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空庭春欲晚(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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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见她穿了件香色斗纹锦上添花大氅,娇怯怯立在廊下,寒风吹来,总是不胜之态。他素来对这位表妹十分客气,便道:“如今日子短了,你身子又不好,早些过来给太皇太后请安,也免得冒着夜雪回去。”佟贵妃低声道:“谢万岁爷体恤。”心里倒有一腔的话,只是默默低头。皇帝问:“有事要说?”佟贵妃道:“没有。”低声道:“万岁爷珍重,便是臣妾之福。”皇帝见她不肯说,也就罢了,转身上了明黄暖轿,佟妃目送太监们前呼后拥,簇着御驾离去,方才上了自己的轿子。
皇帝本是极精细的人,回到乾清宫下轿,便问李德全:“今儿佟贵妃有没有打发人来?”李德全怔了一怔,道:“没有,只上午贵妃宫里,传了敬事房当值的太监过去问话。”皇帝听了,心下已经明白几分,便不再问,径直进了西暖阁。
换了衣裳方坐下,一抬头瞧见琳琅进来,不由微微一笑。琳琅见他目光凝视,终究脸上微微一红,过了片刻,方才抬起头来,与皇帝目光相接,皇帝神色温和,问:“我走了这半晌,你在做什么呢?”
琳琅答:“万岁爷不是说想吃莲子茶,我去叫御茶房剥莲子了。”皇帝唔了一声,说:“外面又在下雪。”只觉她的手温软香腻,握在掌心,因见炕桌上放着广西新贡的香橙,便拿了一个递给她。琳琅正欲去取银刀,皇帝随手抽出腰佩的珐琅嵌金小刀给她,她低头轻轻划破橙皮。皇帝只闻那橙香馥郁,夹在熟悉的幽幽淡雅香气里,心中不禁一荡,低声吟道:“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灯下只见她双颊洇红酡然如醉,明眸顾盼,眼波欲流。过了良久,方低低答:“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皇帝轻轻笑了一声,禁不住揽她入怀,因暖阁里拢着地炕,只穿着小袖掩衿银鼠短袄。皇帝只觉纤腰不盈一握,软玉幽香袭人,熏暖欲醉,低声道:“朕比那赵官家可有福许多。”她满面飞红,并不答话。皇帝只听窗外北风尖啸,拍着窗扇微微格吱有声。听她呼吸微促,一颗心却是怦怦乱跳,鬓发轻软贴在他脸上,似乎只愿这样依偎着,良久良久。
琳琅听那熏笼之内,炭火燃着哔剥微声,皇帝臂怀极暖,御衣袍袖间龙涎熏香氤氲,心里反倒渐渐安静下来。皇帝低声道:“宫里总不肯让人清净,等年下封了印,咱们就上南苑去。”声音愈来愈低,渐如耳语,那暖暖的呼吸回旋在她耳下,轻飘飘的又痒又酥。身侧烛台上十数红烛滟滟流光,映得一室皆春。
直到十二月丁卯,大驾方出永定门,往南苑行宫。这一日却是极难得晴朗的天气,一轮红日映着路旁积雪,泛起耀眼的一层淡金色。官道两侧所张黄幕,受了霜气侵润,早就冻得硬梆梆的。扈从的官员、三营将士大队人马,簇拥了十六人相舁木质髹朱的轻步舆御驾,缓缓而行,只听晨风吹得行列间的旌旗辂伞猎猎作响。
颇尔盆领着内大臣的差事,骑着马紧紧随在御驾之后。忽见皇帝掀起舆窗帷幕,招一招手,却是向着纳兰容若示意。纳兰忙趋马近前,皇帝却沉吟片刻,吩咐他说:“你去照料后面的车子。”
纳兰领旨,忙兜转了马头纵马往行列后去,后面是宫眷所乘的骡车,纳兰见是一色的宫人所用青呢朱漆轮大车,并无妃嫔主位随驾的舆轿,心里虽然奇怪,但皇帝巴巴儿打发了自己过来,只得勒了马,不紧不慢的跟在车队之侧。
因着天气晴暖,路上雪开始渐渐融了,甚是难走,车辗马蹄之下只见脏雪泥泞飞溅。御驾行得虽慢,骡车倒也走不快。纳兰信马由缰的跟着,不由怔怔出了神。恰在此时路面有一深坑,本已填壅过黄土,但大队人马践踏而过,雪水消融,骡车行过时车身一侧,朱轮却陷在了其中,掌车的太监连声呼喝,那骡马几次使力,车子却没能起来。
纳兰忙下马,招呼了扈从的兵丁帮忙推车。十余人轻轻松松便扶了那骡车起来,纳兰心下一松,转身正待认镫上马,忽然风过,吹起骡车帷幄,隐隐极淡薄的幽香,却是魂牵梦萦,永志难忘的熟悉。心下竦然惊痛,蓦然掉回头去,怔怔的望着骡车帷幄,仿佛要看穿那厚厚的青呢毡子似的。
23、情知此后
南苑地方逼仄,自是比不得宫内。驻跸关防是首要,好在丰台大营近在咫尺,随扈而来的御营亲兵驻下,外围抽调丰台大营的禁旅八旗,颇尔盆领内大臣,上任不久即遇上这样差事,未免诸事有些抓忙,纳兰原是经常随扈,知道中间的关防,从旁帮衬一二,倒也处处安插的妥当。
这日天气阴沉,过了午时下起雪珠子,如椒盐如细粉,零零星星撒落着。颇尔盆亲自带人巡查了关防,回到直房里,一双鹿皮油靴早沁湿了,套在脚上湿冷透骨。侍候他的戈什哈忙上来替他脱了靴子,又移过炭盆来。道:“大人,直房里没脚炉,您将就着烤烤。”颇尔盆本觉得那棉布袜子湿透了贴在肉上,伸着脚让炭火烘着,暖和着渐渐缓过劲来。忽见棉布帘子一挑,有人进来,正是南宫正殿的御前侍卫统领,身上穿着湿淋淋的油衣斗篷,脸上冻得白一块红一块,神色仓惶急促,打了个千儿,只吃力的道:“官大人,出事了。”
颇尔盆心下一沉,忙问:“怎么了?”那统领望了一眼他身后的戈什哈。颇尔盆道:“不妨事,这是我的心腹。”那统领依旧沉吟,颇尔盆只得挥一挥手,命那戈什哈退下去了,那统领方开口,声调里隐着一丝慌乱,道:“官大人,皇上不见了。”
颇尔盆只觉如五雷轰顶,心里悚惶无比,脱口斥道:“胡扯!皇上怎么会不见了?”这南苑行宫里,虽比不得禁中,但仍是里三层外三层,跸防是滴水不漏,密如铁桶。而皇帝御驾,等闲身边太监宫女总有数十人,就算在宫中来去,也有十数人跟着侍候,哪里能有“不见了”这一说?
只听那统领道:“皇上要赏雪,出了正殿,往海子边走了一走,又叫预备马,李公公原说要传御前侍卫来侍候,皇上只说不用,又不让人跟着,骑了马沿着海子往上去了,快一个时辰了却不见回来,李公公这会子已经急得要疯了。”
颇尔盆又惊又急,道:“那还不派人去找?”那统领道:“南宫的侍卫已经全派出去了,这会子还没消息,标下觉得不妥,所以赶过来回禀大人。”颇尔盆知他是怕担当,可这责任着实重大,别说自己,只怕连总责跸防的御前大臣、领侍卫内大臣也难以担当。只道:“快快叫銮仪卫、上虞备用处的人都去找!”自己亦急急忙忙往外走,忽听那戈什哈追出来直叫唤:“大人!大人!靴子!”这才觉得脚下冰凉,原来是光袜子踏在青砖地上,忧心如焚的接过靴子笼上脚,嘱咐那戈什哈:“快去禀报索大人!就说行在有紧要的事,请他速速前来。”
皇帝近侍的太监执着仪仗皆侯在海子边上,那北风正紧,风从冰面上吹来,夹着雪霰子刷刷的打在脸上,呛得人眼里直流泪。一拨一拨的侍卫正派出去,颇尔盆此时方自镇定下来,安慰神情焦灼的李德全:“李总管,这里是行宫,四面宫墙围着,外面有前锋营、护军营、火器营的驻跸,里面有随扈的御前侍卫,外人进不来,咱们总能找着皇上。”话虽这样说,但心里揣揣不安,似乎更像是在安慰自己。又说:“苑里地方大,四面林子里虽有人巡查,但怎么好叫皇上一个人骑马走开?”话里到底忍不住有丝埋怨。
李德全苦笑了一声,隔了半晌,方才低声道:“官大人,万岁爷不是一个人可也跟一个人差不多。”颇尔盆叫他弄糊涂了,问:“那是有人跟着?”李德全点点头,只不作声,颇尔盆越发的糊涂,正想问个明白,忽听远处隐隐传来鸾铃声,一骑蹄声答答,信缰归来。飘飘洒洒的雪霰子里,只见那匹白马极是高大神骏,正是皇帝的坐骑。渐渐近了,看得清马上的人裹着紫貂大氅,风吹翻起明黄绫里子,颇尔盆远远见着那御衣方许用的明黄色,先自松了口气,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这才瞧真切马上竟是二人共乘。当先的人裹着皇帝的大氅,银狐风兜掩去了大半张脸,瞧那身形娇小,竟似是个女子。皇帝只穿了绛色箭袖,腕上翻起明黄的马蹄袖,极是精神。众人忙着行礼,皇帝含笑道:“马跑得发了兴,就兜远了些,是怕你们着慌,打南边犄角上回来瞧这阵仗,大约朕又让你们兴师动众了,都起来吧。”
早有人上来拉住辔头,皇帝翻身下马,回身伸出双臂,那马上的女子体态轻盈,几乎是叫他轻轻一携,便娉娉婷婷立在了地上。颇尔盆方随众谢恩站起来,料必此人是后宫妃嫔,本来理应回避,但这样迎头遇上,措手不及,不敢抬头,忙又打了个千,道:“奴才给主子请安。”那女子却仓促将身子一侧,并不受礼,反倒退了一步。皇帝也并不理会,一抬头瞧见纳兰远远立着,脸色苍白的像是屋宇上的积雪,竟没有一丝血色。皇帝便又笑了一笑,示意他近前来,道:“今儿是朕的不是,你们也不必吓成这样,这是在行苑里头,难道朕还能走丢了不成?”
纳兰道:“臣等护驾不周,请皇上治罪。”皇帝见他穿着侍卫的青色油衣,依着规矩垂手侍立,那声音竟然在微微发抖,也不知是天气寒冷,还是适才担心过虑,这会子松下心来格外后怕?皇帝心中正是欢喜,也未去多想,只笑道:“朕已经知道不该了,你们还不肯轻饶么?”太监已经通报上来:“万岁爷,索大人递牌子觐见。”
皇帝微微皱一皱眉,立刻又展颜一笑:“这回朕可真有得受了。索额图必又要谏劝,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纳兰恍恍惚惚听在耳中,自幼背得极熟《史记》的句子,此时皇帝说出来,一字一字却恍若夏日的焦雷,一声一声霹雳般在耳边炸开,却根本不知道那些字连起来是何意思了,风挟着雪霰子往脸上拍着,只是麻木的刺痛。
皇帝就在南宫正殿里传见索额图,索额图行了见驾的大礼,果然未说到三句,便道:“皇上万乘之尊,身系社稷安危。袁盎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皇帝见自己所猜全中,禁不住微微一笑。他心情甚好,着实敷衍了这位重臣几句,因他正是当值大臣,又询问了京中消息,京里各衙门早就封了印不办差,年下散坦,倒也没有什么要紧事。
等索额图跪安退下,皇帝便起身回西暖阁,琳琅本坐在炕前小杌子上执着珠线打络子,神色却有些怔仲不宁,连皇帝进来也没留意。猛然间见那明黄翻袖斜剌里拂在络子上,皇帝的声音很愉悦:“这个是打来作什么的?”却将她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叫了声:“万岁爷。”皇帝握了她的手,问:“手怎么这样凉?是不是才刚受了风寒?”她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琳琅在后悔”语气稍稍凝滞,旋即黯然:“不该叫万岁爷带了我去骑马,惹得大臣们都担心。”
皇帝唔了一声,道:“是朕要带你去,不怨你。适才索额图刚刚引过史书,你又来了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王太后云‘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朕再加一句:现有卫氏琳琅。”她的笑容却是转瞬即逝,低声道:“万岁爷可要折琳琅的福,况且成帝如何及得皇上万一?”
皇帝不由笑道:“虽是奉承,但着实叫人听了心里舒坦。我只是奇怪,你到底藏了多少本事,连经史子集你竟都读过,起先还欺君罔上,叫我以为你不识字。”琳琅脸上微微一红,垂下头去说:“不敢欺瞒万岁爷,只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且太宗皇帝祖训,宫人不让识字。”皇帝静默了片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六宫主位,不识字的也多。有时回来乏透了,想讲句笑话儿,她们也未必能懂。”
琳琅见他目光温和,一双眸子里瞳仁清亮,黑得几乎能瞧见自己的倒影,直要望到人心里去似的。心里如绊着双丝网,何止千结万结,纠葛乱理,竟不敢再与他对视。掉转脸去,心里怦怦直跳。皇帝握着她的手,却慢慢的攥得紧了,距得近了,皇帝衣袖间有幽幽的龙诞香气,叫她微微眩晕,仿佛透不过气来。距得太近,仰望只见他清峻的脸庞轮廓,眉宇间却有错综复杂,她所不懂,更不愿去思量。
因依*着,皇帝的声音似是从胸口深处发出的:“第一次见着你,你站在水里唱歌,那晚的月色那样好,照着河岸四面的新苇叶子就像是做梦一样。我极小的时候,嬷嬷唱悠车歌哄我睡觉,唱着唱着睡着了,所以总觉得那歌是在梦里才听过。”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唇角微微发颤,他却将她又揽得更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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