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顾淮很少见沈清月哭!想来令沈清月伤心的!肯定是她极为愧疚的事!他无意于揭枕边人的伤疤!只是搂着她的肩膀劝慰道:“往者不可谏!做错便是做错了!往后有能力弥补几分便是!别和自己过不去。”
沈清月也是这么想的,愧疚一时难消,但她并不想对周学谦的婚事再动手脚!因为她不确定,若再插手,情况会不会比现在还要糟糕。
日后若周家有难!她会在顾淮知道的情况下!帮扶一二。
夫妻二人因这些琐碎的言语,更加亲近了几分!只是床笫之间!沈清月还是极为刻板!毕竟她长这么大!只听说过烟花之地的女子,才会放浪形骸!良家妇女绝不能和风尘女子相同!顾淮娶她!肯定也不希望看到她竟和花街柳巷的女人一样。
腊月上旬快要过完,京城连续下了好些天的雪!各家各户庭院里都是白皑皑的一片,一阵东风刮过去,青松绿柏上的雪屑簌簌地落下,显出些枝叶的深绿色来,处处皆似一副画卷。
沈清月和顾淮两人名下庄子的租子都收起来了。
因她心善,地租只收四分,再有穷苦人家交不起租子,但有儿有女的,她便让人领了姑娘去学刺绣和通草花的手艺,小子们则在其他地方当学徒,佃农们的日子很好过,也很感激顾氏夫妇,年里孝敬的东西,很多都是他们家里女人亲手做的。
庄头过来送东西的时候,沈清月亲自见了人,庄头替庄子上的佃农对她说了很多感激的话。
沈清月与庄头见过面,照单全收佃农送来的东西。
只不过家里只有她和顾淮两人,委实吃不下那么多,放久了会坏,只好送人,她亲自挑了一些野味,让罗妈妈送去沈家和顾家,又想着有些时候没有去沈家,沈家又是大太太当家,若只叫下人送过去,怕是有些东西分不到二房头上,便打算亲自将册子送过去。
沈清月先去的雁归轩,再去同心堂的时候,方氏才换好衣裳,要去一趟老夫人处侍疾。
方氏拉着沈清月说:“你也一起去,你常回娘家,却不探望老夫人,平日里也就罢了,她病了,你不去恐要留人话柄。”
沈清月是不怕老夫人给脸色她瞧的,只怕老夫人还没给出脸色,就先被她气着了——她倒也不会故意去气老夫人,但老夫人现在约莫看着她就生气,却又拿她无可奈何吧。
沈清月欣然允之,正好她也要顺路将东西送去大太太处,沈清舟自然也跟着去。
可巧她们仨才出门,二太太也来了,她给方氏请了安,笑着说:“料到母亲要带妹妹去探望老夫人的,我就来了。”她又对沈清月说:“二妹也来了。”
沈清月捧着手炉含笑道:“庄子上送了东西过来,我和怀先两个人用不了,带了些给你们。”
沈清舟悄声道:“嫂子,姐姐给你的东西也在我们房里呢!”
四人才说话没多久,沈清妍和沈正康姐弟俩一起来了,他俩都穿得整洁体面,尤其沈清妍,涂脂抹粉,鬓上簪金钗,许是因要出嫁了,走路昂头挺胸,很有精神气。
沈正康个子蹿高了一些,只比沈清妍矮了半个头,但气势却比姐姐弱了不少,沈清妍迟迟没跟沈清月打招呼,他却先用眼神给沈清月问了好。
沈清月瞧出沈正康的意思,也没有刻意冷落一个十岁的孩子,轻轻地点了下头。她脸上方才和二房人说话的笑意未褪尽,瞧着就很大方温柔,沈正康也偷偷朝她笑了一下。
沈清妍敏感,看到了两个人的眉眼官司,她走上前去先给二房的打招呼,最后才是沈清月。
沈清月没得计较这些,但面颊上实在挂不住笑了,冷淡地瞥了沈清妍一眼,压根没把她放眼里。
沈清妍梗着脖子,别扭地侧开头,整个身子都紧绷着,一桩好婚事给她镀金的硬拳头偏偏打在了沈清月这团幸福的棉花上,软绵绵没有劲儿,反倒拳头落了下风,有些唱独角戏的滑稽意味。
天上飘着绵绵细雪,方氏催着几人快走。
老夫人住的院子和大房的人离得近,一路走过去,要路过大老爷和沈大、大太太的院子。
今日大抵是不宜出门,去看一眼老夫人实在不容易,沈清月他们经过大太太院子的时候,周夫人和周学谦一道跟着出来了。
沈家内宅现在是大太太当家,周夫人要来探病,当然是先去见大太太。
沈清月一瞧见周学谦就停住了脚步,故意落后于人。
周学谦穿着窄袖的绿绸直裰,扭头一见来人,第一眼就看到了沈清月,他一看到她,就没有办法挪开目光了。
一会相思,便害相思,一害相思,便是几百个日日夜夜。
沈清月余光看得见周学谦的眼神,她如芒在身,内疚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越发不敢看过去,就怕一抬头,就撞到了周学谦灼热的视线。
周学谦难得才见沈清月一次,硬是拼尽了十几年来的教养,才生生移开了视线,他感觉自己的脖子酸痛得要断掉了。
方氏在前,去和周夫人见礼,这两位也是识趣的人,并未多说一字,便默契地直接往老夫人院子里走去。
沈清月和沈清舟比肩行在后面,周学谦老老实实地跟在母亲跟前,他竭尽全力地克制着自己想旋身的强烈冲动。
过二门的时候,一个衣着明艳的女子风风火火地进来了,她穿着一袭绛红长袄,披着一件红色的毛大氅,牡丹髻上簪花,金银满鬓,冷白的皮肤上红唇灼眼。
好些人都愣住了,这面生的娇俏佳人,怎么就这样进来了?
周夫人一脸尴尬,往前走了一步,蹙眉道:“叶莺,你怎么来了?”
不认识叶莺的现在才明白过来,这位是周学谦的妻子。
叶莺大步子往前,头上环翠叮当,腰间挂着的佩饰也一阵乱晃荡,她给周夫人请了安,随即浅笑着望了周学谦一眼,道:“听说下人沈老夫人病了,我身子利索了一些,就赶过来看看。”
她的声音婉转动听,毫不夸张地说,几乎是沈清月听过最甜而不腻的声音。
周学谦没有任何言语回应,沈清月在周学谦身后,她不知道周学谦什么表情,便去略微打量叶莺,叶莺脸盘不大,五官精致小巧,眸光熠熠,长得其实很好看,就是皮肤有些苍白,眼下乌青,人很消瘦,脂粉也盖不住,倒不像是水土不服。
周夫人为了化解尴尬,便拉着叶莺给方氏问好,其他的姊妹们,则大体上问个安好,没有一一见过,倒是省了沈清月的麻烦。
但叶莺似乎格外的敏锐,沈清月很清楚地感觉到,对方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远超旁人。
沈清月只能回以淡淡一笑。
叶莺也笑了一下,她很清瘦,笑起来有种脆弱感,像孤弱的瓷娃娃,倒是加深了沈清月的内疚。
沈清月或许无意中,改变了另外两个原本要嫁给周学谦的女子的命运,但是却害了这个女子。任何人的生命,都不该以牺牲别人的幸福的为代价。
一行人各怀心思地去看望了老夫人。
老夫人年纪上来了,今年动了不少气,天儿一冷,稍稍不注意,就病倒了,人老了,病了不容易好,这两日虽然好转些了,人还是不太精神,便没有留客的意思,连和沈清月置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周夫人很有些不自在,顺势告了辞,周学谦比她脚步还快,叶莺连忙跟了出去,众人看出端倪,只不过闪露出几缕疑惑的眼神,也并未多表现出好奇心。
方氏和大太太领着晚辈们略坐了一会子,才告辞。
出了永宁堂,她们就听到了一阵哭声,定睛看去,是叶莺在哭,周夫人在劝,但是并未劝动。
叶莺声音美妙,哭起来也楚楚动人,换了任何一个丈夫,怕是都要哄她一哄,谁知道周学谦脸色冰冷地站得远远儿的,没有哄她的意思,只袖手旁观。
沈家的人皆是百思不得其解,周学谦可是出了名的温润儒雅,怎么会这样?
沈清月的五脏六腑绞住似的,很难受。
周夫人和她的丫鬟半点法子都没有,便只得愁眉苦脸又焦急同周学谦道:“学谦,你快来劝一劝!”
周学谦背对着沈家人,他早知道沈家人都来了,他猜想,沈清月肯定也是在的,他不想在沈家闹,便上前一步,低着头跟语气淡淡地对叶莺说:“外面冷,回家去吧。”
他不劝还好,一劝叶莺就跟发了疯似的,伸手就去挠他的脸。
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周学谦脸上登时出现一条血印子,周夫人连忙叫丫鬟去拉,叶莺看着瘦弱,力气却不小,一巴掌过去,把丫鬟都打懵了,又继续去打周学谦。
周夫人脑子吓得一片空白,她一贯只晓得儿子儿媳经常吵架,但是还是第一次见到叶莺对周学谦动手!还是下死手!
同时被吓到的,还有沈家女眷和康哥儿,他们一直以为五太太就足够凶悍了,怎么台州府来的表嫂,好像比五太太还厉害!
周学谦脸上火辣辣的疼,只是抓住叶莺的双手,并不伤害她,极力地克制着怒意道:“回家去,这是沈家!”
叶莺手臂上的劲儿渐渐小了,周学谦以为她同意了,刚一松手,她又挠了过来。
叶莺的指甲特意修尖了,一爪子下去就带血,周学谦不能破相,便只能侧开脸躲,他的衣领很快被叶莺撕烂了,露出了大片大片的挠痕伤疤,周夫人惊恐地捂着嘴泪如雨下,声嘶力竭地命令丫鬟:“你们都是死人啊!”
方氏和大太太眼看不对劲,连忙着身边力气大的妈妈去拉开二人,这哪里是小夫妻吵架,根本就是光天化日之下行凶!
叶莺也在哭,她被人拉开,挣脱不掉就咬着唇掉眼泪,明明衣裳都被人拉扯乱了,浑身颤抖地直勾勾地盯着周学谦,拼劲儿扭动身子,还要上前,最后不知道怎么的,人昏过去了,才没动静了。
沈家的妈妈们怕叶莺使诈,不敢放开她,两个人将她架在原地,等吩咐。
方氏走过去,让下人先将人送她房里去。
周夫人摁掉眼泪,难过地看着麻木的周学谦,跟方氏说:“不必麻烦了,让下人把她送回去就是。”
方氏看着周学谦脸上触目惊心的伤痕,道:“学谦,要不你到你二哥房里去擦点药再走。”
周学谦声音僵硬地道:“不必了。”
随后周学谦告了辞,这次他一眼都没看沈清月,便阔步离开。
沈清月站在雪地里,通身僵冷,雪花飘在脸颊上,冻得她一丝丝表情都做不出来。
周夫人还没走,大太太半关心半怀心思地邀周夫人去她院子休息下,若按照周夫人以前的性子,她为了脸面肯定会拒绝,但眼下她一想到家里因为叶莺耽误下的各类琐事,烦透了顶,便说要去方氏那里喝口茶,这拒绝外人看戏的意思委实明显。
方氏和周夫人一起回了同心堂,二太太也跟了过去。
沈清月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夜里,顾淮没回来,他下午派人回来传口信说,翰林院要拟封一批诰命的圣旨,今夜回不来了。
沈清月着人送了毛毡和厚底靴子过去,独自吃过饭,便洗漱了睡了。
她没能睡着,叶莺撕打周学谦的场景历历在目,她不知道夫妻两人谁对谁错,她只知道两个人都过得很不好……甚至还不如周学谦前世丧偶。
之前沈清月还能劝慰自己,以后在周学谦仕途上补偿一二,眼下却没法骗自己,周学谦就是做了侯爵,大抵也难消此怨。
毕竟这样折磨人的婚姻,她当初也是恨不能折寿二十年换个宁静。
这都是她当初自以为是犯下的错。
沈清月孤枕难眠,后来渐渐不想周学谦夫妻两人,满脑子都是顾淮。他要是这个时候在她身边,或许什么话都不说,也会让她觉得心安。
沈清月也想直面愧疚,但帮不上任何忙的无能为力感,像一张网罩住了她整个身体,怎么挣扎都摆脱不掉。
这一晚上,沈清月没太睡好,早上还是丫鬟进来说,二太太过来了,她才洗漱了起来见客。
昨儿沈清月去沈家送东西,二太太回礼给他们夫妻两个。
除了回礼之外,二太太还为着周家的事来的。
沈清月心里有数,打发了丫鬟出去,跟二太太说私话。
二太太也不磨叽,呷了口茶,便放下茶杯道:“昨个周家姑姑天黑才回去,眼睛都哭肿了。周家的事都传遍了,我早起过来,在巷子里听见邻里街坊都有议论的,我估摸着你迟早也要听到的,也不知道以后传进你耳朵是什么样子,索性我告诉你。”
沈清月绞着帕子,点了点头,她不太理解,周学谦不是会欺负人的人,叶莺为什么会对周学谦那么凶狠。
二太太说,周夫人告诉她们,叶莺本性就是如此,不发脾气的时候,看着很乖巧讨喜,一发起脾气,便癫狂判若两人,以前在台州府娘家就是这样。但她待周家下人还好,了不得砸杯子或者叫人滚,周夫人便一直觉得没什么,只以为叶莺被家里人宠坏了,没想到她对周学谦也是这样。
最关键的是,叶莺发脾气完全没有征兆,说发脾气就发,正常人几乎猜不到她为什么发脾气。
在台州府,叶莺和周学谦新婚的第二天认公婆之后,莫名其妙发了脾气。周夫人以为周学谦得罪了她,派人去问,才知道周学谦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她就发怒了。
还有一次,周学谦在家宴上叫了一声叶莺的名字,叶莺就闷闷不乐,周夫人听说夫妻俩回去还拌嘴了。
周夫人现在才知道,原来每次俩人关上门“拌嘴”,都是要伤筋动骨的,周学谦自小便谦谦有礼,绝对不会跟女人动手,他身上都不知道有多少伤痕。
这些事周学谦一句都没跟周夫人说过。
二太太讲这些的时候神情还正常,她忽然抱着肩膀犹犹豫豫地道:“二妹……周姑姑还说,有时候表弟外出不能归家的时候,叶氏就抱着一个画着表弟脸的人偶娃娃睡……”
沈清月背部一寒,也惊吓到了,她迟疑着问道:“叶氏要是这样,周姑姑怎么会同意这门亲事?”
周夫人应该死也不会松口才对,前世她能想方设法让“临终遗愿”消失,这一辈子也一定有手段才对。
二太太喝了茶水暖身子,皱眉道:“说是她小产之后,脾气就变本加厉了,以前只在家里关上房门吵,现在不管不顾了,大有不死不休的意思。”
沈清月脸色泛青,这件事复杂棘手得她毫无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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