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察出,她是那种敢于暴露肚脐眼而不敢坦露内心的女孩。
“大鹏忏悔,他太冲动了,是他的错,求你原谅。”在她对面的土坎上蹲了许久,等她抽完烟我缓缓儿开口。
“没必要。”她翻起牛仔衣领,蛇一样顺着菩提树滑下,“雨桓,我五年级偷看到班主任的日记,上边有句话,圆珠笔写的,今天总算懂了——‘初恋像豆芽,白生生的,放到菜板上了,还想长啊长。’”
“刘素素,别这么练达。作为男人,大鹏也有大鹏的想法,原谅他吧,这年头,恋爱是不容易的。”
“别为难我。算了吧,你知道,我很想一生一世。你不是常说,花儿谢了,还算花吗?算了吧,走呀,回去,邵美在那边难得等。”她走过来拉我。手冰凉凉的,仿佛在往事中浸了许久。淡淡的星光下,我望着这个读不懂《怀沙》的女孩,深深为大鹏感到可惜:千错万错还不是你的错,在众目睽睽之下,你给大鹏一点面子也不留……
“素素,你原谅他了吗?”邵美远远地问。
“谁,大鹏?我原谅了的。”刘素素快步走到路口挽着邵美。
“希望工程又怎么了?全学校上百个党员也没像你这样卖命的。听说你去酒店上班了。”
“我从小伶仃孤苦。你不知道钱对穷孩子的重要。”
“除了盖茨,钱对谁都重要,但最重要的是自己——哎,我问你,老板们坏吗?”
“也不尽像传说中的那样没有层次。第一个客人是惠通公司的。他要了两杯士天架,劝我回学校好生念书。有人call他,给小费就走了,还挥挥手呀。”
“第二个呢,都说你午夜两点才摸回学校。”
“那个小色鬼,斟酒时他趁机捏我的手,酸不溜秋的:‘小姐,可以和你谈人生吗?’我说,‘你不怕我和你谈终身吗?’然后我唬着脸,他就焉了。”刘素素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我摇摇晃晃地跟在她们后面,莫明其妙地感觉到两个女人的背影,拉拉扯扯的,像我临摹过无数次的《肚痛帖》。
肆拾捌
独院里,邵美正忙着洗衣服,抒发了一下我对她的思念之后,我在想,该告诉她少梅的事情了。
从认识邵美那天起,虽然时常有一些很巧合的事情让我觉得惊异,可一直没对她讲过,也许觉得纯粹是自己的原因,从网络到现实的突然转换搞得我有些不知所措,所以,我宁可把一些想法埋在心底。其实,时间一长,我自己都忘记了,眼里心里完全被邵美占据着,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隔这份真实而美丽的爱情。
搜寻了半天,我终于找到了那张相片,压在箱底久了些,已经有点泛黄。
我把相片拿给邵美看,她嚷嚷了起来。
“老公!我的相片怎么被你撕成这样了?你狠!”
“你再看看!仔细看,是你吗?”
她拿着相片,仔细端详着,一边摇头一边说,“应该是吧,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你的?你粘得倒是仔细,可你为什么撕呀!老——公——你瞒着我,我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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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释放的青春 第四部分(11)
“这不是你!”我开始解释,“还记得我那个网友,那个叫少梅的朋友?就是她,怎么样,跟你很像吧,还记得你送我相片那次吗?我愣了半天没说话,你还怨我来着。”我傻傻地笑。
“真的吗?那让我再看看。”邵美一把抢过照片,拿到太阳底下看。看了半天说,“身材衣服背影都挺像的,就是看不清她的脸,长得也像我吗?”
“我也没见过。”我说。
“真遗憾。要能见见多好。”
“她十一长假就来重庆,还说特意想见见你,到时候我们去接她吧,好吗?”
“好呀!我不去,你能饶得了我吗?你喜欢她吗?”邵美笑着说。
“她是网友,你是老婆。”我收起照片说。
“可不是!你明白就好。”邵美继续搓洗衣服。
昨天剩下的玉米棒子耗子偷啃了大半边,邵美回家很是心疼。
“你在家连耗子也管不住,快去买油来炒着吃算了。”邵美秀眉微蹙。
拖着凉鞋,我叨起最后一根香烟带着邵美去天一酒楼那边的粮油店。一路寻思,其他地方转基因物质已经大行其道了,中国这个农业大国真的太可怜,老婆孩子热坑头还是非同小可的生活。
粮油店关门闭户的,我们只得在病恹恹的太阳底下往回赶。
“这还不简单。”回家的路上,邵美成竹在胸,“我俩一起进厨房,揭开楚昕儿家的油罐,‘呼’地一下不就解决了吗?”说着,邵美左手划了个“盗”的弧。
楚昕儿家早就吃过午饭。塌鼻子女婿眯着眼靠在窗子边儿打盹。楚昕儿在水龙头底下冲洗碗筷。依邵美的意思,没脸皮再开口明要,因为一星期不到已经讨了两次。我竟有些心虚,虽然油瓶路上给砸了,他们无从摸清我们的家底。看见邵美斗志昂扬,我只好用大盘子装着玉米和半小块瘦猪r说说笑笑地走进厨房。
洗净姜葱西红柿,铁锅也烧热。正要非礼,楚昕儿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厨房:“火小了炒菜不好吃,你俩别慌,我先弄弄。”
望着已经弯腰驼背的楚昕儿,我和邵美面面相觑,好在她捅完火就退了出去。
“快,邵美,打开碗柜门。”听到脚步声渐行渐远,我压低嗓子果断发令。
厨房亮着灯,花油罐在碗柜里泛着青光,邵美屏气敛神地站在碗柜门前双眼发亮,颇像十六世纪佛罗伦萨初期的一些油画。在我装神弄鬼地叮叮当当敲铁锅的当儿,邵美猿臂轻舒,敏捷地抱出美妙的花油罐。
中午我们吃了一根小白菜和两个西红柿,玉米没炒。
因为楚昕儿家的油罐也是空的。
“偷油”事件过后,邵美只要敢和我顶嘴,我便揭她的短,弄得她讪讪的。
“偷油婆”的外号,也在无外人时叫开了。直到昨天她将新房里的新床单送给楚昕儿,我才不好意思再闹。
中午哼着《美国巡逻兵》回到家,一眼看见矿泉水瓶里装满黄铮铮的油,玉女般立在书桌边,我书也来不及放就闪进厨房。滚滚油烟中,邵美果然在手忙脚乱。站在这个锅碗间奋斗不止的女人背后,我默然不做声。她受过十几年修身齐家治国的教育,画过四年多的西洋画——弄她进这黑不溜秋的灶台边,虽解了我口腹之忧,却让艺术界失去了一朵奇葩。
张思颖被哈尔滨商人拐走,我曾经痛心疾首,没想到我也是伪善地实施着人为庸的假道学,只不过较为温和罢了。
突然之间,我虚弱得像堵老墙。
“你又开始发呆气了是不是?”邵美回头扫我一眼,快速地翻滚着回锅r,“味精,快去拿味精来!”
“别炒了,邵美。”我说。
“一天到晚念着买油买菜,让马丽她们笑死了。”邵美不好意思地说。
“不当家,不知油米的贵重。”吃着香喷喷的回锅r,我很快地忘却了艺术界的损失。
“七十二行,你说哪行永不会过时?”邵美从不跟随我的思路走,这使我多少有些反感。
无处释放的青春 第四部分(12)
“你说是哪行?”我冷冰冰地说,“该不会是卖y吧?”
“高尚些,诗人。在我看来,厨师永不会失业。”邵美夹了两大片回锅r盖在我的碗上,弄得全世界都是回锅r似的。
“梵高从来就不会这样想。”不知为什么,邵美的思维一旦同我接近,我又很不舒服。嚼着回锅r,我自己陷入深深的矛盾中。一方面我不得不承认衣食足而后知荣辱的古训,另一方面骨子里我又对女人留守厨房很轻视。尤其是邵美发现厨道的永恒,更让我深感不安。真想一句话否定生存同生活之间的差别。
透过鲜嫩的j蛋汤,我看见天底下男人毕生都在一手塑造女人,一手毁掉女人。
肆拾玖
“猜我带来了什么?”邵美换过绣花拖鞋,从挎包里掏出一大把纸条。
“四面八方都喜气洋洋,就你一人像高老头似的,快猜!”邵美喊。
“了不起就是电话号码,认识你三生有幸。”我挑挑眉,继续翻《小型报纸编辑学》。
她们开毕业告别晚会,用不着猜就知道。
“不想想我们班是什么素质。过来过来。”邵美抓着纸条抬腿上床,“啪”地甩拖鞋到我面前。
纸条花样繁多,烟盒纸、餐巾纸、练习本,什么都有。我展开,忍不住“扑哧”一笑。读了十几年书,听说过各式各样的人生打算,就是没见过放肆如此的——
“你能保证立牌坊,我敢做一个星期的婊子。”字迹纤细,写在压花餐巾纸上,点画之间,别有情趣。
“没落名?”我笑着问。
“没落。班主任说,一落名就假。”邵美忽闪着大眼睛。
我一张接着一张看,金圣叹点评《金瓶梅》那般匠心独运。
一张上赫然写着:“迁联合国总部到中国。”
我笑道:“别费心思了,联合国近年来一直都在赔钱。”
第二张写着:“加入九三学社。”
我又笑:“再读二十年的书看看有没有门路。”
另一张特别醒目:“到初恋情人家做客,可能的话,留宿。”
我望着邵美笑道:“此人不赖,简直是农民式的憨厚,外加农民式的狡诈。”
又一张引人注目:“妻子野些,情妇正派些。”
“邵美你快来看,你说这小子是不是神经病?妻子野些,他说情妇正派些。”我失声怪叫。
“要看就规规矩矩看,看完清清静静想,想完清清楚楚说。谁听你吆五喝六?”邵美训我,跳起来光着脚丫抓笔往墙上抹,瞟一眼画了两个多学期的耶稣,我又回到纸条上:
“送我大哥一套杰妮娅,让他重新娶一个大嫂。”
“做学校院长,卖掉丰田车。”
“陪乃乃麦加朝圣。和有钱人交朋友。”
“创办处女协会。我任会长,一届。”
“离开爱我的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耶和华啊,请帮忙证明我的清白——我就是恨的话也不会是恨她。”
……
数钱那样数一遍,才十二张,我忙追问邵美。
“大部分在刘素素那儿呢。”邵美回过头,嘻嘻一笑,“看到我写的没有?”
我忙抓起来看,上面写着:“别太孟浪。中国不需要嬉皮士。”
无语。我收起邵美班上的十二个心声,起床上厕所,月黑风高,隐隐听到坡上的学生宿舍在吹拉弹唱。
我真为这群大学生难过。
花溪农副市场门口人山人海,一时找不到路回去,只好拉着邵美到卖木瓜酒的老太婆身边闲看。
一个年轻的疯子倒提着木刀,指东打西,举手投足间,很有那名满天下的堂骑士遗风。
“大学生呢,咳,大学生呢……”要了一竹筒木瓜酒,慢慢听老太婆唠叨,“书读多了想不开。纪晓岚家后人呢。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一群小孩前前后后围着大学生拍手欢唱:“太阳高高,纪老大学问滔滔,莲姐儿一走,纪家院子静悄悄。太阳高高,纪老大学问滔滔……”疯子手舞足蹈。
无处释放的青春 第四部分(13)
我又看见一个搁浅的灵魂。
小时候成绩一直游离中等,父亲农闲时偶尔也会着急。据说他念过几则《论语》,按理也有我们先生的文才,可他没时间和耐心,对我的辅导,一日荒于一日。我进五年级的第二学期,眼看升学无望,他去城里带回一个头发一概往后梳的年轻人。
“快来见见大学生。你们这一辈子恐怕也难得见到。”父亲大声说。
我同大弟正忙着剁玉米叶,听见吆喝,大弟飞也似的窜出堂屋。我那时已经建设有顽强的自尊漫长的羞涩。迟疑着不肯出门。父亲一再吆喝,只得硬着头皮低眉顺眼从那个大学生面前走一遭。匆匆一瞥,只见他清瘦瘦的,鼻梁上怪兮兮坐着一颗米粒般大小的痣。短小的鼻子有那么点忍辱负重的样子。额头低三下四地皱着,y沉沉的,大约隐藏有智慧之类的东西,他长时间傻瓜一样微笑着。吃完饭后他告辞,父亲也没有挽留。父亲的本意是要他现身说法,给我们树树榜样,引我们上自强的路。不料他在饭桌上开口闭口都说他小学中学都不爱做作业,还同英语老师吵过几次嘴,这不由得让父亲大失所望。我后来寻思,这也许是导致他进了大学却瞧不起大学生的原因。
那个大学生的莅临,对于我冥顽的心思,自然没起到什么好的教化。然而我终究做完小学的功课,水草一样活着。等到我勉勉强强成为大学生,勉勉强强意识到大学生应该有所作为时,在学校耳闻目睹的好些事,又蛇一样冷淡了我的心。
先是艺术学院的三个青年写生时循入农家,诱j了初中女孩的“壮举”,导致我惶然地认为好些艺术品都残留有被qg的痕迹。
后来是在一次扫黄工作中,逮住一个半妓非妓的外国语学院的学生。她过于神圣地捍卫她的爱情面前人人自由的观念——那几天我正在读着《陈情表》这类荡气回肠的文章,做着治国平天下的美梦,一下子给拖回到水深火热的现实中,不由得产生四顾茫然之感。及至学校恩准我毕业时,望着西天惨淡的云霞,我带着后怕长长地舒了口气。虽说阳光普照万物,但还是有许多东西因缺少阳光而死亡。
林培就是一个惨痛的教训。我的确为父亲当初千方百计送我进大学捏一把汗。
木瓜酒有一股人的辣味。吞进口中更受制于它那种冥顽未化的味道。胃似乎在反抗,我蹲在墙角不动。邵美前三皇后五帝地念起来。
疯子往街口那边去了,围观的人也渐渐散去。
地上遗弃着几片被人踩烂的莲叶,老太婆同意我将剩余的半竹筒酒带回家。
伍拾
赵强不在,我们只好折回电台找韩雪,电台的人说,半个月以前她就去美国了。抬头看见金碧辉煌的假日大酒店,我气得直咬牙,风流一夜,连回家的车费也没着落。
惦着要散伙,刘素素建议:“马丽和我都要走了,我们干脆去假日酒店野野。”
“你要去哪里啊?大鹏你不要了吗?”我问她。谁知她却说:“这回,跟他走,他要去海南工作,他被一家企业录用了。”
“那么,马丽,你呢?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要随了澳大利亚留洋的学生去吧?”我笑着。
马丽摆过头杏眼圆睁:“谁说的,他早就被我踹了!”答案出乎我的意料,心想,前阵子不是还非洋货不嫁吗?
“是因为他没跪下向你求爱吗?”我打趣她。
“不是,是我越来越看不惯他现在的样子,扬眉吐气的,留了几天洋,回来眼睛都是变成蓝宝石了!”马丽气冲冲地说。
“那你还要留在重庆吗?不如就和我们在一起。”我有点失落感。
马丽回话:“我爸爸让我回家,我们那里缺老师,村里的娃子都没人教了。”我的目光定格在马丽的脸上,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很渺小。
“你们都要走了……”我自言自语地喃喃着。
我发表了两篇散文,早就打主意为邵美庆贺她已经封笔的《最后的审判》,心一横,包下了玩假日的费用。
无处释放的青春 第四部分(14)
“要两个套间。”河滨公园门口的电话亭里,我往服务台打电话。邵美,刘素素,马丽和林培他们衣着得体地站在我身边。我半点不怀疑自己是一个声色犬马的劣种。
半小时后,两辆桑塔纳送我们来到酒店门口,披红挂绿的服务员略带奴颜地拉开车门,本来酒店安排我们住在十三楼的,我嫌不吉利,闹着让换到十二楼。邵美领人去房间熟悉环境。我躺下显然不只是为睡觉而备的席梦思床上,看完美国在线收购网景的新闻,便叫侍应生通知准备晚餐。照我们的计划,酒桌上喝人头马,看时装表演时品j尾酒。在服务生要关门的那一刹那,我才慢悠悠地补充说:“噢,等等,我的朋友们想在我的房间里用餐。”
这也算贵族作风之一。昨晚看完《帕瓦洛蒂自传》,躺在老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暗地寻思,托尔斯泰可说是入错行的男人。花那么多时间去编识字课本,也只有他才舍得糟蹋贵族的行头。他错了,社会可是往贵族的方向发展的,他应该伏在雕花的红木写字桌上,继续写《复活》或《战争与和平》的续集。
吃不惯山珍海味,或许是一级厨师的本事就在于能把j脖烤得没j脖味。除刘素素吃了两小碗红米饭,我们四个都吃得很少,半饱不饱。为了做得尽善尽美,平生第一次喝的人头马,我也只喝三分之一。
晚餐花去一个小时零四十分钟,直到有人报告表演马上开始,大家才优雅地丢开餐巾,风度翩翩地跑到演艺厅。
“来杯曼哈顿,你呢,刘素素?”马丽装着没听见小姐问,扭过头向刘素素讨好。
“bloody mary。”
“两杯自由古巴,多加点冰。”我拥着邵美,c普通话。
小姐甜言蜜语问林培。他嘟嚷着说记不清他该点的酒名。
“血玛莉不错。”小姐欠身建议。
“没喝过。”林培干脆地说,“那正好尝尝。冲这名字就不错。”我在背后咬牙切齿。
小姐的臀部消失在邻座肩膀背后,马丽提醒他:“进来了就是有身份的,别支支吾吾。虱子爬到皇帝的身上也改名换姓叫玉虱呢。”
舞台上红光绿光交错闪烁,女人们或鹤立或鹿跃在《卡瓦蒂娜》里,像秋天的狐狸,像穿新装的皇后。同一女人,不同的包装,完全是天使与魔鬼之别。我醒悟,要表现女人,有好多种方式方法,过去我一直认为只有赤l。
“先生,调调位置,邻座是北京来的客户,介意吗?”一个红光满面的大头鬼对林培说。他端着杯五色酒摇晃着。
“介意。”林培不假思索地回答连我脸上也生彩。文明,让它见鬼去吧。文明在和平年代大多表现为阳萎。
大头鬼没料到林培会这样横蛮,傻了一会儿,对挨着他穿得不能再少的小姐皮笑道:“你听听,他们介意呢!”
“这样好不好,你们换座。几位酒水算我们经理的账。”小姐献着媚笑,我心一惊,惯于风月的她,难道s穿了我们的西洋镜。
幸好马丽翻着眼皮问:“公平吗?”
“公平公平。”大头经理爽朗地笑,“我们公司对慈善事业一直都很热心。”
“那来杯路易十六!小姐辛辛苦苦,也喝一杯。”马丽没听出经理的弦外之音。
“行吗?”经理依然皮笑r不笑,他用移动电话指指我。
“我喝不起。”我欠欠身,尽量保持所谓的教养,“可我知道一个浅显的道理,好多时候,酒一离开杯子就不是酒。”说着,我端起自由古巴慢慢往桌子上倒。
“怎么说呢,先生!坐进这大厅,你靠你的武艺,我靠我的努力。我们谁也不稀罕谁,对吗?”我又补充了一句。
大头经理y晴不定地望望这个望望那个,没接嘴。我壮着胆子再要了杯自由古巴。
“坏就坏在多要的这杯自由古巴!”我气咻咻地想。
夕阳下的假日酒店泛着古里古怪的青光。
伍拾壹
无处释放的青春 第四部分(15)
十月一日了,深秋成熟犹如美丽丰韵的少妇。我知道,少梅就要来了。
少梅定好了机票,是十月三日由上海飞来重庆的。
坐在去机场的大巴上,我和邵美的心思显然不同,她一会问我少梅到底漂亮不漂亮,一会又说我会不会恋旧呀,而后又信誓旦旦地说,保证做好东道主,保证热情周到体态端庄,保证不给我丢脸。
而我却沉浸在一种渗透着喜悦、兴奋、惶恐、焦灼的复杂情感里,越是离机场近了,越是心跳得厉害。
她会是什么模样?她会是怎样的神情和姿态?少梅,一个灵巧又带着些野性的奇妙的女孩子,她会因为乍见到邵美也同样地吃惊吗?她会怎样笑?会怎样大方地和邵美畅谈?她们在一起,会是怎样的一幅场景?
这个“折磨”了我几乎一年半的谜,终于,要解开了。
从上海到重庆的班机是中午十二点到,我和邵美提前半个小时就等在了机场的出站口,飞机频繁起降的声音一遍一遍地提醒我,她马上就要到了。
广播中通知,那次班机晚点半个小时。我在想,少梅应该饿了吧。终于,十二点半了,我好像已经听见飞机平稳着陆的声音,渐渐地有人出来了,起先是稀稀拉拉的几个人,然后多了起来,大家都涌到了出口,一个个脸上都泛着兴奋的光彩,我听得见旁边身后一声声夸张的亲友相见的问候。
我的手里高高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接少梅”,我在人群里搜寻着,看会不会有另一个邵美突然出现。人渐渐少了,我还举着牌子,除了有一个男的凑过来问我哪里坐大巴之外,再也没人理会我们,一直到这次班机的乘客都四散走光了,我还是没有等到神秘的少梅。
我又想起了那次去成都的情形,本以为可以见到她,可鬼使神差的,我们错过了一次机会,而这次,她又去了哪里?
给她打手机,一直是关机。打她办公室的电话,说早就辞职了。
我开始有些气恼,这个怪怪的少梅。
没办法,我只能回独院等她的消息,也许她会打电话过来,也许会发封mail给我,就算临时有事来不了,她总得告诉我一声。邵美也很失望,我们只好灰溜溜地回去先填肚子。
直到第二天下午,少梅也始终没有给我传信儿过来,论坛里也没了她的踪影,有许多找她或者骂她不给解答的帖子,乱糟糟的。
她就像突然蒸发了一样,在现实中,在网络上,同时消失了。
我的心里开始一阵阵发紧,怕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她会不会直接去西藏了?那里天高皇帝远的,通讯肯定不方便。可是,就在登机的前夜,她还打电话来明确了一下时间,还不忘叮嘱说一定要我和邵美两个人来接。
到底怎么了?
伍拾贰
仔细想来,是我生在乡下,又经常寄宿在外的缘故,炒菜做饭,马马虎虎过得去。来独院的朋友,相公小姐居多,我于是一次又一次地表演着干煸r丝、麻婆豆腐、蛋炒饭和辣j火锅之类的好手艺。时间一久,其间乐趣完全被油烟儿煤烟儿熏走,无端觉得,自己又当爹又当妈,腻死人。邵美初到独院时,她只会煮白菜炒土豆,对油盐酱醋,无知得很。潜意识想把她调教成一个厨房天使,便耐心指教。好在她肯学肯问,不但做得干净利落,还时时有创新。比如炒黄瓜,朋友们都说别致,从没听到有人说过缺盐少油。我多少看出些高帽的影子,但也懒得说破。反而更加竭力地鼓吹,锅碗瓢盆怎样发展人的思维,炒菜跟人生跟治国怎样相像。每当我夹着书回到独院,看见桌上摆得有模有样,得意之情简直像做了一回二十一世纪的蒙哥马利。
就在我暗暗希望她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做出宋嫂鱼、酒醉百j那些佳肴时,她却激流勇退,洗手不干了。贤妻良母的光辉形象套不住她。好女儿志在厨房的古训也唤不回她。我不得不亲自下厨。旧业重c,有的是被人戏弄的滋味。她退居二线,帮我刮刮姜皮,拣拣折耳根。每次炒完菜,便哄小孩似的吻吻我的耳根。有天边剥r皮边忆苦给她听:小时候在农村,经常用凳子踮脚炒菜等种地的母亲——我以为她会回心转意,继而走上正路,不料她拍拍我的肩说,现在不用凳子踮脚了,慢慢炒。一番苦心,白白东流,几乎恼羞成怒。
无处释放的青春 第四部分(16)
而今,她在厨房里混的日子,连同她学做的莲子红豆汤,竟成了我温暖的回忆。独院要再现昔日风彩,今生今世,已经不太可能了。
“不到北京,不晓得官小;不到深圳,不晓得钱少。”
我敢说:“不到独院,不晓得女人巧。”
除了钞票白天晚上看都一样可爱外,好多东西都要在夜色中看才美,尤其是女人。
女人闭上眼睛爱别人,睁开眼睛爱自己。所以,女人在不幸的婚姻中最容易吃亏。
一般情况下,女人只配共患难不配同享乐。
女人在婚姻门前大多只是羔羊。进屋后,摇身一变,要么成了狼外婆,要么成为狐狸。
对于爱情而言,百分之九十的女人都愿做门徒而不愿做大师。
女人最大的成就并非成了女强人,也不是立了牌坊,而是和研究佛学的男人离婚后马上可以嫁给弄不清三加二等于五的男人做一名优秀的妻子。
女人的成功,不是有个忠厚的丈夫,至少也得有个狡猾的情人。
对爱情绝望了,可以用金钱打动她;对金钱冷淡了,可以用爱情安慰她。别担心女人会对二者都灰心。
女人的一生不外乎是从这个男人身边走开,蹒跚到另外一个男人身边去的历程。因为蹒跚不同,所以有淑女和荡妇。
自从邵美走进独院,一年多来,我差不多快成为女性专家了。
伍拾叁
临窗的书桌给小鱼儿搬走,独院更加破落不堪。
先是录音机让赵强提去,再是穿衣镜皈依外国语学院诸后生。连窗子边的那盆文竹,楚昕儿也老早抱到她的木桌子上。只一个礼拜,人去楼空的惨景就写满独院。邵美一直有说有笑,我也没流露出大难临头的惶然。想来想去,拿不准这是教育的效果还是阅历的增长。
下午,在我往皮箱里塞《拉摩的侄子》、《世说新语》这些读过三五遍的书时,邵美突然从床上跳下来,不容分说抢回去放在书架上。
“要收拾也等到礼拜天再收。”她披头散发,跺着脚叫,双手紧紧抓住我,很有乱世相依的凄凉。
今天清理门户,商量好才动手的。
她还大大方方说:“唉呀,迟也要走,晚也要走。长痛不如短痛。下午领到文凭,走了算。”许是觉得太不儿女了,她又补充,“短暂的分手为的是日后天长地久。这样想就不难过了。”
离别这东西,男有男的说法,女有女的说法,我没同她理会。
“礼拜天就礼拜天吧。”我拎皮箱回到墙角,故意漫不经心地说:“这几张画,随你挑。”
我们家墙壁,不算《最后的审判》,一共有六幅。除床头上我仿画的《草地上的午餐》,无论是臀肥r丰的《土尔其浴女》,还是温文庄重的《岩下圣母》,都深得朋友们的喜欢。
张思颖临摹的《罗西普的女儿被劫》,前天就归了林培。
“我才不要这些不伦不类的复制品。”邵美摆出准画家气质,“我的房间,清一色静物。”
她误会我的意思,颇让我失望。有心贬她几句,又念及时日不多,从此大家天各一方,只得作罢。
“你不要,我也不要。由它们好了。往后我们的孩子读大学,让他再来租独院。赶明儿你给楚昕儿打招呼,这墙一千年一万年不准涂。”
“宁愿做文盲也不准他租改独院。”邵美刚哼得这句,赵强重重地叩门了。
这小子,早就巴不得我们劳燕分飞,他好和他的娜娜搬来我多给了两个月租金的独院吃喝玩乐。邵美心肠好,我懒得开门。
“你们还不走。干脆我先把画拿到寝室去,要不东一张西一张不见了。”一进门他就说。
“我还没死!你们分遗产似的。”我大声责难,“好端端的一个家,你看给你们弄成啥样子?!”
“算啦,你要不放心就先取去。”邵美说得温温和和,黑发长长地垂着,像一块幕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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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释放的青春 第四部分(17)
学校为即将毕业回家的学子们放了一场电影。
经不住邵美神念鬼念,电影演到女学生终于稀里糊涂地怀孕时,我也忍不住低一句高一句说话了:
“看完这场,下部片子好看就看,不好看我们走。”
下午亚楠来独院要我家的通讯地址。他告诉我们,今晚他们学校演露天电影送毕业生。没事的话去看,顺便增长点知识。
学校演电影,我看过两场。好莱坞的高贵,常常给大学生们挤压得只剩下一些拥抱接吻的片断——我打定主意不去的,可到傍晚的时候,起风了,窗帘张扬得魂不守舍。
刘素素老早坐在花溪岸边,红光满面的,像去偷情的少妇。天边一片云也没有,仿佛全世界都在等着她出丑。我们只好关门闭户上亚楠他们学校。
花天酒地的银幕下果然热闹非凡。黑压压的人群铺满整个足球场。连围墙的奇险处也摆设着今生今世的男女。我们绕到银幕下津津有味地看。影片上,主人公想非礼,少女的裙子已被撕破。
邵美目瞪口呆。
人群中有人尖叫,全学校的女同胞联合起来,投身到反qg的战斗中。
四周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和口哨声。半分钟不到,四下又一团和气。只有银幕上的女孩埋着脸在啼哭。我忍住笑,一本正经地看电影。
时间一久,邵美开始七不是八不是,一会儿哼腰酸,一会儿又喊眼睛胀。别说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也算不上,一个完完全全的小妇人。
“怪了。这么多少爷小姐,就你一人腰酸就你一人眼疼。”我沉着声说。忧时子给邵美测过字:“人是好人,就是理智控制不住情绪。虽无大恙,终归不妙。”所以对邵美的坏习惯,我是能反对就反对。
“雨桓,有蚊子在咬我。”静不到半分钟,她又闹我。
“反正你有的是r。就算做一回慈善家有何不可?”我望着银幕上的秋天对她说。
“慈善”这个词,自从假日酒店回来后就一直怪哉哉贴在我脑门上。
“那你燃一只烟,放我脚边好了。”邵美干脆偎在我怀里不看电影。
“有天我发迹,一定把凡是碰过你的蚊子通通充军西伯利亚。”我狠狠地说。
我们这样一唱一和,四周的学士们依稀表现出君子不屑与小人为伍的嘴脸。
我尚有良知,不敢再招人厌。
拉起邵美,离开了永远的露天电影,永远的蚊子,永远的学士。
伍拾肆
要离开独院了,我恋恋不舍地上最后一次网。
一直没有邵美的消息,好像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从世界上消失了。我有些茫然,难道一直在网络上牵挂着的少梅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
我是在一家网站上发现这条新闻的,不应该算是旧闻了。
“2006年10月3日凌晨,在上海去机场的高速公路上发生了一起重大交通事故,由于能见度较低,在一转弯处,两辆的士迎头相撞,结果三人当场死亡,一人重伤,死者中除两名司机外,还有一年轻女性,目前事故原因正在进一步调查之中……”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太戏剧化了吧,这不是演电影,绝对不是。
绞尽脑汁地想少梅乘飞机的日期,怎么也不敢确定,给邵美打电话,她被我心急火燎失魂落魄的声音吓了一跳,她告诉我,少梅的飞机正是那天的!
我尽量稳定自己的情绪,太离奇了,我根本不能相信。
拨打少梅的手机,依然关机,问她原来的单位,说不清楚。
我像独院墙角边竖起的一根木头。仔细地在脑子里徘徊,想看看这前后一年多时间到底是怎么回事?都发生了些什么?想那个喜欢听我唱歌、喜欢叫我“情感细腻的雨桓”的女孩,喜欢跟我在网络上谈天说地的女孩到底是谁?少梅是谁?她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她,真的死了吗?
死亡,真的就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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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释放的青春 第四部分(18)
我像一个手忙脚乱的孩子,在茫茫人群中找不到自己的父母,我想哭,想喊。希望亲人能听得到,看得见,可是我的嗓子被堵住了,眼睛也如干涸的枯井,我手足无措。
天很晚了,我一直静静地坐在电脑前面,独院里只剩下我和我的网络。
邵美给我打电话了,很着急很担心的声音。我闭上眼,尽量让自己的情绪自然些再自然些。
少梅就这样走了,消失了。
她真的留下了遗憾,她没见到我,和我的邵美。
她依然像那张相片一样,遮着自己的面容,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她长什么模样,她漂亮吗?真的像我的邵美吗?
她什么都没有留下,空荡荡地从网络上来,又空荡荡地在网络中飘散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始终没有给我解开心结的机会。
她一直是个谜,而且,终于,永远都成了一个谜。
那一天我过得昏昏噩噩,我极力地压抑着自己的苦闷和痛楚,不知道该怎么跟邵美说这一切。
我又一次努力地想打开她的邮箱,如果谜还有解的话,这应该是最后的答案了。我做了许多字典文件,有的甚至有几百兆大,我非常耐心非常仔细地去尝试,好几天里,我疯了似的坐在电脑前面,一遍一遍地尝试,我始终相信,少梅会留下些什么的,就像当初她对我许下一年的承诺那样。
我必须承认,我不是个网络高手,在经过了几乎一年时间的摸索之后,还是打不开少梅一个简简单单的邮箱。
只好一次一次地输入,一次一次地失败。
几乎快绝望了,我随手在密码输入栏里敲了她名字的拼音字母“shaomei”,她应该不会傻到只用名字的拼音做密码的,她可是黑客。我所有的字典文件都是三个以上字符组成的。提示密码错误。
灰色的提示栏中的那个大红色的“xx”号,就像是我绝望的哀叹。
气急败坏之下,我又输入了我的名字的拼音字母“yuhuan”,几乎非常机械的,我回车。
终于,邮箱打开了。
雨桓:
我必须要告诉你真相,我想我现在应该告诉你了。
我是一个已婚女子。听到这个消息你是不是很惊讶?你是不是更加失望?记得那张被撕碎的相片吗?那是我的心痛,就让我慢慢给你讲这个故事吧。
我有过短暂而幸福的婚姻,我的爱情曾经是那么让我陶醉。他是一个好男人,但我无法原谅他欺骗我的感情。雨桓,我怀上他的孩子时,那时候我和你一样,也是西南大学的学生。与他分手后,我的母亲着我拿掉了孩子。
他是个年轻英俊、事业有成的男人,是一家企业的老总。可是那时候我竟然傻傻地爱着他,在他为我安排好的温馨的别墅里,我梦想着为他生儿育女,我当时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知道吗?当我知道他有老婆有孩子之后,我的梦彻底破碎了。
那张照片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亲自为我拍的,他说,就是那张相片让他深深地迷上了我,深深地爱上了我。一年前,他每天来学校接我,陪我购物,陪我吃饭,他给了我所有的关心和爱护。我爱他,深深地爱过他。
分手后,回到学校,回到我的座位上,我亲手撕碎了他为我拍的那张为我带来幸福和灾难的相片。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没有人看得见我,没有任何的事物,会因为我的存在,而改变什么。我就犹如空气中的一缕青烟,在无比痛的黑暗中,轻盈飘荡。我是透明的。
那时候,我决定要离开重庆了,辍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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