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敖比小孩还不让人省心,我不过去看下孩子,回来一看他已经洗完澡了,敞着睡衣领口,头发湿漉漉地坐在椅子上吸烟,看见我就笑:“小朗快来帮我吹头发。”
我先给他把弄湿的领口吹干了,一面用小风给他吹着头发,一面跟他低声说着话。
“……我其实一直还挺担心的,”我小声跟他说着:“我总怕睿睿太聪明了,会欺负牛牛。”
郑敖勾了勾嘴角。
“睿睿不会的。”他懒洋洋靠在椅背上:“睿睿还挺喜欢那孩子的。”
我说的,并不是当初李貅欺负我那种欺负,睿睿和牛牛相处了那么久,已经可以容得下牛牛了。我只是怕他仗着牛牛现在是我家的人,而肆无忌惮地伤害他。牛牛是个性格憨厚的孩子,对家人都是全心全意,就算他爸爸没怎么管他,他每天天黑时候还是拖着个小拖车坐在家门口等他爸爸回家。他最后离开,也是因为他知道他家人不要他了而已。
这世上有几百种心态,最忌有恃无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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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对我来说总是不够用。
本来准备等身体情况稳定下来就回去上班,但是因为牛牛的缘故,我就想等他适应这里之后再考虑工作的事,结果这一等就快过年了,李貅都回来了,我爸那边催着我带睿睿过去吃饭,我索性把牛牛郑敖都带了过去。
李家总是老样子。
一个幸福的家,总会让人感觉想要留下来,在这里仿佛一切都是安定的,慵懒的,没有什么需要着急、愤怒,你大可以无所事事地坐在阳台上晒晒太阳,等着吃午饭,或者随便找个舒适的角落消磨一个下午。
但这毕竟不算是我的家。
睿睿和牛牛都是第一次来,尤其是牛牛,他在北京还没安稳,又被带到这么大的地方来,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外面下着雪,牛牛比睿睿重,我抱起来有点吃力,郑敖自告奋勇帮我抱,捏了捏牛牛的肚子:“真壮实。”
牛牛非常不好意思,他和睿睿一样,穿的是羽绒服,毛茸茸的围领,一个白色的毛皮帽子,外面风雪大得很,李家管家打着伞来接,我看郑家管家看久了,总觉得他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我爸在家将养了一阵,精神好多了,还下厨做菜,李家两父子跟两个门神一样在旁边守着,郑敖和李貅不对盘,找了个李祝融不在的时候过去嘲笑他:“在东北把脑子冻坏了?看见客人不打招呼的。”
李貅在东北呆了那么久,脾气倒是一点没见好,仍然和郑敖针锋相对:“我只招呼客人,不招呼傻逼。”
郑敖笑得开心:“唷,改人身攻击了?你家陆嘉明呢,怎么留你一个人孤家寡人的啊,叫哥哥看着,怎么忍心秀恩爱……”
李貅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一副懒得和他说话的样子:“吃到嘴里才叫肉,现在炫耀只能说明你心虚。”
李貅难得这么冷静,郑敖也被激起了好胜心,两个人斗嘴的水平和小时候差不多,看起来十分幼稚,我怕睿睿和牛牛学坏,把他们带到客厅去玩。我爸在沙发上看书,他喜欢小孩子,所以被睿睿和牛牛围着问也非常开心,牛牛早餐没吃饱,李家吃西餐比较多,没准备什么点心,还好厨房烤了苹果派,我用刀切好喂给牛牛吃,睿睿一点兴趣没有,坐在一边翻我爸的书看。
我爸是很喜欢小孩的,可惜李家现在也是独门独户,冷清得很。他尤其喜欢牛牛,虽然牛牛不认识字,他还是摸着牛牛的头教他背诗。
郑敖被李祝融叫去书房的时候,我在花房外面碰到了李貅。
李家的玫瑰出了名的好,其中有很多名贵品种是不允许私自繁殖的,不过我爸上次不知道是听陆嘉明还是谁指点的,自己剪了两枝过来扦插,结果插活了才被花匠提醒,又不可能掐死它,只能放在花房里养着。现在他准备去南方了,就想把花给我养。
李貅在那边待了一会儿,脾气像是好了点,和郑敖见面已经一个小时竟然还没打起来,也算是难得的进步了。
他看见我,也不跟我说话,就站在花房外面不动了,李家人天生适合穿制服,他这件大衣有点像军制的,穿起来十分英挺。其实我们之间的事很难说得清楚,他三年前送我离开北京时那一番话就有点想和好的意思,不过我并没有回应,他是骄傲的人,于是也没有再提了。
我先跟他打了个招呼:“回来了。”
李貅点点头,咳了一声,似乎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又重重地“嗯”了一声。
“我来看看爸种的花。”我跟他说。
他让开一点,替我推开花房的门。
花房是玻璃温室,如今冬天日照短,盖在花房上用来保温的毛毡都掀了起来。李家的花匠偏爱那些开得灿烂的花,有些灿烂得甚至有点过了,虞美人,罂粟,开得灿烂的矮牵牛,彼岸花……,一大簇一大簇,我在一大盆红色虞美人旁边找到了那几棵玫瑰。我爸不太会养花,玫瑰都长得挺可怜,有棵开了一朵比月季还小的花。
我顺手拿起花匠放在架子上的剪刀替玫瑰修剪了一下,李貅一直站在花房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来的。
“你会养花?”他问我。
“嗯,以前想养,一直没时间。”我告诉他:“爸说要去南方了,要我帮他养几株花。”
他没说话,大概是没想到这世上除了陆嘉明还有人喜欢种花。
我把几株玫瑰都排在一起,看了一下花匠的花肥和工具,准备照着买点过来,李貅站在旁边看着我,忽然问了句:“你现在是决定和郑敖在一起了?”
我有点惊讶地看着他。
不过他向来是直截了当的人,问出这样的话也不奇怪。
“算是吧。”我这样回答。
“什么叫算是吧。”李貅十分不爽:“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他还敢勉强你不成!有什么不好的就跟我们说……”
他说的“我们”,其实也只有他而已。我爸那边我是宁死都不会惊动的,李祝融和我差不多等于是陌生人,一直以来都在试图给我撑腰的,也只有李貅而已。
不过这份好意我只能心领了。
“没有什么不好的。”我这样跟他解释:“过去我和郑敖都犯过错,现在两个人都在慢慢修补,所以会渐渐好起来的。”
李貅表情仍然不是很开心的样子,说了句:“最好是这样,不然我就揍死郑敖那混蛋。”
我笑了笑,跟他道谢:“谢谢你了。”
他不是很自在的样子,但也没有退出去,而是抱着手站在旁边看。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送你的那只羊驼,你带到哪去了。”
那只羊驼我送去罗熙家的农庄叫他帮我养了,谁知道这一养就是三年,上次过去我还忘了问,不知道它在那里生活得怎么样了,估计每天都有新鲜的草吃,心情应该也不错。
“我当时让一个朋友帮我养了,过两天打个电话给他问一下。”我告诉他。
李貅没有再追问了,但仍然没有走,门神一样站在旁边,他的面孔酷似李祝融,只是更阳光更耀眼些,十分英俊。性格也像,如果他心里藏了一句话的话,是宁死都不会说出口的。
要是我不说,他大概可以忍一辈子。
我知道他想和我握手言和。
我爸说他把我当家人,我原先不信,后来渐渐相信了。但他是这样的性格,宁愿为你做一百件事,都不会说一句话,何况我当初也没有回应他,他这样骄傲的性格,是不会再主动说什么的。除非我来说。
但我不准备说。
有些事,是要慢慢来的。
以前我总勉强自己,忍得下的,忍不下的,我都要求自己忍,要求自己一言不发,不在乎,不置喙,不争不抢,我觉得这是最体面又最高傲的姿态。
但后来才明白,原来我不是圣人。我只是忍了,并不是不计较,我学不会我爸的云淡风轻,忍下去不过是自己内伤,不如说出来,该责怪责怪,该惩罚惩罚,好过一个人自己煎熬。
我总要过这一关。
喜欢人并不是丢脸的事,单恋一个人也不是丢脸的事,谁都要喜欢一个人的。情窦初开,微笑注目,这是世上最好的情绪。他不喜欢我,并不丢人,他游戏人间,也不是我的失败。我咬着牙吞下冰,也不是因为我不够体面,而是因为我喜欢他。
在乎,介意,注视,想要他的专一和爱,这也不是丢脸的事。如果主动去要,去和他讨论,是因为我想要和他有一个未来,而不是因为我失去了自尊,不是因为我失去了原则。
爱本就让人不能自已。
像叶素素喜欢李貅那样,喜欢就说,就争取,得不到就收手,就算有遗憾,一切也坦荡自然,时间久了,终究会遗忘。十年二十年后说起来,不过云淡风轻一件往事。
多好。
我强求自己去克制,去隐藏,装作若无其事地吞下冰冷的冰碴子,外表看着平静,内心已是千疮百孔。我想要离开,心却控制不住地在朝他走,伤口好了又被撕开,日复一日,天长地久,他终究成了我的心魔。
我小时候太早懂事,并不是什么好事,孩子其实是很强大的,他们拥有天生的治愈力,这世界对他们来说无比新奇。每一天都有无数新的乐趣让他们忘记昨天所受的伤害。我因为小时候的境遇,过早地失去了这种能力,该忘的,不该忘的,我都记得。压在身上,让我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但我终究要学着放下。
童年已经影响了我二十年,我不能再被影响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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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把玫瑰都修剪了一顿,顺便准备研究花房里那种看起来很漂亮的红色花是什么品种的时候,郑敖找了过来。
“干什么!”他一上来就揽着我腰:“趁着我不在调戏我家小朗,想挨揍啊……”
李貅心情不是很好,没搭理他就走开了,我瞥了郑敖一眼,不知道李祝融和他说了什么,他脸上都是笑,腻腻歪歪凑过来:“小朗。”
“你又在计划什么事?”
“没啊。”他笑眯眯的:“我们过去吧,要开饭了。”
回去的路上,路过当初我坐着看见他和李貅打架的阳台下面,我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他揽着我腰的手收紧了。
其实这次回来我也发现了,他比以前爱笑了,像他父亲。我小时候虽然不是很懂这些事,却也知道整天笑眯眯的郑野狐不是什么好人,小孩子就有这种本能。
他习惯用笑去掩饰情绪,大概是因为长得太好看,一笑就让人转移了注意力,无暇去思考他笑容背后藏的是什么。
但是他现在看着我的时候,我总觉得,不管他笑得多好看,只要我伸出手,就可以碰到他的内心。
如果要说真的有什么是让我最终决定给他一个机会的,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并不是全无心肝。
真情假意,我其实也懂。大概因为我曾经那样掏心掏肺地喜欢一个人,所以才越发觉得不该糟蹋任何人的心意,不管他以前做过什么事,不过他是谁。
“你记得吗?”走过那个阳台的时候,我忽然说道:“这个地方……”
郑敖嘴角仍带着一点笑意,看着我。他没打断我的话,没有反驳,甚至没有用眼神求饶。他只是看着我,温柔地,甚至已经带着一点宽容。
我知道,如果我此时此刻想要刺痛这个叫郑敖的人,一句话就可以做到,喜欢一个人,本来就是把自己的心捧出来,毫无防备,任人宰割。
但我没有。
我说:“这个地方,我们以前在这里聊过天……十几岁的时候,我爸的生日……”
那天他捂住我的嘴,和我一起在这听李祝融和我爸说话,他手上夹着一支烟,那时候他的头发比现在长,性格比现在放肆,眼神里满是无人能够约束的胡作非为。
那时候我想,大概我和这个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在一起了吧。他有他的生活,我有我的,他一辈子都不知道,我曾经这样喜欢过他。
这里是最开始的地方,也是最伤心的地方。
但如果一定有个结束的话,我不希望是在这个地方。
我们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过,他说过的,伊犁有很漂亮的花海,毕节有百里杜鹃花开似锦,冰岛的极光如此璀璨,特卡波的星空让人忘记自己的名字……
他说我们是一家三口,说他会和我们把这些地方一一看过。
但现在并不是一家三口了。
应该也可以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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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敖没有说话。
他只是凑过来,揽住了我的肩膀,然后吻了我。
我的目光往上飘,灰白的天,无数雪花坠下来,再往上,是空气,是阳光,太阳仍然藏在天上,它见过那个小时候的许朗,见过他的恐惧,他的孤独,见过他最喜欢的一个叫郑敖的朋友,见过他一个人背着书包走在学校外面的路上,见过他那些辗转反侧的挣扎,那些只能一个人度过的漫长的黑夜,见过他一个人走过晴天,走过雨天,走过成年,走过满城的积雪,也终于看到今天。
那株看着我长大的阔叶树,已经落尽了叶子,黑色的枝桠上落了雪,但没关系,冬天很快会过去,雪会化,太阳会出来,老树枝头会长出新芽,等到来年春光日暖,又是一轮人间三月花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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