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嫡妻

061 大结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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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爷。”这个熟悉的称谓,原来一天叫上几十遍,也不会觉得腻烦,韶灵暂时卸下了肩膀的重担,转过头去,轻轻地唤着他。
“何事?”他笑着,五官都有笑意,或许因为褪下了华服,如今的慕容烨,是一个相当干净俊美的年轻男人,他侧躺着撑起自己的身子,锦被落在他的胸口,没有包覆身躯的衣裳,轻轻撩飞充当遮蔽物的只有及腰长发,笔直黑发比夜幕色泽更深,就算不绑不束地任它如随手挥洒的落墨,它依然像山涧里轻缓泄下的流泉,滑过他的鬓、他的颈侧、他的肩、他的背,转折之处,染上日光闪闪的亮。
“她怀疑的没错,我也许……很难生下孩子。九岁时几乎丧命的那一剑,成了我至今无法痊愈的宿疾,不止如此,在京城让我混沌昏庸的药会让人上瘾,我虽然常用银针逼自己不丧失神智,但那段时间扎针的时候头脑不清醒,误扎了几处穴道,对我的身子也有了损伤,或许还有那份避娠药,自从我来了大漠,好不容易戒掉了对那种药的依赖,身体也没办法恢复到以前在云门的时候……在云门,不但是马伯提醒我七爷的身世似乎会成为我们的阻碍,我看到自己的身体,也的确迟疑了。”
韶灵说的万分艰难,她很清楚,以前她或许还有生孩子的资格,但自从去了一趟京城,况就大为不同。她料想着慕容烨会觉得难以接受,但若是他无法接受,她以放任他离开,果不其然,慕容烨凛目变脸,韶灵甫到嘴边的话又全咽了回去。
慕容烨的脸色一变,早已没了笑,眼前的女子五官清丽而精致,眼波柔如春江,彷佛随时都蕴着泪,让人心疼极了。
“你会变成这样子,都是因为她。”他的眼底闪过一道阴狠的神,字字冰冷。因为张太后,她在本该天真无邪的年纪,亲眼目睹父亲的惨死,被追杀,被迫跳崖,亲自去鬼门关走一遭,去了京城,又遭遇磨难,坏了原本就并不健康的身体……她欠韶灵一条性命,更欠韶灵一个健康的身子,若是韶灵无法生育,也是她亏欠的!
“你……还有后悔的机会。”她如鲠在喉,却又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
“没有就没有吧,我不能违背良心说一点也不遗憾,但也许这是上苍对我的惩罚——得到你,失去孩子,我不会后悔。”慕容烨正色道,朝她伸出手掌,不愿再谈及这个让人伤心的话题。“你打算在凳子上过一夜?”那个不择手段残害了韶灵身体的人,跟自己唯一的关系,便是她是自己的生母,这一点他无法否认,事态不如人意,走到死角,他却更庆幸至少还能挽留她。
遗憾。
是啊,没有人会不觉得遗憾。
“我没有很喜欢孩子,也许我也没有耐性和经验应付那种小鬼头——”他看韶灵依旧不起身,眉头一皱,他自己成长的就很是孤独,不知何为童心,何为童趣,若是要应付一群吵闹跑跳的小鬼,他会很头疼。“没有孩子,往后你免得再吃那些乱七八糟的药,干脆多了。”
“床太小了,你一个人睡,更舒坦些。”韶灵压下心中的黯然神伤,笑着婉拒,她在大漠的生活并不奢华,屋子不大,床也不大,慕容烨一个人几乎占据了整张床,她并不想让他睡得不舒服。
闻,他笑得全身震动。
“冷成这样,还不许我抱着你给你取暖?”不是他慧眼如炬,韶灵的面色死白,却还在逞强。
她挎下肩膀,知晓无法违背他,缓步走到他的身畔,他掀开被子一角,把她整个人裹住大半,单人床的确很是拥挤,他唯有侧躺着,才能伸开右臂,绑缚住她。
“你走之后,我做了一个噩梦。”慕容烨神色一柔,低低呢喃,她虽然手脚都冷的像是冰,但能拥抱着躺在一起,才让他感觉的到真实的温度。
“什么噩梦?”韶灵扬起小脸,蹙眉询问,所谓噩梦无非是梦到讨厌惧怕的人或事,她实在不知道,堂堂云门主人,还有什么怕的东西。
“我梦到你说我们之间,再无能。然后,我掏出了匕首——”
韶灵闻到此处,面色一白再白,甚至忘了呼吸。
慕容烨笑出声来,薄唇轻轻啄了一下她的面颊,把她抱得更紧,冷冰冰的人抱起来并不舒服,他想着早些把她变得暖和,像是过去一样,抱起来暖暖的,软软的,像是一片白云。她真以为自己在梦中,杀害自己最爱的女人,只因为被她拒绝?!
他轻轻地说:“在梦里,我对你说,难道非要放光我身体里的血液,你才能忘记过去?”
显然,这一句话,同样没有起到任何抚慰人心的作用,韶灵的面色并不曾恢复红润,相反,比起方才更加苍白。
他恢复了几分精神,笑着调侃:“刚才,你若是不追出去,我也很有说这一句话的冲动。这不得不说是个好法子。”反正他不信,她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血,流的干净。
“胡说!”她低叱一声,俏眉皱的很紧,话锋一转,她狐疑地打量着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真的随身带了匕首吧。”
“你要我放光那些你惧怕和厌恶的血液吗?”他却避重就轻,直直望着那双水盈盈的大眼,凑近她的面孔,继续以分享对方的气息。
“我没想过伤害你……”她轻摇螓首,哪怕在梦中,她也不希望自己是如此阴毒之人。
“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话,在京城我那么对你,都是不对的。幸好你身上的疤都褪了。”慕容烨的手掌,在锦被之下轻轻抚摸过她的右臂,那儿,曾经被剪刀划伤,如今跟其他地方一样光滑。他说的真挚,不难听出心中的愧疚。
“在梦中,你真的自残了?”她紧紧揪住他的手臂,依旧无法介怀那个梦,那个的确以被称为噩梦的怕景象。
“没有,我醒来了。”慕容烨寥寥一笑,怪他好事不提提噩梦,看着她一脸紧张,身体僵硬的像是石头。当然,他不曾说了实话,他梦到自己满身是血——用清除这种与生俱来却为自己结下仇恨的血,挽留一个人。
“后来没过几日,我又做了个噩梦。梦到你嫁人了,但新郎官不是我。”慕容烨说的全然不像是说笑,在那个梦中,他走入一个院子,看着精心打扮的她,清艳迷人,既矜贵又娇嫩,绘上胭红的眼尾,红魅似花染,绝美风横生,犹如世间尤物。唇间点上朱红胭脂,衬托菱形小嘴丰盈水嫩,长发随手梳拢,不加以盘髻束缚,舍弃累赘发饰的锦上添花,她一身鲜红嫁衣,缓步来到门扉前,走到他的面前,然后,越过他,看不到他,走向喧闹的礼堂。就连他,也没见过这般的韶灵。他曾经认定的女人,盛装打扮,却即将要嫁给别的男人。
“梦,提醒我不能容忍你离去的真实,你分明打扮的像是仙子,却跟我擦身而过。我过去从未做过这种怪梦……”他笑的很苦,他看似或清冷,或邪魅,或孤绝,却从来没有谁如此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的梦中,即使她早就离开了,还用这种方式逼迫自己想念她,眷顾她,让自己更不甘心失去她。
“我没有嫁人,那只是梦。”她不知为何觉得心中酸楚,又觉得甜蜜纠缠,小手贴上他的面颊上,她轻缓至极地说。
“那只是梦。”慕容烨笑着点头,轻轻喝出一口气,残忍无的梦境早已消散,剩下的只有温暖甜美的现实——如今,她躺在自己的胸口,床小的很不舒服,但他却格外喜欢这张朴素的小床,幸好自己撞见的不是以容忍两人翻滚的大床。
她也曾经做了好多个噩梦,原来担惊受怕的人,不只是她一个而已。
她梦到——他在清晨离去进宫,整肃华服,嘴角一勾,低首,蜻蜓点水的又偷了她一个吻,大手轻捏着她的下巴,交代道:“在家里等我。”
家,到底哪里是她的家,算她的家?
铭东苑?京城?云门?
都不再是了。
然后,她一个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屋内,再也没有等到他回来。
……
但这一夜,两人都不曾再做任何噩梦,他的下颚抵在她的额头,任由她温暖的气息吹拂着他的脖子,她的手,同样拥抱着他。
他不要她继续担负着那么多的愧疚,逼迫自己
慕容烨醒来的时候,身边的女子早已起身,唯一一个金色软枕让给了他,枕着他的脑袋,屋内空无一人,唯有他昨日穿的黑色劲装,挂在椅背上,已经风干。
这种被人丢下的感觉……特别是被女人丢下的感觉,当真不好。
门口传来轻快的步伐声,一个绯色身影跃入他的眼帘,韶灵端着早点,走入屋内,看他正眯着黑眸打量自己,她忙笑道。
“我熬了姜汤,你记得喝。”
“你又要去哪儿?”他老大不爽地蹙眉问,如今天才刚亮,她就已经衣着整齐,洗漱干净,黑发盘高,缀着一只珍珠钗,一袭精美却又便于做事的裙裤,随时就能走。
韶灵但笑不语,并不曾觉得他不好伺候,他们分别好几个月,出于私心,她也很想整日陪伴他。
“我答应了月娘,就要谨守诺。”她说的轻描淡写。
“要去明月坊?我何时才能见到你?”慕容烨不快地询问,掀被走下来,韶灵急忙取来烘干的里衣,给他穿上。
“二更,我一定回来。”她说了实话。
“真怕她们教坏了你——”慕容烨捉住她的小手,像是调侃,脸上却又没有太多笑意。看来,这一句话,是认真的。
“我记得以前你并不排斥烟花之地,不是还要我去学习吗?”韶灵反唇相讥,眼底又恢复了往日的精明灵动。
挡话挡得突然,也挡得巧妙,笑容恶意,人美,却淬毒带刺。
慕容烨脸色一沉,哼了一声,不再谈及往事,过去他喜欢捉弄她,但在他们坦诚心意之前,而如今,换她来戏弄自己了?!
“那你学了什么?改日让我看看你的成果。”他扼了扼她的皓腕,却不曾用力。
她气笑了,这回当真没办法回应他,其实她当真学了不少为人处世的法子,月娘说,圆融未必不是一件坏事,遇到了不好的事,应该避免让它变得更坏更不收拾。
瞧她一副哑口无的模样,慕容烨的眉心微动,扬起俊眉,“你想好怎么应付我这位钦差大人了?”
被他这么一问,韶灵狐疑地想起他身上那块金牌的由来,她压低嗓音,低声问。“皇上派你来做什么事?”
近十年来,没有朝廷钦点的钦差,来过荒凉贫瘠的大漠。
“当然有他的用意。”慕容烨却不想明说,只要能赢回她的心,假以时日,他们回去,就是名正顺的夫妻。
他是在笑吗?!
以往谈及皇帝,虽然是自己的亲生兄弟,但慕容烨向来脸色不好看,如今挂在薄唇边的那一丝笑容,又是从何而来?!
韶灵觉得疑。
……
静安王府的花园,一个干瘦的少年推着一名俊逸温雅的青衣男子,如今已经是八月底的天,连着一个月的晴天,天气一直很好。
“连翘。”
男人扬起手掌,示意少年止步,少年笑着将鱼竿送到男人的手中。“王爷的脸色越来越好了——”
“都要谢谢你的师傅。”御祁泽的唇边饱含着笑意,以往总觉得下身如同朽木一般沉重不堪,而如今,韶灵在他身上用的药,渐渐有了效果,他虽然还不能下床走动,但精神元气都在恢复。
一连几日不曾见到韶灵,他当下就知道出了事,命人暗中打听宫里的形势,才知道韶灵是跟着一位叫做“慕容”的公子回来的,据说,那位公子是朝廷的座上客,太后跟皇帝,都极为器重。几天后,探子告诉御祁泽,韶灵生了一场病,他忧心忡忡,不是生怕没有人医治他的腿疾,而是生怕就此让太傅绝后。太傅因他而死,他已经内疚难安,那个热真诚的女孩,若是被卷入皇宫争斗被皇权就此压死,他如何安枕无忧?!不出十日,他收到了韶灵的亲笔书信,她说把自己最信任的弟子送到他身边,代替她给自己继续医治,不涉及针灸,药方是她留下来的,让连翘负责御祁泽的饮食起居。
连翘这个少年,才十五岁,但手脚利落,擅长料理照顾病患,才使得韶灵的心血不曾白费,诊治不曾中断。
哪怕韶灵被驱逐出京城,她还是不曾放弃他这个病人,这个女子,哪里只是冰雪聪明?更是蕙质兰心,细心谨慎,心底纯良。
“小姐写信交代过我,让我以下人的身份留在王爷身边,不泄露身份,更不能怠慢王爷。已经快半年了,药汤以不必日日泡身,我会帮王爷按揉肌肉,何时恢复了知觉,王爷该开始走步了……”连翘俯下身子,给御祁泽敲打着小腿。
御祁泽笑了笑,却没说话。
“但一开始,肯定很不习惯,也会很难受,就算是半个时辰,也会很难熬的。不过小姐说了,长痛不如短痛,不能因为一时懈怠,拖延了最好的时机,要我看着王爷,头三个月每天要走上一个时辰,就算不在室外,在室内也行。”连翘把实话说在前头,静安王的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但因为他躺在床上四五年时间,一夕之间要想下地走路,实在是天方夜谭。
“本王是病人,当然要听大夫的话。”话音未落,左小腿突地传来一道莫名的酸麻,令他不禁俊脸扭曲,眉头紧蹙。
“王爷,你怎么了?”连翘担心地问。
“好事……是好事……”御祁泽紧紧握住拳头,强忍着这种酸麻带来的不适感,他的下身麻木了多久了?就算是疼,他也好久没感受过了。
韶灵说的,不是谎。
他这辈子,还有希望,成为一个正常人。
“我们晚上就开始练习,连翘。”御祁泽温文地笑,鲜少没有太多喜怒变化的脸上,却闪烁着喜悦的笑容。
“王爷!”连翘闻,原本就是一点就通的个性,顿时大惊失色,随即喜出望外,他被小姐安排前来照顾这位病弱的王爷,是他这辈子第一次长达数月照料病患,更别提这个是身份尊贵的皇子,他每日都遵照小姐给他的信,煎药,准备药草汤水,按摩腿上的穴道,从不假手于人,不敢有任何怠慢。
御祁泽笑而不语,只是再度点了点头,他一天都等不及了,半年,他等了半年才有了知觉,就算韶灵要他一天走上五个时辰,十个时辰,不睡觉都练习走路,他也心甘愿。
他不再怨天尤人,这辈子生在权贵的地方,实在凶残,导致自己被陷害被波连,往后的日子,即便在众人眼中他还是一个废人……他也不该放弃自己的人生。
等他何时能下地走路,宛若常人,他也不会再频繁出现在皇族面前,只会安安分分留在静安王府。
至于韶灵……太傅之女,太傅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太傅是他好多年的师傅,感也许比先帝还深,太傅一心维护他的名分和太子之位而被人当成眼中钉除之后快,连累韶灵躲躲藏藏生活,这对父女,是自己的贵人。
他虽然已经不再是太子,只是一个被人遗忘的皇族,苟且偷生,他在见到韶灵的那一日起,就已经想好他日给她何等的回报。
活着,才有希望。
这是韶灵常常对他说的话,回忆她说过的话,一点都不困难,它们已经深烙于心,毋须费劲回想。
“你家小姐真是个奇女子。”御祁泽扬唇一笑,轻轻输出一口气来,抬起俊脸,望向蔚蓝的天空。这是自打他被软禁之后,唯一一次看得清天上的白云,以往,他的眼前总是蒙着一层灰暗的阴霾。
那是他心中过不去的坎,曾经器重自己到最后却又铁石心肠的父皇,端庄仁慈却又抑郁而终的母后,他曾经显赫一时的身份最终沦为囚徒——这世上他得到的不少,但失去的亦很多。到这个时候,过了而立之年的自己,若是还不曾看透人世的惨淡,未免就太无能了。
今日,云淡风轻,是个好日子。
他已经没了妻子,更无子嗣,他日若是再被设计白白丧了性命,总该给这个救命恩人留点东西。
……
恶官吏。
贪婪好色的恶官吏。
不知节制的恶官吏。
韶灵的指腹抵在她的眉心,轻轻按压,觉得很是头疼,看得出众人对来人的敢怒不敢的眼神,写满了这些心思。
低下头,佯装不曾看到他的身影,继续翻看手下的数十本拜帖,达官贵人以盛邀请坊内的姑娘到府上弹琴唱曲,不过必须经过她的手,待她首肯之后,她们才能动身。
齐府。
是个老不修,六十出头了,满院子的莺莺燕燕。
朱砂笔,在拜帖上大大打了个叉。
“小当家,小当家,小当家,他……他……他又来了呢。”凤儿叫魂一般推推她,把她手下的那本拜帖挤到一边去,不懂为何小当家无论遇到什么事,遇到什么疑难杂症,都能不动如山。
“来就来了吧,月娘在这儿立下的规矩,不是不能把踏进明月坊的人赶走吗?就算要赶走,至少也该确定来人身上是否有银两。”韶灵不冷不热地说,神色自如,在明月坊,或许世人觉得是一个肮脏的地方,但这些天来,她看到了太多太多比她更不幸的例子,若是没有它们的启发,或许她还钻在牛角尖里出不来,险些把自己的幸福往外推,比起她们……她有一个爱她的人,何其幸运。比起她们守望在狭小的窗口,看着楼下的
在这儿,或许并不体面,但她很清楚,比起刚离开京城到大漠的那几天,她急躁又冲动的绪,渐渐消散无疑,埋怨和苦涩,渐渐烟消云散。她的心,很平静,她知道自己得到他,历经磨难,该比过去更珍惜。
“小当家说话的语气,真是跟月娘有五分像。”凤儿咂咂嘴,突地将眼睛瞪得更大,大力地摇晃着韶灵的左臂。“是他朝着小当家走来了呀呀呀……”
“没什么好怕的,明月坊不会关门,也不会有人遭殃,你至少还能在这儿住个三十年,衣食无忧。”韶灵垂眸一笑,继续翻开一本金色拜帖,眼神陡然一变。
周府。
周家老爷面善心恶,实则是一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每回到明月坊总是拖欠银两,上个月的账单还没还清,还想叫上坊内最俏丽的五个姑娘为他寿辰抚琴跳舞?!
大大的红叉还不够,附送一句,痴人说梦!先把欠的债还清再来明月坊!
“小当家,我先去给月娘端药了。”凤儿面色大变,恨不能遁地而走。她不在意自己到底还能在明月坊待多久,也绝不会迷恋地观望来人的样貌。那个男人虽然长得比任何一个男人俊美,但她跟其他姑娘一样,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男人,知晓男人的皮相越好,往往越是花心,他分明是一个钦差,一点也不清正廉明,竟然到花柳之地来,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啦。
“跑的真快。”韶灵轻轻叹了口气,明月坊所有人对这位几乎天天都来的朝廷钦差,从一开始的敬畏和观望,到如今的头疼和看不透,也许再过几天,慕容烨就会成为她们眼中避之不及的大麻烦。
若有若无的白檀香,比他的脚步更快,早已萦绕在她的鼻尖,有些发痒,惹的她很想打喷嚏。
“小当家——”突如其来的笑嗓,不仅耳熟,更教韶灵全身上下每分每寸发肤都毛骨悚然的熟悉。
不等韶灵抬头回应,带着伤疤的左掌,早先一步将凤儿搁置在桌旁给韶灵提神的参茶取来,毫不客气地喝了两口。
再这样下去,她一定会将手下的十来本拜帖,统统画上红色大叉,再这样下去,明月坊的收益大打折扣,再这样下去,躺在床上的月娘说不定怒极攻心,一气之下就去了西天了吧。
“朝廷的俸禄这么丰厚吗?”有一个小小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当然,二楼至一楼的红木楼梯上,早已人满为患,就算原本该窝在床上小憩的姑娘们,全都一个不落地挤在一起看好戏。
“春兰,赶紧把账单记下来,那杯参茶的人参是月娘收藏了十年的好人参,给他打个折扣,就算十两银子。”有人笑着怂恿。
“昨天他还喝了小当家的莲藕芋头甜汤,黄金丸子,再加十两银子啦!”被唤作“春兰”的小姑娘才十六岁,一脸的精明相。“我总算见识了,什么叫做一掷千金,挥金如土了!”
“关键是明明给他准备了酒桌,他就是喜欢抢走小当家要吃要喝的,这算不算是公报私仇?”小小的声音再度传来,明显年纪不足,颤颤巍巍。
“一定跟小当家结下了梁子,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否则,这样下去很快就会把小当家饿瘦了饿死了怎么办?!”春兰小姑娘眼珠子一转,气愤难消,不行不行,在账单上再加五十两,等他付银子让凤儿给小当家买点补品补补身子!
“好狠的恶官!一定是想把小当家折磨致死,再把明月坊占为己有!”众人异口同声,齐齐掩面,倒抽一口冷气。
哎。
一开始她们还算是窃窃私语,到最后,就算是她这个没学过武艺的人,也将她们的讨论听的一清二楚。韶灵无奈地笑,搁下了手中的朱砂笔,这些姑娘们无关年纪,其实一颗心很是幼稚单纯。
她缓缓抬起眉眼,唇边绽放笑意,他已经将杯中的参茶喝的一干二净,一口都没留给她。他既然喜欢喝,明日让凤儿多泡一杯。
“大人,您来了。”她笑着说,风云不变的泰然处之。她指了指墙上的牌子,柔声说:“坊内所有的姑娘,只要没被其他客人定走,你都以带走。”
“所有的?”慕容烨挑了挑斜长的眉,她当然是笃定自己前几日来无所事事,显得疑,这回一副客套口吻,他又瞥了一眼韶灵手下的拜帖,她做事太过认真,答应了就绝不反悔,以前觉得是优点,如今……更像是缺点。
她皱了皱眉,他怎么笑得如此……不怀好意?
“跟我走吧。”慕容烨一把扼住她的皓腕,把她从长台后拖了出来,见韶灵低呼一声,一把拍上他的右臂。
楼梯上的几十个脑袋,尽是金银首饰,恨不能谁将脖子伸的更长,看清楼下发生的景。
不把韶灵错愕的神当一回事,慕容烨笑的恶劣:“你不也是姑娘?方才的话不作数了?怎么继续当你的小当家,听说你说话算话,你打算出尔反尔?!”
“你们还在干瞪眼干嘛?还不去保护小当家,把那个恶官吏拖走啊!”春兰大喊。
“是他是钦差,会不会把金牌亮出来,我们就——”有人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顿时吓坏好几个姑娘。
“这种叫狗官啦!强抢民女的狗官啦!”有人更为激动,她们就是一开始太唯唯诺诺,才让小当家被狗官所扰。
灰衣护卫,果然在门口,将慕容烨拦住,她们早就得了月娘的授令,要把小当家保护的滴水不漏。
虽然……他们是没对当官的动过手!反正这个年轻的钦差看起来也不像是练家子,要是他再敢碰一下小当家,就让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一脸彪悍的灰衣护卫,黝黑五指抓住手中的木棍,眼神冷厉,蓄势待发。一年前明月坊来过一群蛮子抢了个男孩子出去,一年后竟然来了个狗官想抢小当家,知不知道他们在这一年内加强练习,人人都是一身好功夫,想来明月坊掳人,先打过他们在说!
“小当家,我们会誓死保卫你!”异口同声,令人振奋的口号,也是练了一个多月,瞧,这回总算派上用场了,多有男子气概!
“我们先出去一趟,有事等我回来再说。”韶灵弯唇一笑,双目璀璨明亮,和颜悦色地说。
她走掉了。
跟着狗官走掉了。
五六个灰衣护卫面面相觑,更有甚者掉了自己手中的木棍,不明白为何小当家不挣扎,不叫唤,不要他们出马?!
“你们都是些饭桶啊,怎么能放走他们?要是没有小当家支撑明月坊,你们马上要去喝西北风啦!”春兰人小嗓门大,叉着腰犹如泼妇骂街,指着门口目瞪口呆的护卫,大声嚷嚷。
“小当家是在强颜欢笑,会不会为了明月坊的前途,牺牲自己?”有人神色忧愁,轻声叹息。
“你们就别看好戏了,回屋待着吧,看不出来他对小当家有意吗?”姗姗来迟的人,正是前几日正受过狗官“恩宠”的珊瑚,不是小当家随意夸她温柔聪慧,而是这群姐妹实在愚笨单纯,她看不过去,只能点破。
“小当家岂是狗官能染指的!”春兰吼了一声,她们真心维护小当家,是小当家让她们能够不用担忧明日光景,几十人在这个大家庭里过着安逸的生活,她们无人希望小当家在官威面前忍气吞声,打掉牙往肚里咽。
“春兰妹妹,你若是这么有胆识,方才本该拦下他,一口一个狗官地骂,如今马后炮还来得及吗?他们早就走远了,人影都看不见了。”珊瑚一脸笑容,温和从容地说。
“你现在就护着狗官了?内贼!奸细!”春兰涨红了脸,反唇相讥。
“你们要是好奇,别堵在门口,让人看笑话。一个个坐好,把门关好,我以同你们说说那个晚上发生的事。”珊瑚实在拿她没办法,又看众人都眨巴着美眸等待,她只能招呼姐妹,说出实。
明月坊的大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小当家出门在外,明月坊暂时歇业。
……
“今天是你答应过韶光,要一同出行前往塔扎马的时候,还想看他失望?”慕容烨低哼一声,将她的手拉的更紧。
“我心里记得,正打算回去呢。”韶灵会意一笑,跟随着他的脚步。“不过,你下回别再来了,我不想陪你演戏。”
“不是你在众人面前,装作不认识我,装作我们是陌生人吗?”慕容烨停下脚步,黑眸一眯,这个女人,倒是很会栽赃。
“她们误以为我已经成亲,我不会在明月坊待一辈子,也免得再解释一遍。”韶灵的手,环住他的左臂,也许感太深,隔阂那么令人心生畏惧,她终究不必再强颜欢笑,对着他藏起所有的语。“下次,我不想再给你送牌子。”
“这是把醋坛子都打翻了吧。”慕容烨突地在她的眼底察觉到一丝异样的不自在,笑意蕴含在唇边,扳过了她的肩膀,压下俊脸,跟她四目相对,轻轻幽然叹息。“你在意我跟那个珊瑚做了什么?”
韶灵瞪了他一眼,却又抿着红唇不说话。
“你吃谁的醋无妨,但往后,别替我决定哪个女人合适我。”慕容烨的双掌覆在她的肩膀上,眼神一柔,语气却又坚定而霸道。她临行前让他早些收一个闺秀到身边,令他大怒又绝望,那种感觉……他不要再品尝。他见韶灵的眼神软化许多,鼻尖相碰,任由气息纠缠,他们的眼底只能看得到彼此。他轻缓至极地问:“我想要的人是谁,我心里清楚,不用谁来教。”
她舒展开眉头,笑着点头,慕容烨睨她一眼,要她看清楚他对这一点的坚持。
“姐——”一道仓皇的嗓音,打破了此刻的柔蜜意,韶光正等不及慕容烨,打开铺子门,见着两人在巷子口脸贴脸,鼻尖对着鼻尖的亲密模样,他还来不及喊出第二个字,只能满面赤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韶光,我们来接你了。”韶灵急忙从慕容烨的手臂下钻了个身,疾步走到韶光的面前,这种亲密无间的模样,鲜少被韶光撞见,惊慌的人,成了她。
慕容烨深深吸了口气,若是旁人打扰了他的好事,他一定会扭断对方的手臂,这个是将来的小舅子,就算他特立独行,冷霸道,也不想得罪韶光。
“你们和好了?”韶光拉了拉韶灵的手,压低嗓音问。
韶灵迟疑了会儿,但很快,笑着轻点螓首。
“太好了。”韶光垮下肩膀,脸上有笑,长长舒了一口气,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发现其实七爷是个嘴坏心软的人,他在京城增长了不少见闻,但如今最想长住的地方,依旧是云门。
很多事,在一开始,都无法预知。
慕容烨望着他们姐弟的身影,神色温柔,黑眸闪烁,心中微微一动,本以为他以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只要他想得到的人,得到的物,千方百计都要得到。韶光曾经对他仇视,敌对,厌恶,到如今的——接受,经历了一年多,不算短暂,但他却觉得值得。
他们,终于要成为一家人了。
他不要韶灵跟韶光,任何一人担负那件事的阴霾。
毕竟,他们被生生地夺取了至亲的性命,各自都遭遇了难以想象的痛苦。
但往后,不会了。
云门,是他们的家。
想到此处,慕容烨的心口一暖。
三人一道选了骏马,前往塔扎马狩猎,塔扎马是沙漠中的绿洲,物产丰饶,比起牧隆城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弟弟怎么一点也不像土生土长的大漠孩子,看什么都新奇?”慕容烨跟韶灵并肩走着,韶光在他们前头三步之外的距离,他沿途买下好多东西,大漠的葡萄,蜜瓜,各类精致的小玩意儿。他无奈地笑,跟韶灵耳语。
“他在那里没有多少自由,周婶也许怕他出去惹上麻烦,耳提面命,要他当个乖孩子。他受到的待遇跟下人无疑,哪里能吃到这些东西?”韶灵轻锁眉头,韶光如今才像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少年,虽然还有不少稚气,他越是表示出对外界的新奇,就越是说明他过去的生活阴沉死寂,毫无精彩。
慕容烨也为之动容,他笑着,双手击掌,随即从不远处走来一个手下,为他们带走随行所买的所有东西。
“他们怎么也在?”韶灵狐疑地问。按理说,慕容烨在他们身边,不必担心任何安危。
“因为,我有种预感,有人很快就要来。”慕容烨压低嗓音,在韶灵的耳畔低语,双目依旧深沉炯亮,环顾四周。
“什么人?是不是你在京城犯下什么事了?”韶灵的红唇贴近他的俊脸,他当初来大漠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担心,以慕容烨的性子,实在不愿讨好任何人,也许当真跟太后闹翻了。
“到时候,你亲眼看就明白了。”慕容烨却恶劣地吊她胃口,捏了捏她的面颊,不愿多说。
这一个熟悉而亲近的举动,让她微微一怔,心头浮上莫名的暖意,突然想起了在云门的那些日子,她在感上实在愚钝,若自己不爱他,岂会容忍他捉弄她,触碰她?!
三人在旅店下榻,慕容烨答应韶光明日正式前去狩猎,要他早睡养好精神。
“你走错了吧,不是跟韶光一间屋子吗?”韶灵才刚刚走入自己的屋子,突地听到身后有人紧随,她回头一看,笑出声来。
“放心,周围都是我的人,还怕有人敢动韶光一根手指头?”他扯唇一笑,说的自负又坚决,反手关上门,话音未落,已然将她拥在怀中。
他曾经希望他们尽快回到过去。
没有一个男人,以抗拒真心所爱的女人。
恶劣的男人依旧在冷威胁,用力之大,几乎将她整个人嵌入他的胸膛:“我不许你拥抱别的男人,否则,我亲自砍下他们的手。”
“知道了,妒夫。”她却明白他只是习惯威逼利诱的恶行,朝他眨了眨眼,眼神一如既往的慧黠精明。
明明在他身边,却像是隔着千万重山——那种滋味,让她受尽心酸苦痛。她或许该早些转头,看看他,看看他眼中的自己。他们被隔阂,折磨的不成人形,各自憔悴。
那些……并不是他们的错。
他只是抱着她,虽然她重新在自己面前展开了笑靥,但他明白如今更不能心急,她已经融入了他的生命之中,要她一点点放下对自己父亲死亡的愧疚,也许要花半年,也许要花一两年的功夫。
只能慢慢来。
他不愿过分的亲密,令她想起那些不堪的回忆,令她更加自责。
皇子的身份,对他而,只是责难,从来都不是任何荣光。
他会嫉妒,的确,只因为他深爱她,在意她。哪怕只是一句说笑的“妒夫”也足够成为这几日的甜头,他比任何一刻,都更加坚信,他们总有一日,会成为名正顺的夫妻。
慕容烨习惯睡在大床内侧,外侧让给韶灵,有时候他不自觉会触碰到她的身体,半睡半醒的时候习惯了把她搂在怀中,那个不经意的动作,曾经让她陡然惊醒,全身僵硬紧绷,继而再也睡得不踏实。她后半夜常常是闭着眼睛装睡,慕容烨察觉了好几次,才知此事不是偶然。让她睡在外侧,便于她以半夜口渴喝茶这类的小借口,随时逃脱他的怀抱,逃脱他炽热的体温——
她在克服。
克服虽然不再夜夜而来,但每次重新见到依旧会毛骨悚然的那个画面,这回,她不再是记忆中的那个小小女娃,她流泪靠近躺在血泊中的父亲,伸手握住他痉挛的手掌,轻轻地问:“爹爹,我到底做的是对,还是错?”
只是,没人给过他答案。
但正如慕容烨所,若是父亲地下有知,若是他根本无法接受他们两人的结合,若能幻化为一个梦,就该在梦中令她警醒,不再一错再错。
那么这个噩梦……只是她内心恐惧不安和愧疚自责的化身吗?!
她学着主动地去接近他,习惯他的存在,跟过去一样重新像是妻子一般照料他,在塔扎马一待就是五日,她几乎以承受他所有的目光和眼神。
她被他握住的手,也不再细微地颤抖了。
那一日,他们策马奔腾在塔扎马最大的马场上,慕容烨领着她跟韶光,一道在马场选了三匹坐骑,韶光骑马倒是没多大问题,不再会被摔下,更别提慕容烨给他挑了性温和的四岁大的白马,他一路上兴致高昂,骄傲地领头走在最前方。
他们走了一个时辰,才停下来,在稀疏草地上暂且歇息。韶灵拿出准备好的水壶跟烙饼,三人津津有味地吃着,就连慕容烨也不曾挑剔大漠的物产不比中原丰盛,做不出那些个精致美味的菜肴。
九月初的午后,太阳不如七八月来的炽烈,却还是将周遭的空气烘的暖热。韶光躺在一旁的草地上,填饱了肚子,从怀中抽出一本书册,细细翻看着。
天朗云清。
慕容烨拉过她,让韶灵宛若一团云般躺在他的怀中,螓首枕在慕容烨的双腿上。她的目光总算从天上离开,她仰着晶莹小脸,双手捧着他的俊脸,读着他黑眸之中的风云。
“别这么含脉脉地看着我……我把持不住。”
他压低了嗓音,笑着打趣,用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一句话,轻而易举烫着了她的眼。
韶灵但笑不语,想要收回手,慕容烨却快她一步,以右掌贴着她的小手,久久靠在自己的面颊旁,他俯下俊脸,深深的,静静的凝视着她。
他不觉得如今这样的生活,还有何遗憾——失而复得,他早已圆满。
他垂着俊脸,看她惬意地闭上了美眸,他才紧随其后闭上眼小憩。
韶光翻看了几页书,正想抬头跟韶灵说话,却看到韶灵躺在七爷的腿上,而七爷也在闭目养神。
他沉默着观望,也许,在他们这段感的路上,他始终都是一个旁观者。
他缓缓勾起了唇,合上了手边的书册,然后,平静地笑了。
心里,再也找不到半点厌恶和反感。
他长长探出了一口气,将书册随手一丢,仰望着蔚蓝的天空,不多久,也在温暖的午后,沉入了梦乡。
“小当家,昨日有人送来一个口信,说是有人要见你,你到今早才来——”凤儿在韶灵刚刚踏入明月坊的花厅,才传达了这个消息。
“有没有说是什么人?”韶灵抿唇一笑,不以为然,自打成为他们口中的小当家,她当真是没什么空闲的时候。
“来人个子很瘦小,但很白净,说想见小当家的人是他家六爷。我说小当家不在,他说他们主子在逢源客栈下榻,要住上几日,务必请小当家回来,抽空去见。”凤儿说的很是仔细。
韶灵突地心头一紧,置于双膝的双手紧握成拳,慕容烨曾经在几日前说过有人要来,难道他早就知道皇帝会微服出巡?!
大漠远离京城,对于一国天子而,他这条路选的未免太远,也太过危险。这个皇帝,跟静安王不同,儒雅英俊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野心,也很有胆识和勇气……
到底对于天下苍生而,谁才是最好的国君?!到底遇到什么样的皇帝,才是子民之福?
她不敢再想太久,若是知道她暗中拖延而不见圣上,又是一桩不小的罪名。
放下坊内堆积如山的事务,韶灵走出了明月坊,去往两条巷子外的客栈。这并非是牧隆城最大最豪华的旅店,但地段人少安静,来往客人不多,也就降低了周遭的危险,这个皇帝,不只是喜欢冒险,更有自己的考量。
她只是按照口信上说的房间找去,叩响了门,见门开了一道缝,随即低头走进。
谁料她还不曾躬身行礼,已然有人一拍桌案,勃然大怒。“韶灵,你好大的胆子!”
这不是当今天子,又能是谁?!
她神色自如,不动如山,屈膝给天子下跪行礼。
“民女虽然莽撞,却不知六爷所为何事?”她的嗓音清冷,听不出半分喜怒起伏,甚至,没有半点胆怯和动摇。
“既然已经瞒不了了,还打算在朕……我的面前装作无事发生?”御源澈重重咳了一嗓子,活了二十多年,唯有近年来坐稳了皇位,才难得出来一趟。
韶灵轻蹙着眉头,她在京城,所有人都对她的底细所知不详,若说欺瞒,她的确想不起来欺瞒了哪件事。
“我拥有整个江山,整个天下,他有手下,难道我就没有靠的耳目?”御源澈死死地盯着对自己下跪的女人,他哪里想到她就是宫家之后?!他的怒气,在眼底升腾决裂,字字冰冷。“你未免把我想的太简单了。”
“既然皇上知晓了,要杀要剮,悉听尊便,只希望皇上不牵连其他人。”韶灵的面色一白,若是天子说的这么清楚,她还死不承认,便是欺君之罪。
“好一个不牵连!”御源澈冷冷地笑。“我问你,你若如实回答,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到底太傅是怎么死的?”
“六爷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韶灵缓缓抬起脸来,墨色眼瞳之内,清冷而没有一丝杂质。
御源澈的脸上,泄露一丝不耐:“从你嘴里说出来,应该最信。”
“被人追杀,死在回乡的路上。”她淡淡地说,眉目之间已经很难看到半点愁绪和悲伤。
“那么你——”御源澈的眉头,没来由地皱起。
“比起爹爹的一剑封喉,我的一剑穿心,似乎轻松许多,至少我活下来了。”她浅浅地笑,笑容格外苍白。
御源澈从未看到她这般的笑靥,突地呼吸一滞,沉默了许久。
虽然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但要是追查下去,一定还有蛛丝马迹,只是,他才是皇权争夺战中的胜利者,他再去查清一桩两桩臣子被陷害被铲除的旧事,还有什么意义?!就算心中明白到底谁是真凶,他又能奈何?!
帝王之术,哪怕是父母兄弟,一旦成为自己前途的阻碍,都杀,都除。更别提区区一个臣子。
他是学着这些成长为太子最大的敌人,太子学的都是仁义道德,而他,看到的是这个世界的两面,善恶,并存。
这才是真实的世道,才是残酷的皇室。
“阜城的那个宫琉璃,是什么人?”御源澈紧追不舍,俊脸扭曲。
“是即将成为我继母那个女人的女儿,我曾经唤她一声姐姐。”韶灵弯唇一笑,年幼的事要回忆起来,并不太难。她不是一个孤僻沉静的女娃儿,曾经以为有一个姐姐,再也不会孤单,没想过,她们两人会成为共用名字的仇敌。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皇帝,才是如今大权在握的人。
他已经得知一切,一旦要处死她,将这个秘密保守的无人知晓,她再挣扎哭闹,也是无用。
御源澈拧着眉头,沉下脸来,他年少时候,还未跟太子争夺皇位的那些年,常常见到东宫太傅,他自然知道,若是提及朝中的忠臣,宫宏远必当一马当先。他跟几位皇子公主一起听过宫宏远的课,他学识渊博,知书达理,为人谦逊,清正廉明,让他颇为受教。但事到如今,想为宫太傅翻案,并不能。
他不能做。
皇权之争,牺牲的何止只是一个宫宏远?!识时务者为俊杰,坐在官位上的人,更该清楚这一点。
他只是觉得朝中少了一个人才,很惜,很惋惜。
他身为天子,顾虑不比臣子来的少,他的一一行,都会在朝野的暗潮之中推波助澜。
“你知道阜城的事?风兰息的母亲生了急病,庄太妃特意前来求,请我下令拖延婚期——”御源澈许久之后,才淡淡地说,不动声色。
韶灵紧绷着心弦,她将身家性命全都压下,为此一搏。“若您是那天的六爷,容许我提个请求?”
“你说。”御源澈瞥了她一眼。
韶灵将头压低,看来更加恭敬虔诚。“我知道她已经渐入疯症,事到如今,我不再恨她,但她心肠歹毒,风气不正,我希望六爷以收回成命。”
“我看过宫里太多勾心斗角的女人,风兰息的确不该摊上这么个不怀好意的女人。”御源澈下颚一点,颇为赞同,身为男人,他也希望得到的是一个善良的女人,不管单纯抑或精明,但千万不能心如蛇蝎。这样的女人……哪怕再美丽再出众,只会让男人避之不及。他见过风兰息,是一个才貌俱佳的臣子,心地纯良,若是因赐婚而被迫娶一个疯癫的女子,赐婚难以休妻,这辈子算是完了。
“六爷能答应我吗?”韶灵从他的话中听出一丝希冀,急忙扬起脸来,眼底闪烁着微光,极为动容。
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
御源澈突地笑了。
他还记得她,虽然面貌身子全都模糊不清,但他隐约还有印象——那一日,他前往东宫寻找太子,太子的书房开着窗,他经过的时候,听到女娃的甜嗓,只觉得奇怪,便望了一眼。
“太子哥哥,君为轻,民为重是什么意思?”
当时,才六七岁的女孩,梳着双髻,仰着小脸,这么问坐在另一张书桌上旁的御祁泽。
“其实,我跟他并没有结仇。”御源澈轻轻叹了口气,世人以为他跟太子曾经结下过梁子,才会出手如此狠戾,毫不留,其实不然,在十岁以前,他甚至跟太子很亲近。
但即便没有他,新皇登基之前,都少不了一场血战。
不过赢得那个人,是他而已。
御祁泽是个好人,但身在皇族,身在太子之位,本是不妥。
仁慈,只是其中一种治国法子。
太过仁慈,不见得能当一个万人敬仰后人称颂的好国君。
韶灵静默不语,御源澈说的虽然隐晦,但她已经能猜得到他的心结。其实皇子之间的那些争斗,都是随着年纪的增大而渐渐暴露无遗,他们在年少的时候,或许也曾勾肩搭背,一道骑马狩猎,感好的宛若世间的兄弟手足。
“我会命人传口谕回阜城,收回赐婚圣旨,至于侯府是否收留她,这就看他的意思了。”御源澈说的轻描淡写,他只管负责他写下的圣旨,其余的闲杂事等,他不想管。
韶灵眼神一亮,唇边的笑意更深,她急忙再度压下螓首,给御源澈磕了个头。“多谢六爷,韶灵感激不尽。”
“接下来,该说说如何处置你了。”他不疾不徐地说,侧过俊脸,端起茶几上的茶杯。
“六爷若是气我隐瞒身世,活罪死罪我都不会摇头,只要六爷放过其他的人——”她心中巨石总算放下来,虽然无法回应风兰息的意,但至少她为他脱了这桩婚事,往后,希望他也能过不再忍耐的生活,希望他的心,以重获自由。
她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至于纪茵茵,她已经得到了相应的惩罚。
“不必撇的这么干净,我早就知道了,要算窝藏罪的话,最好连我也一起算个人头。”一道冷沉的嗓音,随着破门而入的巨大声响,传到屋子内。
韶灵睁大眸子,脸色大变,急忙转身去看,慕容烨阴沉着脸,见她跪在地上,一把把她拉起,握的她手腕生生地疼。
“最好能算个连坐,株连九族就更好了。”慕容烨直直地盯着一动不动的御源澈,每一个字,都冷到了骨髓,他薄唇边的笑意亦是如此,嗜血而无,看的人不寒而栗。
株连九族。
好狠的话。
要株连到皇帝跟太后的头上去吗?!御源澈扯唇一笑,抿了一口茶,气定神闲地说。“你还真想同穴而眠?”
韶灵的心陡然一跳,不顾慕容烨的坚持,再度朝着御源澈下跪,正色道。“我不答应,这只是七爷一个人的想法,我隐瞒了十年,没想过让任何人知道,包括七爷。他没有任何罪过,请六爷明察秋毫。”
“你还想一个人担着!”慕容烨低喝一声,生离已经让他痛苦了一阵子,难道他还要经历死别?!要是天子要治她死罪,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让她一个人去地狱!
韶灵缓慢的抬起头来,清澈的眸子映了泪光火,格外的闪亮。“我不让你死。”她的声音极轻,死白小脸显得坚决万分。
那样的神,让一旁看着的御源澈,那一刹那,竟然也为之战栗。
一个死心塌地的女人。
他后宫十几个后妃,有没有人有朝一日会用这样的神,说出这样感人肺腑的话?!
“你们一个个抢着要去死,我也是拦不住。不过,我何时说过要对你治罪?!”御源澈意味深长地笑,睨了一眼眼前的男女。他不能给忠良一个清白,只能试图保住忠良之后了。更何况,知道韶灵就是当年那个小女娃,他当真下不了杀心。既然她能够瞒住慕容烨十年,见她多谨慎小心,而她也早已有了不同的身份,活的精彩自如,相信这辈子都会缄口不,就当让这个秘密……彻底石沉大海吧。
韶灵微微一怔,呆跪坐在原地,而慕容烨依旧锁着俊眉,试图看清眼前的男人,虽然他脱下了一件龙袍,依旧不不防。
“韶灵,这回我要在大漠待十天,上次说过的,若是我再微服出巡,你要陪我玩个彻底。”御源澈敛去了笑意,这回说的认真,不容置疑。
“六爷,你说的都是真的吗?”韶灵喜出望外,也就松懈下来,由着慕容烨搀扶她起身。
“你说呢?”御源澈笑道,就算他成了“六爷”,他也不会信口开河。宫宏远已经死了,就当是他心存愧疚,而留下韶灵吧,看到她神采奕奕,明媚笑靥,他也不想让她成为一具毫无生机的死尸。
她虽然不怕死,但知道能活着,自然更高兴。她紧紧握住慕容烨的手,眼底的璀璨,那是惊喜的泪光积聚而成,慕容烨看着她如释重负的模样,也笑着点了点头。
“六爷,你真是个好人。”韶灵唇边有笑,说的话像是灌了蜜糖。
“溜须拍马的功夫,还有待改进。”御塬澈嗤之以鼻,若要论说恭维话的本事,韶灵火候欠佳,不过,一句区区好人,还是令他觉得心不坏。
“至于你——”御源澈眼光一扫,说的意犹未尽。
“灵儿,你先回明月坊去,我有话要对他说。”慕容烨急忙把韶灵送出门去,不等她好奇追问,已然将门关上。
“她要我撤掉了风兰息的赐婚圣旨,你不生气?”御源澈相信以慕容烨的耳力,他及时赶到,必当也听到了他们前面几句交谈,他好整以暇地问,有几分看好戏的意思。
“在这件事上,我们没有任何争议。风兰息对她很好,做出了不少让步和妥协,这是我无法否认的。冲着这些,我也希望他能够安安稳稳地活着,别太多灾多难。”慕容烨的语气听似毫无所谓,不冷不热。
“看来你们破镜重圆了。”御源澈脸上的笑意,又浓了几分。
“那件事,你我都清楚,是因何而起。我没太多奢想,只要她愿意留在我身边,其他的,交给时间。”慕容烨面无表,说话的嗓音之中,渐渐浮现出了很难隐藏的疲惫。或许他们的心里,都有愧疚,无法打破最后的隔阂,但他们更不愿失去对方。
“她能迈出这一步,也算是勇敢的女子了。”御源澈说着这一句,眼神渐渐幽深。
慕容烨静默不语,幸好这世上知道韶灵真实身份和太傅被杀原因的人只有这几个,否则,委身于杀父仇人的儿子,光光这一个罪名,压都压得死韶灵。
“朕想起,当年在朝中,有一个人跟太傅的关系颇为紧张。朕做个人,把他名字给你,你用自己的人去查,看看他跟那件事有没有关联……若有,你大说是他主使……”御源澈眼神一沉,面色凝重。
慕容烨一脸紧绷,并不曾被说服。“我不愿骗她,比起于心不安,我们如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她知道我不会离开她,而她也不会再推开我。”
最大的幕后主使,当然只会是张太后了,即便确认,也只是找到一个走狗,事会有什么改变?!
而韶灵,根本无法跟张太后为敌,而御源澈也不会容忍自己的弟弟跟母后作对。
御源澈笑的极为诡谲深沉:“就算找到的只是当年一个帮凶,你不想骗她,你还能做别的事。”
慕容烨的黑眸之中,闪烁着凌厉的杀气:“帮她除掉一个杀父的仇人?”
御源澈笑着点头:“这样一来,也算是让她心里痛快些吧。”
的确。
慕容烨的冷笑,藏在唇角深处,轻缓至极地说。“这是个好主意,不过,好像是你更想除掉那个人吧……”天子要他除掉朝野之中的臣子,又为韶灵报仇,一箭双雕,好计谋。
御源澈并不避讳,两人相视一笑,颇有些谈笑风生,很是投缘的意思。“对于一个无用的人,做做人也是好的。告诉她,就当是一命抵一命,往后,跟着你好好过日子吧。”
“这样看来,你我还是有点相像的。”慕容烨说的极为隐晦,笑容映在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之中,对着对面英俊年轻的男人说。
御源澈站起身来,走近两步:“出宫前,我已经说服了母后,不会考虑封你为王爷的事宜,若她往后还想见你的话,这个法子是绝不行的。”
“这样一来,欠你两笔人了。”慕容烨勾唇一笑,却看来并不温和。
“你想好怎么还就是了。京城各个臣子的报,我等你稍后奉上——”御源澈越过他的身子,说的轻描淡写,但依旧不难窥探他的野心。一旦知晓了臣子的报,主动权都掌握在他的手里,到时候,集中皇权,指日待。
“这是最后一次。没有下一回。”慕容烨说的同样爽快,却不留余地。
这一份大报,足够换来近十年的国泰民安。
很值得。
很诱人的一笔交易。
“事成之后,你以想想两人双宿双飞的好日子了。”
御源澈说的坚定,眼底有笑,他的态度很是明显,显然……他愿意帮助自己的亲兄弟,最后一次,让有人终成眷属。
虽然一抹笑意及其微弱,但扬起在慕容烨的唇边,依旧珍惜而动容。
“你小子……”御源澈轻轻喟叹一声,但不曾再说下去,因为,慕容烨早已恢复成那副死气沉沉的脸色,看了让人倒胃口。
五日后。
阜城侯府,传来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消息。
“传旨太监就在外面,快快快……”老夫人由着巧姑扶着,看风兰息已经站在正门,几人将太监迎接到正厅,关上门,风兰息跟老夫人,一起接受了皇帝的口谕。
老夫人亲自给太监一小包银两,说了一番路上辛苦的好话,才将太监送了出去。
她不得不承认,宫琉璃在数月前,神态就开始异于常人,抑郁不安,一天之内,几乎跟周遭的婢女都说不上两句话,她派大夫来看过几次,说宫琉璃是是心病所致,主要看人的精神心态,虽然开了一些药,但效果并不明显。直到三个月之后,风兰息才独自回到侯府,老夫人强忍下心中的失望跟不安,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让风兰息在祖宗牌位面前跪了三天三夜。赐婚圣旨对于生病的宫琉璃,无非是一剂良药,但随着一日日的等待,一日日的失望,她的病反复,甚至有时候一觉醒来,连阿瑞那个贴身婢女,都认不出来。就算有时候跟老夫人再佛堂坐了半日,她也常常目光呆滞,眼神空洞,老夫人往往要叫她好几次,她才能回过神来。这等疯病,大夫说,除非自己好了,否则,以药石难以医治痊愈。
宫琉璃,已经成为侯府的一个大麻烦。
众人皆知。
说来也巧,兴许是儿子迟迟不归,老夫人一边担心风兰息在外出事,一边担心圣旨的婚期越来越近一旦风兰息无法按时回来,流落在天涯海角,侯府的所有人都要因此而犯下罪过。她是侯府的当家主母,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所有人因为儿子的过错一道下地狱。
她虽然相信唯一的儿子不是这种没有担当的小人,但还是不得不防这世上的万一,只能在婚期的十天前,特意命人乘千里马赶赴皇宫,将家书送给庄太妃,坦诚自己卧床不起,唯有请太妃帮忙在皇上面前美几句,宽限几日。
当宫里的消息传来侯府,皇上答应延期一月,婚期前一日,风兰息却回来了。
凝视着跪在牌位面前的风兰息,老夫人一不发,她的心里万千绪,已经不知该说自己教养出来的儿子敢作敢当,还是……把事做得太绝了。他分明已经对宫琉璃淡了心意,喜欢了韶灵,甚至在婚期前三个月一日也不曾留下来陪伴要娶的新婚妻子,全都跟韶灵在一起,就算成了亲,这桩婚事也只是一场闹剧。
她身为母亲,自然也想看到儿子跟心爱的女人结成一对啊,若是事态一开始就发展到这个地步,她也不至于叫韶灵当妾。至多,她来拉下老脸,跟宫家母女说明况,退了婚约,下跪道歉也无妨,毕竟,强求的姻缘……也无法让年轻人开心美满。
就在拖延了半个月后,老夫人又开始于心不忍的时候,竟然传来皇上的口谕,将这桩婚事彻底取消?男婚女嫁,再不相干。
老夫人牢牢抓住风兰息的手,风兰息的神色淡淡,脸上没有过多的欢喜之色,她轻轻地问,权当试探:“琉璃的病越来越难治,我们这样把她丢下,真的好吗?”
“由侯府出面,那处别院暂时让她住下,但地契不会给她保管,侯府会派人定期给她送去米粮药材,别的再多也不会有。在阜城,给她半年时间,若是能治好最好,治不好……让她回她的老家去,让宫夫人照顾她就成了。”风兰息搀扶着老夫人,凝神正色道,哪怕跟陌生人他也能平静微笑,颇有礼数,而此刻,他的眼神接近漠然。
老夫人闻到此处,有半响说不出话来,风兰息的德行是众人皆知的,做任何事都是周全的很,滴水不漏,哪怕对宫琉璃没有男女之,如今不再是夫妻,也该好好善后,侯府对宫琉璃多做一笔补偿,不是应该的吗?!
怎么能如此严苛地对待宫琉璃,风兰息的话,几乎跟“我只要她在阜城不闹事,活着就行,其他的,她别想从侯府得到一分一毫。”没有任何两样。甚至,半年之后,等这场闹剧渐渐平息,无人再拿来说闲话的时候,就要把这个无缘的妻子重新送回老家,老死不相往来……
是她的儿子变了吗?
变得这么不近人,这么冷酷狭隘。
“就算你对她没有意,退了婚约,对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有多沮丧,你清楚吗?本是我们不对,她即便不再是你的妻子,至少也是宫家的女儿,先前我想着诚心去请求她的原谅,不想就此结下梁子,甚至以再给她找一门亲事,总不能耽误她的大好年华……”老夫人的眼底一片寒意,更觉得经过小半年才回到身边的儿子,格外陌生。但即便如此,她不想让侯府落下一个苛待人的坏名声,的确侯府的事都是由风兰息做主,但她更想一己之力,拼命劝服儿子。
“她不是。”风兰息目视前方,眼神清冷。
什么?!老夫人努力回想着方才自己说出的一大段话,不知风兰息到底指的“她不是”,是吧何等的深意。
“你说……她不是宫家的……”老夫人毕竟还不糊涂,话说了一半,突地转身去看,拉过风兰息,走入自己的偏厅,关上门,板脸问起。“你这没头没尾的话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最近的事,你还嫌我不够闹心吗?!”
“侯府没有任何亏欠她的地方。这两年她在侯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着千金小姐的日子,宫夫人贪婪愚蠢,母亲给她们收拾了好几笔烂摊子,在她们身上花了几千两银子。够了,已经足够了……”风兰息的语气格外疏离,仿佛谈论着一个极其厌恶的人。
“你根本不是在意这些银子。”老夫人摇了摇头,风兰息身为侯爷,自己虽不爱奢华,但从不看重钱财,若是为了故人之女,多多照顾几年,也绝不是问题。
风兰息藏匿在白袍之中的双手,一片寒凉,他苦苦一笑,说的隐忍。“先前留着她,是为了保住那个人。”
老夫人静默不语,此事非同小,从语之中,隐约看到风兰息很久之前,就在隐瞒此事。
“她同我说过,这个宫琉璃非但见死不救,还抢夺了她的琉璃坠子,冒充她的身份,这种女人……心如蛇蝎,有这样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只是上苍的报应。”风兰息压低了嗓音,如今婚事取消,临离开大漠,韶灵千叮咛万嘱咐,就算别人一概不知,他也要将实告知老夫人,不许老夫人继续误会他,对他绝望。
“一年前,在我的寿辰,你非要让她来,说让我好好看看她……也是因为这个理由?”老夫人满心震惊,若不是风兰息眼疾手快,她险些要昏厥过去,瘫软在地。
风兰息不再说话,只是轻缓地点了点头,眼底的孤寂,迟迟不曾散去。
“那你,你们——”老夫人沉默了许久,风兰息扶着她坐到软榻上,她的眼底闪烁着泪光,更觉愧疚难安,对着一个假的宫琉璃,她倾尽了心血,百般疼爱,将她当成是半个女儿,而对韶灵,她虽不曾刁难苛责,但从未给过韶灵应有的尊重和照顾。她更想要问出答案的,是这三个月,儿子是否已经跟韶灵私定终身了?!如今没有皇家的圣旨,也不必再担忧对宫家亏欠,若是他们两人有意,才是天作之合。
“我们是清白的,母亲,不必多虑。虽然在大漠日日都能见着,她只是圆了我一个梦罢了。”风兰息想起那些景,他是攒够了许多美景,许多有关他们相处的片段,才有了勇气来应付侯府的难关,以及他自己人生路上的难关。他淡淡一笑,说的轻描淡写,甚至听不出半分惋惜。
“阿息,你们原本就是指腹为婚的夫妻,如今我们自家人解除了误解,她为何不跟你回侯府?这回我绝不会再说什么小妾的话了,那孩子在外受这么多苦,我们补偿她,善待她,让她别再介意我过去那么对她。你们要是成了亲,我也好早些将侯府的家事权力交给她。你今晚就写封信,或者直接派人去接她吧。”老夫人神色恳切,为之动容,在侯府,韶灵曾经被冤枉是小偷,她一心一意给自己治病,但遭遇了不少误会委屈。
老夫人看风兰息的面色苍白,却不说话,久久悬着的心,愈发忐忑不安。
“我离开的那天,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风兰息的嗓音,过分的平静。
他们之间,终究还是少了些缘分。每一个决定和选择,都会改变最后的结果,他无法后悔,后悔莫及。
“我跟母亲说的这些话,是最后一次。其中牵连甚广,请母亲就当不知晓,顺其自然。”风兰息不忘提醒,不愿再生枝节。
“我知道其中的厉害,怎么会到处去说?”老夫人摇头苦叹,在她看来,无法让两人成为夫妻,才是最大的遗憾。
事已至此,这些都是命中注定。
老夫人毕竟是过来人,知晓若不是韶灵心中另有心仪之人,她跟风兰息之间,不会再有阻碍。她虽然很想韶灵回来当自己的儿媳妇,如今一比较才看得出真假宫琉璃的高下之分,韶灵聪慧果断,独立自主,必然更适合当主母亲,世上没有后悔药,怪她被蒙蔽了眼睛,被谎所骗,但更明白感的事无法强求。只能说,侯府没福气,她没福气,阿息没这个福气。
“她若是还能回到阜城来的话,你一定要让我们见一面,阿息。”老夫人唯有这般交代,世事无常,她只能承认风家跟宫家没有缘分,但还是不想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那个怜的孩子。
风兰息眼底的笑意变得很淡,皇帝会突然收回圣旨,他很难理解,天子怎么会对侯府的亲事如此上心?!似乎,其中还有隐。
到底是谁,在天子面前为他开脱?!
会是韶灵吗?!
若是这样的话,他们之间就再也没有谁亏欠谁了……
两不相欠的人,似乎没有任何理由再见面。他从偏厅离开,回到自己的屋内,脸庞略略带有倦意,散了泼墨长发,卸了雪白绸袍,只剩衬衣裹在身上。
他闭上眼,仿佛自己的心神都回到了大漠的月牙泉,他躺在黄沙上,和衣而睡,看她微微蜷缩成一团,篝火的火光,在他的眼底跳动,在她的脸上闪烁。
远方,传来鬼泣一般的风声。
塔扎马的西边,是无边无际的戈壁滩,传说有一个“鬼城”无论白日黑夜,都会传来怕的鬼泣声,因此百年来,大漠的人们都把它叫做“鬼城”,“鬼堡”,若是白日去看,都是连绵不断的空空堡垒。
他并不惧怕。
他明白是风声作祟,大风吹过常年风化的堡垒,发出如泣如诉的怕声音。
但他的心里,也像是蜕变成了一座“鬼城”,空空荡荡,无人居住,大漠的风卷着黄沙而过,他听到自己的叹息。
……
客栈二楼雅座的靠窗处,依着一道俊雅修长的紫色身影,右手懒散撑着面颊,饱含笑意的黑眸,将眼前和的景象尽收眼底,那看似欣赏雪景的悠闲愉悦模样,隐藏着冷眼看红尘的讥讽。
“怎么叫我临时出来?”门口传来仓促的步伐,韶灵推门而入,卸下身上的金菊披风。
前几日刚刚陪着御塬澈将大漠几座陈池转了个遍,还附送明月坊最上乘的歌舞秀,御塬澈看的满意,还要她这位现任小当家挑选几位舞姬,随他一道回京城,让这位天子在想看大漠独具特色的舞蹈的时候,不至于偌大宫内无一人擅长。她挑选了三位性平和,乖巧顺从的姑娘,长相算是清秀,并不过于美艳……她有她的顾虑,并不希望这些姑娘,往后一朝得恩宠,成为后妃,对于明月坊,不只是幸运,也是灾难。
送走了当今天子,她暗暗舒出一口气来,虽然每日依旧前往明月坊,但更多的时候,她花在慕容烨跟韶光的身上。
“来,喝茶。”慕容烨笑意慵懒亲切,朝着韶灵招招手,将手边的茶碗送到她的面前。
她接过这杯茶,喝了一口,突地眼底一亮,笑出声来。“这么好的碧螺春?”
“大漠常常有商队来往,物物交换,中原的东西物以稀为贵,又并非拿钱都买不到。”慕容烨说的自如,他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并不觉得让自己过得舒心,有何不。
“惜一两碧螺春,或许要用两三头牛羊来换。”韶灵笑着坐下,一口喝下,又将茶碗递到他的手边,慕容烨笑着睨了她一眼,神色不变给她重新倒满一杯。
“喝茶要慢些,不是牛饮。”慕容烨笑着斥责,但语气里却全然听不出指责的意思,更像是教导一个不过十岁的孩童。
“我一路走过来,口渴的厉害嘛。”她接过这杯,又是咕噜咕噜两三口就喝光了,如今开始入秋,大漠的风沙更为严重,在最边缘的牧隆城,不出门还好,一出门,她终究改不了中原人的习性,恨不能一下子将一壶茶全部倒入口中。
“上回我说有客人要来,不过,你千万别误会是前头才走的那个人——”慕容烨这才坦诚,气定神闲,说到后半句,显然还有不少怒气。御塬澈在大漠一待就是十来日,韶灵总是陪伴左右,把这位天子哄得每天都呵呵的,最后还开开心心携带三位年轻舞姬回朝。
那位天子,绝对是他这辈子看过最伪善的人,若不是冲在他答应了韶灵跟自己的请求,他绝不会容忍。
“到底是哪位贵客?”韶灵眼波一转,好奇地询问,突地一个念头在脑海一闪而逝,俏眉一抬,她喜出望外。“是独眼?他来了?”
慕容烨但笑不语,目光落到门口的方向,话音刚落,便走入两人,来人一身黑色劲装,身披幽蓝披风,正是司马踌,他的一眼不再以黑布罩着,细细一看,两眼眼珠的颜色不同。他依旧高大俊伟,一手搭在一个少年的肩膀上,少年一袭竹子绿丝绸长衫,一脸温和笑容,正是韶光。
“姐姐,师傅来了。”韶光笑道。
“我该称你为司马大将军了。”韶灵紧忙起身,双目清如水。
“我们不必如此客套。”司马踌低哑破碎的嗓音,一如既往,只是如今多了一丝不难辨别的笑意。
司马踌对慕容烨一点头,虽然不多话,但神态之中依旧透露出真心的恭敬,他虽不再朝慕容烨行礼,但若不是慕容烨,他早已死无葬身之地。如今他身为风华国的大将军,成为辅佐年轻国君的左膀右臂,除掉了对社稷虎视眈眈的郑国公,他才是朝野之中炙手热的忠臣。
“一年没见,你们都没变,韶光却是个子抽高了,人也有了神采。”司马踌坐入席内,目光从韶灵跟慕容烨的身上移开,落在身旁的韶光脸上,嗓音破哑,却不让众人觉得难听。
“司马,你回去找到自己的弟妹了吗?”韶灵眉头微动,神色一柔,给后来的两人斟了茶水。
“找到了,只是一个弟弟病的太重,不治而亡,其他五个都受了很多苦,不过时间过去,总会好的。”司马踌依旧是大丈夫怀,事分明很严重,但他冷硬无的面孔上,也不曾泄露太多的悲伤。
就像是韶光一样。
他的弟弟妹妹们,迟早会从阴霾之中走出来,重新活的像个人一样。
他在韶光身上,看到了希望。
“你往后待他们好些,比喝什么良药都有用。”韶灵神色一柔,说了真心话,以前司马踌说他虽为长兄,但很少关心下面的弟弟妹妹,感素来淡薄,这回失而复得,相信他一定会对仅有的几位亲人真心相对。而那些弟弟妹妹,看到全身伤痕累累甚至瞎了眼的长兄回来找他们,并为将军府洗清罪名,也会把长兄当成是父辈一般恭敬听从。
司马踌下颚一点,他自然听进去了,如今不管朝政事务多么繁忙,他一定抽空回将军府跟弟妹同吃晚膳,以前弟妹们看他的眼神,大多是畏惧,而如今……不同了。他依旧沉默寡,但一定很有耐心听完弟妹们想说的所有话,弟妹们的请求,也一定点头答应。
小二送上了菜单,男人们都让韶灵做主,她明白韶光跟慕容烨的口味和喜好的菜色,而听闻风华国的人喜咸和辣,她点了两道味道较重的菜肴。
司马踌看了一眼满桌的菜色,他过去常常跟随慕容烨,糖醋鲫鱼,油爆大虾,鸡汁莴苣,这种菜色常常在慕容烨的饭桌上瞧见,也许在中原并不算是最难做最难找的食材,是远在大漠,想吃到这些食材,不太容易。而葱油凉拌萝卜丝,青菜肉片这种清淡小菜,则是为韶光而点,至于宫保鸡丁,鱼头汤则是为他准备的,上面铺了一层红红火火的辣椒,让他这个风华国人,一看就食欲大开。
“韶灵,你真像贤妻良母。”司马踌直以对,脸上有笑,伤疤也因此而扭曲,算不上和颜悦色,但这当真是他摆脱在云门的棺材脸之后,最眉开眼笑的神。
只是点菜,就将所有人的喜好都照顾了一遍,更别提衣食起居,这便是有心无心的问题。
韶灵垂眸一笑,轻声嘱咐韶光多吃些菜。慕容烨接过司马踌的话,话锋一转,唇边生出一抹笑意,淡淡问道。“你曾娶妻?”
“也许,要再过一两年吧,朝廷的事很多,娶妻也无暇顾及,不过让人独守空闺。”司马踌的语气显然迟疑下来。他已毁容貌,眼睛也瞎了一只,衣袍脱下来全身是伤,虽然他庆幸自己能够活下来,给司马家洗清冤屈,重回朝野。但他并没有多少心思去娶妻,他这样的男人,一旦娶了别人,就要一辈子对人负责,他并不觉得如今是以松懈的时候。
听到这个话题,韶光也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好奇地望向司马踌,他本以为师傅该有三十出头的年纪了,还不想娶妻吗?!
“司马,你到底多大年纪了?这件事我一直很想问。”韶灵看出韶光的好奇,红唇扬起明媚笑意。
“二十七。”司马踌据实以告。
“比七爷还年长两岁,不过也该是娶妻生子的年纪了。司马,你如今在朝廷位极人臣,治国平天下,也别忘了你的将军府,该有一位当家主母,长嫂如母,往后你的弟妹,也能由她一并照料。我相信你的妻子,不止需要你的责任,也会愿意承担她自己的责任,成为你的贤内助。”韶灵抿唇一笑,这一番话,发自肺腑。
韶光暗暗在心中叹气,原来师傅这么年轻呐……
“司马,你的确需要娶妻了,跟我一样早日找到个贤内助,那种有人陪伴的滋味,跟你一个人不一样。”慕容烨满面春风,俊美无俦的面庞上,更是拥有令人无法抗拒的迷人笑意。
“我感觉到了。”司马踌淡淡一笑,以前跟随的主上,虽然看似慵懒散漫,但实则性很是清冷,对很多事很多人都毫无所谓。而如今的慕容烨,脸上笑着,似乎心中也是甜蜜的。也许这个改变,便是韶灵带给他的。
“既然感觉的到,就该羡慕了吧。”慕容烨挑眉,瞥了他一眼,司马踌在云门只是独眼的时候,常年脸上没有表,他本以为虽然救了独眼一命,但一直以为独眼的所有喜怒绪都在那一日跟着半条命消失彻底。
司马踌但笑不语,的确有点羡慕,但他并不确定,这辈子是否能够跟一个女子如此恩爱。
“我不知七爷跟韶灵,一唱一和,显然是要跟我逼婚,比我国国君逼得还紧。”他许久之后,才这么说,语气颇为无奈。
这一句话说出来,三人都笑了。
“我还没问过七爷,不知你们是否已经过了婚期——”司马踌突地想来,他离开云门的时候,慕容烨跟韶灵还不曾成亲,一年多,如此恩爱默契,应该成亲了吧。他这回来没带贺礼,实在是太过大意。
此一出,短暂的沉默夹杂在几人中间。
“正打算挑个好日子,到时候,请你回来喝喜酒。”慕容烨不让况变得尴尬,他丢下一句,说的斩钉截铁。
韶光的目光,尽数落在韶灵的脸上,在桌下暗暗拉了拉她的衣袖,压低嗓音问道。“姐姐,你怎么瞒着我?”
慕容烨将韶灵的哑口无看在眼里,泰然处之,自顾自跟司马踌说话喝酒。
“我一定来。”司马踌不觉得此事有任何疑之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席之后,司马踌喊住韶灵,笑了声。“我离开之前,说过何时还能见面,就要问问你之前的人生,还是不打算说吗?”
她原本的名字。
“我已经打算抛弃那个名字,只作为韶灵而活了。”韶灵回以一笑,眼底清澈明净,没有半点杂质。
“这也好,比起过去,当下和将来更重要。”司马踌不再多问,跟她一道走下楼。“七爷对我有救命之恩,你们成亲的那天,我会带着风华国的双环来送给你们,是一对玉环,象征圆圆满满。”
韶灵说了一声“多谢”,就不再多,她突地问了句,司马踌是风华国臣子,虽然在龙蛇混杂的大漠,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但他还是不宜久留。
“那个郑轻舞……你们还在一起吗?方才七爷在,我不好意思问,你不愿如今娶妻,是因为依旧不曾放下她吗?”
当年,她曾经被司马踌跟郑轻舞之间的感,震惊不已,她不相信仇恨之下还能结下姻缘,却不曾料到,自己很快就亲自品尝到了那种滋味。
“没有,这么久,我们一面也没见过。”似乎为了让自己说的更信,他点了点头,下颚紧绷。“我放下她了。”
韶灵彻底怔住了,看着司马踌走远,她似乎也不曾想到要追上他,告知他,一切随心即,其实,这一句话,又怎么能说服司马踌呢?!郑轻舞是郑国公的义女,而摧毁了司马将军府的人也是郑国公,他们的感若是并不深厚,如何抵御深深恨意的袭击?!
“他要连夜赶回去。”慕容烨缓缓走向韶灵,望着她削瘦的背影,嗓音清冷。
韶灵闻,回过脸来,眼底一片怅然若失。若是慕容烨不曾追到大漠来,不曾跟她表明他矢志不移的心,若他只是跟司马踌一样说那一句“我放下你了”,她会觉得轻松吗?会觉得幸福吗?!
她的心,突地泛出一阵没来由的苦楚。或许在感的路上,他比她坚定,也比他心硬,她感激他,庆幸遇到的人是他。若是没有他,她不会知道自己得到的有多珍贵。她像是被方才的那口酒抢着,突然咳嗽出声,那酒味弥漫在肺叶,胸口好痛……酒味冲到脑门,让头好昏……酒味在鼻间,鼻子都是酸的,一直酸一直酸,酸红了眼……
“七爷——”她低声呢喃,眼底不无悲怆,将面颊轻轻贴在他的胸膛上,他们上一代的纠葛太复杂,但他们不曾被洪流冲散,不曾沦为有缘无分的司马踌跟郑轻舞,她好高兴,好幸运。
他轻柔抬起她的下颚,望着她的那双墨黑眼瞳,眼底透出暗暗的淡淡的光,却不再像是没有人的空房子,那些璀璨,全都来自于她的眼泪。
她仰颈,凝望他,瞳中有笑有泪,绽开美丽灿颜。“我爱你。”
世上真的有语,以教人动容,听进耳里,酥了骨,甜了心,每滴血液都在翻腾躁动,身体好热,激动亢奋的绪源源不绝而来。
她仿佛感受到他的欢喜,踮起脚尖,主动啄吻他的唇,他逮到好机会,马上加深它,吮着,贪着,像久旱逢甘霖的渴水旅人,不想放她走。
或许,她抓住他,更是因为他的锲而不舍。
“成亲,是肯定要的,不过我以等你心平复之后,两个人一起商量此事。成亲那日的黄历,我会派人烧给岳父,他要没再出现在你我的梦里,权当他点头答应。”慕容烨以为她在为方才司马踌无意间问及的婚事而无力伤心,她跟随了他,难免不对死去的亲人心怀内疚,他不想让她心事重重地过门成为他的妻子,愿意继续等候一段时日。
但当然,他更无法容忍她一辈子毫无名分地成为他的女人。
“幸好你没有丢下我,否则,我什么都没了……”她强忍住眼泪,心中汇入的却是层层暖意和餍足。当初她远离京城,便以为自己以彻底放手,以为一走了之,免得两人陷入仇恨之中一道痛苦,才是上策。如今才知晓,哪怕她以在众人面前佯装云淡风轻,依旧无法避讳心中的遗憾。
“说什么傻话?”慕容烨覆上她的肩头,一笑带过,不过能看到她强忍着愧疚还愿意留在自己身边,早已胜过一切承诺。他逐字逐顿地说:“你要记住,你还有我。”
她笑着点头,眼角溢出的泪水,全是欣喜,慕容烨伸手以指腹为她抹去,黑眸之中再也不见在京城浮现的阴狠和暴戾,尽是有耐性的温柔。
“七爷,你还记得我们谈过司马跟郑轻舞的事吗?”她压下心中的绪,归于平静之后,才低声问道。
慕容烨下颚一点,脸上的笑容褪去,那是他们打算前来京城的时候,当时韶灵对此事反应不小,她直不希望两人有所结果,觉得司马踌即便得到郑轻舞,心中的伤痛无法愈合。谁曾想过,这世上不只是司马踌和郑轻舞这一对被命运作弄的苦命鸳鸯?!
“不一样。我过去就问过他,他坦诚给郑轻舞送药的时候,已经问过她,她对他没有感,只有在听闻事真相之后的震惊和错愕。这种只有单方面的沉迷的,要毁掉也很简单。你觉得司马踌说他已经放下,不见得放下,但我却觉得他不会撒谎,至少没必要在你我面前撒谎,他说放下,就是放下了。原因,不是因为郑轻舞跟司马府被牵连有关,也不是因为郑轻舞是郑国公的心腹,而是——郑轻舞不爱他。若我察觉的到你离去的理由是真的,你当真喜欢的是风兰息,心里早已没有我的位置,也许我也会死心。”慕容烨的眼底闪过一丝慎重,她方才说的一句“爱他”,寥寥数字,早已激发起体内的**,他甚至想不管白天黑夜,将她带回房内大床上好好宠爱一番,不过,击退**的,是他的理智。她从未说过爱他,这一句足够他回忆个一年半载的甜蜜滋味。
不一样。
韶灵笑着看他,眉眼弯弯,宛若大漠天空上的新月,她依旧不曾彻底卸下心中的重负,但她更不愿将这句话,隐藏一辈子。
她不想到死,也没有机会说出这一句话。
一转眼,慕容烨在大漠的时间,便过了一月。
月娘的身子还是到了最后的难关,哪怕由凤儿搀扶,也无法走上几步,唯有整日整夜卧床不起,衣食起居全都有婢女伺候,眼看着大限,就快到了。
韶灵在明月坊的时间越来越多,有慕容烨跟韶光为伴,她甚为放心。慕容烨常常带韶光去骑马,如今甚至还在学习拉弓射箭,要将韶光培养成堂堂男子汉。
“月娘。”韶灵站在床沿,凤儿端来红木圆凳,她弯下身子坐下,更靠近床榻上的中年美妇。
经过她的细心调养,月娘的脸色不曾比之前更难看,只是整个人瘦的厉害,双颊的颧骨凸显的很高。
她没精打采地半躺着,听到熟悉的嗓音,费力地抬起眼皮,看了韶灵几眼,伸手搭在锦被上,却无力去握住韶灵。
韶灵看清楚了,主动伸手去握住月娘的手,她白皙的指节上有一小片的暗斑,她听到月娘气若游丝,还勉强要开口说话。“韶灵,也许没几日,我就要走了……”
“月娘,我有事要对您说。您也知晓,我并非大漠人,我无法在大漠待一辈子,我跟家人迟早要回去。如今明月坊的所有新规矩,全都上了轨道,日子一日比一日蒸蒸日上,我总算有脸面对月娘。”韶灵自从学医,亲眼看过不少病患,更旁观了不少生死,能让月娘少一些痛苦离去,已经是她尽力而为。
“你要回去,嫁人生子,毕竟你是清白的姑娘家,月娘并非不通事理。”月娘的话说的极为缓慢,但见她此刻的思绪井然,头脑是清楚的。她点头,并不阻扰韶灵的决定。
“但我在这两个月,帮月娘找了个人才,我在闲暇时候,跟她谈了很多次,发觉她过去学过算账,头脑清醒,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并不随波逐流。”韶灵紧紧握住月娘,神色一柔,偏着侧脸,说话也压得很是温和,方便月娘听得清楚。
“是谁?”月娘的眼神有些混沌,沉默了许久,才问了句。
“如霜。”韶灵在月娘耳畔说:“她是文官之女,教养极好,对事的看法也很长远,虽然过去眼光很高,性子有些骄傲。但我想,要能压得住这些姑娘,没半点脾气威严也是不行的。如霜这回被所困,受了大苦,不愿再相信那些寻欢作的男人,一心放在我教她的东西上,已经学了五六分。再过阵子身体全部养好之后,她坦诚愿意跟随我一道管理明月坊的事务,等我拖些日子走的那日,她就能独当一面了。”
“如霜的聪慧,我也是知晓的,就是她为人不如你圆融——”月娘的叹息也很浅,仿佛一不小心,她就要没了气。
“月娘放心,我会等到何时如霜有了当家的架子,各位姑娘接受了再走。”韶灵微微含笑,眼神格外清澈迷人。
“好。”月娘费力地扯出一抹笑,只吐出一个字,就算要离开,韶灵也是一个有始有终的人,她绝不会丢下一对烂摊子,独自逍遥,再说了,她虽然如今是明月坊的小当家,但处理很多事都游刃有余,月娘从凤儿嘴里听说了不少,更觉自己看人眼光没错。只是歌舞坊的当家,大多都是欢场出身,一辈子金银无数,就是几乎孑然一身,没夫没子,格外凄凉,她不忍心看韶灵走自己这条老路。
“就算在京城的时候,歌舞坊的舞姬能被挑选入宫,也是天大的喜事,对于歌舞坊而,是最大的荣光。没想过我活了一辈子,还能遇到这种好事,都是你的功劳……是不是那位钦差跟宫里的人提了此事?我听闻那个钦差常常到明月坊来?”月娘闭上眼,仿佛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又是闭目养神许久,才接下去说。“凤儿说他对你有意,一群姑娘家在私底下都骂他狗官,是不是他用明月坊来要挟你,调戏你?”
“月娘,他没有——”韶灵笑着,急忙辩解。
“你无需因此而忍耐,月娘我虽然知道官不好得罪,但……”月娘又是重重叹了口气,当初她费尽周折让韶灵留下来,除了私心为明月坊好,更无意看韶灵委曲求全。若是过去的那些客人,至少能卖她一个面子,不必咄咄相逼。但从京城而来的,又是钦差,不过比皇帝低一等,谁敢莽撞?!
“月娘,我跟他相识的,我只是无意在坊内说明此事,落人口舌。”韶灵弯唇一笑,说了实话,看得出月娘况大不好,没必要让月娘走的不安心。
月娘睁开了眼,看着韶灵脸上的笑靥,没有半点不快和憎恶,更没有半分慌乱,像是……比窦初开更平稳更从容的笑。
“我是跟他一起回去。”韶灵看得出月娘心中的狐疑和揣摩,直相告。
“我果然是慧眼识珠。”月娘笑着看她,笑容少了勉强,没想到韶灵竟然还跟官家势力还有关联,这样的人物……她更不能留,也留不住了。她天生就喜欢珍珠,这回虽然找到了一颗埋在黄沙中的明珠,但不能让明珠暗投。
“韶灵,有一件事我一直放心不下,你能让我见见他吗?”月娘看韶灵正欲离开,急忙唤住她,这是最后一个心愿,却迟迟不曾达成。她心知肚明,不管多忙,韶灵都会在二更天前赶回家,就是为了陪伴韶光一会儿。
韶灵的背脊僵硬挺直,心口一震,眉头紧蹙,却并未很快回答。
“让我看看他,至少我不必走的不安内疚,月娘从来没做过害人的事,但你说他受了那么多苦,毕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月娘坚持不懈。
“我回去问问他,若他点头,我就把他带来。”韶灵这么说,随即离去。
见凤儿端着洗漱的清水而来,月娘强撑着身子,侧过身子:“凤儿……把我的珍藏拿出来,让我选选……”
凤儿端来了一个比首饰盒大上四五倍的紫檀木箱,这便是月娘迄今为止收藏的“百宝箱”,木箱有三个抽屉,上层都是翠玉翡翠,中层为各类宝石金银首饰,下层则为大大小小的珍珠和夜明珠,她翻看了一遍,蹙着眉头,并不满意。
“珠宝首饰放一边,他不需要。”
“当家的,你要找什么?”凤儿狐疑地问。
“寻常男孩子喜欢的东西,是什么?”月娘轻轻地问,面色依旧苍白。
“要是文雅的男孩,估计喜欢笔墨纸砚之类的吧,要么就是藏书?要是粗鲁的男孩,一定喜欢好吃的,要么就是好玩的,说不定跟我的弟弟一样,喜欢舞刀弄剑……”凤儿打开了话匣子。
“就这个吧。”就算韶光不愿来见她,毕竟韶灵曾经提过他不喜欢明月坊这种花柳之地,即便如此,她还是想要为韶光挑选一分小小礼物。月娘将一个酒红手掌大小的锦盒捧在手心,眉眼之间的担忧渐渐褪去,如释重负。
跟韶光促膝长谈了一整夜,韶光最终点头,愿意跟随韶灵前往明月坊。或许对于这个正在飞快长大的男孩,他正需要学习一门叫做宽容豁达的功课,韶灵的心极为欣慰,握了握他的手,神色一柔。“我本以为你不愿再踏入那个地方。”
“在最痛的时候……我的确很恨明月坊,也恨那个当家,恨她把我送到林家。不过,姐姐方才说的有道理,不知者无罪。”韶光从韶灵温热的手心之中察觉的到丝丝暖意,他眉头轻蹙,第一回主动回忆过去在明月坊的点点滴滴。“我在那里,没饿过肚子,周婶带些糕点回来的时候,我也常常很高兴,周婶说是当家的出手大方,知道她有孩子,让她顺手带来。我偶尔帮着周婶做事,见过当家,她虽然不曾对我说话,却也从未迁怒于我,或许,她当真不是有意要害我。”
韶灵在心中暗暗舒出一口气来,烛光的暖意在她的晶莹面孔上闪烁,明艳的眉目更显温柔平和,她将面颊跟他的侧脸相贴,多庆幸,他长大了,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一样心胸宽广。
一切,都已经过去。
阴霾和冰冷,迟早被太阳驱散和融化。
韶光前往明月坊的时候,韶灵一并前行,等待他从月娘屋子里走出来,她依靠在墙面,若有所思。
“她对我说了很多话,希望我原谅她的无心过失……”韶光站在韶灵的面前,直直望入韶灵的眼底深处,顿了顿,唇边浮现出一朵笑花,他的眼神清润,没有半点阴影。“我原谅她了。”
韶灵的心绪万千,胸口宛若惊涛骇浪,万马奔腾,到最后,终究归于平静。她搀着韶光的手,才察觉他的手心有一个小小的物什,微微的凉。
“这是什么?”她笑着低头,看他。
“当家的给我的礼物,我不肯收,她说我若不收,她死不瞑目,我才……”韶光微微怔了怔,将手心摊平,方便韶灵审视打量,他的辞急切。
韶灵瞅着她手心的那一枚翠绿的方石,其中一缕缕殷红血丝,见是上乘的碧血石,约莫小孩子的拳头大小,但市场上只是一个碧血石的小坠子,动辄便是百两银子,更别提这么一块完整的方石,价格绝不会低于千两。
“既然送你了,就收着吧,月娘肯定是让你刻上名字,当自己的印章吧。”韶灵浅浅一笑,眼底并无过分的起伏喜怒。
“姐姐怎么知道?我正巧缺一个印章,风大哥说我如今学书画还来得及,印章会派上不少用场的。”韶光眼前一亮,唇边的欢喜笑意更重,在他的眼底,一枚光滑好用的印石,比起它原本的价值,更加吸引他。
“我先送你回去。”韶灵这么说,跟他一道走出后厅,却见慕容烨正从门口进来,他神色不变,风度翩翩。
“七爷,我在这儿!”韶光笑着,直觉以为慕容烨来找他,要教他学射箭。
“韶光怎么也来了?”慕容烨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狐疑的眼神落在韶灵的脸上,问了一句。他记得,这几个月来,她从不让韶光踏进明月坊一步,生怕勾起了弟弟往年的怕回忆。
“月娘想见他一面。”韶灵直相告,唇畔扬起一抹笑意。“你要带韶光出去吗?”
“我的本意是来见你的。”慕容烨扯唇一笑,神色自如地拉过韶光,既然她如此嘱托,他又岂会拒绝?!
韶光闻到此处,也咧嘴笑着,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两人的神色,却并不觉得尴尬,相反,能看到他们回到了以前的好感,他更觉得自然。
韶灵只觉得有些奇怪。
她合上房门,见慕容烨依旧换了素白里衣,玉冠束发,自顾自翻阅着她书柜上的几本杂册,仿佛对其中记载的列国趣闻,很感兴趣。
“七爷,你最近怎么常常来明月坊?真的是来看我吗?”韶灵恢复了往日的直率,他们之间再无任何隔阂,好奇的话,不必总是埋在心里。
慕容烨的目光并未移到她的身上,他饶有兴味地翻过一页,说的很是敷衍。“当然是看你,难不成是看其他的姑娘?”
并非是吃醋,她依旧觉得不太对劲。
见他浑然不觉,韶灵一把把杂册从他的手里抽出来,逼他只能看着自己,无法一句带过,轻描淡写。
他的确每回来到明月坊,常常跟她在一起,毫不介意那些不知的姑娘在他们背后的指指点点,甚至,他像是极为享受这种趣。他的眼底没有装过其他女人,不管明月坊内有多么年轻娇媚的姑娘,他不曾多看两眼,他的说辞也像是真话。
韶灵眉头一皱,双目明亮如火,试探地问。“该不会是……你的红衣卫也藏在大漠,甚至是藏在明月坊吧。”
慕容烨挑了挑斜长入鬓的浓眉,将她的身子稍稍一提,双臂在书柜前锁住她,压下俊脸,好整以暇地望向说话的女子。
“你猜到了?”他不曾拐弯抹角,嗓音之中藏着笑。
“红衣卫也有女子?”韶灵狐疑的正是这一点,她年少时候看到的多为红衣男孩,而明月坊大多为女子,鲜少有过卖笑的男子。
见慕容烨但笑不语,她更是心急,一拳锤上他的胸口,撞到坚硬如铁的胸膛,受累疼痛的反而是自己的拳头,她暗自咬牙,气道。“我怎么没见过?”
“红衣卫几千人,你要想每个人认一遍,不太容易。”慕容烨看着她气急的模样,颇有捉弄她的意思,不过说的也是实,红衣卫遍布全国十三城,为云门采集有用的信息。若是何时将所有红衣卫聚集在云门,那个阵仗实在是难以得见,他相信她年少时候只见过三五个训练中的红衣卫,不过是冰山一角。
韶灵瞪大眼看他,知晓了这个答案,她很是震惊,不由得揣摩,到底明月坊中的红衣卫是何人。
慕容烨不留面地戏谑,扬声笑道:“你虽然是练武废柴,不见得每个女人都是如此。虽然大多女子体力跟身手,对武学的悟性不如男子,但总也有一两个出色的,红衣卫只有二十二人为女子,她们都是最适合练武的筋骨。”
“是金帛。”韶灵微微蹙眉,丢下这一句话,她将明月坊中几十个姑娘对了一遍,金帛平日里沉默寡,容貌也并不出众,很容易让人忽略,但眼神看似隐忍,实则锐利。拥有这般锐利的眼神,跟其他姑娘或精明,或迟钝,或慵懒,或妩媚的眼神,全然不同。
“你知道就行了。”慕容烨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面颊,俊脸贴的更近,他的唇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并不避讳此事。“四年前,我通过她的报信,知晓牧隆城很快要沦为战火之地,命人提前逼你回中原。”
她的心中五味陈杂,过去兴许从未如此深刻地感觉的到云门的势力伸的有多深,而如今,她更清楚地察觉,他将来也许会面临更多的危险和灾难。
他的确身手超绝,但并不是完人,难道每一次都不会失手?!的确江湖上很少人看到他的真面目,但若是被红衣卫和云门近身的那些下属出卖背叛,他的模样一旦被仇敌知晓,岂会不遭来杀身之祸?他们也许如今不曾背叛他,他难道没有一回担忧过?!
像他这样的人,对背叛这个字眼,最为禁忌吧。
她在京城想要摆脱他的时候,他问过,这算不算是背叛,面目狰狞扭曲,神态怕骇人……她痛,他也痛。
韶灵这般想着,神色染上一道隐约的哀默,缓缓覆上他有着伤疤的左手,跟他十指相扣,迟迟默然不语。
既然她愿意成为他的女人,无论这世间有多少人恨不得他死,她承诺要成为一个一直站在他身边不离不弃的人。
“我不希望,在某年某日,会有心怀仇恨来杀七爷的人。”她加大了一分力道,指节越来越苍白,她拧着眉头,面色一白再白。
唯有在深爱的时候,才会将对方的命运,当成是自己的将来。她无法不担忧,无法不介怀。
慕容烨的胸口一震,嗓音低沉,跟那双眼眸四目相对。“没有人杀得了我。”他被这一句话深深撼动,或许在很多人的面前,他都是强大的,但他也只是个常人,他会伤,他会病,他也会……死。
但让他放弃云门,放弃从年少时候就养大的抱负吗?!
他已经很难收回来了。
就像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云门的千千万万的根须,早已在地下蔓延了千里。一旦连根拔起,祸及的也是子子孙孙。
他的双手早已染上鲜血,一旦涉及到跟云门的敌对,他素来不留后患,但会有意外吗?就像是张太后曾经想一并除掉宫家的所有命脉,却意外地留下了韶灵跟韶光?!他们虽然活下,但一辈子都从仇恨的阴霾之中,爬不出去。他们无法跟平常人一样,毫无顾忌地活着,易名改性,苟且偷生,然后……试图找出真相,找出真凶,亲手报仇血痕?!
他并不怕将来会有无数把尖利的刀剑,对准他,只要他们有这个本事,取他的性命。这个世道,弱肉强食,他愿赌服输,技不如人,怨不得人。
他已经有了韶灵,有了一个心爱的女人,一个将来要成为他妻子的女人……他知道她爱他,担忧他,他舍得让这种意外发生在他的身上,然后,让她面临不亚于十年前的悲痛心酸?!
他突然犹豫了。
韶灵话一出口,才觉懊恼,虽然这几年慕容烨已经鲜少亲自动手,但云门的存在,不能说格外干净。她这么直接地袒露自己的担心,只是让慕容烨难做。他的抱负才刚刚成形,她无法扼杀,也没有扼杀的权利。
“我又胡乱说话了,厨房的饭快好了,我去看看。”韶灵仓促地说道,虽然脸上依旧有笑,但走的时候,却是慌不择路。
慕容烨自然明白,韶灵冰雪聪明,她的每一句话,都代表她的心思,这话绝不会毫无意义。
他只能由着她跑开,只因为,这一刻,他也不曾找到全身而退的方法,所以,他无法允诺。
韶灵喊来韶光,三人一起吃着热腾腾的暖锅,里面浸了新鲜肥美的牛羊肉,各类碧绿蔬菜,很是诱人,在韶光面前,他们仿佛没有任何事发生一般自如。
这件事,韶灵再也不曾提过。
直到两月之后,月娘的身子再也拖不过去,在睡梦中过失,韶灵跟如霜一道处理了丧事,如霜已经痊愈,大小事宜也颇为精通。她依旧很少对人笑,但眼神不再冰冷高傲,全身心地投入到接替当家的责任上去。
他们坐马车要走的那一日,明月坊所有姑娘都来门口送别,凤儿拉着韶灵的手,哭的不成人形。
“月娘临终前,再三嘱咐把她最喜欢的那个檀木箱子送给你,说是你出嫁的时候,总要用得到,是几十年的檀木了……月娘说,人都要死了,还留着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韶灵拍了拍凤儿的后背,她哭的哽咽,让她不必分心,一边哭,一边说话。既然只是个月娘平日里最喜欢的箱子,她也不必推诿,望了一眼马车上堆在众多行李之中只露出一角的木箱,微微点了点头。如今时辰到了,他们在不走,就无法在天黑前赶到下一个驿站歇息。
“都别送了。”如霜一袭素白长裙,她的神色透露出几日来忙碌的疲惫憔悴,整个人愈发纤瘦,挥了挥手,示意凤儿领着所有姑娘回去。
“如霜,别辜负了月娘的心意。”韶灵的脸上,饱含着笑意,月娘不曾在病痛中死去,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如霜点头,自从自己从那一场羞辱和伤害自己最深的病中痊愈,她将世道认得更清,不再做不切实际的梦,救了自己的人正是韶灵,如今她成为明月坊的当家,彻底跟过去那个不谙世事,孤芳自赏的柳如霜挥别了。
今日,对于每一个人而,都是一个新的开始。
如霜目送着韶灵坐上红色马车,马夫挥动马鞭,马车驶离了明月坊,她不将感激放在嘴边,但已经下了决定,这辈子都会老死在明月坊,守着明月坊。
马车到巷子口停下,韶光跟慕容烨已经在一侧等候,慕容烨独自骑马,而韶灵陪着韶光坐马车。
“要是累了就睡一觉,到了驿站我再叫醒你们。”慕容烨看着韶灵掀开一旁的布帘,他笑着说,他们回去走的是官道,不必着急赶路,走上个五六日。
韶灵面露微笑,她同样一袭月牙白色的上衣,黑色长裙,看来格外素雅。
月娘走的那个晚上,凤儿着急来请她的时候,已经是天快亮了。
她不曾落泪,毕竟这是一开始就预料到的结果,比起意料之中的限期,月娘多活了一个月,是真的放了心,才离开了人世。
但她当真满心疲惫,答应月娘的事,她已经尽力而为,她跟月娘,各不相欠。
“姐姐,你靠在我肩膀上睡会儿吧,你看起来好困。”韶光看着韶灵眼下的一圈青黑,忧心忡忡,说的体贴。
韶灵并不拒绝,将螓首轻靠在他的肩膀,他的肩膀越来越厚实,数月骑马拉弓让他看似清瘦的身子下,蓄足了很多力道,不再羸弱。
她生性自由,或许有生之年,还会再来大漠,或许是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大漠这块看似贫瘠的土地,却见证了每个时期的自己,做出的每个抉择。
混混沌沌的,她陷入了黑暗,不知睡了多久,像是连睡了三天三夜,她才彻底睁开眼。
她人在驿站,窗边站着慕容烨跟韶光,他们原本一脸凝重,看她醒来,各自的眼底有了生气。
“你总算醒了。”慕容烨的嗓音,比起往日更加低沉,眉头的褶皱,这一刻才散开。
“姐姐睡了四天了,吓坏我了。”韶光的眼底闪烁着泪光,红了眼眶,哪有人一睡不醒,怎么叫都叫不醒的?!
或许是这一年的疲惫,积压在心里,在回去云门的路上,她一时松懈,不由自主,陷入昏症。
“七爷请了个大夫,他怎么也看不出有什么毛病,我们只能守着,叫你好多次,你一次也没理过——”韶光的运气,多了埋怨,眼睛红得更厉害。
“我是真的没听到呀。”韶灵轻轻喟叹,怪不得,韶光跟慕容烨的嗓音都有些嘶哑,她也觉得古怪,她几乎只睡了一个晚上,却竟然睡了四天四夜,就连自己回想,也会觉得后怕。
“韶光,你回去睡觉,待会儿过来吃饭。这儿有我。”慕容烨面无表地说,简意赅,没有半句废话。
韶光果然顺从地走了出去。
韶灵觉得看到了最怪异的场景,微微怔然,扬唇一笑,轻声问道。“韶光怎么突然这么听你的话?到底是我弟弟,还是你弟弟?”
慕容烨闻,却依旧不说话,他俊挺的身子,几乎挡住了一半的烛光。韶灵这才看清,他的黑眸,布满了血丝。
似乎不是她假装无事,嬉皮笑脸的时候。
他沉默的太久,韶灵的心口紧锁着,无法看清他阴沉俊脸上的表,急忙求和,笑靥软嫩。“我好不容易醒过来,怎么不跟我说说话?”
“你到底怎么回事?”慕容烨怒气难扼,但在胸口汹涌的又是什么感觉?他先前险些把大夫的手指掰断,让这种看了半天说不出所以然的庸医别再祸害世人,但更怕她醒不过来,她从不犯懒贪睡,第一晚他跟韶光都不想吵醒她,以为她处理了月娘的丧事,太过疲累,但到第二日晚上还不曾醒来,他当真慌了。
他一遍遍地唤着她的名字,她却眼珠子都不转,若不是还有气息,她早已跟死人无疑。
正因为她不会如此恶意戏弄自己,分得清轻重缓急,慕容烨才更觉得事严重,满心混乱。
这几天,他给她亲口灌下补身子的鸡汤和药膳,她却连咽下汤水的动作都没有——吓坏的人,不只是韶光,还有他。
“我只是觉得很累,不知道自己竟然睡了这么多天。”韶灵撑着身子坐起身来,几天不动,果然全身都没有力气,软绵绵的如同一滩烂泥。她主动捉住了慕容烨的手掌,才发觉他的手心异常冰冷,她面色数变,不知该怎么说。
慕容烨久久地站在床沿,静默不语地凝视着她,他们经历了太多事才走到一起,他无法容忍这种最残酷的不告而别。
“我也觉得怕,真的,七爷,就像是中了邪,先前没有任何征兆,我——”她的话只说了一半,顿时察觉到原本并不回应她的手掌,用力握住了她的指尖,慕容烨的眼底,隐约闪烁着莫名苦楚的绪。
“以后决不能再有。”慕容烨的面色铁青,近乎威胁。
“绝不再有。”她点点头,乖巧宛若三岁孩童,唇边的笑意甜美而温顺,虽然这不像是急症,若不是病理,自然无法由她掌控,但此刻慕容烨需要的是一份安心,她便柔声抚慰。
慕容烨这才坐在她的床沿,眼前他将她安然环在双臂之间,比平常更加施力,几乎弄疼了她却浑然不觉。冷着脸不开口,是因为他也手足无措吗?
索性除了这件怪事之外,韶灵歇息了两日,很快恢复了精神,三人再度一起上路,慕容烨将行程放的更慢,便于韶灵跟韶光随时在经过的城池游玩个一天半日,这么一来,十天之后才回到幽明城云门。
韶灵回到云门,再撞见了庄鸣,那个粗鲁却又不存坏心的黝黑汉子,咧嘴笑着,跟她报告喜讯,他的妻子已经怀了身孕,要韶灵开两幅安胎药。
庄鸣才从阜城回来不久,跟韶灵说起那位宫琉璃神志不清,认不得人,被退婚之后,在侯府的小别院住着,几乎与世隔绝。韶灵点头,却不再多说什么,她就此收手,不愿落井下石。就当季茵茵已经得到了上苍的惩罚,回到了原点。
“你明日去阜城一趟,帮我把三月五月兄妹两接回来。”韶灵嘱咐了一声。
庄鸣拿了安胎药,笑哈哈地点头答应。
慕容烨花了半月时间,派人将韶灵原本住的小屋休憩成六间屋子的药房,四面都种了各色药草,添置了许多伤药。而在小院的对面,种上大片竹林,重新造了一个景致优美的偏院,为韶光所住,三月五月住在隔壁,有个照应。
韶灵站在新药房面前,环顾一周,脚边的金菊随风而舞,宛若一片金色海洋。她回眸,三月五月看的目瞪口呆,叫喊着“这比阜城的灵药堂更大更宽敞啊”。
他们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
白日,韶灵多半时间留在药房,医治病患,三月五月已经成了手法纯熟的助手,虽然比连翘稍稍逊色,但毕竟年纪还小。
她过的忙碌而充实,慕容烨也是如此,甚至,有好几日,她亲自端着午膳去找他,他根本不在自己的院子。
如今没了马伯,她便是他最亲近的人,他的行踪,她却无从而知。
有一日,她正站在药房门口,见到慕容烨已经走向远方,她唤了他一声,似乎声音太小,距离太远,他不曾留意。
他甩袖,走得头也不回。
她的心里,突地落入一份没来由的不安。
“七爷!”韶灵紧蹙俏眉,夺门而出,这一回,她一定要问清楚,他到底在忙什么,不许他继续隐瞒自己。
这回,他总算是听到了。
慕容烨转身,停下脚步,看她朝着自己疾步匆匆小跑过来,红色裙裾如同红菊般耀眼翻滚着弧度,他心头一紧,说不出话来。
她环腰紧紧抱住他,无法控制双臂颤抖,小脸深埋在他胸膛,呼吸他身上的白檀香气味。她好高兴,他转过身了,她就知道,他会的……
等她反应过来,她才觉得自己像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对感拥有太多的企盼,甚至是连一点点的漠视和忽略都受不了。她怎么变成这样……这样的贪得无厌?!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今晚我就要走。”他压下俊脸,把她环在胸口,虽然很不舍,但还是说了告别的话。
他知道韶灵素来敏感,不愿让她察觉,方才他只是在药房看她吩咐五月小丫头收拾快晒干的药材,远远瞥了一眼就回头离开,他不愿耽搁,宁愿完事了再来找她,谁知道她会跟上来,这种被她需要着的感觉……就算是厌恶甜食的这个大男人,也无法摆脱蜜里调油的好滋味。胸口挤压而来的力道,他很熟悉,太久没重温,竟觉怀念及无比柔嫩。
“几天后才回来?”韶灵轻声问。
“加上来回的时间,少不了七八日。”慕容烨握了握她的指尖,神色一柔。
也许从大漠回来的路上,那回韶灵无故失魂落魄,昏睡了四天四夜,当真是中了邪,他过虑了。在云门休息了半个多月,她的面颊恢复了圆润,脸色好看许多,整个人容光焕发,尤胜从前。
“别回来的太晚。”韶灵一吁,口气有些软。她淡淡说着,口吻没有起伏,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不看他。
“这回才舍不得了?看来有良心了。”慕容烨笑着调侃,但是她巴掌小脸上,维持淡淡绪,不受他指控而高兴或难过。她动作一僵,宛若千斤重的手掌缓缓垂回腿侧。
看得出她这么关心他,在意他,慕容烨更在心中发誓,要将这件事处理的漂亮,回来给韶灵一个满意的答复。
慕容烨不愿多说,她也不愿多问,唯有亲自送他出了云门,骑上黑马,疾驰而去。
京城天牢。
“冯冠一,你倒是精神不错,在天牢还睡得着。”忠信径自踏入一道牢门前,面色冷淡,语气不像是调侃,更像是嘲弄。
冯冠一,是当今太傅,如今的阶下囚。他的身上被剥除了华服,周身只剩下白色里衣,穿着布鞋,头发披散在脑后,往日一双精明的眼睛,此刻却被乱发挡住,看不清其中到底是何等绪。
一听到皇上身边的太监问话的声音,冯冠一当下睁开眼,连滚带爬到牢门,紧紧抓住忠信的衣角,谄媚地说道。“鲁公公,请您在皇上面前说句好话,我一定忘不了你的救命之恩。”
“得了吧,你的家产不是全数充公了吗?要贿赂,也总得想好再说。”忠信不以为然。
“我家庭院的大树下,还埋着一千两白银,只要公公行个方便,让我从这天牢中出去,我一定把它双手奉上。”冯冠一狗急跳墙,他被关入天牢已经大半个月,他虽然在暗中受了不少贿赂,约莫万两白银,但就因此而被糊里糊涂成为死囚?!他实在不甘心,舔着脸说道,希望以从忠信身上得到一线生机。
“大胆冯冠一!你竟然敢让我欺瞒皇上,为你这个贪赃枉法的东西求,你这一千两白银,不如我马上去取,献给皇上,在你的赃物上再添一笔来的妥当。”忠信无声冷笑,冯冠一如今是皇上的眼中钉,即便是当今太傅又如何,短短几年内罪行满满,谁也保不住他。
“皇上不想看到你,特意派了个新臣来问你话,你若回答的老实本分,说不定罪不至死。你若不老实,妄想藏着掖着,不肯吐实,说不准一家老小都要跟你一起遭罪。”忠信转身,目光落在后头。
冯冠一到了这般田地,只能连连称是,若说他的罪名太重,至少该让吏部的人来见他,难道……皇上知道他跟吏部尚书来往甚密,生怕吏部尚书不秉公处理,才让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官吏前来问案,目的是查出更多真相?!他的心里落了个明白,望向疾步走来的那个年轻男人,只见来人一袭紫色华服,异常俊美,一对黑眸冷若冰霜,眯成缝隙,森冷寒光扫来。冯冠一突地心中一沉,哪里来的小官吏,如此华服美衣,奢华俊俏,但眼神又冰冷骇人?!
忠信给他搬来一把椅子,慕容烨坐在椅内,忠信这才离开,冯冠一目睹此景,想来这个官吏,便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前途不限量,否则,不会得到这般的待遇。
“我问你,你杀过几个人?就算不是亲自动手,亲口授意也算。”慕容烨轻缓之极地问,比起方才睥睨的眼神,语气却平静的很,不曾渲染怒气。
“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是做了错事,只是收下了贿赂,一时贪心,哪里杀过什么人?”冯冠一低下头,心中更是慌乱,结结巴巴地说,看似的确懦弱如鼠。
“冯冠一,若是宫里还有你以往的靠山,你关在天牢半个多月,有人来看过你?你奢望的东西,到如今还不放下,是想受皮肉之苦?”慕容烨的嗓音陡然一沉,他终于敛眸觑着牢狱中人,黑眸仿佛也染上了衣袍上反射出来的紫色,投映了天牢四壁上火把的火花,一瞬间,偏离了纯粹的艳紫,而是混杂怒焰般的血红。
冯冠一紧紧抓住身下的稻草,错愕地看到自己的身影,在年轻男人眼底的那片紫红火光中,正遭受烧焚。
恨。
他看得出来那是恨意。
他根本不认得这个年轻官吏,何来仇恨?!官吏的神色眼神,分明是为了报仇而来?!
“皇上要我来问你,不是还未掌握证据,只是看你是否愿意承认。你若是不愿……那就来听听我手上的证词,是否有用。十年前,你用三百两白银,雇佣两个杀手,在宫宏远回乡的必经之路历山口埋伏,伪装成抢劫山贼,宫宏远当场毙命。五年前,你用一贯的伎俩除掉了朝中的敌手韦书先,两年前,你派人杀了跟你政见不合正欲跟皇上参你一本的李原。十年内,你一共杀了三人,对吗?”慕容烨唇边的一抹笑意,冷到了骨髓。他欣赏着冯冠一额头冒冷汗的瞠目神态,仿佛这些话都只是他心口胡诌的话。
冯冠一不自觉地滑动喉结,若是受贿贪污之罪,他罪不至死,毕竟他还有教导年幼太子的功劳,一旦涉及到不止一条人命,到底谁还能熟视无睹?!他的脸色死白,大汗淋漓。支支吾吾。“荒唐……这些都是谬论!是嫉妒我的那些人栽赃陷害我……”
“皇上跟我说,教导太子的人,一定要传身教,他堂堂一国之君,爱才惜才,岂能用杀人凶手?!你是有些才华,但用染血的手,是教不会太子帝王之术的。”慕容烨陡然回过身来,却看见在火光掩映间,他的脸色看来异常苍白和扭曲。
“你怎么知道?!那些江湖上的杀手,随意指认我为幕后主使,你们也不查查清楚?!”冯冠一依旧垂死挣扎。
“在我看来,他们比你信多了。”慕容烨冷冷一笑,眼神森冷无,透露出看透冯冠一的嘲笑。
这些罪状,全都是他用十来日的时间,查出来的,十年前的事,很多都已经掩藏到了底下,要找出根源,他花费不少力气。慕容烨在来天牢之前,就料到冯冠一必定不认罪,因为他一旦认罪,就是死路一条,而且,陷害忠良一罪,必当让他沦为罪臣,不得好死。
“三条人命,你却只死一次,你还算是占了便宜。”慕容烨突地敛去笑意,脸上没有任何表,看来更是遥不及。
冯冠一改变了主意,有这些证词,足够让他死,但他转念一想,计上心头。“你说我跟韦书先和李原结下过梁子,所以他们的暴毙生亡,我就脱不了干系。但十年前,我进入朝廷才三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五品小官,有幸跟宫宏远见过几面,却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我何必要杀他,杀一个辞官回乡的人?”
若是旁人,也许会被冯冠一的谎迷惑,慕容烨不冷不热地看着,久久不曾说一句话。
“我查过你的底细了,你曾经也是韦庄人,但十岁后举家搬迁到京城,你比宫宏远年轻一些,几十年前,你在韦庄也算是聪明的几个孩子之一。你父亲经商,家产富裕。但按理来说,在韦庄那个小地方,你们小时候就是互相认识的。后来同朝为官,你认出了宫宏远,兴许是出于嫉妒,嫉妒你的才华不如他,无法成为当朝太傅,才会痛下杀手。又或者,你曾经用同乡分当成理由,希望宫宏远在官场上特例提拔你升官,但他实在固执清廉,不曾理会,你积怨在心,更恨他,但如你所,当下你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官场生涯,你不愿表现在外,佯装无事发生。很少人知晓你跟宫宏远有关联,你在朝廷上的避之不及,却是因为你知晓他要回乡,早已起了杀心,甚至好几个臣子为他开了饯别酒桌,身为同乡的你也不曾应邀,只想撇的干净。”慕容烨分析的头头是道,眼看着冯冠一虽然不说话,但早已面如死灰,冷汗直流。“宫宏远离开京城的半月前,你贩卖了家中的一些老旧但值钱的家具,被你病重的父亲责骂了好一阵子,你用了这三百两银子,雇了江湖上的杀手,否则,以你当年五品文官的俸禄,三百两是一大笔银子。说来也巧,宫宏远一死,一年之后你竟然如愿升官,从此以后,你就开始收受贿赂,广结人缘,当然,你做的很谨慎小心。而现在,你成了太傅,坐上了宫宏远的位子,你住在他曾经住过的府邸,是否觉得如愿以偿?!”
慕容烨不开口则以,一开口实在令人惊愕,说的冯冠一突地紧紧抓住牢门,白色里衣之下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
“不知道你觉得,这些证据是否确凿?能不能定你的死罪?”
他笑的极冷,那双黑眸有的只是森冷寒意,以及背后嗜血的杀戮。
冯冠一哑口无,他的确是宫宏远的同乡,他只在韦庄生活了八年,但跟宫宏远同在一个小学堂读书认字,韦庄念得上书的人就只有十来个孩子,因此,他在京城要认出宫宏远,并不太难。只是宫宏远的性格像是一块臭石头,根本不懂变通,不愿提拔他,一点也不念及同窗之。他在官场摸爬滚打,却只是一个谁都以忽略的小官,宫宏远甚至再三强调,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以免落得结党营私的罪名。他除掉宫宏远的那一日,早已分不清楚是嫉妒,还是不甘作祟,他不愿一辈子不如宫宏远。他要飞黄腾达,出人头地,当初他念书认字的时候,就为了有朝一日,当朝为官。宫宏远年长自己几岁,少年老成,学堂的师傅常常夸赞他们二人,他不信自己摒弃了宫宏远的势力,就一事无成。
“幸好,这世上还有你,冯冠一。”慕容烨丢下这一句话,眼神诡谲深远,他噙着莫名复杂难懂的笑意,起身,拂袖离去。
否则,这辈子压在他跟韶灵身上的愧疚,是他们无法挣脱开来的枷锁。
他迫不及待地要去面见皇帝,冯冠一秋后问斩的那一日,他要带韶灵回京,观看冯冠一的死刑。
“这些是你需要的。”慕容烨从怀中掏出一本青色书册,放在御塬澈的书案上,语气依旧不冷不热。
“朕不留你了。”御塬澈的话更是风凉,打开这一本书册,朝野中七成的官吏,背后都有把柄,他细细看着,脸色并不太过难看。
反正慕容烨一副急着连夜赶回去跟爱妻报告这个好消息,他不该从中作梗。
韶灵站在药柜前,昨日来了一个身负重伤的病人,她正在调配为病人养气复原的药材,突地想起了慕容烨。
今日,已经是第七日了。
他说好,七八天就回来的。
而此刻,她仿佛觉得,他就在自己的身后。
但韶灵又被自己的这个念头,不自禁笑出声来。
他若真立于身后,那股魔魅气息不能让她毫无所觉,而那道幽深的眸光应该会直透她心窝,现在她却感觉不到……思量许久,她抬起头,缓缓转过身。
或许,他明日才会回来吧。
但他当真站在窗外,他穿着质地精良的深紫色袍褂,更显得高贵雍容,俊俏至邪佞的脸庞带着志得意满的飞扬神色。
“七爷?”她喜出望外,将手中的托盘一放,不知他为何不直接进门,而是站在窗户口看她。
“我还算准时吧。”慕容烨扯唇一笑,神色自如。
“等我洗了手,我马上出来。”韶灵抿唇一笑,转身走去屏风后,在金盆中洗净沾着药材味道的双手。
“不用,你站在里面就好。”慕容烨的声音,已然隔在屏风之外。
“事办完了?”韶灵给他到了一杯茶水,柔声询问。
“办好了。”慕容烨眼神一沉,话锋一转,说到了正题上。“明日,我们一起去看看你父亲,你意下如何?”
“也好,我让人去准备些祭祀的东西,毕竟马上到年关了。”韶灵淡淡一笑,正欲起身去吩咐,慕容烨却一把抓住她的皓腕,不让她离开。
“我已经让三月去准备了,你不用亲自去忙。”
韶灵笑着看他,他的细心和周到,让她挑不出任何毛病,倒是他眼底的那一抹熟悉的炽热,她已经许久不曾看过了。
总觉得慕容烨是完成了一件心愿,他如释重负的表,令她也觉得轻松自如。
“最近我不在,你总没有睡到日晒三竿才起吧。”他刻意压低嗓音,嗓音充满磁性,不难察觉人之间的挑逗跟戏谑,他以坚实的双臂环住她的细腰,让她亲昵地坐在自己双腿上。
“你真跟洛神一样想,认为我是个懒媳妇?”韶灵笑着摇头,无奈何地说。
“临走时不放心,我特意交代五月,一旦过了辰时,务必叫醒你。”慕容烨说了更多细节。
韶灵恍然大悟,怪不得五月总是很早就在门口准备侥幸她,她过去不太习惯有人伺候,问了五月,她又支支吾吾地说只是早上无所事事,就想来照顾小姐。
“你怕我又跟上回一样,醒不过来?”韶灵笑出声来,覆上他的肩膀,低声说。“我给自己把过脉,真无大碍,说几遍才信?还是你把我也当成庸医了?”
“不碍就好,若有什么不舒服,你要跟我说,不能瞒着。”慕容烨逐字逐顿地说,俊脸上的表虽然柔和了几分,但听上去还是一副教训人的口吻。
她将螓首埋在他的脖颈,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将他的教训铭记于心。他们各自沉默着,偌大的药房,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也许,过去虽然跟着慕容烨,但只是人的关系,如今即便没有名分,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舍弃这段感,哪怕当不成名副其实的夫妻,他们的心里,早已将对方视作生命的另一半。正因为这一年来,他们经历了世事无常,重回云门之后,都将对方牵挂在心上,生怕再有任何变数。
她依靠在慕容烨的胸口,神色一柔,并未梳着发髻的青丝,垂泄在他的紫色华服上,背负了这么多东西,就算他们回不到过去,但他们早已拥有了彼此的心。或许,她不该再贪心。
她侧着脸看他,他那双长长睫毛,像扇骨一般,又直又长,衬着他的眸子,简直要人为了那对漂亮眼眸而画。虽然,他不笑的时候,眼神的确阴森怕。
“怎么想去祭拜爹爹?”韶灵噙着笑意问。
“有事要对岳父说。”慕容烨说的轻描淡写,却是将她抱得更紧,当然,这些话,他更希望韶灵听到。他虽然跟御塬澈这个兄长并不对盘,但不得不承认,御塬澈这回的这个顺水人,让他在彻底调查冯一冠的时候,发现了玄机,没想到顺藤摸瓜,竟然阴差阳错,找到了这样的真相。
张太后虽然有除掉宫宏远的意思,但显然慢了一步,处心积虑的冯一冠早已密谋此事,将宫宏远杀了。张太后的手下见到宫宏远被杀韶灵坠崖的景象,捡了个顺手便宜,当即赶赴回宫,禀明事已经办成,张太后也就当了结了一桩心事,重赏之后,不再谈及此事。谁曾回想,其中还有一番风波。
“对了,上回我带韶光去泡温泉,看到他身上的那些伤了——”慕容烨突地想起一件小事,如今堆满药材的药房只有他们两人,他才低声说。
韶灵的反应不小,看着门关闭的死死的,才放下心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颇为不安。
“它们变淡了吗?有没有消失了?他刚回云门,我看了一回,都快两年了……”
“除了几道较深的,其他的都看不太清了。”慕容烨看她如此介怀,眉头一皱,正色道。“不过哪怕我们同为男人,他也不愿赤身洗浴,下身的长裤一直套在身上,不知他不太习惯跟我一起,还是当真介意当年的事。”
“七爷,这些天你们在大漠相伴,见韶光不再防着你,跟你的感好了不少,不如你长约韶光出去游玩射箭,出了汗便带他去泡温泉。说不定何时他卸了心防,你帮我留意留意,看看他下身……”韶灵顿了顿,从慕容烨的眼底看出他已经懂了自己的意思,便不再说下去。
慕容烨低哼一声,要他常常带韶光去泡温泉,哪里有什么趣所?不过碍于韶灵此刻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炽热又真挚,他唯有勉为其难点了头。
“你真好。”她笑着搂住他的脖颈,在他面颊上落下一个吻,眉目之间,一派飞扬明媚之色。
这样的韶灵……他有大半年不曾看到了吧,自从带她去了京城,连续的错误,一个接着一个发生了。她的笑,是强颜欢笑,她的温柔不曾消减,却也没了温度。
他甚至称不上是半个好人。年少的时候,他杀过人,不止一个,云门称不上是什么干净的地方,张太后命人杀人,他同样如此。是她愿意留下来陪伴他,甚至觉得他很好。慕容烨将俊脸贴上她的白皙脖颈,深深嗅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薄荷香气,猜想着今日她一定拨弄过薄荷草叶,清香宜人,他的心为之一动。
她的吻,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他的手掌不自觉摊入她的上衣内,如今她穿着秋衣长裙,并不厚实,他隔着单薄的里衣,游离至上,覆着她的丰盈。
他好想她……但半年不曾碰她,因为他也有心结。他知道她的心里满是内疚,怎么能忍受两人肌肤相亲?!
他恶劣地咬住她的耳,伸出灵活的软舌,轻嗜慢舔地包围她敏感的嫩肉,他的气息无法继续维持平静,次次拂击她的颊畔,双手滑至她背脊,施压地将她贴紧他,每分每寸。
“我还要给病人配药——”韶灵耳根一红,笑着推开他,兴许是两人许多时候不曾欢爱,他一触碰她,她更是心口一震,虽然并非抗拒,当真不太习惯。
慕容烨的嗓音愈发低沉,富有磁性,隐约听得出他压抑的渴望。“他们没药也不会死,放心,云门的人,命硬得很。”不过,他此刻却很想要她,没有她,他才会“生不如死”啊。
她笑而不语,但察觉的到他不再蠢蠢欲动,刻意压下体内的欲火,她轻轻依靠在他的胸前,等到他彻底归于平静,她才安然起身,走到药柜将没配完的药材装好。
“若是我们过了冬成亲,不久就能看到桃花再开,该不会多年前的美梦,就要成真?”慕容烨勾起了薄唇,一道似有若无的笑容,渐渐变深。
即便不曾回过身,韶灵依旧能够察觉他炽热如火的目光,几乎要将她燃烧殆尽。自从被她父亲的事纠缠不惜,慕容烨不再说如此亲密火热的话,她不禁好奇起来,为何他说的这么有把握?!
“不管成不成亲,你都休想。”韶灵低叱一声,却不曾真的生气,那哪里是美梦,不过是他年轻时做的春梦罢了。她虽认定了他,终究无法跟他一般胆大任性。
慕容烨脸上的笑容更深,他的眼神透过她的身影,烧的她双耳赤红,像是烤红的虾子,耳廓很薄,令他很想一口吞掉。
他们互相都渴望着对方,但时机还不成熟,他不会勉强,一定会等到两人成为夫妻,等到他成为她的丈夫。这辈子,她只会是他一个人的。
“小姐,我们能进来了吗?”三月的嗓音闷闷的,正值男孩变声的时期,不算好听。
韶灵面色涨红,蹙眉盯着慕容烨,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生怕三月方才在外面,将他们的话全都听了进去。
“他们才刚到。”慕容烨说的胸有成竹,俊眉飞扬,笑意突地增添了深沉邪魅的味道,他将这两个字,拖得很长很有深意。“放心。”他当然不会让夫妻间的趣,成为任何人眼中的好戏。
“进来吧。”慕容烨看韶灵正瞪眼看自己,心中更觉好笑,众人看韶灵比一般女子胆识大,见识广,实则她骨子里并不放浪形骸。而他看似冷魅狂狷,对感却固执不堪,他们两人,曾经都被流所害。
“小姐,我是来取药的。”三月的个子已经抽的很长,这两年不再饿肚子,加上练武的关系,他长得健壮起来,不像韶光跟连翘的清瘦。他刚说完这一句,立马朝着慕容烨低头,恭恭敬敬喊了声“七爷”。
“拿去吧,一日一次,煮上半个时辰,一开始几天,受伤的地方会有灼烧的感觉,让他切忌凉性的茶水,一滴也别碰。”韶灵将药包递给三月,压低嗓音,宛若最耐心的夫子,交代了一番,三月领了药,安静地离去。
慕容烨一手支着下颚,勾着令人心痒的笑,窗口飘来的微风,令他鬓角的墨黑发丝微微浮动,他不过是看着她从不同的药柜中取出药材称量,继而将几位药混合在纸包中,素白柔荑拨弄着晒干的药草,她的眼神专注,连一丝一毫也不曾分给他,红唇微微抿着,好看的俏眉并不蹙着,眉心一片平静,他的视线又移到她的双耳上,如今褪去了方才的赤红颜色恢复成近乎透明的白皙颜色,耳垂圆润小小,却没有一个耳洞,他却想起那些首饰铺子里贩卖的各类耳坠子,翠玉的,红珊瑚的,黄玉的,珍珠的,银丝流苏的,金色蝴蝶的……不但只是这般回想,他甚至早已在眼前勾勒出她戴着耳洞的娇俏模样。
韶灵包好三五包药材,一抬起脸,便是看着慕容烨这般的模样,他笑的如此温柔多,如此颠倒众生,甚至……像极了一头慵懒野兽吃饱喝足躺在树下晒太阳的餍足神。只是方才她顾着工作,根本不曾跟他分心说半句话,他怎么笑成这样?!往日,唯有在床上恩爱缠绵**交缠了数次,他才会露出这样的笑。
不过,她却不觉得厌恶,相反,偶尔他褪去男人的秉性,很像是一个孤独了很久的孩子,她不难在那双餍足的笑眸之中,看到她的身影。
她喜欢他这样笑。
只因为,他只这样笑给她看。
“七爷回来了,心很好?那件事办的很顺利?”她回以一笑,清灵的嗓音从红唇边溢出,将药柜合上,重新绕到他的面前来。
“还算顺利。”他原本想亲手杀了冯冠一,但后来对这个男人的厌恶,令他不愿双手沾染上这种心肠狭隘之人的肮脏血液,他宁愿在将来的几十年里,留着自己的这双手去拥抱她。慕容烨想到此处,下颚一点,见韶灵端了凳子坐在他身畔,他话锋一转,丝毫不觉得自己问的突兀。“灵儿,你愿不愿意打耳洞?”
韶灵觉得这句话,实在有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意思,她只能强忍着笑,问道。“你要让我戴耳饰?”
“如果是,你愿意吗?”慕容烨依旧问的神秘,黑眸之中却散开一片涟漪。
“愿意啊,反正痛一下就好……”韶灵说的毫无所谓,她原本就是女儿身,世间的女子在年幼时候就打了耳洞,从小佩戴耳饰,她当然也觉得很美,从头到尾女人的饰物能有许多变化,将花颜衬托的更美。若是慕容烨也喜欢,她并不抵触。话锋一转,她突然觉得懊恼:“不过穿了耳洞,我扮不了男人了。”一眼就会被人看穿,遭来麻烦。
“云门的男人还不够多?我就是不要你女扮男装。”慕容烨说的霸道无疑,方才她的一句愿意,的确很令他逞心如意,不过看着她为了无法再乔装打扮的事而面露懊悔,他很快沉下脸上的笑,他不愿自由的她,身着男装再去把别人的心湖搅乱,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我答应你便是。”韶灵呕不过他,眉眼之间的笑意不曾敛去。
这个微不足道的请求,韶灵自然不知道慕容烨打的是何等的主意,那是在三个月后的某一日,他才亲口说出当下自己的想法。
翌日。
韶灵跟慕容烨步行至历山山上,让五月准备好的祭祀的东西,装了满满两个竹篮,慕容烨不要她费力提着,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去。毕竟从山脚到向南的山腰,要走上好一段路。韶灵跟在他的身后,心中荡漾着淡淡的暖意,或许他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他多多少少改变了她,而她,也改变了他。
他并不像是愿意屈尊降贵做这些事的男人啊。
韶灵换了素雅的浅蓝色裙子,跪坐在父亲的坟头前,将小香炉从食盒顶层取出,点燃佛香,一盘一盘精致的小点心和依旧还有暖热温度的鸡鸭鱼肉,摆放在草地上。在小金盆中燃着一叠纸钱,慕容烨向她探了手,她微微一笑,将一半的白色纸钱交给他,他的神色淡淡,比起面无表来的平静从容,黑眸幽深不见底,燃烧了纸钱,盯着那些火光出神。
他们各自沉默,明白对方的心,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
要面对这一日,他们都做好了准备。
爹爹死在张太后之手,会怨她吧,怨她是非不分,不明大义,六亲不认,还爱的如此义无反顾,丝毫不顾这种扭曲的感,是否不该存活在这个世上?!
韶灵在心中深深叹了口气,双膝下的裙摆,沾上了泥土,她丝毫不以为然,一脸沉静之色。在她决定要跟七爷去京城认亲的时候,他们也曾站在父亲坟墓前,坦诚心迹。谁曾想……京城险些让她回不来?!
这一去,快一年才回来。
坟头上的草,长得好高,看来这儿雨水丰润,阳光充足,秋天的小黄菊花,也在坟头三三两两长了好几丛,随风摇曳,散发着浓郁的芬芳。
跟过去每次来看爹爹一样,伸手将杂草拔去,而这些讨人喜欢的小雏菊,她却小心翼翼避开了,让她们跟爹爹作伴。她打算过了年关,将爹爹的棺木送回京城,安葬在娘亲的身边,不让爹爹继续一个人。
“我已经选好了成亲的日子,就在二月初八。”慕容烨看着韶灵沉静美好的侧脸,阳光的光晕落在她乌黑犹如黑缎的长发上,仿佛是最美丽的装饰,他心神一动,嗓音愈发低哑。
虽然这一句话,她不曾听过,但韶灵很清楚,慕容烨跟她一道来,绝非祭奠看望这般简单。
那句话,是说给爹爹听的。
她手边的动作停下一刹那,但很快继续拔掉比手肘还高的野草,是因为爹爹觉得她跟慕容烨太不容易,承担的东西太多吗?她回到云门之后,再也不曾做恶梦,见到爹爹十年前惨死的模样。是地下有知的爹爹宽宏大量,不忍跟她责难,还是只是她渐渐放下了,一点一滴地放下了,妥协了?!因为她更想挽留住一个爱她的人,倾尽所有爱她的男人?!这些远比生命更重要?!
“这回我去京城,已经找到了杀害岳父您的真凶,本想亲手了结,但听韶灵说您心地仁慈,兴许不愿看我的双手再染血腥,我不曾动他。但一个月后,他就会死,我想他这样的人,该会去地狱,万劫不复。”慕容烨一字一顿地说,目光落在韶灵的脸上,不难看到她眉头紧蹙,脸色变得苍白,她拔草的动作,已然停下,握住草叶的手,用了不少力气,手背上的青色脉搏,也渐渐突出。
一个月后,她就会死?!
韶灵紧紧握住草叶,不曾察觉到锯状的草叶,暗中将她柔嫩的手心割伤,她不敢置信地望向说话的人,眼底有着太多质疑。这七天,他又去了京城?!为何不告诉她?!
“买通杀手杀了岳父的人,是冯冠一,当今太傅,不,他已经入狱好多日了,不再是朝廷官员,只是一个等死的囚徒。”慕容烨不忍地握住她的拳头,将她的手包覆其中,草叶一道割伤了他的指节,他同样没有任何痛觉。
“冯冠一?”韶灵幽然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并不太熟悉,但她的确记得如今的太傅是这个名字,她曾经怀旧地去过小时候居住的府邸,那儿的主人,正是他。
慕容烨将真相,彻底对韶灵坦诚,她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或许除了眼底的沉痛和悲恸,任何绪都没有了。
“我不否认,若没有冯冠一这种伪君子,或许岳父您还是会死。您会死在很快赶来历山的那群人手下……她对你存了杀心,跟冯冠一一样,都想置您于死地,宫里来的人,惟命是从,下手更不会手软。只是,我想留在韶灵身边,宫琉璃的身份给她带来过太大的痛苦,我只想让她成为韶灵,我的女人,我的妻子,往后只有好日子。”他沉声说道,自始至终不曾松开韶灵的小手,神色凝重,跟以往慵懒浅笑的模样相差甚多。黑眸之中,蒙着一层阴暗光影,令他看来同样心事重重。“您若是看得到,自然知道这一路回来,我们都不好过。但这件事尘埃落定之后,您也放过她吧,她那么小就经历生死和别离,您要她把那些回忆背负一辈子吗?!宫里那个女人或许也有自己的苦衷,但更多的是她沉迷于权势和掌控所有人,所有事的**,她的确是我的生母,但几十年分离,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切实的感。我不避讳,哪怕杀了您的人是她,我无法手刃自己的生母,只能将她的罪恶,转嫁到自己身上,受跟心爱的女人分离之苦。而如今,真相大白,既然我决定要韶灵,我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韶灵。这辈子,韶灵的丈夫只会是慕容烨,而并非御源烨。与其要那个沉重的姓氏,还不如慕容来的轻松。”
韶灵的心中一片混乱,她只觉得慕容烨说了好多话,那些话分明是钻入她的脑海,像是火热的铁钳,在她的心上烫出一个个字,她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等到她彻底回过神来,竟然发觉自己的双目蒙上了一层淡淡水雾,而说完了话的慕容烨正在搀扶她从地上起身。
“跪了这么久,腿不麻?”慕容烨朝她笑着,径自从她的腰际取了她随身携带的白色丝帕,那方绣着兰草的丝帕,如此眼熟,他曾经误以为是绣给风兰息的,当时的他,实在太敏感。她的绣工太差,自然是找些花样简单的绣花,这方丝帕,是她绣着自己用的。他哄骗她将右拳伸展开来,以丝帕给她轻轻擦拭指缝之中的污泥,以及手心被草叶割伤的细小血痕,他眉宇之间的神态如此温柔,温柔的好似在脑海之中一闪而过爹爹面对她的笑脸。
“好酸,好麻。”她隔着眼前的水雾看他,酸麻的不是她久跪不起的双膝,而是她的心。看着他宠溺的神态像极了一个慈父,不管多少人觉得她这一刻的想法太过笑骇人,但她还是不愿改变这个念头。她神色一柔,弯了红唇,朝他伸展双臂,轻轻地问。“你要背我下去吗?”
“上来。”慕容烨扬唇一笑,并不觉得这个要求太过分,太得寸进尺,他分明看得到那双墨黑眸子深处,闪烁着泪光。他俯下俊挺的身子,察觉的到她整个人都趴了上来,她的双臂晃荡在他的脖颈间,他的嗓音低沉。“抱住我的脖子。”
“七爷你知道吗?我小时候野的不太像女娃,但无论到哪儿疯玩,一到爹爹下朝回府的时候,我一定在门口守望,娘亲还取笑我,说我若是长大了还这样,迟早变成望夫石。爹爹常把我安置在肩膀上,满屋子转几圈,也常在我深夜还不想睡的时候,任由我趴在他的背上,而他则点着烛火看会儿书。他生怕我摔下去,常常这么对我说,‘抱住爹爹的脖子’——”她的这一番话,令原本走的很快的慕容烨不自觉放慢了脚步,这是一句不太难说出口的话,有些巧合也不必理会,只是令他心中震撼感动的是……她失去的曾经是这一个宠她爱她的至亲。
但像是韶灵这样的人,并不在少数,别说皇权争夺,只是官场上的勾心斗角,每年都有落马负罪的人,他们的家眷妻儿,谁又是幸运的?!
察觉的到他的沉默,韶灵不再说话,只是贪恋着他的体温,面颊靠在他的肩膀,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脖颈,仿佛当真怕极了就此摔下去。她并不质疑慕容烨的话,更感激上苍不忍让他们受尽委屈和苦痛,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哪怕爹爹的死,还是会被压下,不拿出来昭告,她也感激。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山野之中的空气清新香甜,伴随着秋天野花的淡淡香气,令她很是沉醉。
她卸下了身上的枷锁,闭上眸子,长睫在眼睑下投以小片的阴影。
她睡着了。
慕容烨能够察觉,背上的那一具轻盈娇软的身子,渐渐松懈了不少,她的面颊贴着他背后那一块,隐约有些濡湿,穿透华服,让他感知。
但他很清楚,她此刻在梦中的眼泪,不再是痛苦无措,不再是背负着愧疚还留在他身边的心酸,而是彻底的释怀。而他,也是如此,他不要再继续背负那个女人的杀人罪名,毁掉韶灵所有的残酷真相,他有资格彻底拥有她,也让她彻底拥有自己。
他们又去了一回京城,那是在一月之后的事了,将宫宏远的灵骨埋葬在韶灵娘亲的身边,两人恭恭敬敬跪了一地,正式以夫妻的身份,拜见韶灵的父母。
慕容烨问过,明日便是冯冠一的死刑,在菜市口处以极刑,她却只是笑了笑,不愿再去看。
她为他穿了耳洞,虽然不知他的用意,或许只是他随性而来的一句笑话,她却还是放在心上,也许她也试图用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小小的决定,证明自己试图改变一些什么,放下一些什么。
从今往后,她只是韶灵,他只是慕容烨。
过去的人和事,似乎渐渐淡出了他们的人生,唯有留下些许美好的回忆,偶尔被他们想起。
慕容烨跟她并肩走回下榻的客栈,他们的心格外默契,还是在初到京城的那家客栈,或许他们对于这家客栈印象较好,特别是这家殷勤热络的小二哥……
他淡淡地说,视线落在她的侧脸上:“本想在京城成亲,我看你没这个意思。”
“我想低调一些,我嫁给你,是我们自己的事,有没有人来观礼,有没有人来祝福,并不是我最看重的。”韶灵会意一笑,眼神清明如水。
慕容烨点头,默许,他身为云门主人,或许身上早已牵连许多危机四伏,不让任何人有机会抓住他的把柄,看到他要娶的女人容貌,对她说来也算是一桩保护。
“两位客官,你们逛完街了?怎么什么东西都没买?”小二哥在前几天看到他们进店的时候就认出他们来了,时隔大半年,他真是好记性。
“没什么看中的。小二哥,麻烦你给我们的马儿喂草,明日清晨我们就要走了。”韶灵微笑着说。
“这么快啊?你们来了才五天啊——”小二哥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大半年前这对人来到店中下榻,他对他们印象极深,毕竟男人俊美,女子明艳,是天作之合。
“该回去了。”韶灵弯唇一笑,不愿他们的行踪落入皇宫耳目的查探,再惹出多余的是非。
京城,是无法挽留她的地方。
两人用了早点,各自跨坐上马背,出了城门。韶灵看着慕容烨挑的并非是来的路,急忙伸出手去,拉住他,示意他放慢速度,狐疑地问:“怎么选了这条路?”
“半年前,你欺骗我去了江南,这笔账还没跟你算清楚。”慕容烨睨了她一眼,将她的手握住,惩罚般的捏了捏,冷哼一声。“这回,我要去江南。”
“那我也只能去了,老话说得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扑哧一声笑出来,脸上的笑花明媚人。他定是知晓她这一年过得并不高兴,打算在成亲之前,陪她去江南游玩一番,免得往后落下遗憾。
慕容烨不以为然地挑了挑俊眉,姑且让她在嘴皮子上占得便宜,反正到了晚上,求饶的人不还得是她?!到时候他一定会惩罚这张不乖的小嘴。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慕容烨到了一家豪华的客栈雅间,将门锁上,微微眯起的黑眸,眸光转浓。
韶灵刚刚放下随身的行囊,一听慕容烨的口气不对,再看他的眼神炽热而玩味,急忙笑着讨好。“我这是跟七爷同甘共苦的意思?七爷不要误会!”
“不误会。”他旁若无人的挺直了腰杆,大步走过来,拦腰抱起韶灵,霸占了她的软椅,他邪魅地冷笑一声。“但我说过要秋后算账,你认不认?”
“我只知道秋后问斩,不知道什么是秋后算账啦……说到算账,七爷,你别忘了云门如今的五家赌坊,账目我每天都算。”韶灵赔笑,但眼神却颇为心虚。她是云门的一个功臣,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赌坊从三家变成五家,忙的焦头烂额的人是她,喝茶谈笑看她算账的人是他这位大少爷哎。
“还嘴硬。你真以为上回骗的我这么凄惨,我能不跟你计较?”慕容烨笑的不怀好意,露出森然白牙,仿佛在他的眼底,她早已被剥光了,成为他爪子下的一头软嫩小羔羊。
“七爷是大丈夫,怎么能跟弱质女流一般见识?”韶灵巧妙地反问,多希望他听了几句恭维话,就被迷得团团转,就此放过她。
慕容烨忍着笑,轻弹她额心一记,再揉弄她乌亮光泽的细发当安抚。她是女流不错,但弱质女流四个字,绝对跟她无关。
“不过,今晚,你就要被我计较计较……”话音未落,他已然封住她的红唇,一开始她有些慌乱推拒,到后来,她的双臂不自觉勾住他的脖颈,温柔地回应他的唇舌。
韶灵被慕容烨吮疼了下唇才稍稍回神,他的长睫轻别过她的眉心,她气喘吁吁的气息急促地喷吐在他鬓间,挑动每一绺的发丝。
“本来想留到新婚夜的,但我不想再忍了。”慕容烨的嗓音有些低哑,把她横抱到大床上,铺着金色被褥的雕花大床,华丽而金贵。他约莫大半年不曾碰过她,对于一个年轻男人而,已经是接近极限。每一个晚上,他拥抱着她,却无法彻底占有她,这种刑罚,绝对比他在地牢中用来严刑逼供的任何一种都要更折磨人!
随着他的话,他坚硬如铁的胸膛很快压了过来,话不多说,多说不如多做。他直接捉住她的软嫩小手往他的小腹下探去,要她清楚他身上的哪一处,比他紧绷的身体还要坚硬。
韶灵不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只消他的一个眼神,她便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
看她不说话,两人对于彼此的身子并不算陌生,只是每个晚上都只限制于同床而眠,这般的触碰,更像是在还未彻底熄灭火焰的薪柴中添了一勺油,很快,就燃成熊熊大火。
她粉腮不见失血苍白,反倒愈加赤红,双手不知该摆哪儿,只能迭在他肩上,攀着、附着,他就着她的姿势,解开她衣襟上鲜红的一颗颗盘扣,顺道一起褪下他的衣裳。他微凉的唇顺势爬上水嫩肘腋,张口,把极其细腻的肌肤,含进嘴里咂戏。当然他很满意,那些难看的影响他心的细小针孔,早已看不出一丁点。他如此膜拜她的双臂,几乎将白皙双手吻过每一寸肌肤,她笑着说痒,但在半推半就之中,他把她抱得更紧。
“成了亲,你不能再乱跑了,跟谁都不成。”他恶狠狠地道,惜眼神之中尽是柔,没办法伪装出怕野兽的阴沉狠戾。
“好,我答应你,你放过我行不行?”她笑嘻嘻地问。
他没说话,已然拒绝。
他要了想要的承诺,却没有放过她。
他将自己深深埋入她的身子,双掌来回徘徊在她的纤细腰际,他看她的双眼在愉悦中沉沦,他在她的眼底同样看到尚未餍足的自己。
“怎么,被压着不舒服?”他低低地笑,吻上她的唇,一来一回,像是诱着她,直到让她品尝到欢愉,她搂住他的身子,主动吻她,他一个翻身,让她坐在他的腰际。
“你在上面,看看是谁更辛苦。”慕容烨的双掌落在她的白皙玉背上,反复游离摩挲,他的话藏着三分露骨,七分戏谑。
“你怎么不动……”她嗔怒,她稍稍一动,腰酸的厉害。他宛若享福的人,当真享受他该有的福利。
“这么短时间就耐不住了?总算知道我的辛苦了?”他看似惬意,她生嫩青涩的举动,早已让他更加难耐,他低喝一声,一翻身,将她重新压在身下。
他笑着咬了咬她新打耳洞的耳垂,话音刚落,已然深深埋入她的身子,把她嵌入自己的身体,让两人彻底融为一体。他恶意地在她耳畔低语:“慢慢来,我们有的是时间。”
反正有一个晚上供他们挥霍,实在不行,他不介意三天三夜不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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