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以南

第五章 ,若尘埃生花(5)

杨叔的意外出现提醒了南妩,在梁君白这里,她的一切无所遁形,一日复一日地曝露在青天之下。反过来,她对梁君白却没那么多了解。
本着沟通是双方相处的重要环节,尤其对初期恋爱的情侣,南妩暗中过滤了一遍说话的艺术,力求婉转而得体,温和不失犀利。
想罢,她酝酿几秒,说,“你父亲明年八十,那么说,他生你的时候将近五十岁?”问毕,她自觉问的没什么水准,满眼挫败。
梁君白失笑,“你想半天,就问这个?”
“第一个问题只是热身。”南妩诚实地八卦,“我还想知道,你妈妈几岁怀你的?”
“差不多是你现在的年纪。”梁君白排队买票,打一把伞遮住南妩头顶的烈日,“老爷子出生在一个会让许多男人羡慕的年代和城市。”
南妩怕热,用手扇着风,一脸懵懂的疑惑,“男人羡慕的?”
“36年,香港,还没废除一夫多妻制。”说完,他轻轻笑。
南妩幽幽从包里拿出手机查百度,梁君白探眼看了一看,屏幕当中有条文字这样写,‘在我国,藏族,珞巴族,门巴族以及一部分纳西族保留一妻多夫制’。
她扼腕叹息,“生不逢族。”
梁君白关掉她的页面,清除历史记录,“老爷子有三个妻子,我母亲是他最后一任。”
南妩一激灵,宅斗戏里常常演,最后进门的小媳妇纵使贤惠,但注定是命运多舛,庶出的孩子如何才思敏捷,也总有十几年命比纸薄。
她心都软下了,“你母亲离开,因为过的不好?”
“她有物质,没爱情,年轻时虚荣作祟,跟老爷子去了新西兰过好日子,人到中年,反而回味起爱情的滋味,恰好也有人在等她,就离了。”他从南妩母爱泛滥的眼光里看到一个少年悲惨的自己,梁君白弹她脑门,“成天想什么?”
南妩揉额头,嘟囔着,“豪门恩仇史都这么演。”
“家大业大,纷争是在所难免,但没那么可怕。”他说,“我妈命很好,要金钱的时候,遇到老爷子,要爱情的时候,也能回头是岸。”
“那你是为什么回中国?你说过,父母离婚后,你自己住。”
梁君白取完票入博览会,“说来话长。”
他母亲算得上与人私奔,老爷子心知肚明,随她折腾去,没点破。
梁君白当时十六岁,跳级考入重点大学,他跟父亲一样,清楚一些事情的即将发生。
后来,老爷子跟她说,“我可以放你离开,但你不能带走君白。”
“你一直怀疑他不是你亲生的,他理应跟我走,只有我会尽心尽力照顾他。”梁母摊牌,在儿子问题上,她难得硬起脾气。
“那男人跟你从香港到新西兰,住的地方,离我们一条巷子远。君白长到十六岁,他十六年没娶妻生子,不可疑么。”老爷子侧对她,手握一把大剪子修整花枝。
女人情绪激动,“你可以去做亲子鉴定,你可以!但你不肯去!”
“等我察觉这些,已经养他十年了。他必须当我儿子,我是商人,不做赔本买卖。”老爷子冷静且冷漠,手不离枝叶,“你是要情人,还是要儿子,自己考虑吧。”
梁母拖拽行李走出花园的晚上,梁君白坐天台最高处,看母亲将箱子放进一辆车的后车盖,开车的是住隔壁街的中国大叔。
梁母已经四十岁了,她是只被上了锁的金丝雀,曾经她亲手关自己入笼,爱情为钥,只有爱情,能助她逃出生天。
两束车灯打亮荒凉的道路,她追随她诚可贵的爱情而去,留下梁君白独上高楼。
揉杂了黑夜颜色的眼睛太暗太暗,像两盏割断电流的路灯,除了沉甸甸的黑,没别的。
老爷子到天台,跟他一处遥望。
“借我十万,我要去中国。”十六岁的梁君白背过身,倚天台白墙。
“找你母亲?”
“不,开公司,做生意。借我十万,一年期限,年利息百分之两百。”他的野心与锐气,混淆在彼时年轻的盛气底下,全化作一簇灼烈火光,谁也无从忽视。
次日,他揣着一张十万的□□,乘上飞往中国的航班。
“老爷子是理智到可怕的商人。从企业家角度,婚姻就像做项目,有前期投资,有后期收益。他提供锦衣玉食,换我妈十六年青春,不赚不赔,但我倘若随她去中国,给别人当儿子尽孝,他就白在我身上花钱了。”
他们走到博览会的全景地图边,南妩取一张宣传单折纸飞机,手指翻动间,在心里消化着梁君白父亲的婚姻观,“他很了解你。”
“何以见得?”
“他料定以你的骄傲成性,弃你之人,你弃之,他不必担心你回中国当孝子,才肯借那笔钱。”南妩掷出纸飞机,纸飞机划过一小个圈,落回脚边,“你父亲,确实精明。”
选情人,还是选儿子?
南妩看来,梁母败给了这道二选一。
她选儿子,那么一切无恙,老爷子的生活不会发生任何变化,而她势必输了爱情。
选情人,老爷子也不吃亏,他割裂了两母子的关系。爱情不老又如何,二十岁求钱,四十岁求爱,等六十岁求子女绕膝,才会发现年轻时错走一步,错想一念,要付出多大代价,她仍旧不会幸福。
梁君白父亲能让背离他的人终身不幸,是种手腕,也是最沉重的惩治。
南妩捡起纸飞机,“所以你不回新西兰,也不跟母亲住。”
“老爷子有五个孩子,我排行老四。他对我,其实不亏待。但他精力全花在生意上,亲情难免淡薄,我所以搬出去住。”离馆门最近的是家仓鼠展台,梁君白捻颗花生淡淡逗它。
“你怎么可能不是亲生的,那精明劲儿,跟你父亲如出一辙。”南妩不悦,“你离家的事,你母亲知道么?”
少小离家,饶是他再独立,总会辛苦难过。
“三年前知道的。”花生被灰色仓鼠快速消灭,梁君白带笑重复,“三年前,我到你大学开讲座当天。”大概想到南妩学生时代的样子,他柔和地像在叙述一件温暖的事,“她携丈夫到新西兰,得知我离开十二年,当即不肯走,非要见到我才罢休,老爷子说她太吵闹,要我乘最早一班飞机回去。”
“难怪你临时取消讲座。”南妩一下子连起好些事,她皱起两道眉,“十几年里,你母亲没想要来看你一眼?”
“她说来过,只是远远的看,不敢进门。”下个展台有几只美猫趴桌台上,梁君白托起其中奶白色,正舔毛的小家伙,“像你。”他说,“一脸无辜样。”
南妩捋它的毛,引得猫咪舔她指头,她低头看猫,“以后我跟你过,我护你。”
“你觉得我被自己父母欺负了?”有一会儿,梁君白才问。
“说难听的,他们不过仗着生养你,横加伤害。”
南妩自带冷气系统,一身寒气。
“好。”梁君白放下胖猫,软毛蹭着掌心痒痒的,他笑,“我跟你混,你护我。”
南妩在犬类展厅逗留良久,一只蝴蝶犬脑袋上扎了两撮小辫,南妩抱它,它怯生生地不敢动。南妩将它往梁君白怀里一送,“我应该像它才对,温柔又淑女。”
结果,梁君白抱住它,被它颤巍巍尿了一身。
他说,“还真是,温柔又淑女。”
南妩蹲下来,笑弯了腰。
他们提前结束博览会之旅,梁君白回公寓换衣服,他给南妩一份房门的备用钥匙。
梁君白斜倚门边,黑目如炬,玄关半明半灭的光影里,他摆出请君入瓮的手势,“请进,梁太太。”
南妩搓着通红的耳垂,推他进门,催促道,“快去洗澡,一股味。”
梁君白客厅有排敞亮的落地窗,连接一道狭长露台,他出门前,窗帘习惯性全部放下来,屋内昏沉。南妩拨开帘布,让光透进玻璃,又是将暮未暮的天,像极梁君白打学院长廊走来,身披五色霞光,摁下一盏灯的时候,洋洋洒洒铺了一屋子金碎的光。
浴室水声渐止,梁君白换了套衣服,拿毛巾擦着湿头发向外走。
愈沉红的暮色从头到尾簇笼着南妩,她朝一个方向注目而望,背影凉薄。
“看什么?”他走近。
南妩手点玻璃上,指着一处,“那是看守所的方向?”
朱颜说过,南妩心思重,只是当惯隐忍的乖孩子,总笑给别人看,哭给自己听。
他来开露台的门,风如期而至,吹进南妩干涩的眼睛,“你有情绪,不要憋心里,告诉我,你怎么想。”
“我讨厌天黑。”她静了会儿,说得缓慢慢的,像天边落下去的红日,“没有一点光明和热的夜里,我会冷,会格外清醒,会控制不住地一遍遍回望。我怕一身药苦气散不掉,我怕伸手不见五指,我或许算不上高尚无私,但我从没存过害人之心,我用力地活,我勤恳地经历人生每一阶段,我不抽烟酗酒,不叛逆堕落,有康健的三观,有微小的梦想,我脚踏实地走完我十几年的青春。”
梁君白插了一言,“你活得很温良。”
“可辰光过的太快,夜深人静时,我是那么怕自己转瞬奔到了三十岁,就像一眨眼,十岁,二十岁,都被抛在身后,等我拖着这副病躯敲响三十那口钟的时候,会不会仍旧一个人。”
她总结,“不愿轻易将自己交付于不爱的人,又生怕辜负所剩无几的好时光。”
“你‘不愿’,是对的,否则你被野男人拐跑,也没我什么事了。”想起某个相亲男,梁君白无名火迅速地一聚簇,厚积而薄发。
南妩分析他说的那种情境,自觉苦恼,“怎么办,真有那天?”
“不会。”梁君白目光一顿,“我前三十年过得孤单,所以老天给我一个你。”
南妩笑了,走到露台吹风,她舒展身躯,将背和手臂轻轻搭在瓷砖光泽的栏杆,面对梁君白,“我看人写过一句话,她说‘不论你同谁过日子,人生也不过是,一场一场的生,一场一场的死’,我想这话真好,可又不那么好,太冷清,理虽是这个理,倘若没半点情谊,一场场的生又何欢,一场场的死又何苦。”
所以她仍旧希冀,同她过日子的人,能成全她的生如夏花灿烂,待花叶凋零,才好入土为安。
梁君白和她并肩而靠,半天,他略略丧气,“我有点懊恼。”
“懊恼什么?”
“我应该三年前就订下你。”他深深吐气。
那样,他会阻止一切的发生,又或者,什么都不会变,他至少能陪着南妩经历这不平顺的三年。
“可那时候,你还不爱我。”
“嗯,你要原谅没谈过恋爱,又大你八岁的老男人。”梁君白自嘲,“他不懂,心动了都不懂。”
南妩头抵他肩膀,“现在也很好,不太迟。”
是的,她知足了。
张爱玲描述对胡兰成的倾情,用这样一句话: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是满心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而梁君白之于她,却是相反。
南妩遇见梁君白,开始心高于天,他捧她于掌心,待之如遗世明珠,她又怎敢视自己如粪土,不加爱惜?她要从梁君白所愿,活得像公主,方不辜负他一心赤忱。
渐渐慢慢,从善如流,原本扬满尘埃的土地,开出簌簌不息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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