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
宫人在帘外轻启:“殿下,景福殿使带了皇后娘娘赏下的生辰贺礼前来,已在外头站了好一会了。”
我刚从午觉中歇过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脑子里迷瞪瞪的抓了抓头,伸了伸懒腰,又笔直的倒回榻上,撇撇嘴道:“知道了。”
真讨厌,这张脸时时都要在我眼前晃一晃。
宫人看我又不发话,斟酌道:“那,是殿下见一见?还是奴婢打发了去?”
我在榻上滚一滚,扭一扭,咬着唇道:“那你去打发了。”
宫人得了吩咐,退身回话。我鬼使神差的从榻上蹦起来,趿着鞋往外走:“等等...本宫自己去....”
他站在门口垂着手逆光而立,午后的日头在灰蓝的袍子边镶一抹浅澄澄的幽蓝,明明暗暗的脸看不清神情,只望得一双压着睫的眉,恰到好处的勾勒在阳光的阴影里。
我迈出的步子又悄悄的缩回来,心里擂鼓似得颤,扒着屏风悄悄的往后退,却听得他冷淡的一声:“小人参见公主。”
端着脸走出去,往椅上一坐,板着脸道一声:“殿使。”
如意上前躬身柔语:“公主生辰,皇后娘娘吩咐下来。照例是金银项圈四个,文房四宝一套,磨合罗两对,并璎珞首饰一匣。”他身边的小内侍端着礼盒摆在桌上,我瞥一眼礼单,又瞥一眼如意。
“知道了。”
脚踢踏蹬在半空中,如意抬起头黑黢黢的望我一眼,又轻轻的掀下眼皮。
顿时如油灯点了炮仗,心里噼啪作响,心里又气又急,还有不明不白的委屈,一波一波的滚上心头。
脚下晃荡的动作狠了,一只绣鞋轻轻咯的一声掉在地上,顺带着拖拖拉拉的罗袜滑在脚踝,挂在脚上。
那只鞋正正巧巧摆在如意眼皮子底下。
如意身边的小黄门头埋得低低的,悄悄的转过去脸,只有如意,皱着轻眉望着那只鞋。
我羞愧欲死,提拉着脚上的罗袜,等着哪位机灵点的宫人,帮我把鞋拾过来。
都是一群没有眼力劲的家伙。
如意轻叹一口气,弯腰拾起绣鞋,曲膝跪在我面前,柔声道:“小人伺候公主穿鞋。”
他跪着,我坐着,正好是平视的角度,却不肯抬头,圈着我的脚踝,小心翼翼的捧放在膝头,目光灼灼的盯着我的脚。
我颇有些不好意思,想从他膝头滑下来,却被牢牢按住,握着我的脚在他手心里。
他低着头,眉峰微微攒着,连着高挺的鼻和细凉的唇,连成一条微微跌宕的曲线,若干年后等我长大,这条跌宕的弧成了我最隐秘辗转的思量。
我身量还未展开,小小的一只足只占他手掌大,被他捧着穿进鞋里,月白的绣鞋踩在他灰蓝袍上,他轻轻的道:“小人给公主带了曹家滴酥水晶脍和金丝党梅,在梅红匣子里,公主莫贪食,小心积食腹疼。”
我撅着嘴,谁稀罕。
把我脚放好,他起身,磊落的身姿又恢复成谦卑的垂首,躬身揖道:“小人告退。”
“谢谢皇后娘娘。”
那梅红匣子摆在桌上,不起眼的夹在一堆礼单中,我踌躇片刻,抱着匣子进了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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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年十三岁,情窦初开的年华,心里就藏着些不可与外人道的心事。
守岁的时候吃多了蜜饯糖膏,嘴里便有些涩,趁着母妃跟父皇说笑,巴着酒盏多喝了两口屠苏酒,烛火便成了缭乱的火树银花。
我睁着眼瞪人,企图这点醺醺的醉意不被发现,若是母妃知晓了,定又是一顿叨叨絮絮的唠叨。
除夕宫里闲散,规矩也没那么多,一大家子人,除去父皇铭珈铭瑜,都是三宫六院莺莺燕燕,都拢着坐一处嗑瓜子唠嗑说笑,难得的其乐融融,父皇脸上也挂着轻快的笑意。
可不得轻快么,大臣们都高高兴兴过年去了,父皇的耳根子终于清静了。
伺候的人也少,多半是宫里头有头有脸的人,几个嬷嬷内侍,此刻也松懈了主仆戒律,都在外间围坐着听里头吩咐,其余的小内侍宫女,都寻了地方呼卢赌钱去了。
我撑着眼皮,困倦的不得了,又不能倒头就睡,身边闹哄哄的折腾的紧,铭瑜咯嘣咯嘣的咬着糖豆,像磨牙的老鼠。
眯瞪了半刻,回过神来,满屋子的人看着我笑。
“皇姐好端端的坐着就睡着了,像啄米的小鸡似的。”铭瑜笑哈哈的,你才小鸡呢,你这只小老鼠。
父皇慈爱的看着我,招呼人进来,“公主困了,抱回星河苑去睡吧。”
“不睡,我要熬到点炮仗。”我揉着眼睛道。
然而我又睡着了,趴在母妃腿上。
迷迷瞪瞪有人说话,我被挪到一个舒适的怀中,迷迷糊糊睁开眼,是熟悉的脸,两眼一闭,窝在来人怀中安然睡去。
外头冷,寒风呼呼的刮着,片大的雪花簌簌的下,我抖了抖,蜷的更紧了。
好闻的,安心的气味。
他背着身,裹我一身狐裘,把脸贴着他的怀,踏雪走进了白茫茫黑漆漆的夜里。
外头天寒地冻,身边温暖如春。他踩着雪和枯草,靴子在茫茫静夜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突然就这么醒了,在他怀中,听着他的噗通的心跳和北风凛冽的呼啸。
那是我此生第一次萌生这样的心愿,但愿这一条路,永远也走不到头。
“醒了?”他把我往上托了托,“冷着了?雪太大,小人从狮子林穿过去,这样到星河苑近些。”
我不说话,脸贴在他胸口,望着外头飘卷的雪。
狮子林是一片嶙峋的假山,但此时路不好走,湿漉漉的,又被雪掩着,他抱着我,身后的小内侍提着灯,照亮脚下小小的一块地方。
雪下的大些就更好了。
进入黑黢黢的山石间,小内侍被拦在他身后,整个天地间似乎就剩我与他,静静的携着风声雪声。
我鬼使神差探出头,在他脸上啄一口。
好看的眉眼,湿漉漉的雪融在眉间,像山泉洗过的玉石,澄澄的泛着柔光。
他遽然愣住,低下头望着我,黢黑的眼里是迷茫和不可置信的光。
抱着我的手都在抖。
身后的小内侍见他不动,探究的问:“殿使,可是前路不好走?”
我脸上re辣的,在他怀中挣扎:“放本宫下来,本宫自己走。”
我披着裘衣在地上站定,裹着风帽,摸索着穿行在山石中。
背后的目光炽热又飘离。
我心里头有点得意,有些雀跃,又有些紧张,只是做都做了,也不好再交待什么。
星河苑里也静悄悄的,提灯的小内侍在廊下站定,如意提灯送我进去。
“就送到这吧。”我摩挲着脚步抬头望他,“殿使请回。”
幕天席地,他微偏着头盯着我,而后低下头,轻微的凉意,落在我腮边。
我抓住他的袖角,偏着头脸红起来,支吾道:“你....”
他不敢在唇边游离,只沿着我的颌沿,一点点轻微的触碰。
冰凉的,蜻蜓点水的,落雪似得,羽翼扇过的,温柔。
黑的天,白的地,凛冽的风,簌簌的枯枝,我站在昔日繁花如云的枝下,半拗着头,血滴似得红的一张脸。
沉默的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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