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的小厮扶着醉醺醺的主人回到顾宅时,已是夜深时分了。
一年多以前,顾昭就从程府搬了出来,在老师家附近买了个两进的小院子。他一个青年男子,家中也没有女眷,因而这宅子里很是冷清。小厮伺候着他擦了脸换了衣裳,看他歪在床上阖了眼,方才将门窗掩好,悄悄退了出去。
此时屋中不闻人声,顾昭睁开双眼,眼底一片清明,哪里有醉到连话都说不成的模样。他也不坐起来,而是躺在床上,下意识地摩挲着掌中的纸团。
今晚他们一帮新科进士在宫中领宴,顾昭是这一科最出风头的人,状元榜眼都没有他来的引人注意。他不过寒门出身,虽然外家是衮国公府,但姓顾又不姓曾,偏有一个名扬宇内的老师,又得了官家青眼,眼看前途可期。
宫中的宴会,皇帝自然要出面,略说了几句话后便离席而去,众人也就一窝蜂地涌过来,纷纷向顾昭敬酒,明里暗里想与他结交的人有,或试探或观望想拉拢他的人更是一大把。顾昭只做出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只要是敬到手边的酒都来者不拒,不一会儿就醉得糊涂了。
他既已神志不清,有心人也只能掩了心思自去宴饮。闹到亥时散了宴,殿里的小太监见探花郎趴在案上人事不醒,只得将他搀起来预备送到宫门前。
半途上遇到了回家的晋王府大郎,萧曈如今领着中书舍人的职司,因最近事忙,当值时经常忙到大半夜才出宫。
“这不是阿昭吗?这是喝了多少酒,怎么跟个醉猫似的。”
这小太监以前是在宗学伺候的,知道这位亲王之子与眼前的探花郎是好友,忙赔笑道:“探花郎想是今儿高兴,便饮的多了些。”
萧曈上下一打量,见这小太监瘦瘦小小的,偏顾昭生的修长挺拔,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小太监身上,显是让他累得不轻。“得了,我来扶着吧,”他走过去把顾昭接过来,“你在前头领路。”
小太监推辞不迭,自是拗不过他。走到宫门前把顾昭交给了守着的小厮,看他歪歪倒倒地上了马车,萧曈才施施然骑马走了。
顾昭的手心里,此时已塞进了一个小小的纸团,直到他被搀回卧室里躺着了,方才借着月光将纸团展开。
萧曈的字迹,是他打小就熟悉的。如今萧曈在官家身边做着中书舍人,虽说位卑职低,实是日夜侍奉在官家身侧,又可闻禁中语,实在是再紧要不过的位置。萧曈身上不过挂着一个举人的功名,任命的旨意下来后,人人都道圣上对晋王一脉荣宠有加,堪为心腹。顾昭的唇边不由露出一抹冷笑来,把晋王的长子日日放在眼睛底下看着,只不知到底是荣宠,还是提防。
半个月前,萧昀已经被以抱病的名义送出了京,加上萧曈送来的纸团上写着,官家欲以公主许配给自己,看来龙椅上的那位已是等不及要动手削藩了。
而官家想拿他做什么,自然是要做一柄刀。
顾昭的出身,注定了他只能做孤臣。顾昭的父亲顾铭,在十几年前,还是个不能在皇帝面前提起的人物。顾昭小的时候只听杜桐娘说过,自己的父亲卷入高宗朝时的夺嫡之争,不幸殒命,好在他虽为罪臣,并未带累家族,所以顾昭还能科举入仕。
直到顾昭考中了秀才后,才从程宗辅口中得知,自己的父亲哪里算是有罪,可说是青史上能大书一笔的忠臣。顾铭在先太子*于东宫后,一头撞死在了午门前的丹墀上。时人对此讳莫如深,自然是因为先太子之死与当今息息相关。
顾铭为先太子尽忠,当今心里膈应的很,偏他是个最好名声的人,要做出一副宽和大度的模样,以示自己并未兄弟阋墙。所以顾铭尚在襁褓的儿子侥幸逃过一劫,还在十六年后,被他亲点为探花。
父子同为探花,自然又是一番美谈。因着当今对顾昭的青眼,朝中早有人赞他仁爱臣子、胸怀宽广,也只有程宗辅在书房里冷笑:“这是市恩于你呢,千金买马骨,往后对你的恩宠只会更多。”
顾昭淡淡道:“先生自误了,君王对臣子有所信重,为人臣者,尽心便是。”
程宗辅一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父族母族皆不能靠,除了靠着那位,还能靠谁。只是你得想好了,那位的封赏,也不是那么好的拿的。他如今要做什么,朝中看出来的人也不少,不过是,”说罢伸出两根手指,以口型道,“削藩二字。”
当初先太子不就是栽在了削藩上,程宗辅还有这一句话没说,他知道顾昭明白。
皇帝要拿顾昭这柄刀,去替他上刀山,下火海,正如顾铭为先太子做的那样。
顾铭在先太子去后一头撞死,除了以死抱君恩,未尝不是因为他这把刀已经把朝中能得罪的都得罪了,为了保全家人,不得不舍命。
程宗辅看着自己的这个小弟子长大,如何舍得他去蹚这趟浑水。只是顾昭向来是个极有主意的孩子,他根本劝不动。
“当初我就说,你就是太聪明了。”程宗辅如今已是六十几岁的花甲老人了,虽然保养得宜,但须发全白,垂垂老矣。
顾昭心中一酸,口中却笑道:“旁人都盼着自家晚辈聪敏有为,偏您天天念着,就希望我做个傻瓜。”
“傻瓜好啊,傻人有傻福,”老头儿微微一笑,“你们家那只傻猫,可不就是其中翘楚。”
一时想起那只许久未见的胖猫,师徒二人俱是挂念不已。顾昭打定主意,待京中一应宴饮过后,尽早赶回家去。他已有两年没见过谢小蛮,也不知小家伙是胖了还是瘦了。
没成想还没来的及回家,皇帝竟要给他送如此一份大礼。看来那位是铁了心要把自己绑到战车上去了,公主是那么好娶的吗,顾昭可没觉得自己有福气消受皇家的金枝玉叶。
原本按照他对自己仕途的规划,娶一个出身普通,没有家族牵扯的妻子是最好的选择。如此他亦无妻族可靠,皇帝也会对他放心。当然,现在那位想让他直接娶自己的女儿,对顾昭的规划来说,未尝不是好事,可他想也没想,就是不愿意。
好在皇帝还没直接赐婚,想躲过去,只能用自己早已议亲的借口了。只是时间紧迫,他上哪去找一个待嫁姑娘来做挡箭牌。
顾昭忍不住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后悔没早点写信让杜桐娘给自己留意合适的人家。想到这里,不由茫茫然地思索着,自己……想娶个怎样的妻子?
不论家世出身,若只单论那个人,他希望她是什么模样性情?
想了一会儿不得其法,说来顾昭活到十六岁,见过面的未婚小娘子,除了街边的路人,竟只有蔡月莹和那个女贼。
即便过了两年有余,那女贼的面容眉眼,还在他记忆里宛然在目。
顾昭想着想着,虽说今晚是装醉,到底喝了不少的酒,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深沉的睡眠中,他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还是两年前的光景,只是他已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在窗前抓住那女贼的胳膊,却被那女贼挣脱出去,仿佛一只灵巧的猫儿跃上墙头。那时候没发现,顾昭迷糊地想,这女贼逃跑的样子怎如此像馒头?
让他惊愕的事发生了,那女贼跑着跑着,竟真的化作一只风驰电挚的灰猫。她从月色中疾奔而来,扑进顾昭怀中,毛茸茸的小身子将顾昭撞了个倒仰。顾昭抱起她与她雀跃地笑着,举着她在屋中转圈。
猫儿的两只爪子紧紧攀住他的手腕,口中喵呜喵呜的叫着。那叫声慢慢地化作笑声,顾昭怀中的猫儿竟变成了那个女贼!
她伸出玉藕般的双臂,搂住了顾昭的脖子,一双猫儿眼似的剪水曈眸中浮现出狡黠笑意,樱唇微启——瞳孔克制不住地紧缩,顾昭正待细听她要说什么,她却道:“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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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
懒洋洋地抻了个懒腰,小白张开嘴,待萧昀把松子丢进口中后咀嚼了两下,方才重新趴了回去。
谢小蛮蹲在一旁,眼见的这主宠二人如此安逸,真是恨不得把萧昀痛揍一顿。好好的,装什么病,差点害本喵急死。
“我也是没办法,”萧昀对着她大倒苦水,“不用这个法子,官家哪会放我出京。”要知道为求逼真,晋王府可是连萧昀的棺材都打好了。
既然如此,乖乖待在京城不就得了。
萧昀从胖猫儿疑惑的眼神里看出了她的意思,忍不住叹道:“如今的局势,和过去可不一样了。”
皇帝防备藩王跟防贼一样,晋王也看出了他想削藩的意图,生怕自己的两个儿子都留在京中有什么闪失,才想方设法把萧昀送了出来。
谢小蛮虽说万事不操心,因为顾昭在京中,对这些朝堂大事倒还有些了解。她记得两年前赵王谋反后,藩王的日子确实越来越不好过。
赵王也是先帝之子,就因为他突然谋反,京中局势混乱,衮国公府才没派人来接曾敏行回京过年,还让那时候不明所以的谢小蛮疑惑了一阵子。
既然如此,那还在京中的萧曈岂不是危险了?
“两个儿子,总得留一个在京里安官家的心。”想到大哥,萧昀的神色也沉了下来。
这几年晋王处处做出一副极看重长子的模样,也不上奏请封萧昀为世子,世人都道他是想扶萧曈,所以萧昀因病请求出京后,皇帝才准了。
其实连萧昀都不知道晋王是不看重自己,还是想保自己。他不比顾昭和大哥,考了秀才之后就不愿再科举。他是想从武的,所以求晋王让自己入了銮仪卫,因他在此道很有天赋,人人说起来都道他是做将军的料子,只是晋王一直淡淡的。
萧昀沉默着不说话,胖猫儿伸爪子在他手背上碰了碰,他才转了颜色笑道:“不说这些烦心事了,我几年没回来,也不知城里现在是什么光景。”
谢小蛮有心想告诉他展还星要和大长公主成亲了,可惜口不能言。公主的婚事必要上报,看来萧昀出京之前还没听到风声。
因为这家伙现在“病着”,不能出门走亲访友,谢小蛮只好日日来王府里看他,少不得跟着萧昀一起关心京中局势。
也不知晋王是不是杞人忧天了,王府的信鸽日日来,带来的消息都说京城一片平静。因为新科进士带来的热闹渐渐过去,外地的进士也都开始踏上回乡祭祖的路途。
这么说,顾昭要回家了?!
谢小蛮高兴的不得了,除了在家里掰着爪子数日子,愈发殷勤地朝王府跑。这一日她摇头摆尾地晃悠进萧昀的院子,院子里的下人对这一幕见怪不怪,都含笑看着她迈着四方步往里走。
一进书房,只见萧昀正在解信鸽爪子上的小竹筒。拆下来从中抽出一指宽的纸条,展开一看,大惊失色:“糟糕!燕王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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