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第六卷|2.故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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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回到自宅,杜疤瘌将自己这几年抢来、骗来和买来的众位夫人召集到一处,郑重宣布:你们大伙跟着我,这些年也受了不少罪。如今我老不中用了,也不想再耽误你们。家里边还有些钱,我会让管家给你们每人分一份。拿了钱粮后,你们各自散了吧
一个老色狼突然改邪归正,众女人谁也不敢相信。吓得脸色煞白,抱在一起珠泪滚滚。哭够了,才推举了其中年龄最大,跟了杜疤瘌最久的一位出面,低声劝 道:老爷今天怎么了我们姐妹如果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您想打想骂,尽管吩咐下人动手执行家法就是了我们都是您的女人,打死了也自甘命苦,不敢有半句埋 怨
打死你们干什么我做的孽还嫌不够多么看到小妾们个个如娇花带露,杜疤瘌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为了女儿和女婿的幸福,不得不把肠子硬起来,皱着眉 解释道:今天说这话,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我太老了,不该霸占着你们了。万一哪天我跟他孙叔去做伴,你们又无一儿半女的,下半辈子守着空宅院可怎么熬 啊所以还不如趁我在的时候,给你们一笔钱财,让你们都找个好人家嫁掉。穷家小户虽然没我这里吃得好穿得细,却是热热闹闹,夫妻可以打到老,骂到老。比给 我这孤老头子守寡,岂不强得多
众小妾们闻听,愈发哭得不可收拾。有人是高兴自己终于苦尽甘来,喜极而泣。有人却是习惯了杜府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再不敢过那种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哭 了一会儿,还是先去那个老一点的妾室出头,带领大伙跪倒向杜疤瘌道谢。然后抹了把泪,低声求告:我们既然嫁给了老爷,万一有那么一天,为老爷守孝、殉节 也是命里注定的。望老爷不要赶姐妹们走年青一点儿的不愁嫁人,可像妾身这般年龄大,又不会做活的,离开了老爷,不是干等着饿死么
不是赶你们走听女人说得实在,杜疤瘌也有些神伤,是不想拖累你们,真的,我这辈子没做过几件好事,这回好不容易行一次善,你们大伙别耽误我 也不麻烦别人了,秋容,既然她们都信得过你。就你吧。待会儿,想走的,或者有家人接的,到你这报个名。每人十吊钱,五匹绸缎。不够吃一辈子,但当嫁妆,该 可以嫁个殷实人家了。我这人大手大脚惯了,也没攒下更多。你们都是知道的。
年龄最大的妾室听杜疤瘌说得坚决,只好点点头,把丈夫的拜托答应了下来。看着对方已经长了皱纹的脸,杜疤瘌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一时半会儿走不了,或者不想走的。我也不撵你们。都住在跨院里去,吃穿用度照旧,哪天想走了,或者家里人找到了,再领一份钱财走也不迟。
那老爷呢,老爷不要我们了么秋容抹了把泪,替可能留下来的女人问道。
我啊,我要跟他五叔去游山玩水,不想在家闷着了。杜疤瘌笑了笑,故作轻松。就我这腿脚,已经很麻烦他五叔了。不可能再带你们之中任何人。但每月供给不会少的,鹃子那边我会打好招呼,朝廷给我的俸禄钱粮,每年官府也会送上门来
众小妾见杜疤瘌心意已决,只好哭着拜谢告退。其中机灵点儿的,回到自己房间后立刻遣了丫头,去不远处程府找当家姑奶奶回来主持公道。杜鹃虽然不赞成父亲没完没了地纳妾,闻听这个消息,还是被吓了一跳。赶紧跟程名振打了个招呼,策马赶了过来。
进了家门,气都没喘均匀,立刻低声抱怨道:阿爷这是干什么白天出了趟门,晚上就怎么想起当和尚了谁给你出的主意,看我如何收拾他
没人给我出主意,这不是想给你跟小九积点儿福么杜疤瘌早料到女儿会上门干涉,笑了笑,低声将白天郝老刀劝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又自作主张补 充道,他现在已经是高官了,我再胡闹,也让他跟着没脸面。所以干脆一了百了,不给自己找麻烦,也不给你们小两口添麻烦
五叔那是念佛经念出毛病来了杜鹃气得直跺脚,老天真若有眼的话,当年怎么会把咱们爷两个逼入绿林道儿老天真要有眼的话,怎么会让那么多人不 当贼就没法活下去你别听他的,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我们夫妻两个,自然有我们两个的那份福气跟您娶不娶小老婆不相干
也不光如此,我年龄毕竟大了。霸占着一堆女人也不是个事儿杜疤瘌笑了笑,非常耐心地解释,三妻四妾,大鱼大肉的瘾,我算过过了。过过了就知 足,再继续过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当年咱们爷俩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些抢男霸女,横行乡里的大户,如今我自己却当了大户,虽然女人不完全是抢来的,但也差不太 多。有时我自己想想,都觉得臊得慌
那也不能全赶走啊,日后谁伺候您听父亲说得坦诚,杜鹃叹了口气,低声询问。凭心而论,抢男霸女这四个字,放在老父亲头上真不能算冤枉。只是自己 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而已。可笑的是,换做当年,自己看到家中霸占了无数女人的老色狼,肯定是一刀砍了干净,绝不容他继续活着祸害别人
这不想着跟你五叔出去游山玩水么带个女人成什么样子杜疤瘌笑了笑,继续解释,年龄最大的不过二十七八岁,我常年不在家,她们守不守得住寂寞还两说呢。与其日后生恨,不如早点替她们寻个出路
话也不能那么说。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您对她们怎么样,她们自己心里明白杜鹃又叹了口气,很无奈地劝告。如果您想给她们寻出路,我也不拦着。但只要有人愿意留下伺候您,无论是谁,我日后肯定拿她当长辈照顾
行,就这么定了。你也别替我操心。该干什么,我自己清楚杜疤瘌点点头,非常爽快地答应。
那你跟五叔准备去哪游山玩水解决了一件燃眉之急,杜鹃继续追问。
还没想好呢怕女儿听了自己上山祈福的话多心,杜疤瘌信口扯谎,你五叔见我腿脚不方便,劝我多出门走走。我觉得他说的话有道理,所以就答应了。
杜鹃听了,只觉得心中不舍,犹豫了片刻,低声道:我让小九派些护卫吧,兵荒马乱的,也免得有人不开眼
这年头还哪来的土匪啊。早都受招安寻富贵去了况且以你五叔的身手,找死的才惹我们两个杜疤瘌怕带着随从被佛祖认为心不够诚,因此连连摆手。
这倒是一句大实话。经历多年战乱,偏僻之地已经荒无人烟,做土匪是也就成了一桩非常赔本的买卖。况且眼下李家的大唐、窦建德的大夏和王世充的大郑之间 正重演三国争雄,绿林道上但凡混出些名堂的,就不愁没地方当将军。杀人放火受招安,富贵比考秀才来得都快,傻瓜才继续混绿林
那也得带两个小厮,路上帮您照顾照顾坐骑杜鹃不放心老父独身上路,继续苦劝。
要说照顾坐骑,还有人比我强么为了女儿的幸福,杜疤瘌继续坚持。但终是拗不过爱女,答应走的时候带四名年青小厮做随从,时刻跟家里保持联络。
郝老刀却不愿意带那么多累赘,临走那天,只牵了三匹骏马,一匹自己乘坐,一匹拖着行李,另外一匹驮着自己的兵器和几壶羽箭,两把骑弓。程名振见了,心 中有些不安,上前数步,低声劝道:五叔真不带些随从么咱们巨鹿泽中很多老兄弟也闲着没事,你多少带一两个,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嘿,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郝老刀笑着撇嘴,甭看你五叔年龄大了,可真拼起命来,你都未必近得了身。不信咱们爷两个伸伸手,看你的刀快,还是我的箭准
程名振当然不敢跟郝五较真儿,笑了笑,让开了去路。望着父亲苍老的背影去远,杜鹃忍了半天的泪终于落了下了,以手擦拭,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趁大伙不注意,程名振偷偷搂了搂她,低声道:你别担心,我已经写了信给沿途的官员。请他们沿途看顾两老。见到信后,无论他们给不给我这个面子,怎么着也得小心一二
闻听此言,杜鹃终于展颜笑了笑。但心里却隐约觉得,郝五叔和父亲二人当中,可能有人不会再回来了。望着丈夫刚毅的面孔,她咬了咬嘴唇,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夏日的阳光从天边照过来,将四野镀上一层鎏金。金色的原野里,蒲公英开得耀眼而狂野。
接到程名振的信函,地方官员们不敢怠慢,立刻将手下的差役、帮闲散了出去,沿途对杜疤瘌和郝老刀等人暗中施以保护。这倒不是因为程小侯爷有面子大,而 是杜疤瘌和郝老刀两个都有官职在身。虽然只是干领一份俸禄的五品散职,可一下子让两个五品大夫在自己地面上出了事儿,治安不靖这顶屎盔子就算扣头上 了,地方官员谁也甭想脱身。
可越是人担心什么,就越来什么。六月初,长平郡的差役报告,郝老爷和杜老爷三日前上了白鹿山,至今未见下来。接到消息,长平郡大小官员登时慌了手脚, 一个个在心中暗骂,两位大爷啊,你们再往南走走再出事儿行么。再往南一点儿,就是河内郡的地盘了。姓程的原意找谁拼命找谁拼命去,何必非在我们这里玩失 踪
抱怨归抱怨,大小官员谁也不敢不尽力寻找。一连找了五天,才在白鹿山中一座年久失修的小破庙里边发现了二人的踪影。五品朝请大夫郝伍已经在庙里剃度受 戒,说什么也不肯重返红尘了。五品朝散大夫杜霸割舍不下尘世亲情,所以暂时还没剃度,但也成了寺庙住持了空的俗家弟子,打算在庙里边吃斋礼佛,以赎当年杀 生之罪。
长平郡守马逢苦劝无果,只好给庙里边拨了一笔重建的款子,然后亲笔给程名振修书一封,告知他事情经过。
五叔和岳丈,唉这是干什么啊接到信,程名振大急。把杜鹃扯到后宅,低声抱怨。刀头舔血的绿林道和平头百姓的日子之间有一道无形的坎儿,两位老人显然是卡在这道坎儿上了。那种落寞的感觉寻常人可能体会不到,但作为从绿林道走出来的后辈,他却感同身受。
那怎么办总不能叫人把他们抓回来杜鹃一时也没了主意,低着头,不断地哭鼻子抹泪。
要是念几声佛,捐点香油钱就能上西天,那佛祖跟贪官还有什么区别不行,你跟我得亲自去一趟,跟他们好好说道说道程名振想了想,低声提议。
这边呢,这边你脱得开身么杜鹃又抹了把泪,低声询问。虽然是江湖出身的女儿,没读过几天书。她却非常懂得替丈夫着想。眼下秦王殿下跟刘武周在不 远处的太原正打得热闹,洺州营虽然只承担维持后方粮道的任务,却也不准许主将擅自脱离本位。万一哪天秦王突然派人来巡视,却找不到该负责任的官员,过后丈 夫该如何像朝廷解释
脱不开身也得脱,让二毛先顶着。我先装病,瞒过地方同僚,然后夜里偷偷溜走。如果路上顺利的话,十天足够跑个来回程名振笑着替妻子擦掉脸上的泪,低声说道。
总是握刀,他的拇指肚上布满了茧子,抹在脸上如钢锉刮过般粗粝。但杜鹃还是笑了起来,拉住丈夫的手,一边用面孔感受着上面的体温,一边低声说道:那咱们就快去快回。阿爷从前没肉就吃不下饭,未必受得了寺院里的清苦。说不定,没等咱们两个赶到,他已经改变主意了呢
有可能程名振笑着安慰妻子。心里边,却没有半点把握。
当天夜里,夫妻两个换了身普通乡下夫妻的行头,偷偷溜出了侯府。三日之后,按照地方官员在信上的描述,在白鹿山中找到了郝老刀和杜疤瘌。见到两位小辈寻来,两位老人非常感动,但感动过后,却更坚定了要出家修行的立场。
反正都是念佛,在哪念不都一样么咱们家附近就有一所大庙,您两老到那边去诵经,我们也两个好经常能去探看,一则能尽份孝心,二来,也可以感受感受佛光普照程名振无奈,只好退而求其次。
不行,不行杜疤瘌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一般。说了,修行这事儿,就在一个静字。离尘世越近,越难安下心来。这些日子我本来已经心里一片清 明,看到你们小两口,立刻就又乱了。若是回到家门口去,还不是所有功夫都白费算了吧,你们两个孝顺,这儿我早就知道。但我前半辈子做的孽,却要自己来 赎,不能拖累别人
什么拖累不拖累的杜鹃见父亲说话越来越糊涂,气得拍案而起,我这就放把火,将庙烧了去看你还有什么经可念
鹃子,不可郝老刀知道徒弟是个说干就干的急脾气,立刻从上站起来,一步挡在对方身前。佛在心中,寺庙本是出家人寄托躯壳之物。到哪里修 行,其实都没关系。只要心里能时刻感觉到安宁,佛缘自然会慢慢滋生。但你阿爷的话有道理,他跟我都不擅长与官场中的人交往。到了家门口,难免日日受人打 扰。还不如在这里图个清静。如果你跟小九舍不得,就每年过来看他一两趟。反正路也不算太远况且对于你阿爷来说,除了你们两个,家里也没什么可以留恋 的。
一番话,说得杜鹃又是满眼含泪。自家父亲跟地方上的士绅大户们话说不到一起去,这点她早就知晓。毕竟那些人都是家传的富贵,骨子里带着种令人讨厌的傲 气。但巨鹿泽中的很到老弟兄,还有王二毛、张瑾等年青人,可一直将父亲当自家长辈看待。从没因为他说话粗鲁而嘲笑过他,也没因为他举止莽撞而心生怠慢。
谁料尽管这样,父亲还是觉得老来寂寞了。无论身边有再多的女人,也无法填补他内心深处的孤独。所以他选择跟郝五叔一起出家,给自己的心灵找个寄托。如 果这样,做女儿还能说些什么呢与其把他硬拖回家中去,然后看着他形影相吊,不如成全他的心愿,让他安安静静地在山里渡过自己的晚年。
想明白了这些,杜鹃心里纵然有一百个不舍,也不再阻拦了。跟程名振两个在寺庙中小住了两天,留下了一包细软,然后黯然离去。
回家路上,想起父亲说过的那句自己罪孽自己赎的话,杜鹃忍不住又伤心落泪。程名振从马上伸过一只手去,轻轻拉住了她的手,低声劝道:岳父自己乐 意就行,咱们也没必要强拦着。其实回到上党,他未必有在这里过的舒坦。你也别太着急,我跟王君廓还算有点交情。翻过白鹿山就是河内,托他暗中照看一二,想 必他不会推辞
还是别麻烦王总管了。惊动了太多人,反而对阿爷和五叔不利杜鹃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况且王总管现在跟太子走得那么近,你去求他,又要给自己找一堆麻烦上门
王君廓倒是个磊落汉子,不至于这点小忙就指望着我有恩必报程名振笑了笑,低声解释,况且分得了一大堆瓦岗豪杰后,太子那边如今也兵强马壮,犯不着再跟我这小人物生气了
他们都不如你杜鹃不赞同丈夫的自谦,轻轻摇头。
那是在你眼里程名振低声调笑,一半是为了开解妻子的心情,一半是为了陈述事实。论谋略,魏征一个顶我俩。论武艺,不投机取巧的话,我三个绑一块儿打不过伍天锡一个。就是韩葛生他们,如果现在再比试,我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这两年大唐兵马每战皆胜,当年从洺州营分出的弟兄,也跟着屡立奇功。其中佼佼者如伍天锡、雄阔海等,名气与官职都已经远远在程名振之上。即便像韩葛生这样从前不显山露水的人,也做了三品将军,实际官职已经能与程名振比肩了。
但在杜鹃眼里,自己的丈夫还是最出色的。有时看到各地传来的捷报,忍不住偷偷地想想,如果当日丈夫不拒绝太子的拉拢,会有怎样的前程
想必早已不止是一个郡侯,郡公,国公都极有可能。毕竟皇帝委以重任的柴国公,当年都曾经被丈夫打得落花流水。
如果那样,自己和丈夫就会住在传说中的长安,高墙大院,鲜衣怒马,而不是着落在这个小小的郡城内。
可那样的话,小九也不会再是自己一个人的了吧。以小九的英俊和倜傥,走在街上,不知会吸引多少女孩子的目光。类似的念头刚刚闪过,鹃子就猛然清醒。就 像走街串巷买解的艺人唱得那样,会有很多有本事的人,想方设法将自家的女儿塞给小九。说不定有天早晨皇帝都会问,富易交,贵易妻,人情乎。当年窦建 德,不就曾经把红线塞进来么,亏自己还拿红线当姐妹看。
留在上党郡的好处就是,只要自己不松口,就没人有本事往程家塞女儿。父亲出家当和居士去了,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只剩下的小九一个。
想到这些,她握着丈夫的手就不由地又紧了紧,唯恐一松开就飞了般,死死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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