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西骓不由打起寒颤,握在酒坛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他怕火,怕极了,以至于隆冬腊月,寒风刺骨,他宁愿缩在破旧干瘪的冷衾被中发抖,也不肯生火取暖。五年前的事,他想忘记,可老天爷偏爱与他作对,午夜梦回俱是故人故事。
他不喜红色,那是火焰的颜色,亦是那日自家青砖黛瓦上灼满的颜色,玛瑙一般通红,华丽且刺眼,从此便笼罩了他的世界。他擅剑术,却不喜杀人,因为血也是红色的。可这些年每每有人猜忌他身份,或者在他仓皇遁逃时故意使绊子,他还是会毫不留情地挥剑而去。毕竟他还不想死,至少不能就这么同蝼蚁般白白死去,林家冤屈尚未昭雪,他还没能叫那些害自己沦入人间炼狱的人也尝尝这地狱业火的滋味,怎么能轻易死去?他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唯有真正摔到泥潭深处,才能挺直腰板重新站起来。
垂眸觑向下方,万家灯火,热闹繁华,西骓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其实,她很衬红色。
上个月七夕,东瀛那头派人来了,教主不愿搭理便打发了他去。他也不愿同那人多深谈,那就是团棉花,无论你软硬皆施如何使劲,他都是一个表情,笑眼弯弯眉目淡淡,让人捉摸不透。听说那人曾将刑部尚书的夫人哄骗得团团转,想那姓秋的老东西一世jīng明,最后竟栽在了自家夫人手上,活该!
那群东瀛人究竟想干什么他并不感兴趣,合作只看利益,有利可图便可,何必管旁的琐事。今日的行动,若是没有那些人的帮持,恐怕也难以成事,毕竟以他们现在的力量尚不能顺利入手这么一大批黑火。生意谈得正热闹,有人竟敢擅闯怅惘楼,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边下楼边思考这事毕后要怎么处罚这个“冒失鬼”,是砍手还是取命,但看自己的心情了。
原以为会看到一个蓬头垢面,骨瘦如柴的小乞儿,可没承想竟会是她。一树海棠盈盈立在人群中,灼灼其华又不失倔强,即便周围人对她充满敌意,她也毫不畏惧。又是红色,西骓不由蹙起双眉,将她上上下下好一通打量,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也没那么厌恶红色。
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替她解围,想来自己现在这副丑陋模样,还有这烟熏的嗓音,她定认不出来,可是……低头看了眼自己这身敝旧长袍,眸光又暗淡了几分,再抬头却是满目讥讽,她不是自诩聪明么?但看她这回要如何收场。
对峙间,却见身旁少年忽然站出,将她护在身后。身形修长,同她一样锦衣华服蔽身,应也是个大户人家子弟,虽贵气但却不纨绔。越瞧越眼熟,像是从前打过照面……单薄双chún忽而勾起一抹冷意,原来是他,姓言的那小子。肤色不似以前那般白皙,模样也比少时英气了几分,难怪自己一下没认出来。原来他们俩竟真走到一起了,瞧这模样,还真有种苦命鸳鸯的架势。
言家,言家……思及此处,西骓xiōng膛里蕴着的火苗又一次窜高起来。
“哟,还喝呢?仔细误了时辰。”
同伴的话语搅乱了他的思绪,光听声音就知道,说话的是那枭赫。这冥火教里,什么样的牛鬼蛇神都有,即便是那亡命天涯的穷凶极恶之徒,见到自己也只会默默绕道而行,也就只有这人敢如此嚣张地同他说话。
清脆声响掷地,酒坛子破碎成陶渣滓。西骓站起身,随意扯了扯领口,刺骨凉风顺势guàn入,散了些许燥热酒气,jīng神也为之振作,最后觑了眼山下繁华便转身离去。
“走吧,娘娘腔。”
宫里的景象比预想的还要让他满意。熊熊烈火盘绕殿宇,嘶嘶吐着火信子,贪婪地啃噬着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呼救声,哭嚷声混在一块,入了他的耳,反倒成了难得的天籁,竟比年少时听过所有丝竹乐音还要摄人心魄。滚滚黑烟伴着浓重火光,血腥中掺杂着焦土味,他自悠然从中漫步而来,阖眼细细品味,笑得犹是灿烂。
伫立门口,望着这座被火舌撕咬的宫殿,恍若隔世。从前,母亲常常携着他和妹妹入宫,那时这里雕楼玉砌,金碧辉煌,曾是自己最向往的地方,而眼下再次站在这里,他却只剩鄙夷。
紫禁城,是天底下最高贵的地方,也是yin谋滋长的温床,成了天底下最肮脏的地方。皇亲国戚又如何?养尊处优又怎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倒要看看,这些日日生活在云端的大人物,跌落泥泞后会是什么模样。
“就是尔等纵的火?”
熊熊烈火中,整座大殿摇摇yu坠,手下的弟兄办事麻利,早就将那些人头猪脑的朝廷要员,咱大明朝所谓的中流砥柱给制服妥帖。其实这一点都不难,这些酒囊饭袋早就吓傻了,抱头缩在一起瑟瑟发抖,可唯独那人不同。
龙案之上,烈火之中,杏黄衣衫依旧懒懒卧在榻上,一手支着头,一手摇晃杯盏,面不改色地盯着杯中醴酒。明明是整座殿上瞧着最羸弱的人,却时刻散着一股骇人气息。西骓不由暗赞,好魄力,难怪当年他能拿下这东宫之位。
“正是。”
他亦不甘示弱,拱手作揖,目光却始终盯着上头。
“所图为何?”
“想借皇上xing命一用。”
短短一句话,不出十个字,却叫大殿上的人都倒吸口凉气,看向他的目光也愈加复杂。好大的胆子,竟敢在皇上面前出言不逊!撞见他目光狠厉,又悻悻埋下头不敢出声。
但见上头那人依旧不为所动,三根手指稳稳托着手中杯盏,举至眼前似在同他敬酒,面上虽笑得和煦,却不由叫人胆寒:“那就看你是否有这本事了。”
玉指轻抬,随手将杯中清酒泼向旁处,火舌倏尔窜高几分,饮完酒又温顺了下去。他越是笑得从容,西骓心中越是不安,夜长梦多,还是早些了事的好。拔剑刚要迎上,却听身后传来震聋声响。
“锦衣卫救驾来迟,望皇上赎罪!”
一声高喝震天动地,缩在角落的官员闻言险些喜极而泣,而殿上的冥火教徒心中皆是震颤,赶忙挥刀吓唬他们噤声。
西骓眯缝双眼,细细打量门口逆光而站的魁梧身影。言怀安,呵。眸子里的狠厉又加重几分,动作可真够快的,怎不见当年自家出事时,他能如此英勇,奋不顾身?亏父亲视他为挚友,最后却是他亲手递上的刀子。
银光自腰间拔出,二话不说向着上头那抹悠闲身影挥去,却被横向劈来的绣春刀生生截了下来。言怀安……心中的恨意又滋长了几分。
“我说你发劳什子呆呀!动手呀!”
身旁的枭赫见他出手绵软犹豫,急着上前帮忙。
西骓斜了他一眼,并未理睬。不是他敌不过,更不是他心慈手软,只是……他这身武艺正是那言怀安亲传身教的,即使他现下覆了面具,改了嗓音,旁人虽辨认不出来,可一旦动起手定会露出马脚。他不想叫人认出,不想再做回那个处处忍气吞声最后惨淡收场的林烨,他是西骓,是浴火重生后的狂妄剑客!
眼角余光无意扫过龙案,那人还在饮酒,从容不迫,似乎发现了他的目光,冲他傲然一笑,轻蔑之意溢于言表。只一个恍神,银刃已迫向自己xiōng膛,虽极力回避但还是晚了一步。
烈火中,他半跪在殿上以剑撑地,捂着xiōng口伤势愤愤盯向那人。身后又闯进来好些锦衣卫,他瞧见殿上的弟兄们在抵死反抗,但又被一一制伏。玄色飞鱼服于红光之中显得尤为刺眼,比那人的笑意还要叫他作呕。
他败了?哈,他又一次败了?败在了父亲的挚友,自己昔日的恩师手上。
“傻笑什么!快走!”
猎猎寒风擦过耳畔,西骓紧紧揪着xiōng膛衣衫,望着那玛瑙般的红色,身上的旧伤似又被牵扯疼痛起来,可皮rou之苦怎能抵他心中悲恸。
月华倾斜,搅得太液池水色潋滟。任凭枭赫如何责备自己,他只低头包扎伤口。觑了眼石头下藏着的紧身鱼皮水靠,心中不免酸涩。本是备好了所有兄弟的量,眼下却只有他们两人能用上。
恍惚间,两枚飞刀冲着这头袭来,他下意识躲过,不料身后又有银光闪过,电光火石间,他赶忙拔剑挡下。这么快就有追兵了?看来这姓言的是不打算放过自己了。
借着月光,一双清亮杏眼闯入视线,叫他有些失措。真没想到,再次见面会是这种方式。也好,但叫为兄好好瞧瞧,这五年你究竟长进了多少。
正当他玩得兴起,枭赫那不省心的偏要来捣乱,那几枚暗镖是淬了du的,更没想到的是,自己竟下意识挥手帮她打落了那几枚暗镖。呆呆看了眼右手,上头厚重的纱布已被du侵蚀掉了几层,但却入不了皮rou,这才安心长吁出口气,可又陷入了深思,为什么要帮她?她如此忘恩负义,不正是自己最痛恨的人吗?
后来枭赫走了,留下一句讽刺的话,头也不回地遁水走了。什么叫“你们俩好好聊”,自己同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似乎也没有要“好好聊”的意思,一出口便是嘲讽,居高临下,满目鄙夷,想看待一只肮脏的过街老鼠一般看待他。短短五年,她已经同那姓言的一般趋炎附势,那玄黑的飞鱼服,委实扎眼。可又是为什么,那双眸子还能如此清澈,不染纤尘,不由叫他想起母亲。
他已许久不照镜子,甚至于有水的地方也不愿靠近,只因他怕见到自己丑陋的模样,更害怕看见自己的眼睛,那是冷血杀手西骓的眼神,不是翩翩公子林烨的。
抬眸再次细细打量眼前之人,当年的孩童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长成了大姑娘。若是当年林家不出事,她也应同别家姑娘一样出阁,嫁为人fu了吧。
突然间,一个大胆的想法似雨后春笋般于头脑中冒尖。她若是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会是怎样的神情?只是一个想法,却让西骓浑身为之喜悦,她会是什么反应?光是想想就觉得有趣。
心中暗暗做出决定,若是她肯悬崖勒马,回头与自己同行,那他姑且还愿承认这个妹妹,若是她依旧执迷不悟……
秋风拂过太液池,撩起层层涟漪,月色朦胧,裹着两颗躁动的心。
☆、秋风满
夏日池畔,蝉鸣低低压满枝头,搅得人心情浮躁。一叶扁舟袅袅浮在水色之上,轻轻分开满池子娇粉色菡萏。
乌篷船上探出一张鹅蛋小脸,虽有些婴儿肥,但眉目清丽,一瞧便知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尤其是那双杏子眼,竟比这池水还要来的清澈明亮。
小女孩盯着眼前于风中摇曳的菡萏,光滑粉嫩的好像那冰冻糕子,一看便食yu大增。咽了咽口水,四下张望,确定无人瞧见才大胆伸出小胖爪,一点一点靠近那抹粉色,奈何手短没能够着。小丫头不服气,左爪撑着船沿,蹬着小胖腿努力向前探出身子,对着那粉嫩花盏张舞右爪。
“阿鸾!”
斥责声响在身后,小丫头浑身一颤,脚底打滑直要往那池子里栽去。一张小脸顿时煞白,扑腾着四肢不让自己摔下船。慌乱间,一双有力大手拽住她臂膀,将她稳稳安在了船上。
“都跟你说过多少回了,离池子远些,仔细掉下去,偏不听。”
小丫头喘了好久粗气方才缓过神,怔怔地看着那人。细细软软的剑眉,同自己相仿的眼睛,虽是蹙着,却一点也感觉不到他的愠气。
“下次不敢了。”
林烨还想再数落几句,可一瞧见这丫头嘟嘴垂头的委屈模样,所有的气都化作了一声轻叹。揉着眉间,戳了戳她额心:“若敢再犯,我就告诉父亲,关你一个月禁闭,就算那姓言的小子来寻你玩也不放你出去。”
小丫头一听到“关禁闭”三个字,好似被当头被浇了盆冷水,整个人一下子就清醒起来,瞪圆双眼拼命点头,发誓再也不敢。
林烨失笑,瞅了眼池中菡萏,问她:“阿鸾喜欢那花?”
小丫头扭动身子,看着娇粉咽了咽口水:“看着……很好吃。”
林烨再次失笑,捂着小腹直摇头,走到船沿俯下身子,伸出玉手将那“好吃”的粉嫩花盏捞出递到她跟前。小丫头一下乐开了花,迫不及待得伸出小胖爪去接。
忽而一阵凉风袭来,溅起的水花迷蒙了她的眼。待她揉完再睁开时,眼前的娇艳菡萏却变了个模样。根jīng莫名延长成了冰冷利刃,粉嫩花盏化作鲜红血色淋淋垂在刃上。而手执花盏的温婉少年也摇身一变,右眼下陡生出可怖疤痕,眼角也跟着染上凛冽色彩,正对着她狰狞冷笑。
满池的菡萏慢慢陷入水底,绯色蔓延,没至她脚踝。小丫头尖叫着往后缩去,泪眼汪汪地看着眼前人,水色迷蒙,却再也瞧不清他的面容。
“阿鸾,朱门酒rou臭,路有冻死骨,你可愿同我一起颠覆这荒诞世道?”
利刃抵在她喉间,催促着她开口说话。绯色已将自己茶白色的衣裙泅染,红得耀眼。泪水晃dàng在眼眶里,她艰难滚了滚喉咙,运足气力拼死喊道:“不!”
半夜惊醒,入眼的是那藕荷色萝幛。没有绯色没身,也没有利剑穿喉,更没有狰狞冷笑,唯有后背冰凉一片。
漆黑的夜,窗外长风呼啸,咿咿呀呀叫个不停,恼人得紧。林鸾确认只是一场噩梦后,便翻身拥着锦被,阖眼想要重新入睡,可昨日宫中发生的每一幕都在脑海中不断浮现,周而复始,冲天呛鼻的浓烟,恣意张狂的火舌,还有他神色疏离的冷笑……辗转良久,还是掀开被子,随手取了件外裳罩在身上,推门走了出去。
因是四更天,院里除了重重树影和斑驳月光之外,再无其他。
入秋后,夜里寒风转急,一下又一下撩拨她的衣摆,似乎总也玩不腻。追随着月光一路越过垂花门,行至假山旁又顿下步子,这个时辰,只怕言澈定然酣睡如猪。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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