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中的这一年是教廷军围攻魔都崔斯特的第三年,这一夜是他们在战地上度过的第二个平安夜。
按照规定和习俗,教廷军停止了一切会议和活动,专心休息一夜。圣殿骑士团同样如此,除了晚上一起聚集吃无酵饼之外,还要一起祷告、互相祝福,披上纯白色的祭披,这也是一年中唯一一个可以肆意玩闹的夜晚。
这一夜所有人都很放松,但埃文站在营帐边的时候,却有人说道:“大宗师阁下,圣临节前夜快乐。指挥官阁下听说圣殿骑士团已经到达,您却没有亲自在营中等候召唤,令我前来请您过去。”
埃文挑了挑眉,阻止了身后想随他一起去的几人,一边直接就跟着传令官走了,一边只慢慢回复了一句:“平安夜快乐。”
总指挥官的营帐略宽敞了一些,但也仅止于此,一批将领、幕僚和军事顾问现在都聚集在其中,虽然各个穿着白色的祭披,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但营中的气氛还是比外面的士兵们沉肃。
埃文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属于大团长的位置,坐下后听了一会儿这个会议。指挥官是一名五十余岁的高阶圣堂武士,论资历也已经坐在了大主教的位置上,他开门见山地要求所有将领做好准备,明天就袭击魔都崔斯特。
有人反驳道:“指挥官阁下,明天可是圣临节啊!”
指挥官却力排众议,直叱了任何人的反驳,并看向埃文的方向说道:“罗德阁下,你带领的圣殿骑士团今天已经到达,为什么没有参加下午的会议?”
埃文沉默不语——显然埃文是不可能知道为什么的。
指挥官有些不满地看着他,继而说道:“具体的计划让我的副官一会儿向你复述。现在分配圣殿骑士团的任务:明天城防攻破后,罗德阁下,由你带领骑士团作为前锋,攻入崔斯特中,如有遇敌,由你指挥进行巷战;如没有遇敌,就整肃外城,等待后续部队跟上。”
埃文沉吟了片刻,这令指挥官愈发不满,隐含斥责地问道:“你有什么疑义?”
“有。”埃文淡淡说道,“我不同意这个作战计划。我认为明天圣临节我们不该强行进攻……这个神圣的节日难道对你而言毫无意义么,指挥官阁下?”
“当然有意义,罗德阁下,但现在不是拘泥于这些仪式的时候!正因为往日的圣临节我们从没有表现过攻击性,所以崔斯特的异教徒会在明天麻痹大意,届时我们趁此机会进行伪装,然后一举攻破崔斯特,父神光辉照耀在崔斯特上空之时的意义,难道不比单纯地庆祝圣临节的意义更大吗?”指挥官反问道。
营帐里的几人纷纷出声赞同,而埃文之所以公然反对这个作战计划,也不过是不希望造成争端而已……但显然他在这里无法掌控住整个局面。
指挥官已经对他的不服从产生了斥责之意,并且带着一丝难言的恶意说道:“罗德阁下,虽然你是大宗师,无论是圣廷地位还是民间的声誉都远高于我,但不要忘记这里是战场,而我才是教皇冕下亲自任命的远征军总指挥官!你来到这里是归入我的麾下,圣殿骑士团在这里也不是那个清高且独立的圣殿骑士团了!”
埃文站起身,这个小小的动作令营帐中的人都紧张起来;但他只是环顾所有人,之后便点头道:“我明白了,总指挥官阁下。明天我会‘带领’圣殿骑士团突入崔斯特。那么现在,容我告退了。”
他现在提前退场无疑是失礼的,但刚才因为他仅仅一个动作就成惊弓之鸟的众人,也忽然间察觉到论实力他才是这里最重量级的人物,因此也就敢怒不敢言,默认他离开了。
埃文离开营帐前又向内看了一眼,只觉得在纯白色的背景里坐着的这些纯白色大人物们,似乎都贪婪地向他看来……向艾萨克·罗德看来。
最后一任大团长的书房景象忽然出现在了埃文面前,艾萨克·罗德正是在这场战役之后,选择了自我毁灭。
营帐外依旧热闹非凡,每一个衷心感谢着平安夜的人路过时,都会向埃文欠身行礼,进行祝福。
埃文向着前方走去,走到营地边缘回望,见到教廷军的营地几乎无边无际,按照他的经验来看,能达到这个地步就已经至少有数十万军队了;他又望向崔斯特的方向,法师这一边则依然岑寂,法师们一直没有主动出现过,城墙上的魔像负责着日夜不断的巡逻和守备。
教廷军十倍于法师,指挥官按照兵法的常识围困住了崔斯特接近三年之久,现在忽然抽调包括圣殿骑士团在内的大批兵力,就是想在圣临节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如果按照历史的发展,这个平安夜并不平安,法师会突然进行偷袭……
埃文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忽然听见风中有箭矢激射过来的声音,光听见这声音他就条件反射地抬起手,一道圣光屏障竖立在前——
下一刻,一支箭竟直接穿透了他的屏障,继而向他眉心射来,一闪而没。
埃文大吃一惊,然而一抹额上没有丝毫伤痕,此刻再回身去看,见到那支箭竟然穿过他射中了身后的一名士兵。
士兵面露愕然之色,捂住自己受伤的胸口,虚弱地倒下了;而他身周,无数穿着同样铠甲和长剑的士兵英勇向前冲锋——
他们如同幻影一般穿过埃文的身边,埃文返回身去时,眼前空荡荡的原野竟然已经成为了惨烈的战场。
箭矢、魔法光芒、刀剑的影子、圣光和神术,像五颜六色的极光一般穿插在这片战场上,一切都没有声响,像只展现在埃文眼前的古老默片;有时鲜血会从人的动脉中飞溅到数米之远,有时只是冰冷的一道飞来的影子,人的尸体就会向芦苇一样铺满地面。
埃文身边,他刚刚认识的一名圣骑士的影子似乎中了法师的远程魔法,绿色的液体将他侵蚀得面目全非;埃文伸出手想要救治他,但就在埃文面前,他脸上从愕然的表情被腐蚀到只剩下白骨,接着他想要抓住埃文伸出的手,却在下一刻失去了这么做力量。
这时有人轻轻拍了一下埃文的肩膀,埃文茫然回过头去,看见的正是刚才在他面前死去的那名圣骑士——他微笑着说道:“平安夜快乐,罗德阁下。您一个人站在这里干什么呢?”
战场的光影一瞬间又从这片原野上撤离了,一切景象消失无踪。埃文摇了摇头,回复道:“没什么,我们回去吧,我有一些事情要吩咐。”
这名圣骑士向他欠了欠身,笑容里带着无法隐藏的崇敬和爱戴。
看到他完好无损的面容,埃文忽然心下一酸,他再次看向这片空旷的原野和晴朗的夜空,静静想道:他们都死在了这里。那个历史上没有我,只有艾萨克·罗德的妥协,只有平安夜的血色,还有这些被遗忘了一百多年……至今仍无法安息的亡魂们。
他们的死亡换来了崔斯特的覆灭,在教廷中他们死后极尽荣耀,在法师看来他们却是死有余辜,而对这些生命戛然而止的士兵自己而言……他们死在了平安夜,死在了所有人快乐、平安、充满希望地祝福着他们的夜晚。
信仰。
究竟是于光明破灭之时,赐予人民可贵希望,同律法并驾齐驱地保护着人性之善的车轮;还是那少数人手中持有,驱策着卑下者为他们独占的权力富贵而流血牺牲的马鞭?
历史曾经无数次告诫过人们:不要将对公正的憧憬寄托在任何人类掌权者的良心上,一秒也不要。
埃文回到了圣殿骑士团的营帐当中,他只召集几个重要的幕僚进行会议,并说道:“明天我将先独自进入崔斯特。”
在他们进行反驳之前,埃文已经说道:“这是命令,不容许反驳,就让我使用一下久违了的权力吧,或者你们要在这里弹劾我?”
幕僚们面面相觑,按照惯例,在战场上其实谁也无权弹劾大团长,弹劾的程序只能在一场战斗了结之后启动。
“你们可以放心,我并没有打算把自己送进去变成炮灰……或者成为他们的一个筹码。在这里我要告诉你们,我会做些什么。”埃文站起身,双手撑在桌上,镇静地说道,“我要启动大约一万年前的赦免法,告诉我它还没有被彻底忘记。”
“什么?!您确定吗?”
“大团长!”
幕僚们纷纷出声,而埃文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过就算回去后立刻被审判也好,在战场上就直接被判罪也好,我决定要做这件事。现在请你们替我进行最后一个准备……将我的长披衣准备好吧,明天我将独自进入崔斯特。”
“赦免法……大团长,”这一代牧师长沉声说道,“您知道这是在推翻圣廷数百年的政策和戒律吗?一旦启动赦免法,‘手持任何十字的忏悔者皆免死’,明天就将产生数千年来第一批被教皇判罪处死、却被圣殿骑士团赦免的异教徒……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您一定要赦免他们吗?”
“我知道,我都知道。”埃文沉着而又冷静地说道,“为了避免战争——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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