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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了冬的天气虽是依然湿润,雨水倒少了许多,只是一夜一夜的风刮起来就不肯停歇,呼啸的黑暗中,若是不能入眠,便挡不住心思难缠……
连着几夜,谭沐秋听那帐中好是安静,再不闻梦中呓语与惊悸,她睡得越来越少了。这些时,他都不忍心再劝药,毕竟饭还没有药吃得多,如何扛得住?过两天,天悦就要正式登台,她整日伏案赶着给他改谱子,原本早已定下的戏谱都要重新斟酌,改了又改,忙得头都不抬,莫说是看着窗外出神,就连曾经那相思无尽的琴谱都不再碰。
休书、链子、齐天睿,仿佛一夜之间都与她没了瓜葛,她的思念似已走到了尽头,也或者,再也难承……
谭沐秋看在眼中,焦急不安,她像是有意在耗自己,等不得那最后的时刻。今日一早起来,将将披衣裳就咳了血,她悄悄把帕子往袖子里掩,若非他练功回来撞个正着就又被她遮掩过去,她忙赔笑,看那神色这早已不是头一次。他再不能依,忙着人去叶府请大夫。
此刻候在外头,谭沐秋紧锁着眉头,只觉心沉,其实根本无需大夫出来跟他说结果,不会有好信儿,唯一的区别就在于,究竟有多坏……
“谭兄,”
正出神,卧房门轻轻打开走出一个人,谭沐秋忙拱手,“叶先生,”
两人相视,未待再言语,叶从夕抬手示意,谭沐秋忙点头,随了他一道出到外头廊下。两人站定,看着眼前空空的院落,早起哑了势头的风刺啦啦地卷着地上残叶,残留着一夜呼啸的寒意……
“还有多久?”良久,谭沐秋问。
“大夫还在诊脉,依我看,她怕是撑不过今年了。”
叶从夕的语声很淡,淡得似他一身清冷的衣衫,似这面前无形无影的风,却不知为何听起来比那撕心裂肺的呼喊还要痛,这预料之中的答案似一把冰冷的刀戳进谭沐秋的心里,疼得他攥紧了拳,一口气都不敢呼出来……
“谭兄,时日不多了,不能再整日把她圈在这四方的院落中。”
“你是说……”
“我曾答应带她看看我写给她的那些曲词究竟在何处,谭兄,你也知道莞儿喜欢山水,喜欢听泉,从前总是顾忌太多,总觉得来日方长,而如今……果然到了这最后的时日,何不遂了她的心愿?”
谭沐秋轻轻叹了口气,“是。可她早已不是宁府后宅那个小丫头了,心中所爱亦早已不是山水……只要他还在金陵,她就不会离开半步。”
叶从夕闻言蹙了眉,“谭兄,这也正是我想与你商量的。天睿他,至今不曾来找过我。”
“哦?”谭沐秋惊讶道,“这么大的事他都没有知会你一声?”
“没有。”叶从夕摇了摇头,“非但如此,我往齐府赴宴,合府上下皆是喜庆,提起西院的二爷二奶奶亦似平常。休妻一事,他根本连府里都没有知会。”
“这么说,他已经后悔了。”
叶从夕未置可否,只道,“天睿行事向来利落,他可以出尔反尔,却绝不会拖泥带水。若是此事果然如我们所见,他恩断义绝,该是即刻回府通禀,随后知会粼里岳家,上府衙办好公文,休妻一事才能最后了结。若说之前是因为案子未结抽不了身,如今他从京城回来已好些日子了,人却似藏了起来,谁也不见。说不通了。”
谭沐秋闻言,思忖片刻方道,“当时他与晓初争执,气极了说了不少狠话,不过,最后写下休书时倒似极清醒,说他不信,只说晓初是成心伤他,背后必有隐衷。这些时,会不会是他在打探这隐衷,待打听清楚好对症下药?”
叶从夕轻轻吁了口气,“谭兄,时日短,你尚不解天睿。他是个极聪明又果断之人,再大的事,也不会拖这么久没有主意。更况,休书已写,莞儿也搬出了家门,此事哪里还遮掩得了?暴露在众人面前就是一时三刻之事,到时候多方质问、宁家与齐府的纠葛,谁是谁非,必是难缠,依着他的性子该早有应对才是,却是迟迟没有。你说他要对症下药,可莞儿的隐衷并不难打听,可见,他根本就没有去打听。那日我在宴上见他,将将从京城回来,满面疲惫,连句完整的话他都应不得。我想邀他往我府上去,他不肯,甚而连一盅茶的功夫都不肯给我,也道不出因由。”
想起那天相见,他始终低着头,眼前只有那一盅酒,再不见那玩世不恭的坏笑,连场面上应酬一个字都挤不出来,目光怔,满眼的喜庆逼得他皱眉,多一眼都受不得;审结了案子,似卸下千金重担,再不遮掩,疲惫至极,人都站不直……
多少年的兄弟情义却不能明言,叶从夕只觉心沉难当,叹道,“这么些年,他经风历雨,能屈能伸,从未折下脊梁、像今日这么不知应对。当年身负重伤又倾家荡产,都不曾见他如此软弱。”
叶从夕一番话说得谭沐秋心中也生了顾忌,“那……此事依你之见呢?”
“谭兄,你我都低估天睿此番的情意了。你说他当时说不信,依我看,莞儿说的每一个字他都信了,信得如此彻底,平日的精明与计较在她面前都没了用武之地,不知防备才痛得没了把握。总以为是两情相悦,岂料是他自己一腔热血,倒了个干净。如今万般舍不得,又不知该如何横刀夺爱,这一回,他败得彻底,救不了自己了……”
“这可如何是好?”谭沐秋更紧了眉头,“原本我以为天睿是个狠角色,半年不过的夫妻怎能承得红杏出墙?即便就是不舍,也绝不会再回头,从此不闻不问,两厢利落。若果真如你所言,他这么放不下,定由不得自己就要来打听她的消息。”
叶从夕轻轻点了点头,“待到那一日……天睿一定会得着消息,到时候,你我,如何交代?”
“叶先生的意思是……”
“告诉他吧。”叶从夕深深吸了口气,冬日阴冷,透彻心肺……“天睿十几岁离家,再无家。好容易得着可心人,哪怕就是痛不欲生,也必是想守着她到最后一刻。”
“不行!”谭沐秋断然而拒,咬了咬牙,“晓初好容易不再看那封休书,如今日子淡,人倒平静。我也知道她是在耗自己,可你也瞧见了,她撑不住了……你若是告诉天睿,他一回头,得知那病因必是一场撕心裂肺!我怕,他回头之日就是她的殒命之时……”
原本还有数年芳华,如今只有不足三个月,早已知道的结果,反反复复在心中打磨,却每每提及,那尖利的痛从未有一丝一毫钝去,一日一夜地逼近,又生了难耐的恐惧,谭沐秋的话正中叶从夕的心怀,痛不可挡!怎能不恨?他也恨,恨齐天睿出尔反尔,恨他只顾自己,可此刻想着那颓丧之人始终被蒙在鼓里,到时候他的痛,恐是他们不能及之万一……
“谭兄,三思啊,又到了年底结账的时候,天睿很快就要往西北去,这一走,说不定……待他回来,如何受得?谭兄……”
“叶先生,”谭沐秋打断,“你怜惜兄弟,我感同身受。可我不能应下!问问你我,当初是为何答应晓初要助她行事?她是怕天睿看着她走,会像她爹爹一样从此一蹶不振,以前我不以为然,可依你今日所说,他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晓初虑得是。”
“天睿终究会知道!”
“可她不知道!”
冷风劲,把两人忽地提高的语声吹得支离破碎……
“如今,她身子不支,心却静。你想遂她临终所愿,她所愿就是天睿恨她、再不回头,已然过自己的日子去。不如,就让她这么以为,安然而去……”
良久,叶从夕道,“谭兄,天睿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知道。”
……
秦淮河上从来都是琴音缭绕,香风旖旎;静似湖面,悠悠漾着十里画舫,姹紫嫣红;待到水流出金陵城,夹在山间,起伏不平,将才还缠着红男绿女、耳鬓厮磨,这一刻便是滔滔水流,拍打着乱石狰狞……
山头上,树木稀疏,挡不住呼呼的北风,吹得乱石丛发出诡异的声响,似有哨鸣,阵阵阴森……
荒凉处,一座石堆的孤坟,坟头矮小,若非那薄薄的墓牌竖立,几是隐在石岗中不得见。坟前的女子,一身缟素,双目痴怔,泪早已哭干,只是看着墓牌上的字,枯坐……
齐天睿站在身后,任斗篷被风吹起,吹透了单薄的衣袍,浑身冰凉。眼前是一个时辰动都不曾动的画面,墓牌与孝服;耳中是河水怒吼,一刻不停,任是他拧紧了眉,也聚不起那散得四处飘渺的心神,头疼欲裂……
柳眉到底还是死了,进入韩府不足月余,就被当家奶奶给“照应”得身下血,血流不止,最后三尺白绫了结了自己,死不瞑目。说是最后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冷了一天一夜才被韩荣德发现,吓得疯叫,高热不止。
韩家倒了,韩荣德充了军,文怡做了官婢,却这一切都似来得太晚,又恰恰只晚了那么一点点,足以吞没了她多年卖笑的积攒,枉了她的性命……
心思钝,一声叹息都不曾有,齐天睿只在风中站着。
暮□□临,风更大了,这才迈开僵硬的腿走到坟前,俯身,“来,起来。”
坟前的人似单薄的纸塑,风都要吹起,又一动不动。齐天睿伸手将她拖了起来,“该回去了。”
僵直的目光这才落在他脸上,日思夜想,短短半年,夺去了她的心魂,此刻再见,他浓眉紧锁,脸庞消瘦,那曾经霸道张扬的棱角只觉寡薄,枯涩的眼中又有了泪,轻轻点头,“……嗯。”
两人一道往山下去,她的脚步慢,他也拖得沉,一句话没有,只这么走着。她原本伤心欲绝,此刻破碎的心忽地挣出一丝念,只望日头就这么挂在山头,山路就这么没了尽头……
“多谢你今日能来,送她最后一程。”
山脚临别,千落福身谢过。
“嗯。”
他沉沉地应了一声,欲上马,又转回身,“你这是要回哪儿去?”
“金陵。”
“嗯。”
看着他扬鞭绝尘而去,千落怔怔的,你这是怎么了?怎会如此颓丧?是有什么难处,还是……她出事了?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金陵,守着你……
……
回到府中早已过了晚饭时分,走了一整天,本该去福鹤堂给老太太问个安,此刻齐天睿却觉得腿有千斤重,浑身乏累,谁也不想见,径直往素芳苑去。
石忠儿止步在二门外,一路小跑跟来了赖福儿,“爷,您回来了。”
齐天睿只管走,一个字也懒得应,赖福儿却似没眼色,颠颠儿地跟着还在回话,“爷,昨儿您交代小的把那一箱子东西送到九州行去,今儿小的跟过去,万掌柜一一查验,看到一幅画,即刻像见了大金元宝似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口中疯言疯语的,也不知嘟囔什么,最后直叹说爷真有本事,这画都能得着!”
齐天睿闻言蹙了蹙眉,那箱子东西是阜济钱家抄家前,钱夫人悄悄托人寄放过来的。闵夫人让齐天睿过目,看了看,多是金银财宝,倒有一箱子古玩。府中放着不好打理,齐天睿便命人先放到九州行库里。赖福儿是个猴儿精,虽说行事不如石忠儿沉稳,却是极懂得察颜辨色,捕捉细微之处,常能得着旁人打听不得的消息。万继就是当年的玉禅子,什么货色没见过?虽说爱这些古物近乎痴癫,却少有失态。赖福儿不知他的底细却也发现此次他见了古画神色异常,可见这画非同寻常……
“爷,您老要过去瞧瞧么?”
若是搁在从前,齐天睿一刻也等不得就要去瞧,也或者早万继一步他就先觉出稀罕来,可此刻他却连看一眼都懒得,摆摆手,“不了。让万继先收着,入库登记就说是我寻来的。”
“是。”
……
吹了一天的风,腿僵直,头也疼得厉害,上了楼齐天睿连灯都没点,径直进了帐中,脱了衣裳就趴在了那小软枕上。
这是她嫁过来时从娘家带来的小枕头,齐天睿一直嫌太软也太矮,可她就是喜欢,这几日睡着,软软的,好不适宜,不抱着倒睡不着了,埋头深深地嗅一嗅,是她最爱的花露油淡淡清香的味道,一身的疲乏似松解,不一会儿就入了梦中……
“爷,爷,”
齐天睿正迷迷糊糊地做梦,忽听有人换,辨得是赖福儿的声音,他眼都懒得睁。
“爷,有客来了,您赶紧起来。”说着,赖福儿就去拉他。
“滚!”齐天睿一甩手,扭头往里去睡。
“爷!是贵客!”
“再贵爷也不见!!”齐天睿回一句,恶声恶气。
“齐掌柜真是长脾气了。”
听闻这略带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齐天睿一个激灵坐起来,只见桌边燃起了烛灯,清清楚楚地照着那魁梧的身材,惊道,“三叔!!”
齐允年笑,“想着我这一对侄儿为朝廷立了大功,回来瞧瞧,岂知那边的按察使大人还一如既往,这边的齐掌柜倒是见不得了。”
听三叔揶揄,齐天睿忙拽下袍子披在身上,边系腰带边走了出来,“三叔见笑,我是……累了。”
“嗯。”齐允年环顾四周,灰尘满覆,冷冷清清。
齐天睿陪坐一旁,想给叔父敬杯茶,茶壶里倒是有水,可这几日他都是就嘴儿喝,那茶盅上还覆着灰,尴尬地咧咧嘴,递个眼色给赖福儿,忙弄茶去了。
侄儿的狼狈都落在齐允年眼中,比他听闻的还要更甚几分,不觉蹙了眉,“我听秀婧说,莞初已是有日子没回府了?”
“哦,我们在私宅住。”齐天睿应道,“今儿我是有事才回府。”
“她病了?”
“嗯。”齐天睿胡乱应了一声,想着东院那厢总归已经说了。
“当真病了?”
“嗯。”
齐允年皱了眉,“这么快就犯出来了?要紧么?”
“不要紧……”齐天睿正无精打采地应,忽地一愣,“三叔,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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