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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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内库。
仁寿宫,暖阁。
谈允贤双目微阖,雪白纤长的手指轻搭在太后伸出的皓腕上,神态静穆。
朱厚照、丁寿君臣二人眼巴巴地看着这位女医诊病,片刻后,谈允贤收手
起身。
「怎么样?」。「如何?」。
面对二人关切问话,谈允贤微微摇了摇头。
朱厚照的心悬了起来,丁寿急切道:「药石罔效么?」。
「没有大碍」。谈允贤的回话让丁寿恨不得掐死她,没事你摇什么头啊。
谈允贤坐在桌前,提笔写方,边写边道:「太后凤体亏损,需要进补」。
「无妨,我那里有许多高丽人参,给太后当饭吃都可以」。丁寿难得大方。
抬头看了丁寿一眼,谈允贤埋头继续书写,道:「人参虽好,火气还嫌大
了些,不能多吃」。
「阳常有余,阴常不足。太后之病当以滋阴为主」。谈允贤放下笔,将纸
上墨迹吹干,递给梅金书,道:「早晨用人参膏,日中用煎药八物汤,加干山
药、酸枣仁、辰砂、蒲黄、木通、远志,水二钟、姜三片煎服。 晚用琥珀镇
心丸,至三更用清气化痰丸,不出三月,凤体自愈」。
梅金书细细看了看方子,连连点头称妙,「这是用朱震亨的《丹溪方》与
丘真人的《摘玄子》药方相辅相佐,文武并用,恰到好处,难怪家父时常夸赞
于你,师妹果然医道国手」。
「师兄言重,也是托了师兄连日来借书之德,小妹眼界得以舒展,方得此
方」。谈允贤欠身施礼。
朱厚照可没兴趣听这二人探讨医理,听说方子可用,立即抢了过来,吩咐
宫人速速制备。
丁寿凑到谈允贤近前,低声问道:「太后这病根究竟为何?」。张太后这病
得莫名其妙,二爷还是觉得心里没底。
望了望榻上昏沉沉的太后,谈允贤迎着丁寿满是希冀的目光,浅笑道:「
东翁恕罪,医者当为病者讳……」。
「看到了,看到了」。小皇帝举着一个黄澄澄的长筒,站在奉天殿平台上
又蹦又跳。
「你说这叫什么来着?」。朱厚照扭头问道。
「千里镜」。丁寿陪着笑脸道。
几副药下去,太后病情见好,丁寿担心朱厚照又追着自己要女人,琢磨着
怎么给他找个事做。
相处久了,二爷算是清楚这熊孩子的性子,跳脱好动,想一出是一出,给
他找点事干能清静好一阵子。
恰好南镇抚司那边来信,他前番让江南工匠琢磨制作的望远镜终于成了,
明朝各地匠户执行的是轮班进京服役,当然一来一往折腾时间太长,属于劳民
伤财,朝廷也不断延长轮班期限,有三年一轮、四年一轮的,成化年间干脆下
令,愿意出银子的可以顶替劳役,这也是大清匠班银的来由。
不过此时缴银代役还不是定制,京城中也有常驻工匠,南镇抚司见是朝中
红得发紫的丁大人吩咐,不敢怠慢,抽调能工巧匠听从安排。
丁寿还是小瞧了老祖宗,当初只觉得明朝有眼镜不可思议,细打听原来国
人玩透镜已经几千年了,《淮南万毕术》里甚至有用冰加工成球形透镜的方法
,东汉张衡还借助透镜观察月亮,眼镜这东西如今在大明是稀罕物的原因是透
明玻璃不易得,价格才居高不下。
当然这些问题对于丁大人来说不成问题,刚从朝鲜搜刮了一笔的丁寿不在
乎几两银子一副的眼镜,琉璃厂那边一时指望不上,他直接让谭淑贞购置了大
批的替代品。
「堂庭之山多棪木,多白猿,多水玉,多黄金」。 《山海经.南山经》
中早有记载,放着水晶不用,更待何时。
有了丁寿讲解组合使用的原理,分清目镜和物镜所使用的透镜区别,再加
上源源不断的透明水晶供应,南镇抚司的工匠多番试验,终于制造出了本时空
的第一个「望远镜」。
看着兴高采烈玩得嗨起的朱厚照,丁寿松了口气,这望远镜寒酸了些,没
那些复杂的透镜组,不过打发这个熊孩子尽够了,自己能消停好一阵子。
「老刘,是老刘」。朱厚照眼睛紧贴着望远镜,大呼小叫道。
被朱厚照召唤过来的刘瑾上前行礼,随即怀中被塞进了一个黄铜物件。
按着雀跃的朱厚照指点,刘瑾小心翼翼地将望远镜放在眼前,随即眼前突
变的景象让他面色一变,匆忙移开眼睛,才长出一口气。
刘瑾的表现很符合朱厚照预期,他得意地问道:「这是丁寿做出来的千里
镜,怎么样?」。
「不想这小子还精于制器之术,端是不错」。刘瑾点了点头,双手将望远
镜呈还朱厚照,「陛下玩的时候小心脚底,别摔咯」。
朱厚照睁大眼睛,讶异地看着刘瑾,「你以为这是玩闹之物?」。
「不是么?」。刘瑾看向丁寿。
「是啊,不是么?」。丁寿点头又马上摇头,迷茫地看向小皇帝。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朱厚照挥动着手中之物,意气风发道:「
碧海扬波,草原奔驰,朕有了此物便可洞察敌机,事半功倍」。
丁寿张大了嘴巴,半晌才道:「陛下圣明」。
败家孩子你现在连出紫禁城都费劲,想得倒挺远。二爷被封建皇帝的科技
实用意识刺激到了自尊心。
朱厚照不见刘瑾应和,纳闷问道:「老刘,你认为我说的不对?」。
「万岁圣心烛照,自然是对的,只是……」。刘瑾期期道:「只是……」。
「只是什么?」。朱厚照将千里镜扔给丁寿,转身进了奉天殿,边走边道:
「就讨厌你这吞吞吐吐的样子,有话直说」。
「只是利器在手,也要看有无持器之人」。刘瑾偷眼打量了下皇帝,躬身
道。
朱厚照哈地一声,不以为意道:「大明有雄兵百万,单这京营便有十余万
虎狼选锋,还愁无持器之人」。
「陛下,老奴听闻京营无操久矣,实忧心其是否堪用」。
「什么?此事当真?」。朱厚照大惊失色,若是京营都不堪一用,他将来跃
马沙场,带谁玩去。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刘瑾神色淡淡,只是轻轻吐出这八个字。
朱厚照略一思索,便道:「刘瑾,朕命你提督京营,务必严行操练之法,
不得懈怠」。
「臣刘瑾领旨」。刘瑾端端正正跪倒在奉天殿内,改称以示郑重。
丁寿钦佩地看着老太监背影,高啊,这才叫顺水推舟,不声不响拿下了京
营兵权,自己那点耍心眼、递小话的行径与之相比,简直是过家家的水平。
京师京营自永乐迁都以后便已设立,最初由神机营、五军营、三千营组成。
永乐皇帝五征蒙古,追亡逐北,便是依靠着这三大营精锐,朱小四是马背
上得来的江山,打起仗来也是简单粗暴,神机营火器当先,轰乱敌军阵型,三
千营骑兵跟上抽刀砍人,击溃残敌,随后五军营步兵清场。
看起来是不是眼熟,四百年后法兰西那位小个子用几乎一样的战术放翻了
整个欧洲。
可惜三大营主力于土木之祸损失殆尽,景泰时少保于谦收拾余烬,从中拣
选精锐十万,设立「十团营」,每营各分神机、五军等三营,原来的三大营被
称呼为「老家」,其后团营几经变革,成化初年增至十二营,由十二侯分掌,
一人总领,监以内臣、兵部尚书提督。
校场旌旗猎猎,京营虎贲纵横。
点将台上,兵部尚书许进高居正中,左右分别是新任提督京营的刘瑾,还
有被刘瑾拉来凑数的锦衣卫指挥使丁寿。
团营众将分坐两侧,许尚书轻捋下颌短须,笑对二人道:「英国公告病,
今日阅操由本官主持,二位可有异议?」。
刘瑾两眼半睁半闭,面无表情,侧身道:「本兵久在边陲,深悉沙场征伐
之道,自是不二之选」。
「既如此,本官僭越了」。许进笑意满满,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更趋明显。
令旗挥动,金鼓齐鸣。
精选出来的一万京营将士旗帜鲜明,兵甲齐整,在阳光之下耀眼生辉。跟
随将令趋前退后,不住变幻阵型,霎时间,校场之上沙尘漫天,军威赫赫。
约莫半日,京营操演已毕,人马重新集结,一个个虎背熊腰的京营将士头
颅高昂,腰背挺直,对待自家今日表现很是满意,只等台上评阅后,回去喝顿
小酒犒劳自己。
许进意度闲雅,笑问道:「刘公公,在座诸公,某之操演可还入眼?」。
刘瑾点头道:「许本兵不愧边事干才,军马调度谈笑间耳,陛下圣明,任
用得人」。
两旁众将也纷纷赞道:「部堂大人熟读兵书,胸怀韬略,吾等粗人自是比
不了的」。
「诸位都是世代簪缨,本官如何能及啊」。许进与众将说笑,众将只是恭
维不停。
忽然间许进笑容转冷,众将心中打鼓,不知这位兵部尚书又起了什么主意。
许进令中军上前,从操演军中提出三名小校,当众仗责。
惨叫之声不断传到点将台上,众将彼此眼神交汇,不知许进为何点这三个
倒霉蛋出来。
上万京营将士满是不平的看着同袍受刑,颇有物伤其类之感,出操之后不
见嘉奖,不讲情由的反施军法,咱当兵的命就如此低贱么,还不如兵皮一扒,
逃了军籍,也是逍遥自在。
行刑已毕,三人俱都昏死过去,许进令将人抬下,又扫视台上众人。
刘瑾闭目不言,仿佛无事发生。
丁寿莫名其妙,眼珠子来回乱转。
众将又惊又俱,噤若寒蝉。
许部堂呵呵一笑,「各军归营,诸位也都散了吧」。
如蒙大赦的众将纷纷起身,带着一番操演后疲惫不堪的各部将士退去。
「刘公公可知本官何故如此做?」。许进端起茶水,轻呷了一口。
「咱家正要请教」。刘瑾缓缓睁开眼帘。
许进取出几封书信,递给刘瑾道:「公公请看」。
刘瑾看信,一副恍然状,「原来是受了几位公爷的请托,这几个丘八得罪
了贵人,真是不知死活」。
「公公以为本官处置是否得当?」。许进面带笑意,眼中光芒隐现。
「行伍之间,有赏有罚乃是正理,本兵提督京营,此乃本分」。刘瑾称善
,面色如常。
「公公高见」。许进起身拱手,道:「本官还有部务在身,就不再此耽搁
了,告辞」。
「部堂大人好走」。刘瑾起身相送。
转眼间,方才还庄严肃穆的京营校场一片萧索寂静。
「督公,许东崖后面这出什么意思?」。丁寿来至刘瑾身边,疑惑问道。
「显示他在军中的资历威风,告诉咱家他许东崖与五府权贵关系匪浅」。
刘瑾冷笑一声,「那三只挨打的小鸡是给我们这两只猴子看的」。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军中赏罚竟成了结交权贵的手段,真是带的好兵
啊!」刘瑾语含讥嘲,冷冷说道。
「督公休与这等腐儒置气,好在京营将士军容齐整,未曾荒废」。丁寿开
解道。
「京营将士数十万,只这一万能战有什么用?」。刘瑾哂然一笑,颇为不屑。
丁寿心中一惊,「您是说……」。
「什么都没说」。刘瑾转身,「咱们看见的是人家给咱们看的,不想让咱
看的得寻着去看……」。
「什么?!京师之地军士逃亡者过半!!」。
乾清宫内,听了刘瑾奏报的朱厚照,将手中把玩的千里镜都惊掉在御案上。
「京中诸卫军士不习操练,团营将士因占役过多,逃亡甚众」。刘瑾垂首
奏道:「」殚忠「、」效义「二营一万五千余间军舍,本供官军调遣操练所居
,但荒废已近二十年」。
「选锋锐卒,国之重器,谁敢役使占用?」。朱厚照大怒喝道。
「五府勋贵,京营将领皆有此行,不胜枚举」。刘瑾奏道。
「总有人带头吧,谁人居多?」。不管那人是谁,朱厚照真的想杀一儆百了。
刘瑾偷看了皇上一眼,诺诺不言。
「说!」朱厚照加重语气。
「弘治六年,先帝曾令三大营及团营官军修建昌国公与仙游公主陵墓……」。
刘瑾一句话便让朱厚照发不出火来,自个儿老爹让人修的自己外公和姑姑
的墓,还能怎么着。
「还有么?」。朱厚照语气缓了缓。
「弘治十年,调一万将士修万春宫,京营军士八千为金太夫人修建府邸,
五千人修神乐观,三千人修城楼,另调集一万军士采集柴薪……」。
「另在太后原籍修建崇真宫……」。
朱厚照已经彻底没了脾气,「好了,不要说了」。
小皇帝头疼地捂着脑袋,子不言父过,这锅只能自己背了。
前事已不可追,只有后事弥补,朱厚照心中打定主意,「刘瑾……」。
「奴婢在」。刘瑾应声。
「朕打算在大内操练军中锐卒,以强军威」。朱厚照涨红小脸,紧握拳头
沉声道。
「陛下要开内操?」。刘瑾与丁寿对视一眼,惊道。
「不错,既然五府六部不愿操演,那只有朕亲自来了」。朱厚照挥了挥拳
头,「就在西苑豹房建造军舍,以供演军之需」。
豹房!丁寿耳朵竖了起来,历史上大明鼎鼎的名称出现了,朱厚照的荒淫
无道都是和豹房挂钩的,什么里面充满珍禽异兽,奇珍异宝,地下密室有如迷
宫,美女成群,皇帝没事就大被同眠,和身边亲信玩个群p啥的,这事想想二
爷心中就有些小激动。
谁知刘瑾并不配合,老脸上的五官都要皱在一起了,「陛下,构建内操所
需屋舍至少需银二十万两,内库实在拿不出这笔钱」。
不是吧老刘,堂堂内府掌印连个二十万两都凑不出来,你太失职了吧,眼
看自己可以和小皇帝开轰趴的机会要溜走了,丁寿心中怨念满满。
「年初三边总制杨一清请筑边墙,大发帑金数十万,而今内库空虚,无银
可用」。刘瑾郑重言道。
和丁寿想的不一样,被黑了几百年的大明内库,可不是只给老朱家做开销
的,而且打根儿上讲,大明内库才是根红苗正的正经出身。
大明立国之初,朱元璋设立内十二库,整个大明朝的支出都是由内库负责
,「人君以四海为家,固天下之财为天下之用,何以公私之别?」。
朱八八认为天下为公,积为天下所用,所以再设立什么国库就纯属多余,
当然大清朝对这话有自己的认识,既然四海为家,拿了天下之财为自己修园子
也是天经地义,不分彼此。
文官们跳脚骂大明皇帝内库聚敛,可真把内十二库的承运库单拎出来做为
皇帝小金库这事,可是文官先提出来的。
正统初,副都御使周铨、户部尚书黄福等先后奏请,将江南夏税秋粮四百
万石折银一百万两,作为「金花银」解往内承运库,这笔银子理论上皇帝只要
为京城武官支付十余万两的俸禄,其他的您就自个儿开销吧。
既然皇帝有了零花钱了,户部的太仓银库就在正统七年理所当然的成立了
,原来内库所辖的盐课、关税等等统统纳入太仓,甚至籍没家财、援例上纳等
,照单全收,丁鹤为自家弟弟纳的那个监生所交银子,一样是进了户部。
当然偌大一个大明朝,收入绝不止内库和太仓,太仆寺的常盈库、工部节
慎库、光禄寺和南京户部的银库,也都是明代国库的组成部分,不过「铁路警
察,各管一段」,彼此互不隶属,也不听你户部的吆喝。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大明朝银库分家,两边都觉得自己吃亏,朝臣
以户部空虚,国用不足,经常要请发内帑;皇帝开销增多,钱不够花,要从太
仓银库拿钱,互相不对眼。
第一个从太仓银库挖出银子来的是《明史》中那位糊涂天子朱见深,不过
这位爷也不含糊,成化二十年陕西、山西、河南旱灾,他除了免税外一次就发
内帑二十五万赈济灾民,翻开《明实录》就会发现,常常有记载某皇帝大发帑
金如何,或是赈灾或是兵饷或是平抑粮价,这些皇帝中有被记成怠政的,也有
说昏君的,基本都没留下什么好话。
成化帝就不说了,接手一个烂摊子,在位二十三年,抚流民,平瑶乱,收
复河套,建州犁庭,顺带还把蒙古汗庭给端了,《明史》里除了个人生活的妇
寺之祸实在编不出什么花样来,只能来个类推:「成化以来,号为太平无事,
而晏安则易耽怠玩,富盛则渐启骄奢」。至于为什么国家太平强盛还是罪过了
,自己脑补去。
那位「在位多丰岁」万历皇帝,收了半辈子商税被批爱钱怠政,还定下了
「明实亡于万历」的评语,让人戳了几百年脊梁骨,可经过万历朝的三大征,
他还给子孙留下了几百万的内库,让天启皇帝在「众正盈朝」玩出的辽西溃败
下还能一次拿出二百万两银子补救,这时候东林党魁又一改当初大骂神宗弊政
的时候了,大赞皇祖深谋远虑,「逼」全特么被你们装了,一点机会都不给别
人留。
至于那位吊死在歪脖树上的崇祯爷,听说他被李自成从内库里抄出七千万
两白银,会哭死在地府厕所;估计那位李闯也会纳闷:饿连崇祯那怂娃大门门
上的金漆都刮咧,才凑了几千两,七千万?在啊达(哪里)?
还有眼前这位正德皇帝,原本历史上他一共从内库提银二十二万九千二百
两,还是分三次,落得什么名声就不要说了。
史笔如刀!拿笔的人想怎么写就是另一回事了,倒也不是每个从国库拿银
子的明朝皇帝都会被批,而且名声好坏与拿的银子多少绝不成正比,比如……。
「臣韩文拜见陛下」。
内库没银子,朱厚照的想法与父祖一样,主意打到太仓银库。
户部尚书对于突然被朱厚照召见有些心中没底,何况小皇帝对他属实太亲
热了些。
「韩爱卿免礼,快为韩爱卿赐坐,上茶」。朱厚照为了能大内演军也是拼
了,含情脉脉的眼神让韩老大人有些接受不了。
谢恩就座,韩文扫了扫立在朱厚照两侧的刘瑾与丁寿,暗想皇帝急着召见
与这二人可有关系。
「韩卿,朕今日召你前来,有一事不明,不知卿家可否为朕解惑?」。朱厚
照一副谦虚好学的乖宝宝样子。
「陛下言重了,究是何事请试言一二,臣知无不言」。韩文在座上欠身道。
「世人常说前宋富庶,我大明比之如何?」。
「世俗传闻,不可轻信」。问的是本科,韩文倒是没什么犹豫,「先帝时
丘阁老对此曾言及一二……」。
「噢?韩卿可与朕细说」。
朱厚照好学的模样让韩老大人满怀欣慰,捋髯笑道:「我朝疆宇比宋为广
,而百年以来无甚钜费,凡宋所谓郊赉岁币祠禄皆无之,其最费者宗禄养兵荫
子耳,然荫子止于武职,文臣无几。户口之数较之宋虽略相当,而今日垦田则
过之远矣,所入既多,而所费比之又少,是宜国家储积数倍于宋。何况国朝今
日之全盛庶富,非宋可比」。
「如此说来我大明府库充盈,国有余银了!」朱厚照兴奋起来。
韩文却立刻警醒,「不知陛下要待如何?」。
「内府空虚,请韩卿暂拨库银二十万两」。朱厚照犹豫了下,担心韩文不
给,强调道:「只是暂借,待秋冬金花银解京,再行归还」。
「陛下,户部无银可拨」。韩文起身道。
「你方才还说了这许多,况且皇考在日,听叶淇之言,变革盐法,将纳粮
开中变为纳银入库,太仓之银该是骤增才是」。朱厚照急了,翻出了旧账。
「今时非比往日」。韩文义神色肃穆,朗声道:「国朝今有口四千六百八
十万,垦田四百六十九万七千二百三十三顷,盐课折银二十万两,商税钞关不
足二十万,加上马草折银等其他诸项,岁入一百四十九万两有奇。以岁用而言
,给边折俸及内府成造宝册之类为一百万两,余皆贮之太仓以备饷边急用」
朱厚照掰着手指头算算,又燃起一丝希望,「如此太仓积存,该有四百万
两,最少也该有二百万」。
「海内虚耗,兵荒相继,而今太仓只有银一百零五万两,已不足国用」。
韩文淡淡说道。
「堂堂天朝户部银库只有一百万两,钱哪去了!!?」。朱厚照跳了起来。
丁寿在边上不出声,默默盘算了下自己家底,从朝鲜赚的一笔加上黑吃黑
掉邓忍的藏宝,心中笃定,略带同情的鄙视了一下大明皇帝。
「近年所入,多有积欠,本就亏于原额」。韩大人对自己这摊业务看来了
然于胸,张口即答道:「而所出之数又过于往年,岁用已多至五百余万两,故
太仓入不敷出」。
「五百万两!银子都花哪儿去了?」。熊孩子被吓得一屁股坐回龙椅上。
韩文抬眼偷觑了下小皇帝,敛眉低目轻声道:「陛下即位以来,为先帝修
筑山陵、筹备大婚及赏赍军卒便耗银一百八十万两……」。
怎么这事又绕到自己身上了,眨巴眨巴眼,朱厚照眼泪都快下来了,先皇
没修皇陵就突然驾崩了,做儿子的总不能让亲爹一直躺在寿皇殿里吧;蒙古小
王子趁着国丧来犯,打退了总得论功行赏吧;琢磨一圈好似也只有自己的大婚
是可以省钱的地方了。
朱厚照呐呐道:「如此说来,朕的大婚却是靡费了……」。
韩文心中狂喜,能令皇帝自减大婚用度,这事传出去妥妥名声爆棚啊,面
上还是一副恭谨道:「陛下圣明,如今天下水旱频仍,边储缺乏,皇上初登大
宝,宜慎俭德、怀永图……」。
在一旁的刘瑾忍无可忍,喝道:「韩文大胆,陛下大婚乃国之盛事,礼制
本该用银六十万两,户部几番推脱,减至四十万两,尔还不知收敛,得寸进尺
,可晓人臣之礼!!」。
韩文不慌不恼,谦谦道:「礼有定制,确非臣下所敢轻议,然凡赏赍,必
酌时宜,从省约,由近及远而财用以充」。
「你……」。刘瑾还要争论,朱厚照打断道:「好了,就依韩卿所言,减去
十万两吧」。
「陛下以身示朴,崇俭尚德,万民之福」。好话又不要钱,韩尚书不吝惜
这几句。
「韩卿,历年积欠之事又该如何处置?」。朱厚照无力歪倒在龙椅上,只觉
得脑仁疼得要炸开了。
「按照惯例,请陛下恩旨蠲免」。韩文理所当然道。
「什么?免了!!」小皇帝又一次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不交的税赋直接减
免,那以后谁还交税,朱厚照真觉得自己脑子跟不上文臣思路。
「蒙元无道,太祖以布衣起于淮右,深哀民生多艰,国朝初立,兴水利,
劝农桑,与民生息;又慨叹前朝之苛敛,洪武元年,谕中书省群臣曰:善政在
于养民,养民在于宽赋……」。
「两宋苛捐之多,时人不可以尽举,亦不能遍知。朱子曾谓:古者刻剥之
法,本朝皆备。太祖引以为鉴,洪武三年谆谆告诫户部:善理财者,不病民以
利官,必生财以富民……」。
韩老大人滔滔不绝,动不动就引出一段太祖训来,朱厚照辩无可辩,有口
难言,好不容易逮到韩文话中空当,插嘴问道:「户部究竟何意?」。
到底岁数大了,嘚啵这么长时间气有点接不上,韩文喝口茶润了润嗓子,
缓口气道:「遵从祖训:量入度出,毋复挠民」。
狠狠喘了口粗气,朱厚照耐着性子打商量道:「由周边府库暂借如何?」。
韩文没有回答,而是说起另一件事,「前几日总督仓储户部侍郎陈清曾有
奏疏交于银台,不知陛下可曾御览?」。
「哦?」。朱厚照瞄了眼御案上摞着的通政司呈送的题本,摇了摇头,「还
没看到,有何要事么?」。
「只有一事:天下仓储,处处空虚」。韩文一字一顿道。
朱厚照一张脸彻底垮了下来,喃喃自语道:「太仓银库,存积几无;天下
仓储,处处空虚……」。苦笑一声,「朕这万乘之君,四海之主有什么意思,不
过一个穷措大罢了」。
韩文不动声色地乜斜了一旁侍立的刘瑾一眼,嘴角轻勾,沉声道:「老臣
有一事请奏」。
「说吧」。朱厚照甩了甩袖子,他现在什么兴致也没有。
「先帝时曾多次从太仓取银共数百万两,而今海内空虚,国无用度,臣乞
陛下敕承运库内官,核内库所积金银册籍,部分拨还户部,以备应急之需」。
朱厚照闻言蓦地看向刘瑾,丁寿见老太监瞬间脸色死人般苍白,不带一丝
血色。
「陛下,不知内库可否……」。韩文继续进言。
「此事再议,着令户部会同内阁九卿,廷议国库空虚之事」。朱厚照道。
韩文一愣,随即脱口道:「何须再议……」。
「韩——卿,退下」。朱厚照声音不大,却夹含着帝王之威。
「臣遵旨,臣告退」。不知何故,韩文后背淌下一丝冷汗,隐隐后悔今日
似乎说的多了。
乾清宫内,朱厚照端坐龙椅。
刘瑾匍匐在御案之前。
「韩文所说,可是实情?」。朱厚照轻声道。
「是」。刘瑾道。
「内库存银呢?」。朱厚照仍是轻轻问道,不复先前少年急迫之态。
刘瑾以额触地,「不止户部所调之银,祖宗内藏之积,至弘治年尽矣」。
「如何花销?」。朱厚照不见喜怒。
「内承运库二十年来放支银两,累数百万,支销全无印簿」。
刘瑾身子轻轻发抖,静候小皇帝的雷霆之怒。
不止过了多久,一双明黄缎面的靴子出现在眼前,一只手托住他颤抖的手
臂,轻声道:「起来吧,怎么早不跟朕说?」。
「陛下……」。刘瑾声音有些哽咽,「您不怀疑老奴监守自盗?」。
「你成天随在朕身边,执掌内府才几天啊,岂能都由你一人顶着」。 朱
厚照微笑,随即又轻叹一声,「若是连你都骗我,这天下还有谁可信?」。
「陛下隆恩,老奴必粉身以报」。刘瑾老泪盈眶,丁寿还从未见他如此失
态。
「下去歇着吧,朕想静静」。朱厚照很是疲惫,对着周边宫人道。
丁寿也要告退,却被朱厚照拦住,「陪朕聊聊」。
聊就聊吧,你一屁股坐地上算怎么回事,二爷都不好意思坐凳子了。
无奈,丁寿挨着朱厚照肩并肩地坐到了地上。
「唉~」皇帝一声长叹。
「唉~」丁寿长叹一声。
「你叹什么气?」。朱厚照问道。
「皇上又为什么叹气?」。丁寿反问。
「朕富有四海,为天下之主,却连区区二十万两银子都拿不出,还不该叹
气么?」。朱厚照眨了眨眼。
「君忧臣辱,当皇帝的都这么惨了,做臣子的陪着叹口气还不该么?」。丁
寿挑了挑眉。
「哈」。朱厚照用肩膀撞了丁寿一下。
「哈哈」。丁寿回撞。
「哈哈哈」。二人扭打在一起。
半个时辰后。
「不打了,不打了。免得让人说朕以君压臣」。朱厚照团龙袍扣子也开了
,翼善冠早不知飞到哪去了。
「不打就不打,省的你说我以大欺小」。丁寿把飞到殿角的靴子捡起来穿
上。
「你倒是个没心肝的,便是老刘也不敢这么对我放肆」。朱厚照四肢大张
,躺在地上道。
「刘公公把您当主子供着,当真龙天子捧着,自然不敢。而我么……」。丁
寿把刚穿上的靴子在地上踩了踩,「还是先把皇上当成个人看」。
「冲你这句大不敬的话,朕将来饶你一次不死」。挺尸的朱厚照指着丁寿
道。
「那我趁热多说几句?」。丁寿眼睛一亮。
朱厚照脱下脚下靴子就扔了过去,「再说朕现在就把你砍了」。
丁寿接过靴子,笑了笑,走到小皇帝身前,「其实皇上也不用妄自菲薄,
您坐拥大明万里江山,千秋基业,论起固定资产,该是天下第一首富」。
「固定资产?」。朱厚照喃喃重复几句,明白意思后,笑骂道:「诡辩」。
「打也打了,闹也闹了,说点正经的」。丁寿把靴子为小皇帝穿上,道。
「朕这个皇帝,如今哪还有正经事做?」。朱厚照寥寥道。
丁寿把赖在地上的小皇帝拉了起来,「建豹房的事交给我了」。
「你——?」。朱厚照有些不相信,随即撇嘴道:「朕没钱给你」。
「先欠着,有钱了再说」。丁寿大度地一挥手。
看着丁寿不像说笑,朱厚照雀跃起来,狠狠给了他肩头一拳,「果然够朋
友」。
瞧着又恢复少年性情的朱厚照,丁寿揉肩苦笑,心道:京营废弛,盗贼横
行,边事糜烂,盐政败坏,土地兼并,府库空虚,这就是史书上的「弘治中兴」,先帝爷啊,你给自家儿子留下了个什么烂摊子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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