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的。”碧落打开匣子,见是一柄紫玉嵌八宝的如意,华光流彩,宝光照人。不由嗳哟了一声,道:“端主子怎么这样客气。”栖霞道:“我们主子原打算亲身过来瞧卫主子,只听御医说,卫主子这几日要静静养着,倒不好来了。我们主子说,出了这样的事,想着卫主子心里定然难过,必是不能安枕。这柄如意给卫主子压枕用的。”又往锦秋手中塞了一样事物,道:“烦姐姐转呈给卫主子,我就不上去烦扰主子了。”
锦秋不由微微一笑,道:“主子这会子正吃药,我就去回主子。”栖霞忙道:“有劳姐姐了,姐姐忙着,我就先回去了。”
碧落侍候琳琅吃完了药,锦秋便源源本本将栖霞的话向琳琅说了,琳琅本就气促,说话吃力,只断断续续道:“难为……她惦记。”锦秋笑道:“这会子惦记主子的,多了去了,谁让万岁爷惦记着主子您呢。”她听了这句话,怔怔的唯有两行泪,无声无息的滑落下来。碧落忙道:“主子别哭,这会子断然不能哭,不然再过几十年,会落下迎风流泪毛病的。”琳琅中气虚弱,喃喃如自语:“再过几十年……”碧落一面替她拭泪,一面温言相劝:“主子还这样年轻,心要放宽些,这日后长远着呢。”又将些旁的话来说着开解着她。
过了片刻,李德全却来了。一进来先请了安,道:“万岁爷听说主子醒了,打发奴才过来。”便将一缄芙蓉笺双手呈上,琳琅手上无力,碧落忙替她接了,打开给她瞧。那笺上乃是皇帝御笔,只写了廖廖数字,正是那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墨色凝重,衬着那清逸俊采的董香光体,她怔怔的瞧着,大大的一颗眼泪便落在那笺上,墨迹顿时洇开了来,紧接着那第二颗眼泪又溅落在那泪痕之上。
碧落不识字,还道笺上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只得向李德全使个眼色。李德全本来一肚子话,见了这情形,倒也闷在了那里,过了半晌,方才道:“万岁爷实实惦着主子,只碍着宫里的规矩,不能来瞧主子。昨儿是奴才当值,奴才听着万岁爷翻来覆去,竟是一夜没睡安生,今天早上起来,眼睛都抠偻了。”见她泪光泫然,不敢再说,只劝道:“主子是大福大贵之人,且别为眼下再伤心了。”
碧落也劝道:“主子这样子若让万岁爷知道,只怕心里愈发难过。就为着万岁爷,主子也要爱惜自己才是。”
琳琅慢慢抬手捋过长发,终究是无力,只得轻轻喘了口气,方顺着那披散的头发摸索下来,揉成轻轻小小的一团,夹在那笺中。低声道:“李谙达,烦你将这笺拿回去。”伏在枕上,身子只是颤抖不止。
李德全回到乾清宫,将那芙蓉笺呈给皇帝。皇帝打开来,但见泪痕宛然,中间夹着一小小一团秀发,忆起南苑那一夜的“结发”,心如刀绞,痛楚难当,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问:“还说了什么?”
李德全想了想,答:“回万岁爷的话,卫主子身子虚弱,奴才瞧她倒有许多话想交待奴才,只是没有说出来。”
那软软的一团黑发,轻轻的浮在掌心里,仿佛一点黑色的光,投到心里去,泛着无声无息黑的影。他将手又攥得紧些,只是发丝轻软,依旧恍若无物。
晚上皇帝去向太皇太后请安,正巧太后亦在慈宁宫里。见着皇帝,太后不免有些不自在,皇帝倒仍是行礼如仪:“给太后请安。”太皇太后笑道:“你额娘正惦记着你呢,听说你今儿晚膳进的不香,我说必是昨儿打马跑回来累着了,所以懒怠吃饭。”皇帝道:“谢太后惦记。”太皇太后又道:“快坐下来,咱们祖孙三个,好好说会子话。”
皇帝谢了恩,方才在下首炕上坐了,太皇太后道:“适才太后说,琳琅那孩子,可怜见儿的。”太后这才道:“是啊,总要抬举抬举那孩子才是。”皇帝淡淡的道:“宫里的规矩,宫女封主位,不能逾制。”太皇太后笑道:“不逾制就不逾制,她现在不是答应吗,就晋常在好了。位份虽还是低,好在过两个月就是万寿节了,到时再另外给个恩典就是了。”皇帝这才道:“谢皇祖母。”太后此时方笑道:“可见这小两口恩爱,晋她的位份,倒是你替她谢恩。”
太皇太后当下便对苏茉尔道:“你去瞧瞧琳琅,就说是太后的恩旨,晋她为常在。叫她好生养着,等大好了,再向太后谢恩吧。”
琳琅本睡着了,碧落与锦秋听见说苏茉尔来了,忙都迎出来,锦秋悄声笑道:“怎么还劳您老人家过来。主子这会子睡了,奴才这就去叫。”苏茉尔忙道:“她是病虚的人,既睡了,我且等一等就是了。”锦秋道:“那请嬷嬷里面坐吧,里面暖和。”说话便打起帘子,苏茉尔进了屋子,屋里只远远点着灯,朦胧晕黄的光映着那湖水色的帐幔,苏茉尔猛然有些失神,碧落低声问:“苏嬷嬷,怎么了?”苏茉尔这才回过神来,道:“没事。”便在南面炕上坐了,见炕桌上放着细粥小菜,都只是略动了一动的样子,不由问:“卫主子没进晚膳么?”
锦秋道:“主子只是没胃口,这些个都是万岁爷打发人送来的,才勉强用了两口粥,这一整日功夫,除了吃药,竟没有吃下旁的东西去。”
苏茉尔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真真作孽。”又叹了口气:“当日董鄂皇贵妃,就是伤心荣亲王……”自察失言,又轻轻叹了一声,转脸去瞧桌上滟滟的烛光。
她回到慈宁宫中,夜已深了。一面打发太皇太后卸妆,一面将琳琅的情形讲了,道:“我瞧那孩子是伤心过度,这样下去只怕熬不住。”太皇太后道:“如今咱们能做的都做了,还能怎么样呢?”苏茉尔道:“今儿我一进去,只打了个寒噤,就想起那年荣亲王夭折,您打发我去瞧董鄂皇贵妃时的情形来。”太皇太后沉默片刻,道:“你是说”苏茉尔道:“像与不像都不打紧,只是董鄂皇贵妃当年,可就为着荣亲王的事伤心过度,先帝爷又是为着董鄂皇贵妃……您瞧瞧如今万岁爷那样子,若是这琳琅有个三长两短……”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道:“晋她的位份,给她脸面,赏她东西,能抬举的我都抬举了。只是这件事情,也怨不得她伤心。”苏茉尔道:“总得叫人劝劝她才好,再不然,索性让万岁爷去瞧瞧她。”太皇太后又沉默了片刻,道:“若是玄烨想见她,谁拦得住?”苏茉尔道:“奴才可不懂了。”太皇太后道:“玄烨这孩子是你瞧着长大的,他的性子你难道不知道?将她一撂这么些日子,听见出事,才发狂一样赶回来,这中间必然有咱们不知道的缘故。不管这缘故是什么,他如今是‘近乡情怯’,只怕轻易不会去见她。”
苏茉尔想了想,道:“奴才倒有个主意,不如太皇太后赏个恩典,叫她娘家的女眷进宫来见上一面,说不定可以劝劝她。”太皇太后道:“也罢。想她进宫数年,见着家里人,必然会高兴些。”又笑道:“你替她打算的倒是周到。”苏茉尔道:“奴才瞧着她委实是伤心,而且奴才大半也是为了万岁爷。”太皇太后点一点头:“就是这句话。他们汉人书本上说,前车之鉴,又说,亡羊补牢,未为晚矣。”
纳兰容若《浣溪纱》:
锦样年华水样流,鲛珠迸落更难收。病余常是怯梳头。一径绿云修竹怨,半窗红日落花愁。愔愔只是下帘钩。
32、不辞冰雪
这日天气阴沉,到了下半晌,下起了小雪。纳兰自衙门里回家,见府中正门大开,一路的重门洞开直到上房正厅,便知道是有旨意下来。依旧从西角门里进去,方转过花厅,见着上房里的丫头,方问:“是有上谕给老爷吗?”
那丫头道:“是内务府的人过来传旨,恍惚听见说是咱们家娘娘病了,传女眷进宫去呢。”纳兰便径直往老太太房里去,远远就听见四太太的笑声:“您没听着那王公公说,是主子亲口说想见一见您,也不枉您往日那样疼她。”紧接着又是二太太的声音道:“那孩子到底也是咱们府里出去的,所以不忘根本。没想到咱们这一府里,竟能出了两位主子。”老太太却说:“只是说病着,却不知道要不要紧,我这心里可七上八下的。”
四太太笑道:“我猜想并不十分要紧,只看那王公公的神色就知道了。您才刚不是也说了,琳琅这孩子,打小就有造化……”话犹未完,却听丫头打起帘子道:“老太太,大爷回来了。”屋中诸人皆不由一惊,见纳兰进来,老太太道:“我的儿,外面必是极冷,瞧你这脸上冻的青白。”纳兰这才回过神来,行礼给老太太请了安。老太太却笑道:“来挨着我坐。咱们正说起你琳妹妹呢。”
纳兰夫人不由担心,老太太却道:“才刚内务府的人来,说咱们家琳琅晋了后宫主位。因她身子不好,要传咱们进宫去呢。这是大喜事,叫你也高兴高兴。”纳兰过了半晌,方才低声说了个“是。”
老太太笑道:“咱们也算是锦上添花没想到除了惠主子,府里还能再出位主子。当年琳琅到了年纪,不能不去应选,我只是一千一万个舍不得,你额娘还劝我,指不定她是更有造化的,如今可真是说准了。”
纳兰夫人这才笑道:“也是老太太的福气大,孙女儿那样有福份,连外孙女儿也这样有福份。”二太太四太太当下都凑着趣儿,讲的热闹起来。老太太冷眼瞧着纳兰只是魂不守舍的样子,到底是不忍,又过了会子就道:“你必也累了,回房去歇着吧。过会子吃饭,我再打发人去叫你。”
纳兰已经是竭力自持,方不至失态。只应个“是”便去了。屋里一下子又静下来,老太太道:“你们不要怪我心狠,眼下是万万瞒不过的。不如索性挑明了,这叫‘以毒攻毒’。”屋中诸人皆静默不语,老太太又叹了一声:“只盼着他从此明白过来罢。”
纳兰回到自己屋中,荷葆见他面色不好,只道是回来路上冻着了,忙打发人去取了小红炉来,亲自拿酒旋子温了一壶梅花酒,酒方烫热了,便端进暖阁里去,见纳兰负手立在窗前,窗下所植红梅正开得极艳。枝梢斜欹,朱砂绛瓣,点点沁芳,寒香凛冽。荷葆悄声劝道:“大爷,这窗子开着,北风往衣领里钻,再冷不过。”纳兰只是恍若未闻,荷葆便去关了窗子。纳兰转过身来,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慢慢向那冻石杯中斟满了,却是一饮而尽。接着又慢慢斟上一杯,这样斟的极慢,饮的却极快,吃了七八杯酒,只觉耳醺脸热。摘下壁上所悬长剑,推开门到得庭中。
荷葆忙跟了出来,纳兰却拔出长剑,将剑鞘往她那方一扔,她连伸手接住了。只见银光一闪,纳兰舞剑长吟:“未得长无谓,竟须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磷阁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归矣。如斯者、古今能几?”只闻剑锋嗖嗖,剑光寒寒,他声音却转似沉痛:“有限好春无限恨,没来由、短尽英雄气。暂觅个,柔乡避。”其时漫天雪花,纷纷扬扬,似卷在剑端:“东君轻薄知何意。尽年年、愁红惨绿,添人憔悴。两鬓飘萧容易白,错把韶华虚费。便决计、疏狂休悔。”说到悔字,腕下一转,剑锋斜走,只削落红梅朵朵,嫣然翻飞,夹在白雪之中,殷红如血。梅香寒冽,似透骨入髓,氤氲袭人。
他自仰天长啸:“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拼沉醉。天下事,公等在。”吟毕脱手一掷,剑便生生飞插入梅树之下积雪中,剑身兀自轻颤,四下悄无声息,唯天地间雪花漫飞,无声无息的落着,绵绵不绝。
其时风过,荷葆身上一寒,却禁不住打了个激灵。但见他黯然伫立在风雪之中,雪花不断的落在他衣上肩上,却是无限萧索,直如这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人孤伶伶。
这一年却是倒春寒,过了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仍旧下着疏疏密密的小雪。梁九功从西六宫里回来,在廊下掸了掸衣上的雪。如今他每日领着去西六宫的差事,回来将消息禀报皇帝,却是好一日,坏一日。他掸尽了衣上的雪,又在那粗毡垫子上,将靴底的雪水踣了,方进了暖阁,朝上磕了一个头。皇帝正看折子,执停着笔,只问:“怎么样?”梁九功道:“回万岁爷的话,今儿早起琳主子精神还好,后来又见了家里人,说了好一阵子的话,还像是高兴的样子。中午用了半碗粥,太皇太后赏的春卷,主子倒用了大半个。到了下半晌,就觉得心里不受用,将吃的药全呕出来了。”
皇帝不由搁下笔,问:“御医呢,御医怎么说?”
梁九功道:“已经传了太医院当值的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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