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的一间小草房里,一盏油灯如豆,照在桌边金钗布裙的女子身上,投射在墙上映出一个黑黑的影子。女子的神情淡漠,举手投足间隐有贵气。
窗外传来马铃脚步的声响,听起来人数不多,偶尔有人说话也压低了声音。但暗夜寂静,周遭又没什么人家,这样的动静还是大的。
屋内的女子侧耳听了一会儿,脸上闪过嘲弄,便无事一般仍坐在桌边喝她的茶。
天气已然入秋却仍旧炎热,房门半掩。门口的光线似乎暗了些许。
女子眼尖,扬声道:“既来了,进来喝口茶吧。”
门“吱”地一声被推开。
看到进来的人,女子不禁一愣。
“司徒姐姐真是不简单,既享得了富贵,也耐得住清贫。”
桌边的女子侧过身,一张平凡的面容露在灯光之下,神色已恢复了淡然。“夏妹妹也不简单,他死了,你却没事。”
“那是自然,天若不帮他,纵然他比寻常人多长了三头六臂也是枉然。”夏天笑盈盈的走了进来,身边竟是一人未带。
油灯光暗,可再暗的光亮也无法遮住她的光芒。白色的纱披之下身姿修长曼妙,云鬓如鸦,柔顺如瀑,一张芙蓉俏面三分雅致,三分妩媚,三分英气。似乎一些日子未见,她身上又多了一分流转的温暖。这是之前见面时所没有的。
司徒敏慧涩然的苦笑了下,自己从不是个妄自菲薄的人,可在夏天的面前总会被她比得抬不起头来。
抬眼间,夏天已在屋内四处打量。“小七也忒小气,居然把你安排在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地方。”
“是啊!”司徒敏慧又拿过一只粗瓷茶碗,倒上茶,笑道:“我醒来时就见他咬牙切齿的对着我,明明很想将我凌迟了,偏还要让人替我解毒,我猜他当时一定很痛苦。”
“是么!”夏天笑着端起茶碗,水温已凉,水面上漂浮着黑黄色的茶叶沫子。皱了皱眉,她原封不动的放下。
司徒敏慧了然的牵了下嘴角,只当没有看到的自顾自喝自己的茶。
“陛下为何会突然前来?难不成是后悔了吗?”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呢?”夏天调皮的眨了眨眼睛,不答反问。
“不怎样,如今我孤身一人,活着不见得多欢喜,死了亦不见得多悲伤。”
“说得是。不过司徒姐姐你也太小看人了,若是要杀你,小七早就欢快的等在那里了,还需要朕深夜前来亲自动手吗?”
“那么,陛下是来看望故人的?”
夏天向前探过身子直视她的眼睛,油灯在两人中间跳跃,她的眼中也有两簇跃动的灯火,神秘得仿若两潭吸人魂魄的深泓。“朕以为司徒姐姐或许会想知道袁龙骐是怎么死的?”
“你……”怒气一下子蕴满眼底,淡然不见了,优雅也不见了。司徒敏慧握起双拳,身子颤抖。
“他待你不好,或许你并不想知道。”站起身,夏天作势要离开。“就当朕是来探望故人的好了,看到司徒姐姐一切安好,朕也就放心了。司徒姐姐保重。”
“夏天!”司徒敏慧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脸颊涨红,气息平复了好半晌才低眸颤声问道:“他是如何死的?”
嘲弄的勾起唇,夏天施施然的坐回桌边,挑眉看着神色激动却极力隐忍的司徒敏慧,缓缓的说起那日的不予山。
宇文启明与袁龙鳞架着袁龙翘的双臂,让他能够低下身子与地上的夏天贴近。
“小天!小天……”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将他彻底的淹没,几欲窒息。他醒来第一眼便想看到的人儿正全身是血的躺在冰冷的地上。“小天——”
那苍白的人儿慢慢的睁开眼睛,他的呼吸一阵急促,喉咙里涌上一口腥甜。
她的眼睛好美,墨玉一般温润,明星一般闪亮,她的唇在动,无声,可他却听得很清楚。“小三,好久不见!”他的心一下子被击得粉碎,看着她慢慢的闭上了那双美丽的眼睛,他惊惧的张口想要呼唤她,却将喉中的腥甜喷了出来。
“三哥!”袁龙鳞惊叫。
夏霜愣住,一直冷眼旁观的袁龙骐亦愣住。
三哥?袁龙翘吗?
宇文启明与袁龙鳞对视了下,两人一同用力将袁龙翘扶回轮椅上。
气血翻涌,袁龙翘口不能言,眼睛却一直不离夏天半分。
“来人,抬藤床进来。”宇文启明向外高声喊道。
不多时,两名兵士抬着一个军用的藤床走进洞来。袁龙鳞上前将夏天抱上藤床,并拿过宇文启明递上的披风为她盖好,吩咐送她下山医治。
他们这一边忙忙乱乱,袁龙骐与夏霜则一直仔细的观察着袁龙翘。
他是袁龙翘?两人都不太相信,除了一双眼睛,相貌完全不同。坐在轮椅上,不,几乎就是瘫在轮椅上,看得出长期的病痛已将他折磨得消瘦不堪。他,会是袁龙翘?如果不是,袁龙鳞不会称他作“三哥”。今时今日,再没什么必要故布疑阵了。
见将夏天安排妥当,袁龙翘这才稍稍放下心。转过头,看向一脸阴鹜的袁龙骐,他微喘了口气,冷声道:“袁龙骐,不,或许应该叫你靳泰吉才是。”
“袁龙骐也好,靳泰吉也罢,不过是个名字。成王败寇,你若成了,朕便是靳泰吉,朕若成了,朕便是袁龙骐。”一句话,袁龙骐已确认了他的身份。那样的语气,那样的表情,他太熟悉不过。
“在我三哥面前,你有什么资格自称为‘朕’。”袁龙鳞怒道。
“资格?”袁龙骐冷笑,“小七,你大可问问你敬爱的三哥,朕有没有这个资格。这帝位,可是他拱手送给朕的。条件,就是你与夏天的生路。”语气一转,他又朝向袁龙翘。“朕说话算话,信守承诺。非但没有动小七,甚至连他的封地也未动分毫。至于夏天,朕原本还打算让她留在京城好好的替你照看她。对你的承诺,朕都做到了。而你,袁龙翘,食言而肥,诈死瞒名,篡位谋权,根本就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你不动我是因为你登基日浅根本就动不得我!哼,话说得好听,难道大哥不是你杀的?当日火烧照蕖宫不就是想要烧死我吗?说到三嫂就更离谱了,当初你就是利用三嫂要挟三哥达成你的目的,给的解药里居然还藏着另一种毒,你的用心何其险恶。”
袁龙骐笑了笑,“这个夏天,还真是小看了她!女帝,这可是我朝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女帝。难道你们不觉得是朕成就了她吗?夏天,夏天,一个小小的夏天,竟将我们这些男儿耍得团团转!”
山洞里一时静默无声,想起夏天,众人的想法各异,感情也不同,却都忍不住露出一丝或了然、或苦涩、或感慨、或痛楚的微笑。
“好了,袁龙骐,束手就擒吧。这一次,你插翅也难逃了!”袁龙鳞道。
“那可不一定!夏爱卿,召集我们的人!夏爱卿?”
夏霜低着头,向前走了几步,稳稳的跪在袁龙翘的轮椅前。“罪臣夏霜参见陛下。”
袁龙翘看着他,声音沙哑:“起来吧,我已不是帝君,无需再行此大礼。”
规规矩矩的叩了个头,夏霜才缓缓起身。“当初父亲临终时曾嘱咐罪臣前往边境接手秘密组建的夏家军,返回京城襄助陛下剿除叛贼。没想到一别经年,世事全非。可是罪臣一日都未敢忘怀父亲的嘱托,只待终有一日能杀回京城为陛下报仇。”
袁龙骐早已沉了脸色,“夏霜,你在干什么?难道你不想再见栀儿了吗?”
夏霜面无表情的转回身,“当日为了她们母子护你离开京城时已算是对她们尽了心尽了意,夏霜虽不才,却也知道何为家国大义,何为儿女私情。他日黄泉之下,自会向她们赔罪。”顿了下,他继续道:“众所周知,边境的夷族十分好战,可是在与他们对战时我却发现他们毫无战斗力,那么也就是说,主力已被人悉数抽调走了。我要知道他们在哪里,才能一举以绝后患。不予山很大,终年积雪人迹罕至,且离京城不远,确实是个藏兵屯粮的好地方。”
“这才是你倒戈的真正目的?”袁龙骐眯起眼睛,冷冷一笑。“你以为朕会真的信你吗?”捏碎手上的信引,立刻响起一阵尖锐的蜂鸣声,这是夷族军队召集的特有方式,只要身在方圆五里之内闻声可辨主帅所在的方位,进而集结。“你的栀儿怕是已在黄泉路上等着你了。”
身子僵直,夏霜没动声色。
“你错了,她如今安好,已与云大人的队伍会合了。”
众人向洞口看去,声随人至,付榕绍走了进来。“贤弟莫急,愚兄已救出了弟妹,如今她已十分安全。”
夏霜松了口气,袁龙骐则立起了眼睛。“付—榕—绍!亏得朕不计前嫌的待你,你就如此回报朕吗?”
“你不杀我,是因为你要用我来收买人心,稳定军心。一旦你翻了身,一定会立刻杀了我全家。”
“哼,你倒是看得分明。”袁龙骐冷笑,“不过,朕也不介意现在就送你和他们一程。”
宇文启明听了许久,这会儿终是再也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出言讽道:“你该不会到现在还认为你的人会到此处来救你吧,不予山已被我们团团围住,你的人忙着逃命还来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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