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对称的房间结构,类似的家具摆设。
靠墙的桌子上散落着电脑、纸和几本书,衣柜的门关着,没有想象中衣物随意放置的样子。窗帘好好地拉着。
林月暗暗松了一口气。
床单和被套浓墨重,看过去会觉得被色甩了个巴掌。床头放着一只半人大的黑熊玩偶,大概是常被用来当靠背,肚子有点瘪。
床头的墙上贴着圆形的标语似的东西。橘黄的底色上,圆头圆脑的英文字体写着“don’t panic”。
走近之后,他看到床头柜上除了手机线,还立着一张小小的照片,一位戴着方框眼镜、西装笔挺的长者正微笑着直视前方。
“你冷不冷?”陈希问。
林月在长者的注视里打了个寒战,“冷。”
她翻出空调遥控器开了暖风。
房间里没有多余的椅子,她从衣柜里拿出一张床单,折成一半,铺在床边。
“请坐。”她盘着腿陷在羽绒被里,坐在五缤纷的床单上,像坐在花丛中。
林月默默在她对面坐下。
他们沉默着对视,像是准备谈判的对手。
“我从很早前开始就想做一件事,”陈希盯着他,“可以请你帮忙吗?”
林月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她起身去了卫生间,出来时拿着一支口红。
他觉得有点不妙。
“放心,已经刮掉一层了。”陈希跪在他身前,抓着他的下巴跃跃欲试。
膏体有点凉,点在嘴唇上带来陌生的触感。她的手指因为酒发烫,像一小截炭火在他唇上轻蹭。
心底泛起平静的睡意,像沐浴在儿时的月光里。阳台外传来火车进站的声音,隔着玻璃,只剩下隐约如风的呜咽。
她涂完一层,停下手仔细端详,“你好像白纸。”她轻声说。
她不敢下重手,只薄薄涂了一层,面容已经艳丽起来。
林月疑惑地抬眉。
她连忙解释:“是说你白。”没有蠢的意思。
他的眉毛抬得更高了,“你说话好像有点失控。”
她有些警惕:“你要评价吗?”
“纯粹好奇。”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会贴标签吗?”
林月试图接近她的思路,“便笺?”
“给人贴标签。”
他暗暗吸气,“会吧。”
陈希有些呆怔,碰了碰他的嘴唇,“如果言行戳破了标签呢?”
林月觉得无奈,“你想说什么?”
“言行戳破标签,有什么问题吗?”她盯着他的嘴唇。
林月断片了半秒,迟疑着说:“可能像是……色块偏移?”会造成模糊和混乱感。
“有道理。”她想了想,说,“那表达呢?表达戳破被描绘之物呢?比如,用世界毁灭来描写一个人的心碎。这样合适吗?如果确认不合适,那描写是否存在一种配给制度?”
她突然笑起来,“假设有这样一张表单,上面写着——
秃头:可以使用叹气程度的形容,哭的程度过于夸张
重要会议宣讲到一半尿急:可以描写紧张,最高到桌子碎裂,天地将崩不现实,限两句
告白失败:允许哭泣或者失魂落魄,要死要活就神经病了
被甩:建议描写找朋友吃饭、运动、散步之类健康日常,不建议直接形容忧郁
被两个女儿背叛:可以在暴风雨里对天狂吼,但不能超过两个大段
得知久未联系的初恋在远方去世:可以流泪/喝酒/沉默/摔砸东西,时间尽量控制在半天之内,已婚成年人没有怼天怼地的自由
至亲去世:(经讨论放宽标准)允许有23页的抒情回忆
——巴啦巴啦,诸如此类。
最后面的注意事项是:上述要求限于’私域’的描写,公共事件的描写另有要求(见附件二)。
还有附加说明:
1. 同理,不建议使用宏大的词语描写个人情绪,请避。
2. 尽量使用日常词汇和情节。
3. 如果人物有社会身份,请使其言行符合大众一般印象。”
她一拍大腿,“名字可以叫‘(您谦卑的)(市场化的)现实主义描写列表’。”
林月默默听着,觉得她醉得不轻,同时确定今晚不仅做爱无望,睡眠也遥遥无期——他觉得困倦,却在陈希直勾勾的视线里不敢眯眼。
“这是玩笑。你不觉得好笑,是我讲得不够好。”
“……”
她突然斩钉截铁,“这是好的!”
林月神一振,“嗯?”
“我写出故事,有些人夸,有些人骂——这是好的。”
林月:故事?什么故事?哪里来的故事?
“你听说过‘绝对全景漩涡’吗?”陈希严肃道。
“……没有。”
“它可以给人完全的的sense of proportion,感知比例的能力。让人瞬间察觉自身相对于无垠宇宙的渺小——震撼据说能彻底摧毁大脑。对自恋者尤其有效。”
林月觉得自己沦为了接话机器,一个过渡的段落,“那它出现在这里是因为……”
“绝对全景漩涡会诚实地反映宇宙的规模,在针对定制的人工宇宙中,绝对全景漩涡会显示宇宙以定制对象为中心——这简直是自恋者的乐园:‘我是整个宇宙中最重要的存在’!”
“好的,船长。”既然不能回去睡觉,他打算把职责糊弄过去。
“所以这是好的——哪怕被羞辱都可以,我才知道我有力量识别,然后拒绝。但如果面前只有一片旷野,我只能感到自己的无力和渺小。或者只有迎面温柔的风,我也不会更警惕。”
“过来,船长。”他伸出手。
陈希听话地坐近,一边絮絮叨叨,“而且不觉得很有趣吗,这种’对线’?本来各自分立的文本,突然因为彼此呼应有了联系,又因为更多的评论、转述和再评论,被扭曲、被解读,然后生成许多个不一样的版本。简直像版块飘移。”
“请伸腿,船长。”他把她一起裹进毯子里。
“这些版本又会被分类入更大的类别,’笑死我全家’,’奇奇怪怪’,‘有点意思’,‘哈哈哈哈哈’,”她表情兴奋,“妈呀,星球通航了!我不过写了一个故事,却突然找到了语言荒原中路。一切都构成了互文,并且主题如一。我找到路了,我快好了!而且我发现——”
“什么?”
“没有人会拒绝让自己发笑的东西——快乐如此稀缺,我情愿花一半的时间做个傻屌!”陈希亢奋地大叫,“我要做个傻屌,把荒原中破烂的语言都变成笑料!”
林月捂住她的嘴降低音量,“这个大可不必。”
“不!我就要,从这个开始:’挂’?’挂’什么’挂’?是旗帜还是鞭尸?不是所有能竖起来的东西上贴个条就叫’挂’——”
“你可闭嘴吧!”林月忍无可忍,把她的脸按在肩膀上。再叫下去邻居真的要报警了。
陈希挣扎了一会儿,安静了下来。
林月仔细去听,她还在嘟嘟囔囔。
又过了一会儿,说话声终于消失了。
林月松了一口气,放开按在她后脑的手,顺带摸了摸她的头——头顶上有个包。他有点心虚。
“你真好啊。”陈希抬起脸,眼睛红红地看着他。
又是莫名其妙的话,又让人有点开心。
“怎么说?”
“会做饭,又卫生,听我瞎逼逼不生气。感谢有你,大副!”
“不客气。”
“大副,你有没有听过一首诗,叫《今天小红没穿内衣》?”
“没有。”
陈希挺直身子,开始抑扬顿挫:
今天小红没穿内衣
在人群中走走停停
小刚觉得她性感
小明觉得她色情
老王觉得她有辱风化
阿刘觉得她不够文明
今天小红没穿内衣
在人群中走走停停
小红觉得
爽
她铿锵有力地结尾:“小陈也觉得——爽!”
林月只想把她埋进被子里,于是他这么做了。陈希被裹成花花绿绿的一团,只露出脑袋。
她动弹不得,控诉道:“大副,你这是政变!”
“没错。”林月笑着看她。
“我才让你进的船舱!”
“你这是传教。”
“不!我是在介绍我的船舱。”
说明:
1.在互联网上看到某篇评论,感谢发帖的朋友和其他与之互动的朋友,前面写的确实非常自恋——这有提醒到我,而且你们的讨论确实让我思考了很多,才有了上文的某些桥段。
4月10日修改已完成。
2.绝对全景式旋涡,及其人工宇宙中的复制版,来自《宇宙尽头的餐馆》第11、12章。
3.《小红今天没穿内衣》这首诗来自互联网,我用谷歌和百度都没有搜到作者相关信息,看到的时候也只是一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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