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遏,只“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她退出去,步履不由有几分艰难。停了一停,身侧有人伸手搀了她一把,正是慈宁宫的太监总管崔邦吉,她低声道:“多谢崔谙达。”崔邦吉微笑道:“姑娘不必客气。”
一路走来,腿脚方才筋血活络些了,待至慈宁宫中,进了暖阁,行礼如仪:“奴才给太皇太后请安。”稍稍一顿,又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太皇太后甚是温和,只道:“起来吧。”她谢恩起身,双膝隐痛,秀眉不由微微一蹙。抬眼瞧见皇帝正望着自己,忙垂下眼帘去。太皇太后道:“刚才和你们万岁爷说起杏仁酪来,那酪里不知添了些什么,叫人格外受用,所以找你来问问。”琳琅见是巴巴儿叫了自己来问这样一句不相干的话,已经明白来龙去脉,只恭恭敬敬的答:“回太皇太后的话,那杏仁酪里,加了花生,芝麻,玫瑰,桂花,葡萄干,枸杞子,樱桃等十余味,和杏仁碾得碎了,最后兑了奶子,加上洋糖。”太皇太后哦了一声,道:“好个精致的吃食,必是精致的人想出来的。”直说:“近前来让我瞧瞧。”琳琅只得走近数步,太皇太后牵着她的手,细细打量了一番,道:“可怜见儿的,好个俐落玲珑的孩子。”又顿了顿,道:“只是上回皇帝打发她送酪来,我就瞧着眼善,只记不起来,总觉得这孩子像是哪里见过。”太皇太后身侧的苏茉尔陪笑道:“太后见着生得好的孩子,总觉得眼善,上回二爷新纳的侧福晋进宫来给您请安,您不也说眼善?想是这世上的美人,叫人总觉得有一二分相似吧。”皇帝笑道:“苏嬷嬷言之有理。”
太皇太后又与皇帝说了数句闲话,道:“我也倦了,你又忙,这就回去吧。”皇帝离座请了个安,微笑道:“谢皇祖母疼惜。”太皇太后微微一笑,轻轻颔首,皇帝方才跪安退出。
御驾回到乾清宫,天色已晚。皇帝换了衣裳,只剩了琳琅在跟前,皇帝方才道:“没伤着吧?”琳琅轻轻摇了摇头,道:“太后只是叫奴才去问了几句话,并没有为难奴才。”皇帝见她并不诉苦,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过了片刻,方才道:“朕虽富有四海,亦不能率性而为。”解下腰际所佩的如意龙纹汉玉佩,道:“这个给你。”
琳琅见那玉色晶莹,触手温润,玉上以金丝嵌着四行细篆铭文,乃是“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只听皇帝道:“朕得为咱们的长久打算。”她听到“长久”二字,心下微微一酸,勉强笑道:“琳琅明白。”皇帝见她灵犀通透,心中亦是难过。正在此时敬事房送了绿头签进来,皇帝凝望着她,见她仍是容态平和,心中百般不忍,也懒得去看,随手翻了一只牌子。只对她道:“今天你也累了,早些歇着去,不用来侍候了。”
她应了是便告退,已经却行退至暖阁门口,皇帝忽又道:“等一等。”她住了脚步,皇帝走至面前,凝望着她良久,方才低声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她心中刹那悸动,眼底里浮起朦胧的水汽,面前这长身玉立的男子,明黄锦衣,紫貂端罩,九五之尊的御用服色,可是话语中挚诚至深,竟让人毫无招架之力。心中最深处瞬间软弱,竭力自持,念及前路漫漫,愁苦无尽,只是意念萧条,未知这世上情浅情深,原来都叫人辜负。从头翻悔,心中哀凉,低声答:“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皇帝见她泫然欲泣,神色凄惋,叫人怜爱万千。待欲伸出手去,只怕自己这一伸手,便再也把持不住,喟然长叹一声,眼睁睁瞧着她退出暖阁去。
她本和画珠同住,李德全却特别加意照拂,早就命人替她单独腾出间屋子来,早早将她的箱笼挪过来,还换了一色簇新的铺盖。她有择席的毛病,辗转了一夜,第二日起来,未免神色间略有几分倦怠憔悴。只是年关将近,宫中诸事繁忙,只得打起精神当着差事。
这一日是除夕,皇帝在乾清宫家宴,后宫嫔妃、诸皇子、皇女皆陪宴。自未正时分即摆设宴席,乾清宫正中地平南向面北摆皇帝金龙大宴桌,左侧面西座东摆佟贵妃宴桌。乾清宫地平下,东西一字排开摆设内廷主位宴桌。申初时分两廊下奏中和韶乐,皇帝御殿升座。乐上,后妃入座,筵宴开始。先进热膳。接着送佟贵妃汤饭一对盒。最后送地平下内庭主位汤饭一盒,各用份位碗。再进奶茶。后妃,太监总管向皇帝进奶茶。皇帝饮后,才送各内庭主位奶茶。第三进酒馔。总管太监跪进“万岁爷酒”,皇帝饮尽后,就送妃嫔等位酒。最后进果桌。先呈进皇帝,再送妃嫔等。一直到戌初时分方才宴毕,皇帝离座,女乐起,后妃出座跪送皇帝,才各回住处。
这一套繁文缛节下来,足足两个多时辰,回到西暖阁里,饶是皇帝精神好,亦觉得有几分乏了,更兼吃了酒,暖阁中地炕暖和,只觉得烦躁。用热手巾擦了脸,还未换衣裳,见琳琅端着茶进来,这二三日来,此时方得闲暇,不由细细打量,因是年下,难得穿了一件藕荷色素缎衣裳,灯下隐约泛起银红色泽,衬得一张素面晕红,似点了胭脂一般。心中一动,含笑道:“明儿就是初一了,若要什么赏赐,眼下可要明说。”伸手便去握她的手,谁想她仓促往后退了一步,皇帝这一握,手生生僵在了半空中,心中不悦,只缓缓收回了手。见她神色凝淡,似是丝毫不为之所动,心中愈发不快。
李德全瞧着情形不对,向左右的人使个眼色,两名近侍的太监便跟着他退出去了。琳琅这才低声道:“奴才不敢受万岁爷赏赐。”语气黯然,似一腔幽怨,皇帝转念一想,不由唇角笑意浮现,道:“你这样聪明一个人,难道还不明白吗?”她听了此话,方才抬起头来,说:“奴才不敢揣摩万岁爷的心思。”皇帝心中喜悦,只笑道:“就你这两句话,就应当重重处置罚你陪朕守岁。”停了一停,又道:“大过年的,人家都想着讨赏,只有你想着怄气。”一说到“怄气”二字,到底忍俊不禁。
李德全在外头,本生着几分担心,怕这个年过得不痛快,听着暖阁里二人话语渐低,到最后微不可闻,细碎如呢喃,一颗心才放下来。走出来交待上夜的诸人各项差事,双手在脸上搓了搓,道:“都小心侍候着,明儿大早,万岁爷还要早起呢。”
皇帝翊日有元辰大典,果然早早就起身。天还没亮,便乘了暖轿,前呼后拥去太和殿受百官朝贺。乾清宫里顿时也热闹起来,太监宫女忙着预备后宫主位朝贺新年,琳琅怕有闪失,先回自己屋里换了身衣裳。可巧正扣着纽子,外面却有人敲门。
26、还较而今
琳琅问:“是谁?”却是画珠的声音,道:“是我。”她忙开门让画珠进来,画珠面上却有几分惊惶之色,道:“西六所里有人带信来,说是芸初犯了事。”琳琅心下大惊,连声问:“怎么会?”画珠道:“说是与神武门的侍卫私相传递,犯了宫里的大忌讳。叫人回了佟贵妃,连荣主子也没辙,人家都说,这是安主子窜掇着,给荣主子宜主子好看呢。”
琳琅心中忧虑,问:“芸初人呢?”画珠道:“报信儿的人说锁到慎刑司去了,好在大节下,总过了这几日方好发落。”琳琅心下稍安,道:“有几日功夫,荣主子在宫中多年,总会想法子在中间斡旋。”画珠道:“听说荣主子去向佟贵妃求情,可巧安主子在那里,三言两句噎得荣主子下不来台,气得没有法子。”琳琅心下焦灼,知道佟贵妃署理六宫,懿旨一下,芸初坐实了罪名,荣嫔亦无他法。画珠眼圈一红,道:“咱们三个一路进宫来,眼睁睁瞧着芸初……”琳琅忆起往昔在浣衣房里的旧事,正是思前想后心潮难安,忽听门外小太监扣门,问:“琳姑娘在么?”琳琅忙问:“什么事?”
小太监进来垂手打了个千儿,低声道:“琳姑娘,荣主子身边的晓月姐姐来了,想见见姑娘。”琳琅望了画珠一眼,画珠低声道:“定是为了芸初。”琳琅轻轻叹口气,对那小太监道:“晓月姑娘眼下在哪里?”那小太监道:“姑娘请跟我来。”
琳琅随着他绕过宫墙,走至厢房后僻静处,却见二人静静伫立廊下,当先一人戴吉服冠,着香色龙袍,领后皆垂金黄绦,饰以杂宝,外罩夔龙团花褂子,正是后宫嫔位在新年里的吉服。她连忙行礼请安:“荣主子万福金安。”荣嫔一把搀住她,道:“妹妹快别多礼。”她低声道:“奴才不敢。”仍旧是规规矩矩行礼如仪。荣嫔长叹一声,道:“好妹妹,我的来意你想必已经知道。芸初往日里与你那样好,就如亲生姐妹一般,这回我是实实没有法子,只求妹妹瞧在往日的情谊上,救一救芸初。”琳琅道:“荣主子,琳琅但凡能使上力,如何不想救芸初,只是您是后宫主位,尚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何况琳琅。”
谁知荣嫔竟双膝一曲跪了下去,晓月见她跪下,连忙也跪了下去。只唬得琳琅面色雪白,连忙亦跪下去:“荣主子,你这样要折煞琳琅。”只道:“晓月姐姐,请扶荣主子起来。”荣嫔双目含泪:“好妹妹,我知道你徜若肯,一定能救得了芸初只求好妹妹答应我。”琳琅轻轻道:“主子,我自是千肯万肯想救芸初,只是这后宫里的规矩,只怕奴才无能为力,佟贵妃那里,奴才哪能说上话?”伸手去搀荣嫔,荣嫔却是纹丝不动,紧紧攥了她的手:“好妹妹,你是水晶心肝玻璃人,我的意思,你定是一早明白了,眼下别无他法,唯有釜底抽薪。”琳琅见她将话说透,只轻声道:“主子圣眷优隆,主子何不亲自去求万岁爷,万岁爷必然会瞧在主子面上,格外开恩赦过芸初。”
荣嫔道:“我的情形妹妹如何不知道?我已经是近半年未见过万岁爷了,自从万岁爷为三阿哥的事恼了我,我早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就算见着万岁爷,只怕话还没说完,就叫万岁爷驳回私相传递,素来为万岁爷所恶,况且芸初是我的亲妹子,指不定还要问我个管教不严,包庇姑息。”说到此处,已经是潸然泪下。琳琅忆起往日与芸初的情谊,百般不忍,只低声道:“主子,求您快起来,大节下您这样子,叫旁人见着如何是好?”荣嫔一手拿绢子握了脸,直哀哀抽泣:“妹妹今日不肯答应,我只好长跪不起。”琳琅心中百般为难,那晓月语带哭腔,道:“我陪主子去瞧芸初姑娘,主子安慰芸初,说琳琅姑娘你在御前得用,必然肯帮这个忙,向万岁爷求个情。芸初还好生欢喜,说,不枉与琳琅姑娘你换帕结拜一场。”
琳琅听到换帕结拜四个字,忆起昔日两人互换手帕,姐妹相称。自己获罪,她又冒险去探望自己,这一份情谊却不能视若等闲。心中一软,轻轻咬一咬下唇,道:“请荣主子快起来,奴才勉力一试就是了。”荣嫔听她答应下来,大喜过望,道:“好妹妹,你的恩德,我和芸初都铭记一辈子。”便要磕下头去,琳琅忙一把搀住,扶了她起来,道:“主子千万别这样说成与不成,我心里根本没有底。”
荣嫔道:“好妹妹,我都明白,只要你肯帮这个忙,就算万一不成,我和芸初一样感戴你的恩德。”琳琅道:“主子快别这么说,往日芸初待琳琅的好,还有主子您的照拂,琳琅都明白。”荣嫔只紧紧攥着她的手,眼圈红红的,似有千言万语,只说:“好妹妹,一切就托付你了。”到底在乾清宫左近,人多眼杂,不便久留,正欲回去,晓月心细,道:“主子,盥洗再走吧。”荣嫔亦觉察过来,踌躇道:“这会子上哪里去……”琳琅道:“主子若不嫌弃,就到我屋子里去。”荣嫔微笑道:“好妹妹,又要麻烦你。”
琳琅道:“主子说哪里话,只要主子不嫌弃就是了。”引了她回自己屋中去,打了一盆热水来,晓月侍候荣嫔净面洗脸,又重新将头发抿一抿。荣嫔坐在那里,见梳头匣子上放着一面玻璃镜子,匣子旁却搁着一只平金绣荷包,虽未做完,但针线细密,绣样精致,荣嫔不由拿起来,只瞧那荷包四角用赤色绣着火云纹,居中用金线绣五爪金龙,虽未绣完,但那用黑珠线绣成的一双龙晴熠熠生辉,宛若鲜活,不由笑道:“好精致的绣活,这个是做给万岁爷的吧?”琳琅面上微微一红,道:“是。”荣嫔抿嘴笑道:“现放着针线上有那些人,还难为你巴巴儿的绣这个。”琳琅本就觉得难为情,当下并不答话。只待晓月侍候她梳洗好了,打发她出门。
太和殿大朝散后,皇帝奉太皇太后、皇太后在慈宁宫受后宫妃嫔朝贺,午后又在慈宁宫家宴,这一日的家宴,比昨日的大宴却少了许多繁琐礼节。皇帝为了热闹,破例命年幼的皇子与皇女皆去头桌相伴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由数位重孙簇拥,欢喜不胜。几位太妃、老一辈的福晋皆亦在座,皇帝命太子执壶,皇长子领着诸皇子一一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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