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色满楼之天堂

(01)

(一)
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
已记取了你的笑容。
——罗大佑《追梦人》
一九九一年。
那年我满了十八岁,有一段日子基本上夜夜笙歌,整天除了睡觉就是跳舞喝酒,迷倒了大片男孩和男人,没什么本事,只靠颓废,真正彻底的颓废。
一个颓废的女孩对某些男人来说,有巨大的杀伤力。
那个时候酒吧里还不流行嗑药,我只会大杯地喝酒,喝到半醉走进舞池让巨大的声浪淹没身体。通常我进去舞池不久,就会有不同的人渐渐围在我的四周,间或有人递过来点燃的香烟或者喝残的酒,半醉后的我通常都来者不拒。
偶尔失态我会在舞池里和一些看上去还顺眼的男人接吻,在他神魂颠倒的时候转过身去,然后冲另一个或者一群男人放电。
有一天从小就和我死党的容容说我:“你喝醉了酒怎么那样子啊,什么人都让亲,我都看不下去了。”
我直直地望着某处,对她说无所谓。
“反正喝醉了看谁都一个德行。”
容容说:“你再这个样子,以后不跟你一起去那种地方。”
“那就不要去好了,我从来也没求你跟着我,像个小丫鬟似的。”
我恶狠狠地转身离去,听见身后传来容容眼泪叭嗒叭嗒落下的声音。
过后容容仍跟着我去了舞厅,她走到我面前坐下时眼泪还挂在腮上:“你可以不拿我当朋友,但我做不到,我心里真的放不下你。”
心里有片刻感动,却飞快又凉下去,心想自己都这样了,还在乎谁放下放不下呢!
那晚照旧喝醉。
隐约记得一个烂仔想趁醉过来亲我,老远就闻到他嘴里的口臭,一耳光抽过去,结果被对方还手一巴掌打倒在地上。然后我坐在舞池的中央吐酒,酒从喉咙里大口大口地涌出,对环境的感觉也渐渐迟钝下来。
在随后刺耳的叫骂声和酒瓶一声声破碎的混乱里,我居然没心没肺地酣睡过去。
酒有几分醒时发现自己在派出所的隔离室,身边陪我的还有容容。
半年来我已经声名狼藉,虽然是次被关进铁栏杆里,心里并没有难受的感觉,我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一个人从开始堕落,就应该清楚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我想,迟早我会被扔进监狱里,并且,会被在里面关上好多年!
只是有些心疼容容,该被关起来的应该是我一个人,不应该拖累着她。
却仍一副冰冷的表情,醒了半天,目光都不肯落在她脸上。
夜里妈妈来保释我,同她一起来还有姓王的男人。
铁门打开我就拉了容容飞快地走,把妈妈远远的甩在身后。妈妈一路小跑追上来,留下姓王的满脸堆笑地对个官一样的警察不停说谢谢。
谢他把我关起来吧?我想。
在派出所大门外妈妈追上我,抓着我的肩膀,什么话都不说,望着我悲伤地哭泣。
冷冷地问她:“你哭够了没有?我困了,想睡觉。”
姓王的男人走过来,对妈妈说:“案子很严重,受害者被敲碎后的酒瓶捅成重伤,现在正在医院抢救。还好青青没受到牵连,凶手供认他和青青并没什么特殊关系。”
感觉容容握在我腕上的手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记不清什么凶手,昏睡之后发生了什么我真的回忆不很清楚。讨厌地把头转向一边,不想听见姓王的令人恶心的声音。怎么现在才看清楚他的本来面目呢?
记得从前我叫他王叔叔,他微笑着的样子,曾经带给我许多快乐时光。
那些逝去了的快乐时光,今天都已经变成记忆中不可触碰的伤痕。
生活充满着阴谋,现在才知道笑容越和善的人,越是心里最恶毒的。妈妈就是在姓王的看似敦厚的笑容里,一天天和我,拉开了距离吧?
姓王的男人仍一脸不识趣的样子,对我说:“青青,以后不要再和那些烂仔们来往了,你妈妈很担心你。”
冷冷地说:“我还跟那些烂仔睡觉呢,关你妈的屁事?你以为你们比那些烂仔高尚多少啊?”
然后,狠狠又地吐出四个字:奸夫淫妇。
话说出来才知道心口在细微地疼痛,感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这半年时间我一次眼泪都没流过,无论在那些寒冷的日子,孤单的日子,痛着的日子,早上醒来希望自己可以死掉的日子,和……无数次想念爸爸妈妈的日子。
是啊,想念爸爸妈妈的日子。
几乎没有一天不在想念,曾经一起欢笑着度过的时光,曾经骄傲地被他们爱着的时光,曾经拿了满分就可以被爸爸妈妈争着举过头顶亲吻的时光,变成一片片尖锐的碎片,在一日一日绝望的想念中,割得我体无完肤。
半年前,妈妈嫁给姓王的那个男人的晚上,我在酒吧,用红酒掺着白酒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一个我记不清脸孔的男人扶着我去后巷的垃圾筒旁呕吐,醒来时自己一个人蜷在垃圾桶旁边的狼籍中,内裤挂在脚踝,凉风顺着火辣辣的下身灌进身体。
那个夜里妈妈在和我经历着同一件事情吧。不同的是她幸福地躺在姓王的床上,我绝望地蜷在后街满地的垃圾里。
“叶青,你以后不可以流泪了,因为,这世界上,已经没有谁再会用心倾听你的哭泣。”
——这是那晚之后,我暗暗对自己说过的话。
可是今天,我怎么又放纵自己的眼泪流了出来呢?
心口一阵阵细微的疼痛,感受到妈妈的心,在比我更密集地痛着,眼泪就是在那一瞬流出来。从小我就被教育成一个有礼貌有教养的孩子,十八岁之前,我从来没开口骂过任何人,碰见有谁口中稍微的不干净,就会觉得他整个人都是脏的,要远远逃离。
半年前出席妈妈的婚礼上,妈妈的朋友们还在夸我,青青越长越漂亮,也越长越懂事。
那天,我捧了大束的鲜花递上去,在宾客云集的明珠大酒店顶楼的旋转餐厅里,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祝福妈妈新婚快乐的时候,妈妈微笑着的那最后一吻,是她对我越长越懂事的最后一次褒奖吧?
今天我们身体之间仍是同样的距离,近在咫尺,可是心和心之间,已经远隔天涯。
身上仍流着她一半的血液,心仍会在她心痛时突如其来的跟着悸动。
可是,却已经可以冷冷地望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感受妈妈的心脏和自己连在一起的疼痛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着她说:奸夫淫妇。
比‘婊子’还要恶毒的辱骂,就这样可以当着妈妈的面说出来。
是什么改变了曾经的眷恋与景仰?是什么东西让曾经天籁般的一个名称,今天变得可以让女儿如此残忍地践踏?
妈妈,您新婚的那个夜里,女儿痛着哭着喊着想你的时候,您像这一刻女儿感受到你内心巨痛时的心脏悸动一样,感受到女儿的痛了吗?
我躺在只剩自己一个人的家里,吞了整瓶的药片,一天一夜的昏睡里,您,和爸爸,没有一个人回去看我一眼。
爸爸走的时候,留了房子和他公司的一半股份给我们;您走的时候,告诉我那些东西,您全部都留给我。
可是您忘记爸爸走后的那些日子,您是一种怎样度日如年的孤单了吗?
那么,您怎样可以,再像他那样,认为有了物质上的补偿,就不是一种抛弃啊!
感觉妈妈抓着我肩头的手渐渐无力。
在姓王的冲过来扶住她之前,在我的注视里,妈妈一寸一寸瘫软下去。有一秒想和姓王的抢着去抓住妈妈的手,飞快就放弃了。
我连自己都抓不住,还能抓住别的什么?
转过身决绝地离去。
冷冷地听身后姓王的怒不可遏的喘息,和自己心脏结成冰块的咯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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