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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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做法并没多少可指责的地方。
然而那个夜里,他睡得沉了些。待他浑身冒汗地惊醒时,发觉自己已经置身于一片火海,他吓得魂飞魄散,在那间庙全塌下来前那个瞬间冲了出去。这时候他的头发已经烧焦了大半,本来补丁叠补丁的衣服也烧得只剩了一半,那是他唯一一件可以御寒的衣物。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附近村民发觉土地庙被毁后,将他赶了出去,再不许他走进这个村落。之前他的留宿并没引起村民多少警觉,哪怕有人见过这个小流浪汉也不以为然,但此刻他们不能容忍他的存在了。
独孤航只能离开,若说之前还有人会好心给他些吃的,现在人们却因为这场火事而已经厌烦了他,他们见到他便会挥着手像赶狗一样发出呵斥的声音。
独孤航清点了自己存储的食物,幸好他先前灵机一动,将一部分食物藏在了一棵树的树洞中,才没导致自己的财产全部丧身火海。那是十来个干得快要嚼不动的馒头,加上独孤航之前找到了几个松鼠洞,挖出的那些小家伙用来过冬的坚果,只那些松子拢到一起也能有斤把重了。独孤航把这些都背在身上,决定要翻过山去。
他听人说过,山那边有一个镇子,那里的人比这里过得富很多,他在这里已经讨不到吃的,既然都是要走,那么为什么不选个稍微好些的去处呢。
临走之前他偷了一件衣服,偷的时候那人家的狗狂吠不已,愤怒地冲上来咬他,他用手中早准备好的石头狠狠往那狗头上砸了一记,那狗及不上他的身手灵活,被这一击砸得昏头转向,他趁机落荒而逃。
那衣裳很大,明明是短衫,穿着都过了膝,独孤航很惊喜,这样能更保暖。
他立刻上路了,带着憧憬之心。
村子旁边的山很高,而且山势连绵不绝。一般人没有人带路是不敢过的。独孤航当然也怕,他不怎么怕迷路,只要天上还有太阳指引方向,沿着前人踏出来的路总能走到当然前提是在那之前他没断粮但实际上他最怕的是会吃人的猛兽。
夜里独孤航会爬到树上睡觉,他把自己的旧衣裳扯成布条将自己捆在树枝上,唯恐掉下去,就此裹了狼腹。
如果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雪,这场远行本来是该很顺利的。
独孤航很幸运地没有遇到任何野兽,哪怕是狼,而且他吃得很少,每天只吃一餐,按这种消耗量推算,他准备的那些干粮足以支持半个月。半个月横跨这个山头足够了。
可天上突然下了雪。
及膝的雪淹没了所有的路,独孤航惊慌的心情没经历过死亡的人不能理解。
偌大森林中,白皑皑的雪地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印。空中,那些雪花还不断在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它们淹没着一切痕迹,似乎在耐心地与独孤航做一个极有趣的游戏。
游戏的代价是他的命。
断粮之后,独孤航像无头苍蝇一样奔走,然而无论走到哪里,目力所及都是那些一模一样的矮树丛,头顶上永远是那些直指天际的参天大树。
他迷路了。
他在迷宫般的深山中找不到出口,只能孤零零地走往绝路,最终他筋疲力尽地倒了下去。
他想自己终于可以去见瞎眼爷爷了。
其实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以前隔壁陈婶子家的小花三岁时就在塘里淹死了,生死有命,你命里注定活不到老,那任谁也没办法。
但他还是有些不甘心,他还来不及长大啊,他讨了这么多年饭,还来不及做任何事情,那些戏文里的大千世界他还没见识过一星半点,怎么就结束了呢?
穷困使得他对生命很是漠然,但人真能做到对自己也同样淡漠吗?
然而他最终再度睁开了眼睛,他的生命还没到结束的时候,他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救他的人就是陈则铭。
陈家被发配之后,陈睹夫妻在此地的困苦生活中相继过世,陈则铭痛苦之余决定在父母坟结庐守孝。他在山上生活,每个月却还是要下山购买粮油的,这次便是在归途中捡到了已经快冻僵的独孤航。
事后独孤航才知道,自己最终倒下的位置离下山的路其实并不远,但在充满绝望的时候他却无论如何也找不着那条被雪掩藏起来的小道。
独孤航康复后,没有再继续自己的行程,他跟随陈则铭在山里的茅屋里住了下来。
茅屋是陈则铭自己搭的,简陋而粗糙,屋顶上的旧茅草甚至被风卷走了一个角,从屋子里能看到天空。
哪怕屋子外面就堆着大堆的稻草,陈则铭也懒得动手修缮。
独孤航看出来这位样貌英俊的恩人并不擅长照顾人,哪怕是照顾他自己。
这让独孤航感觉到了机会,他自行爬上屋顶,将扛上来的稻草一卷卷铺好压实。
陈则铭看到他的举动后,并没说话,也不喝止他,他就在梯子旁站着,仰头看独孤航的举动,独孤航爬上爬下的时候,突然意识到陈则铭站在那里是防止自己掉落下来。
他便这样留了下来。
很快,独孤航知道了陈则铭曾经在朝为官的事情,他恍然大悟,理解了陈则铭身上那种与众不同的镇静和处变不惊来自何处,为官为民气派当然不同。他尊敬地称呼陈则铭为大人,陈则铭制止了几次,却拗不过独孤航的坚持。
独孤航有自己的想法,不叫大人,难道叫大哥?他看得出陈则铭与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样两个人是没有平等相处的可能的,虽然陈则铭从不摆架子,但那种出身官宦的派头让独孤航看着还是有些敬畏,这样的称呼正表达了这种难以说清楚的情绪,同时也表达了他对陈则铭的敬意。
就这样,他与陈则铭在这座大山中呆了两年。
每天夜里,陈则铭会教授他武功,如枪法弓射之类。两人虽然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授之实,这事实导致独孤航对陈则铭更恭敬起来。
陈则铭有些不苟言笑,看起来很沉默,那种沉默不知不觉隔开了他和你的距离,独孤航觉得那就是陈则铭沉默的目的,这个人不愿意与旁人靠得太近。于是独孤航也沉默下来,他陪着陈则铭一起默默生活,很多时候一整天两人也对答不上几句。
陈则铭教授他武功的时候,才会多几句话,独孤航做得好的时候,他也会笑一笑表示赞许。
独孤航为了那个笑容,暗地里下了不少苦功。
那笑容让他觉得自己也是被人关注的。
两年后的一天,独孤航下山买盐。
从这里下一趟山来去路程有好几天,等独孤航回到家的时候他早觉得那屋子该被称为家了他目瞪口呆地看到自己与陈则铭栖身的茅屋被烧成了一堆废墟。
独孤航身上的盐袋落了下去,洁白的盐粒撒了满地,和对面黑漆漆的焦木形成如此鲜明的对比。
正茫然的时候,一只手轻轻拍到他的肩头上。他转过头,看到陈则铭正站在自己身后。
独孤航低声道大人,他口气中带着疑问和焦急,陈则铭摇摇头,示意他不用追问,很快又说自己要离开此地了,如今朝中急召他回去打仗,屋子烧了也好。
独孤航怔怔看着陈则铭,如果只是要走,为什么要把屋子也烧掉呢。
陈则铭将一个装满银两的荷包塞到他手中。
独孤航打开袋口,他从没见过这样多的钱,那光亮闪得他心发慌。只要收起来,他可以买块地,过祖辈们过惯的生活,如同他死去的父母,死去的瞎眼爷爷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那也是一生。运气好的话,也许能安乐到老,儿孙满堂。
独孤航抬起头来,把荷包递了回去。
他说我要跟你去,大人。
陈则铭似乎并不惊讶,打量了他半晌,突然微笑起来。独孤航因为那个笑,而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那时候的独孤航还不知道陈则铭到底是什么人,名将之类的词还没来得及在他年少且见识不多的头脑中形成概念。
但他已经预感到跟着这个人,自己的人生将会起到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恐怕是父母或者瞎眼爷爷他们想都想不到的生活。
陈则铭代表着另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如今那一切朝着独孤航展开了一扇窗,他想知道后面还会有什么,他想见识更多的人,过更加不同寻常的人生,哪怕代价再大,也不枉费人间走这一遭,独孤航就报着这样的信念成为了陈则铭的贴身卫士。
多年后他再回想起来,才明白这些当初看起来如同儿戏般的预感是多么的有先见之明。
它们一一都应证了。
《将军令》偷偷写文 v番外 v
从军后的独孤航也依然是个寡言的人。
军营的生活虽然单调,但遇到的人却来自各方形形□,独孤航努力适应得了这一切,却做不到与人应对的时候游刃有余。
那几年的流浪生涯和山中的岁月已经将他的性格基本定型,他成为了一名冷峻的军士。他的人缘说不上好,除了与陈则铭在一起的时间,他通常都是独来独往。好在独孤航武功够强,而在军队里,实力就是话语权。
十八岁那一年,独孤航遇到了他生命中最大的劫数。
对方和他性子完全相反,动不动就口若悬河,这使得两人在一起的时候,独孤航从来都是以倾听为主。但他并不介意,一个愿意说一个愿意听其实也是挺不错的相处模式。
但事后一点一点回想起来,独孤航最恨的就是,他不知道杨如钦从头到尾对自己讲了几句真话。
那时候著名的庚午之变刚刚尘埃落定。陈则铭囚禁了刻薄寡恩的前任君王萧定,并辅佐容王萧谨登基称帝,一时间权倾朝野。
独孤航身为他的亲信,亦得了封赏,在获得四品官衔之外,他受命镇守幽禁废帝的静华宫这不是常人可以得到的任务,它表示了他与陈则铭的关系有多么地不同寻常。
杨如钦应该是很早便看清了这一点的含义,才会有后来的频频接近。
独孤航对杨如钦的第一印象非常好。
那时候他躲在屏风后面,身后是拿着尖刀的兵士,
屏风外,陈则铭正与杨如钦对酌。
杨如钦是萧定的旧臣,多年前挂印而去,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候,却选择了回京。陈则铭对这个人的归来充满警惕,他有心思趁此刻一举将对方抓获,但最终没这么做。
杨如钦早在若干年前就以才子之名声震天下,是士林中颇有影响力的人物。陈则铭刚做过逼宫这样忤逆无道的事情,虽然后来凭借着萧定火烧后宫的旧案勉强平定了天下悠悠之口,并及时辅佐萧谨上位以示自己没有野心,但别人信不信却不是他能掌控的。天下谣言未平,官场中人心神不定,这种微妙的时刻,若是再无端地将杨如钦锒铛下狱,士林人心不稳必然再起风波,届时爆发的舆论只怕将会对自己相当不利。
陈则铭不想冒这样的险。为一个已经无权无势无兵无钱的文人掀起这么大的浪,似乎不值得。
独孤航并不明白陈则铭这些心思,他看到的是杨如钦在单身赴会之后,一边面不改色的与陈则铭道别,一边点破屏风后的伏兵,潇洒而去。
独孤航是个武人,武人对这种临危不惧的胆气和气魄总是会忍不住看高一分。
这样的好感使得独孤航在第二次偶遇杨如钦的时候,并没拒绝对方的宴请。杨如钦半醉半醒地拉着他上了酒楼,独孤航把本来出鞘的刀压了回去,他觉得眼前这个人挺有趣,不需要他多说什么,杨如钦自己就是一台戏。
他们的交情就此开始。
不久之后,杨如钦营救萧定的计划失败,陈则铭获知杨如钦是此事的主谋,立刻下了追杀令。
独孤航听到这道斩杀令的时候,忍不住有些发愣,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居然做出这么凶险的事情。他有些迟疑,这态度被陈则铭看出了破绽,独孤航并不知道。
他反复思量之后,依然领兵出发,他是陈则铭的部下,服从是本能。
但追到华安寺的时候,杨如钦早已经人去楼空。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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