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乎了不知道多久,修筑堤坝,迁移百姓,抢收粮草,尹日升忙的不可开交,但是老天爷似乎总是不是那么肯帮忙,元朔三十一年秋的江南梅雨季,来的比往年早了半个月。
看着那瓢泼绵延的大雨,尹日升心中有些酸涩。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老天爷何曾理会过人间百姓的生死苦楚,大雨想来就来,不论若归州堤坝破,一片泽国会有多少人命丧于此。
主簿撑着伞跑进来,急急的对尹日升和卓逸风道:“尹公子,卓判佐,快撤吧,府军已经撤了,太守也跟着府兵撤了,稻谷抢收的差不多了,各县村里的老百姓也都撤到高地了,大体不会有问题的,快走吧,再不走,大堤要是破了,可就危险了。”
毕竟仓促,虽然府军全力抢筑堤坝,可是所有人都清楚,在梅雨提前来临的情况下,还未筑好的堤坝,十有八/九是挡不住大水,但还在这段时间的努力也不是白费,抢修的堤坝还是能挡一挡大水,为归州城百姓的撤离争取了时间,这一次,就算洪水破堤,归州城不会重演八年前的惨剧了。
尹日升心中微微酸涩,竭尽一切努力,还是要让归州城再遭受一次大水,多少百姓的房屋要被重回,家当尽失呢。
尹日升和或卓逸风已经是最后一批留在州府的人了,听主簿的话,尹日升微微叹了口气,便想转身也撤退了。
然而,就在此时,李押司急急的跑进来,有些惊慌失措的道:“败家子!成余县三个村子的百姓车队时山路滑坡了,被困在河道和山路中间了!”
尹日升小时候可以说在归州城长大,知道归州城的全部地形,这段时日忙着百姓撤离的事情,对各县各村各里的撤退途径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此时一听李押司的说话就知道要坏。
成余县市归州城最偏远的一个县,因为地处深山之中,从村子撤出来不容易,尹日升抽调了不少府军的马匹给他们帮助他们撤离,本来按照路途规划他们应该早一日就撤走了的,但是村民中有人故土难离,也有舍不得家当的,耽误了许久,此时才算彻底的全部撤出来,哪知道梅雨季提早来临,竟是把撤退的山路给浇的滑坡了,成余县民困住的地方旁边就是河道,平时水浅没什么要紧,但是此时不说梅雨连绵,拖下去浅水便汪洋,那些县民若不能脱困就只能看着水位一点点升高将他们淹死,更别说若是堤坝破了,那县民们跑都跑不掉,顷刻就会被洪水吞没。
尹日升急了,一把抢过主簿的伞,道:“我去看看!”
就在这是,在尹日升要向外迈步的时候,卓逸风一把拉住尹日升,道:“不能去,雨下成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破堤,再者,就算不破堤,你去了能有什么用?能抽调给成余县的马匹都已经抽调过去了,你去了,能现场变出更多的马匹还是能只手移山把滑坡的路开开?”说实话,卓逸风对成余县的老百姓是有那么点儿怨气的,他和李押司带着人挨家挨户的劝他们撤,这些村民,一会儿舍不得这个罐子一会儿舍不得那个碗,都要带着往马车上塞,这才拖慢了撤退的进度,不然何至于到现在才走到山道上。
想到这里,卓逸风也不禁佩服尹日升,对于这些愚昧的只顾着捡芝麻不顾命的村民,他竟然能一边善意相劝,一边动用府兵威逼,明明是做好事救这些村名的命,却还要承受着这些村名恶意的咒骂,若是常人,只怕不知道在呢么委屈呢,但尹日升却神色自若如常。
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败家子变得这么了不起了呢?
卓逸风在心中暗暗感叹。
这边卓逸风一边感叹一阻止尹日升,那边尹日升却急了,一把甩开卓逸风的手一边道:“我必须去!我必须去才能看看能不能想想什么办法把成余县的老百姓撤出来!”
卓逸风也有些急了,道:“要是想不出办法呢?我们手里能抽调的船都调出去撤军撤百姓了,没有多余的马匹和船只去支援了。”
尹日升面色沉静下来,看着卓逸风,有着几分平静的决绝,道:“如果我没办法,我就和成余县的百姓一起死在那里,这是我欠归州城百姓的。”言毕,尹日升头也不会的转身走了。
尹日升手无缚鸡之力,卓逸风却武功高强,但是此时此刻,也许是尹日升那样平静的决绝震慑了他,卓逸风竟然没有那个勇气去阻拦尹日升的脚步。
州府里还剩下几匹马,是留着给最后走的人撤离用的,好在少年纨绔的时候,尹日升学过骑马,这段时日为了方便四处跑,骑得更是多,已经很是熟练了。
尹日升翻身上马,对后面追过来的主簿和李押司道:“你快走吧,这里已经没你需要帮忙的地方了。”
主簿一愣,李押司则是苦笑了下,道:“败家子,我已经打定主意留到最后了,你不用劝我了。”
这段时日与李押司共事良久,尹日升已经知道李押司此时这话不是虚言,也不多言,一扯马缰,向着成余县百姓被困的方向奔去。
狂奔半日,奔到了地方,尹日升心中便是一阵痛楚,但诡异的是,痛楚之中又有几分诡异的解脱之意。
成余县撤村民难,就是因为成余县的地形复杂,处在深山老林里,出山只有一条盘山路,此时此刻,这条唯一的盘山路被一块滑坡下来的巨石堵住,那块巨石实在太大太高,堵在那头的老百姓很难翻过巨石爬出来,而堵在这边的人也很难把巨石搬开。
看着那正在快速上涨的河道里的水,尹日升知道,完了。
虽然不是不能让会轻功的人将扯着绳子在巨石顶上,让百姓依次抓着绳子爬过巨石,但是来不及了,以这水位上涨的速度,再过半个时辰,就会摸过此处,即使百姓爬过来,也跑不过河水淹没整个这也这一片山丘的速度的。
随后赶到的李押司看到下马看到那块巨石,又看到一动不动的尹日升,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下马走到尹日升身边,李押司苦笑,道:“没想到我要和你这个败家子一起死在这里,也罢,这也算是我在归州城这么多年作威作福的报应吧。”
耳边听着李押司的话,站在那里,看着那块巨石,尹日升竟日有一种解脱感。
他从来没有这么不怕死过,他害死过那么多人,害死了自己全部的亲人,最后,他连方良都丢了,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吗?
没有,死亡此时已经并不可惧了。
边上河道的水位在上涨,巨石那边,是成语县百姓惊慌的哭叫声,这边,是等待死亡的尹日升和李押司。
然而就在这时,就在那河道上,那往昔很浅现在深得可以行船的河道上,数百艘黑白两色的船只破水而来,白色的船只上,白帆上画着一只巨鹰,黑色的船只上,也是黑色的船帆上一个白色的大字——漕。
远远的,两个声音在将江面上回荡:
“飞鹰堡韩超群受玉面神剑沈方良之托,来援归州城尹公子!”
……
“漕帮吕虎受玉面神剑沈方良之托,来援归州城尹公子!”
……
两个声音被内力送出,在水面上远远的传荡出去,伴这飘渺的声音,两色的船队,在水面上飞速的航行,渐渐靠近山路上的百姓。
两色船只,一靠近山路旁,飞鹰堡和漕帮的人立刻搭起木板,接这些惊慌失措的百姓上船,而巨石的另一边,尹日升则是呆愣愣的站在那里,脑中只有方才的那两句话在不断回荡——“飞鹰堡韩超群受玉面神剑沈方良之托,来援归州城尹公子!”“漕帮吕虎受玉面神剑沈方良之托,来援归州城尹公子!”
受沈方良之托?
方良没死,他找人来帮他了!
这个认知让已经决然赴死的尹日升似乎瞬间活了过来。
踩着帮众搭起的木板,韩超群走到巨石这一侧的尹日升身前,上下打量了下尹日升,口中“啧啧”两声,当年为了洗髓丹去找青田镇沈方良麻烦的时候,韩超群哪里想得到,那个跟在沈方良身边的败家子竟是有这种与归州城共存亡的魄力了。
想起江湖中盛传的沈方良与尹日升的婚约,韩超群眼中含笑,道:“尹日升尹公子,请上船吧,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沈方良可饶不了我们。”
飞鹰堡和漕帮显然是准备良久了,动作很快,把这么多百姓接上船,没有半分混乱,有插队的挤人的百姓,飞鹰堡和漕帮中人都是江湖人,可是没什么温柔可言的,直接一掌劈晕了,然后扔到甲板上,所以一众人在这种情况下竟是秩序井然的上了船。
当飞鹰堡和漕帮的百余艘船开始快速的撤出来时,只见远处水位暴涨,一个大浪扑打在刚才的山路上,那块堵在上路上的巨石,被大浪啪嗒的,“噗通”的一声掉在水里,在那水浪中又掀起一波小浪。
黑白两色百余艘船只飞速的航行,远离这片水域,远远的看着那大浪一波一波的涌向归州城,韩超群叹息道:“堤坝破了。”随后又加了一句,道,“好在这次也许不会死人了。”
站在韩超群身旁,尹日升看着那一片茫茫的水面,心中五味杂陈,转身看向韩超群,尹日升想问关于沈方良的事情,然而还未待他开口,他与韩超群身处的这艘船突然一阵剧烈晃动,很多刚刚安置下来的百姓被这剧烈的晃动吓得哭叫起来。
飞鹰堡也是有着水上生意的,韩超群对行船是有了解的,所以当船身刚一晃动时,他的脸色就一变,转头看向船帆,只见支起主帆的船杆竟是不知道为何断裂了,缓缓的歪倒下来,整艘船也跟着剧烈晃动,甲板上的百姓尖叫声哭声混合着船身的响动,一时间嘈杂非常。
韩超群看着那主帆,死死的盯着,他确信刚刚他看到了一个一闪即逝的白色人影。
下一刻,韩超群确定那真的不是自己眼花,因为一个白色的人影踏着那断裂的主帆,在这剧烈摇晃的船上,像一只蝴蝶一样轻盈自若,踏着那断裂的主帆缓缓的“走”下来,那白色的人影开口了,声音不高,却远远的传荡在整个江面上:
“沈方良,老父来了,你在何处?”
这声音无远弗届,那滔天的水浪都掩盖不住这声音的传荡,笼罩在这片江面上。
亚骨拓微微眯了下眼,断了这艘船的主帆杆子,沈方良还不出来,难道要他把这几百艘船都击沉那个臭小子才会出现吗?
亚骨拓嘴角有了一个淡淡的微笑,然后韩超群觉得眼前一花,那个白衣的人影消失了。
就在亚骨拓飞身到另一艘船上,掌中蓄力要再次把那船的主帆击断时,天边一抹剑光划过,亚骨拓神色一变,以一种几乎是不可能的角度,几个转折,落到了江面上。
决定的轻功,让亚骨拓轻身立于这并不平静的江面,波浪涛涛,亚骨拓一身白衣,也随着波浪起伏,轻若无物。
就在亚骨拓落在江面上时,方才手持宝剑阻止他击断船只主帆的人,也飘然落在离亚骨拓不远的江面上,也是轻身而立,也是随着波浪起伏,并且与亚骨拓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可见此人功力不在亚骨拓之下。
远远的,在韩超群的那艘船上,韩超群忙着去升起副帆稳定整艘船去,尹日升则是扒着甲板旁的船栏杆,死死的盯着远处那似隐似现的两个身影。
虽然离的如此之远,尹日升也不是习武之人,但是他就是知道,那个组织亚骨拓的人是沈方良!
此时大雨瓢泼,江面水面激飞,但是亚骨拓周身衣服和头发却都十分干爽,只因他罡气外放罩住周身,把雨水都弹开了,若是此时仔细看去,就能看到亚骨拓周身有一个圆圆的水幕,正是被弹开的雨水形成的。
看着与自己不远不近对峙的沈方良,亚骨拓笑了,上下打量了下,理了理耳边的并未被雨水打湿的干燥的头发,亚骨拓道:“沈小子,有进步啊。”
沈方良看着亚骨拓,笑道:“没有进步,怎么敢向教主您挑战呢。”
亚骨拓人就挂着很悠然笑意,道:“上一个接近宗师之境向我挑战的人,已经被我宰了很久了,对了,那人你应该听过,他叫江朝义。”
沈方良看着亚骨拓,笑得玩味,道:“教主,我最近刚想明白一个问题,就是那些大风大浪闯过来的人为什么常常在阴沟里帆船呢?那是因为他们太自大。”笑着看着亚骨拓,沈方良道,“谁说我是一个人来向你挑战的?”
沈方良话音未落,只见天江一色间,一人踏着一快木板破水而来,那木板就只是一个快木板,却在那人的内力驱使下像一艘快速的帆船。
这艘“木板船”子江天一色中破浪而来,身后是归州城破堤后咆哮的水浪,但是在这人脚下,似乎那凶猛的水浪也退让了,有的他破开水浪,踏浪而来。
及至近到亚骨拓身侧,那踩在木板上的人一个□□落在亚骨拓身前,也轻身而立在水面上,与亚骨拓不远不近的对峙着。
看着同样手中握剑的江孝成,亚骨拓冷笑一下,点头道:“好好好,一起来正好,省得我去找你了,一起解决了正好送你这个小兔崽子去陪你父亲。”
听到亚骨拓这么说,江孝成面无表情,只是运气周身罡气,他身处的地方,便卷起了一圈圈的水浪,而就在江孝成运起内里时,与江孝成形成一个夹击将亚骨拓堵在中奖的沈方良也运气内力,也在周身卷起一圈圈的水浪。
沈方良在被药傀儡配方炼制过程中,体内被强行催入了药物产生的至阳真气,和体内地九转真气发生阴阳转换的反应,形成了一股似阴非阴、似阳非阳的真气,而江孝成则是因为体内的玉龙真气与沈方良输入的九转真气相互作用,也形成了一股似阴非阴、似阳非阳的真气。
两人经历不同,却是都练出了一股相同属性的真气。
此时两人都已近宗师之境,并且同时催动体内真气,便在这江面上形成了一个遥相呼应的阴阳真气相互转轮的“八卦”。
若是有人从天空中望去,此时江孝成和沈方良“站”在江面上,就像八卦的两个阴阳眼,将亚骨拓夹在了正中。
亚骨拓感觉到了沈方良和江孝成这相互转流的真气形成的压力,冷哼一声,也运气身上的摩尼圣法练就的真气,与两人的罡气相抗衡。
三人力量交错的范围内,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形的气场,将一切外物隔绝在外,雨水也被弹开了,所以远远望去,三人所处的位置上就像形成了一个扣在江面上的半圆形的水幕。
尹日升紧紧的盯着那半圆形的“水幕”,他担心沈方良,他想靠得更近看得更清楚,他到现在还记得那年在长安城,沈方良被亚骨拓打得吐血重伤的样子,在他的印象里,亚骨拓是唯一能打败沈方良的人,所以他担心,他想靠得更近。
但是韩超群却不想靠近,飞鹰堡和漕帮的所有人都不想靠近,三个宗师级别的高手过招,里面好包括了让中原武林高手闻风丧胆的摩尼教的老怪物,他们这些小虾米再好奇也没胆子搀和,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所以飞鹰堡和漕帮的所有人都拼命的加快船速,力气一最快的速度开离“战区”。
所以尹日升扒着船甲板的栏杆再怎么想要看清楚,再怎么担心,一只能看着那个半圆形的水幕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江天一色的大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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