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居,大不易。”
南鸿子背着手感慨。
抬头是万仙来朝的盛况,低头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地脉灵气充裕,处处奇花异草,灵禽仙兽。站在昆仑山中说这话,许多人听了都要笑掉牙。
释沣没接这个话茬。
——南鸿子的“居”,跟常人不同。
他皱着眉,将南鸿子背着的右臂打下来,给不断渗出黑红血迹的伤口敷了一层药粉,南鸿子很识货,立刻避让:
“别浪费好东西,这点伤口不打紧。”
“……”
释沣一顿,然后真的把药粉收了回去。
这让做好了受徒弟冷眼,被徒弟训斥的准备,甚至连如何反驳都打好草稿的南鸿子瞪直了眼:“贫道的徒弟还真是从善如流。”
释沣暗想,他多年涵养总是到了南鸿子面前就分毫不剩。
尤其是装傻充愣,心知肚明这套本事。
“那只饕餮,是云辰仙君带来的吧。”
“胡说,上古凶兽在仙界乱跑,仙人们还不遭殃?”南鸿子从储物法宝里将拂尘拿出来抖了一抖,镇定从容的说,“云辰仙君将饕餮放入另一位仙君的仙宫,这事要是传扬出去,北玄天尊麾下诸仙要内讧一场才能解决啊。”
释沣不理南鸿子的辩解,下山去了。
南鸿子站在原地自言自语:“这年头,苦肉都不能当计了,累得肉白苦一场,贫道真是艰难啊!”
说实话,他就是想试那头饕餮的真假,才没有全力闪避。
低头瞅伤口:疼痛稍减,黑血的颜色也越来越淡。
如果真是被上古凶兽所伤,哪能这么轻松?怕是伤口溃烂,毒气行遍全身,没有灵丹妙药这条命已是危矣。
南鸿子又回忆起他按图索骥,找到释沣所居附近时,正看见那只白羊慢吞吞的溜达。
虽是背影,但这只羊确实没有一点凶煞的危险之气——不然南鸿子会垂涎欲滴的多看那么几眼?
当日——
刚过升仙台,南鸿子抖落一身焦灰,立刻就在歪在旁边养伤的众人羡慕的眼神里,迎来了一位专程来接的“同门”。
被人一口叫破身份,南鸿子万分吃惊。
原以为无声无息来到仙界,逍遥自在,可以自行其事,没想到啥都没来得及干,就有人等着自己了。
换成旁人,估计立刻会冒出敌意。
南鸿子只对来接自己的这个人很感兴趣:不是北玄派先辈,只是昔年旧识。
他们相识尚早,纵然云辰仙君如今模样大变,南鸿子还是能看出几分当年故旧的模样来,再者他与河洛派云辰子只是有一段同路之缘,此后既无深交,也没有信函往来。又是多年往事,旁人知晓此事,冒充云辰子而来的可能性极小。
只是对方到底怀有何种目的,就说不好了。
“令徒身陷难处,许多双眼睛盯着他的去向,也就仙宫里的那些小真仙不知他的来历了。”云辰子笑谈,“牵一发而动全身,天尊麾下许多人,都在打陈禾的主意。”
“我那小徒弟性子古怪,又不讨喜,仙界能人异士还少?何必盯着我那才飞升几百年的小徒弟?”南鸿子故意将陈禾贬得极低。
云辰子的笑意微冷,低声道:
“他乃变数。”
“如何说?”
“这煌煌天界,气象万千,然则暗藏杀机,阴谋尘封多年,诸人皆身在局中,挣脱不得。一个能打破天道的变数,何其了得?”
南鸿子没好气的说:“我小徒弟不是钥匙,你们打不开那把锁,直接砸掉便是!”
云辰仙君闻声大笑:“不不,我们缺的不是打开关键的钥匙,而是指引走出迷局的指南针啊!这仙界,要是能变一变,就再好不过。”
南鸿子盯着他看了许久,才沉声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天尊的意思?”
他已经知道在仙界,两位天尊各带一方势力对峙的事了。
“正是我自己的。”
云辰仙君别有深意的说:“天尊在想什么,吾等岂能知晓?南鸿旧友,安心吧,你飞升的事情,并无他人知道。”
整个仙界,只有云辰子知道这件事,还能找来,这已经是令人震骇的真相了。
摆在南鸿子面前的路,只有两条。
暂时相信云辰子,跟着混进仙宫,想办法或者等待云辰仙君配合的“意外”,带着释沣不着痕迹的离开。
或者放着释沣不管。
“别人的徒弟能养老送升,到仙界后还能给师父忙前忙后,充随从当跑腿的,贫道真是苦命啊。”
南鸿子自回忆里醒神,捂着手臂,一边埋怨,一边去追释沣了。
“我说徒弟,你见过…咱北玄派那位天尊没有?”
释沣转身,随后慢慢点了点头:“三百年前,天河生变,天尊曾经召见了我一次。”
“咦?”
这倒是出乎南鸿子预料,他见释沣在仙宫的居处不好不坏,距离其他仙人的住所还挺远,既无北玄派先辈照顾,也没有任何“看重”之意。
最适合的一个词,就是冷板凳。
北玄天尊与三位仙君,将释沣晾在那里几百年,这其中要是没有什么特殊缘故,南鸿子敢发誓他这辈子都没一口羊肉吃。
既然晾了,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不见。
“清合仙君,寒松仙君,以及澄涯上仙一直用‘天尊在闭关’搪塞我。”
甚至两位仙君,释沣见过的次数也寥寥无几。
“天尊只叫我来见了一面,并无二话,又离开了。”
“唔。”南鸿子深思。
昆仑气势恢宏,连绵几十万里,树木郁郁葱葱,灵气充沛,时不时就能看到仙人驾驭的各色虹光掠过。
如果在地面行走,反倒很难遇见一个仙人。
“仙界真是一个无趣的地方啊。”南鸿子感慨。
释沣还以为南鸿子要说这里没人捣鼓吃食,没想到南鸿子叹气的却是——“地方实在太大了。”
“嗯?”
释沣诧异,他还以为师父喜欢东游西逛,见到偌大的仙界,必定欣喜呢。东南西北大致走一圈,没几千年也走不完,想要足踏群山,十万年都充实得很。
“只有山,只有水,还有天材地宝,别的呢?”南鸿子眯着眼睛说,“缺了人啊。”
除去昆仑这等群仙聚集之地,灵脉之外的地方,往往方圆千里都见不到一个仙人,若是没有什么稀罕灵材出产,仙气又不浓厚,更无壮美景色,那么要是定居下来的话,数百年都看不到一个活人。
“世间百态,万事万物,本有其道,吾辈修仙,脱离了这些,本是好事,可是没了趣味呀。吾生有涯,自在无涯,到头来,竟是空无一物,这可真是自在啊。”
南鸿子自嘲的笑。
释沣一怔,这种事他从未想过。
“仙人修炼,提升境界,也很忙。”
南鸿子反驳:“终日修炼,与飞升前有何区别?”
“…修士逆天,雷劫加身,因果不沾,是为了逍遥长生?”
“他们逍遥长生了吗?三千世界,渺渺仙界,谁得逍遥长生?”南鸿子讽刺。
释沣并没有陷入深思与矛盾中。
就像陈禾很清楚要走什么路,释沣对自己所走的路,也心知肚明。
“师父当年所言,释沣铭记于心。”
——你是要在凡尘做一个富家子弟,还是随吾离去?
——我能学到何物?
——通玄明窍,忘情离俗,天地沛然之气,诸事隐喻之理,万夫不敌之勇,神鬼莫测之术。
“然而这些对当时的我来说,都是空话,是虚无缥缈的美景。”
释沣微微一笑:“最重要的还是师父另外一句话。”
这下轮到南鸿子发愣:“等等,我说什么了?
“师父说,‘杀死’我兄长的安阳山匪,你可一剑杀之。被夺去的家财,亦可轻易拿回,我家之财,使我双亲在安阳一世无忧。”
就算这些都只是聚合派的阴谋谎言。
释沣已经能平心静气的说这些过往,好像他真的生在东宁郡,一个布庄商户之家,兄长早亡,父母偏心。
至于后来那些要他命,要毁去他珍视一切的人,不是血亲,而是陌路仇敌。
“我生于世,最先的十八年,一直走不出那个劫数。越想改变,越是失望,痛苦不堪,只觉生来无望…”
释沣语声一顿,像是故意打击南鸿子,半真半假的说:“所以不是师父看起来像世外高人,我也不是被那听起来风光无限的生涯勾走魂,于是心向往之。弟子只是…嗯,看到了走出那个困境死局的希望。”
丢下那个家,不在意双亲的不重视,再也不做那个“释家的小公子”。
不求万人之上,指掌风云。
不要天下膜拜,足踏凡尘。
不为变强无人敢欺凌,也不是要唯我独尊。
“学武…修道,还有成仙,只是因为,这是另外一条路。”
释沣转身对南鸿子说:“师父,现在师弟就是我选择的另外一条路。”
“……”
南鸿子悻悻摸鼻子:“行了,这就去找我那小徒弟。”
当师父的竟然被徒弟说教点醒,这怎么得了!
“嗯,你的意思为师明白。”南鸿子平复了下心情,拍拍释沣的肩,“当日你觉得为师就是你挣脱一切的变数,不愿错过。这般想来,如今天界情况诡秘莫测,陈禾要是被人当做改局的变数,他们必定会死死抓住不放。”
“无事,陈禾很聪明,就算他什么都不记得。”
释沣望着云雾缭绕的远方,自言自语:“如今就看我们是否能摆脱一切追踪,与他碰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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