折回来把王倩一大早精心熬成的玉米莲子粥喝了,才说了声:“我走了,中午没回来别等我。”
张渝说罢就真的走了。王倩觉得张渝最近的举动越来越奇怪,他人虽还在她的身边,魂却不知道到那儿去了。
张渝出门后看见辆出租车刚好停在街边,想也未想就钻了上去。
“到那儿?”
“城南!”
他心里头想的是城南,冲口而出就是‘城南’两个字,两人一起说这话,便像是事先演练好了似的,司机不觉就乐了。
那车开得风驰电掣般直奔城南。到了凤南县地盘刚好是九点钟,出租车又行驶了约一刻钟赶到了引凤村。张渝在车上远远的就看见公路两旁、田野里站满了执法人员,到处拉着黄线,沿途都停有小车和准备拉杂货的汽车。远处听得见推土机的马达轰鸣声,张渝听着这势若发狂的声音心底有点发虚,好似推倒了自家的房屋一样。出租车开到一辆载满家具的货车前,实在进不去了,只得停了下来。
“大哥,不行了,进不去了。就到这儿吧?”司机歪着头看了看张渝。“嗯,好吧。”张渝只好下得车来,递了一张一百元的钞票给出租车司机。司机一看计费表:七十八元八角,说了声:“你等会啊。”只顾低头在车里找零钞。张渝不待他找补钱却自顾走了。司机找足剩下的钱,一见人已经走了,就连忙喊住他。
“大哥,找你钱呐!”
张渝头也不回的回答他,
“不用找了,就当是返空费吧!”
“哦,好呐!谢了!”出租车司机喜滋滋的把钱收起,掉过车头来,猛踩了一脚油门,车子“轰”的一声绝尘而去。
张渝回头见那出租车开走了,一边走一头却想哭,他在想:你倒是有我付了返程的费用,我的返程费又由谁来付,我如今个还能够返程吗?
张渝跌跌撞撞的来到李国旺家的房子前,一看不禁有些呆了,眼前的境况和梦境里竟有许多地方相似,只是站在周围的人是全副武装的警察和法院的工作人员,其中一个他还认识,是凤南县法院的执行庭高庭长。其他的人大概是各个部门派来守场子,维持秩序的。只是法院的工作人员看起来没有警察那么有精神,个个像霜打了茄子似的,没精打采。张渝走上前去和高庭长打了个招呼,高庭长也是认得他的,向他问了声好。
张渝就问高庭长:“怎么我们的人好像没啥精神?”
高庭长正为这事心情不痛快。
“哼,别提这事了。昨天我们参加强拆的干警到县政府会议室集中开会,我们在县政府大门口看见了黑板上挂着的通知,你猜那上面写着什么?上面竟写着‘请参加强拆的工作人员到二楼三会议室开犬会’。把我们当什么了?!狗日的,谁是‘犬’了?谁他妈还提得起精神。”
张渝听了高庭长的发泄,心里头觉得好笑,又觉得悲哀,只有顺着他的心思安慰一下他。
“这可能是那些好事者恶作剧,故意在‘大’字上加了那么一点,绝非政府的工作人员故意这么写的。”
“我想也是的,这也太损人了嘛。”
高庭长听了张渝的分析气才消了一些。
“轰隆隆——”
待张渝再抬头一看,见那李国旺三楼一底的房子已被巨大的挖掘机无情的削去了一半,半边砖墙轰然倒下了;剩下的一半墙体兀自屹立着不倒下,张渝觉得它一定也被李国旺灌注了一种东西,才那样的固执,坚强。但只几分钟,挖掘机就毫不留情的将那堵墙也摧垮了,巨大的响声伴着四周扬起的尘烟,迫得众人一下子退到远处。众人立即欢呼起来。一会儿一个领头的人物站在高处讲了几句话,说李国旺这家的拆迁工作已经结束,请大家赶去下一家开展工作。大家又集中到一块向别处进发。张渝混在潮水般的人群里跟着前进。
他问旁边的一个人打听:“怎么没看见李国旺呢?”
那人看了他一眼,以为张渝是其他组的成员,就眉飞色舞道:“嗨!你说他呀,开始还是挺顽抗的,准备了一桶煤油,好家伙,想来个同归于尽呀?咱们的人没让他得逞,两三个警察冲上前去就把他制服了。”
张渝暗自心惊,大脑里立即闪现出李国旺在火海里喊叫怒骂的情景,心里叹道:这李国旺怎么这样固执呢?胡宝亮不是要给他的房子三十多万的补偿吗,他当初要是领了这钱,何至于此!?
“那他现在人呢?”
那人不屑的回答:“恐怕早就关到看守所里去了吧,活该!”
“走啊,怎么不走了?”
那人发现张渝站在原地不走,一个劲的催他快走。张渝偏不走了,索性倒过头来往回走。
“他妈的有毛病!”
那人不认识张渝,骂了他一句,愤愤地摇摇头跟着人群往前走了。
张渝回到刚才挖掘机挖倒墙的现场。这次他就站在那残墙断壁的上面,审视着眼前杂乱的事物,他赫然看见废墟中立有一个塑料桶,那是乡下人们常用来装酒、盛油的容器,大致能装下二三十斤油,而李国旺竟用它来装满了煤油!他无法理解李国旺当时是怎样的悲怆而又无可奈何。张渝踢了一脚塑料桶,“咚”的一声,塑料桶应声倒下,却是个空桶。张渝蹲下来揭开那瓶盖嗅嗅,果真好浓的一股煤油味,他难过地闭上眼睛。李国旺在烈火里喊叫怒骂的情景又在张渝大脑里闪现——火光渐渐的熄灭微弱,张渝似乎又看见李国旺那晚打着火把为他们三人照明送行——火把在田野里时明时暗,最后消失了——全乾德却从黑暗里跳出来对他呲牙咧嘴——张渝吃了一惊,顿觉头疼欲裂,天旋地转。
过了许久,张渝神思恍惚的站起来,只知往回城的方向走;走到来时的公路上,就沿着那公路走;有车路过停下来问他走不走,他也不理人家,只顾着走自己的路。这样走了不知有多久,一时饿极,瞧见路边一小店,店前飘着的幡子上写着三个大字‘不二村’。张渝觉得这名起得有些古怪,又透着些亲热,就进去找了个空位置坐下。张渝坐下后,发现这店虽小,客人却不少,店堂里闹哄哄的,每张桌子前都坐满了人;唯独自己坐的这一张桌子旁只有自己一人,这一点开初竟不觉得。张渝随便点了几样小菜,吩咐跑堂的菜来得快些。服务员说,你等会,菜马上就来;说完又去招呼其他客人去了。张渝就坐在那儿等菜上桌。隔了一会儿,菜还没上,门口来了一个老头,七十岁左右,红脸膛,长胡子,须眉皆白。老头进来一看,嗬!满屋子的人,自然就踱到张渝那桌子面前来。张渝以为这老者要在这里坐下来,就忙移了一根长凳递到他跟前,好让他坐下。谁知老者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哎!坐不下了——”
又自言自语连说了几遍‘坐不下’的话,独自出门走了。张渝一连听他说了几次坐不下,就纳闷了,这不明摆着有位置,他却说‘坐不下’。张渝原本迷朦不堪的心,正愁着找不到方向;这老者的话好似黑夜里好不容易见着的一星光亮,倏忽间一闪却不见了。张渝正自诧异,连忙追出门去问那老者怎么就坐不下了,出门一看,一个人影都没有!张渝记得王倩和他说过,西城有个会卜算的老头,难道这老者竟是他?可惜自己这次又与那老者失之交臂,于是心里更加怅惘不已。
张渝迷迷糊糊的回到了法院大楼,来到自己办公室门前,抖抖索索的从裤兜掏出钥匙开那办公室的门。他一个劲儿的去转那锁孔,却无论如何打不开,急得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了出来;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开错了门,退后几步一看,没错呀,这不是自己的庭长办公室吗?张渝就疑神疑鬼的认为是全乾德的魂留在锁心里了,是他的魂魄在装怪不让自己进哩!张渝正琢磨着是否叫锁匠来开门,恰好王倩从旁边经过,他就把这奇怪的事给她说了。
“你来看看,怎么这门就打不开了?”
“哦,是吗,我看看。”
王倩听了也很惊奇,可她记得昨天下午张渝还开门进了办公室的,今天怎么就打不开了?她拿过张渝的钥匙一看,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这张渝哪里是在用办公室的钥匙开门,分明是开自己家的钥匙嘛,怎么打得开?
王倩嗔道:“你看你拿的什么钥匙在开?”
张渝看了一下也醒悟过来,脸腾腾的就红了。王倩轻松的转了一下锁,那门就应声而开,屋子里的陈设也和昨日一样。王倩见张渝很疲惫的样子,就为他冲了一杯茶,走时说道:“你休息一会吧。”然后轻轻掩上门出去了。
王倩走后,张渝精神仍是恍惚,身子骨也觉得疲弱不堪,就躺在沙发上打盹。“咚咚——”打了一会儿盹,他似乎听见门外有人敲门,起来把门打开一看,哪里有人?但奇怪得很,刚才明明听见有人敲门的,往那楼道尽头一瞧,恍眼间似乎看见一个身穿红色棉袄的女人往拐角处走去。张渝疑惑着刚才莫不是她在敲门,怎么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待那女人走到拐角处,即将露出半边脸的时候,张渝的心咚咚跳得厉害,遂不敢再看,“砰”的一声把门关了,抵着那门背后直喘粗气。
把那门板抵了一会,外面仍没有动静。张渝才走到桌边喝了一口王倩才泡的茶,坐回沙发上继续神思恍惚。那倦意又渐渐袭来,眼皮忍不住要合拢,张渝拼命忍住不去瞌睡,但依然抵挡不住倦意,又昏睡了一会儿。朦胧中,他听见有人在办公室里冷笑,睁开眼看,却是全乾德瘫在自己椅子上歪着嘴鼻冲着自己嘿嘿的冷笑,那笑声充满着嘲弄和不齿。“啊——”张渝大叫一声,连忙打开门逃了了出去。
他气急败坏的拉着王倩过来看,一连说:“快来看!全乾德在我那儿的。”“瞎说什么,全乾德不是一直在医院的吗?”王倩根本不信,满腹疑惑的过来看,又哪里有全乾德的影子?张渝仍是惊疑不定,喃喃自语说:“奇怪了?刚才明明见着他在自己办公室的。”王倩就打电话问医院。医院的护士小姐说,全乾德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听见了吗?全乾德还在医院里躺着呢。”王倩把护士小姐的原话给张渝说了,张渝这才稍微安定下来,默不作声的又看着墙上的闹钟发呆。王倩见张渝这样疑神疑鬼的,以为他最近压力太大,有些神经质了,劝道:“渝,我看你今天气色不大好,早点回去休息。啊?”张渝嗯了一声,提前回去了。
此后几天上班,张渝都怕独自在办公室里呆着,一坐下来眼前就要生出些虚幻来,反而在别人的办公室里呆得久些。当然去得最多的还是王倩的办公室,这其中的原因只有王倩一个人知道。
要出大事了
第三天,星期五。
城南的前期拆迁工作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马万里见电视新闻上对那块土地的开发宣传得沸沸扬扬,那里几乎快要成人间天堂了。马万里知道事情已经严重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又和李国旺等人联系不上,不得不打电话向老战友汪副市长求救。
电话接通后,马万里说:“老战友,我今天实在是万不得已给你打的电话。你知道城南拆迁的那些村民反映的情况吗?”
汪副市长当然不知道这件事,他心里有些奇怪,马万里怎么关心起城南的拆迁工作了,记得前段时间周为清还在告状说马万里阻挠那儿的拆迁工作,难道这事是真的?
马万里接着又说:“他们反映的情况可都是真实的啊,我自己下去调查过,那里情况非常的迫切。其中两个村民到市里来反映情况,还在我家里住过,你们却不知道人家反映的事情。老战友啊,那儿就要出大事了!到时,我看中州市委、市政府如何向老百姓作交待?!”
“万里,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吗?”
汪副市长听了马万里的话,仍不相信,他认为马万里这是在危言耸听。他安慰着马万里冷静一些,不要激动。马万里反而更加激动了。
“你不要以为我刚才的话是在危言耸听,今天我索性再告诉你另一件事。那一次我在康乐保龄球馆被人陷害,当时在场的那个姑娘已经为我证明了清白,省公安厅和纪检部门现在正在调查此案。那个姑娘指认胁迫她陷害我的人就是中天房地产公司的人。他们的目的非常清楚,无非是让我走人,不再成为中天房地产公司的绊脚石。你看,他们的用心和手段够黑了吧?这还不算,中天房地产在城南土地开发中的所作所为更是贪婪无比,他们赶我走只是玩弄了一个小把戏而已,他们在城南开发中获取的巨大利益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包括你这个常委都听不到老百姓呼声的原因。老战友啊,我说的可是千真万确的事,你好好想想吧。”
说完不待汪副市长回话,便挂了电话。汪副市长本来是要再问他一些细节,马万里已将电话挂断,他苦笑了一下,颇感无奈,几十年了,马万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说话直率,但他刚直的品德是不容置疑的。汪副市长想着马万里刚才那番话,不由得沉思起来。
汪副市长亲自拨通了市人大曾主任的电话,询问有关城南村民上访的情况。
曾主任说:“是呀,我们收到过凤南县来凤镇数个村民的反映材料,凤南县人大也有类似的反映材料上来,我们正在拟请市委调查这事呢。”
曾主任觉得汪副市长问起这事挺奇怪的。
“汪市长,我们传了份反映材料的复印件到市委的,这事连你这个常委都不知道?”
汪副市长只有苦笑,他今天老是苦笑,好在曾主任在电话里看不见他的模样。汪副市长得到曾主任的答复,感到事关重大,他不知道常委里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还有多少人不知道这件事。这事与马万里电话里说的出大事一定有关,但究竟会出什么样的大事呢?最后他还是决定慎重地到张书记那儿去试探一下情况。本来按照市委常委们的工作惯例,常委们要是在工作中有了新的工作思路,可以直接主动的找到书记汇报思想工作,以便找准自己工作重心和位置;书记有时发现班子中的成员有不团结的倾向,也可以找他们个别谈话,促使其畅通思想,保持进步。汪副市长这次只能是去试探工作,因为班子成员里有问题的不是他,而是书记眼前的红人,现任秘书长胡宝亮同志。
他不敢肯定的是张万林书记是否知道此事。
两个在中州市政治舞台上有着丰富工作经验的人物,在市委书记办公室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对白。
“张书记,我今天特地向你汇报市政府最近作的一些工作。有些地方我吃不大透,向你请示一下。”
“嗯,你说吧。”
“那我就开始说了,今年初我分管市里的经济工作,各项经济指标总体上来说比往年稳中有升。显然,市委、市政府去年底给全市各大家企业作出的承诺,对他们产生了积极的作用——”
汪副市长先是从一些不着边际的日常工作中起了头,张万林点着烟,眼睛微闭着,看不出一点表情,也摸不清楚他是在倾听还是在休息。汪副市长很快将话题往城南开发片区引去,然后就点到那儿村民上访的事情。汪副市长注意到张书记的眼睛不再是闭着的,他的眼神里流露出吃惊和困惑。汪副市长的语言更加小心谨慎,因为他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摸清书记的心思,最后他总结性的说道:“张书记,我来你这儿以前已经和人大的曾主任通了电话,曾主任已经证实城南的确有很多村民到市里或是其他部门上访过,而且上传了有关复印材料到市委,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这件事?”
张书记一下子冒起火来,
“知道?我知道个p!这帮兔崽子居然敢把这么大的事给我捂住?我c——”
他意识到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中州市的高级领导干部,没有把更难听的话骂出来。他打了个电话,“曾主任吗?我张万林!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在曾主任来之前,张万林背着双手,在宽大的办公室里面踱来踱去。张万林的恼怒和不安,却让汪副市长轻松起来。他认为至少可以说明一点,张万林的确不知道这件事。这样一来,城南的土地开发工作就有了一些希望,中州市的政治圈子也会有一些改良的迹象。他装着神色凝重的样子低头思考,其实他在等待着张万林作出重大的决定。
曾主任很快来了,坐在汪副市长旁边,诚惶诚恐的不知道张书记找他作什么。眼里不时向汪副市长s出探询的目光。汪副市长不理睬他,装作没看见。
“曾主任,听说城南有很多村民上访,反映那儿的征地拆迁问题。有这回事吗?”张万林的语气咄咄人。
曾主任有些慌乱,不知张书记为何如此震怒,只好答道:“是的,我们曾经收到过凤南县数个村民的反映材料,凤南县人大也有类似的反映材料递交上来。他们反映中天房地产公司在拆迁中存在着大量违法事实。上午我已和汪副市长谈到此事,不知市委为何还不知道这个情况?这个——我正准备向您汇报。”
张万林在听取曾主任的汇报过程中,一直在不停的抽烟,等汇报完后,他犹自思索了片刻;然后毅然折断最后一支没燃烧完的烟,把它重重地杵灭在烟灰缸里。他站起来,用一种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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