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林坐在土炕边上,低头不语,舅舅瞅见他这副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人小时候就这样,不爱吭声,心里贼有主意,干什么都不得人心,都说孩子不打不成器,眼前的这小子,打弯了钢筋条子,打得他心底发憷,他对他的脾气是又爱又恨。wwwwcom
舅妈端了饭菜进来搁在炕桌上,拽了周家林一把,说:“趁热吃。”然后冲舅舅低声道,“人一来你就骂,大过年的就不能给个好脸色吗?来一回就让你数落的?”
舅舅哼了一声,继续哄小孙子说话:“来,拿这个玩儿。”
小孩儿瞪着溜圆的眼睛看周家林,这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于他很陌生,他从没见过,老头儿把小孙子的脸扳过来,说:“咱不看他,来跟爷爷玩。”
周家林看了几眼那小娃娃,眼神微闪,他走的那会儿,这小家伙还在娘胎里,现今都长这么大了,他看了一阵,开始埋头吃饭,舅妈坐在一旁看着他,说:“开公司累不累?我瞅着你瘦了不少,是不是不好好吃饭啊?”
周家林含糊应道:“不累。”
“你慢点吃呀,灶上还有,你春庭哥顿的菜,香吧。”舅妈说着,又往他手里塞了个馒头。
“香。”周家林吞咽了一口菜,说:“早上和中午没吃,饿得慌了。”
舅妈下地去给他倒了碗开水晾着,说:“听说你在那边找了个女朋友,怎么没一块儿带来?”
周家林没回应,只默默地吃饭,不多时,表哥端着盆热水进来,把小娃娃抱到怀里给他洗脸,小娃娃吭叽着不让洗,老头儿就在一旁逗他:“洗白白哦,乖孙儿,洗白白睡觉觉啦。”
舅妈拿了毛巾替小娃娃擦手,说道:“春庭,让你媳妇儿再拿床被子给家林,我觉着夜里要下雪。”
表哥应声掀了门帘出去,洗完脸的小娃娃撑着炕桌站着,定定地望着周家林,小家伙眼珠漆黑,很是精神,粉粉嫩嫩的小脸充满好奇,周家林掰了块馒头给他,他扭头不要。
舅妈拿了贴身的小衣裳给小家伙换上,说:“文博,这是你叔叔,来,让叔叔抱一抱。”说着把他塞进周家林怀里,小家伙哼哼唧唧不乐意,扭身找奶奶,舅妈逗他:“让叔叔抱一下怎么啦?”
周家林小心翼翼地抱着小娃娃,小家伙使劲儿往外挣,两条小腿蹬在他的胸膛,特别有力,他忽地笑了,凑过去要亲他粉嫩的脸蛋,小家伙一着急,扬手啪的一下打在他脸上,打得周家林一愣。
舅妈哎了一声,上来把小家伙抱过去,轻声叱道:“怎么打叔叔呢。”
“我孙子都看他不顺眼了。”舅舅从舅妈怀里把小家伙接下来,用额头碰他的额头,笑着问:“是不是啊,文博。”
小家伙咯咯直笑,拼了劲儿跟爷爷互顶,舅妈见周家林吃完了,上前收拾了碗筷,说:“坐了一天车挺累的了,快去躺会儿,厢房的炕从早上就烧着了。”
周家林坐着没动,半天,舅舅才从含饴弄孙之乐中抬头看他,说:“今儿不想跟你说话,先去睡吧,有事明天说。”
舅妈进屋来喊周家林:“快去睡吧,洗脚水都烧好了,搁你屋了,洗完放那儿就成,明天早上再倒。”
周家林起身出去,舅妈埋怨舅舅道:“你这是跟谁置气呢?家林没亲没故的,只咱们这支亲戚,你看看这些年,一对上他,你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不能给个笑脸吗?”
舅舅抬眼瞪她:“你咋管这么多,磨磨唧唧烦不烦,把那个暖壶给他拿过去。”说罢,继续跟小孙子顶额头,自言自语似的嘀咕,“以为开个破公司了不起了,年纪轻轻的,后面指不定多少沟沟坎坎等着呢,不敲打敲打怎么行。”
周家林从正屋出来,仰头看了看天,这边的环境没受过什么污染,空气干净清新,吸一口透心的凛冽,黑蓝色的天幕上铺满了星星,少年时候,适逢农忙,他便跟着舅舅回来帮忙,到了晚上,他就和表哥爬上屋顶,躺在上头睡觉。
厢房烧着旺旺的炉火,进屋就感到一阵热浪,地上摆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水,脸盆架上也有一盆,上头还搭了条毛巾,他先洗了把脸,然后坐在炕边洗脚,滚烫的水浸过脚面,有点点疼。
脚没烫完,春庭推门进来,手里拎了个枕头,踱过来爬上炕,往下一躺,问:“又骂你了?”
“嗯。”周家林应声,说:“文博都长这么大了。”
“是啊,刚生出来那会儿,小猫崽子那么大点儿,嗓门倒是贼大,哭得惊天动地的,这才不到两年,就长成这样了,能吃能睡,随我。”春庭粗嘎嘎地笑。
周家林说:“太忙了,一直没过来看看。”
“你是干大事的人哪,老往这跑能做什么大事,我一年也就回这么一次。”表哥说完,抬脚踢了踢他,问,“你怎么搞成这个鬼样子?”
周家林沉默了一会儿,说:“想我爸妈了。”
春庭闻言也沉默了,良久才说:“你不是说要结婚来着?赶紧娶媳妇,生个娃,成了家那念想就淡了。”
周家林低头不语,拿毛巾擦了擦脚,继续坐着,巍然如山,屋子一时安静下来,只剩墙壁上的那座老挂钟,一摇一摆地响着,周家林仰身躺倒,大掌张开,盖住眼睛,说:“我从前很少梦见他们俩,近一两年,总能梦见,我爸说我读不好书,长大了不能成器,抽了皮带要打我,我妈拦着不让打,我趁着他们吵架的时候跑出去继续混。其实让他打两下能怎么的,又打不死。”
他的声音低沉,带了股子说不出的味道,春庭戳了戳他的胳膊,说:“你现今不是出息了吗,想那些干啥,讨个媳妇儿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你这样我都瘆的慌。”
周家林不再说话,像是睡着了。
春庭撑着脑袋看他,这人脾气倔,又蛮横,小时候他在姑姑家住了段日子,没少跟周家林打架,一般到最后,都是周家林挨罚,那会儿的周家林梗着脖子,两只手死死攥着拳,咬紧牙关受着。后来姑姑姑父遇难,老爹去把他接过来,原本要送他去学校继续读书,他不肯,说要回家,大半夜地跑去车站等着。
那年月,天黑下来伸手不见五指,老爹带着他去找人,打着个手电筒一边走一边喊,惊得十里八乡的狗叫个不停,后来在车站把人找着了,老爹二话不说,上前就是一顿揍,他最怕挨老爹的打了,老头儿打人贼狠,像是要拆人骨头,但周家林打死不吭声,末了蹦出几个字,说想回家。
老头儿下了狠手,把人打得皮开肉绽,吼他道:“回哪个家!你爸妈都死了,你一个毛没长全的小娃子,回去喝西北风!”
周家林低着头不说话,眼角有泪,却没掉,待老头骂完了,他才说:“我回去守坟。”
“守个蛋的坟,给我老实呆这儿,不喜欢读书,开春跟我去工地,小兔崽子,累不死你。”老头儿把人拖回家,往屋里一丢,说再往回跑就打断他的腿。
春庭比周家林大一岁,那会儿要读高中了,见着表弟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蹲下来劝他,说去工地可累得慌了,天天搬砖抗水泥袋子,腰都压弯了,他捣蛋不好好读书,被老爹揪着去了趟工地,回来后被晒脱了一层皮,自此捧着书本当黄金,走哪儿都不肯放。
彼时的周家林躺在那儿,两眼睁得老大,待他说完,忽地闭上,说:“大哥,你别吵我了,我想睡觉。”
春庭没动弹,继续劝:“我说的是真的啊,家林,我爹使唤起人来可狠了,他在那边要是打你,都没人敢拦着。”
周家林转了个身,背对着他,说:“我皮厚。”
春庭见劝不动,骂他傻,完了回自己屋里看书去了,周家林就在厢房的炕上躺到天黑,夜里倒没再往外跑,因为病了,发高烧,烧得人都迷糊了,抱着舅妈直哭,眼泪成串往下掉,还不停地说胡话。
老头儿摸了手电筒去找村里的医生,把人从被窝里拖来这边给打了一针,又折腾到天亮才消停,春庭困得要死,觉得这个表弟真烦人,那么大的小伙子了,还哭。
后来周家林真没去学校,跟着老爹上了工地,听说还是不听话,打架斗狠,好几个人围着都不是他的对手,老娘唉声叹气,说这孩子这么不省心,以后可怎么办。
那时他也想,这个表弟真的就那么废了,不想这么些年过去,周家林没长歪,原先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现今变得粗犷孔武,半点也找不到当年的影子了。
春庭想得快要睡着时,听得周家林跟他说话,他猛地一惊,转过头来,问:“你说什么?”
周家林清了清嗓子,把自己的心事讲给表哥听了,那边听完,瞪着眼骂他:“你这做法太不厚道了,这事儿人家父母还不知道呢,你把人一清清白白的姑娘搞大了肚子,让她的脸往哪儿搁,她爹妈怎么见人?”
“我想让舅舅去提亲。”周家林盘腿坐起来。
春庭动动嘴角,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这事儿你可得掂量仔细了,我爹那人脾气爆,要是知道你干了这么个事儿,肯定又要削你一顿,你做好准备吧,你咋就把人姑娘给那个了呢,虽说这个时代不同了,男女关系解禁了,不如旧时候严苛了,但也不能这样啊,家林,你这人真是和别人不一样,什么都不怕,我跟你嫂子谈恋爱的时候,手都没敢摸,直到结婚才做了全套。”
周家林脱了衣裳钻进被窝,说:“看见她就忍不住,我碰了她,就会对她担责任。行了,我睡了,你不回去?”
春庭打了个哈欠,说:“不回了。”说着翻身睡了。
炕烧得太热,周家林盖不住被子,又燥得慌,睡不着,索性坐起来抽烟,想起手机还在袋子里扔着,想去翻出来瞅瞅,又不想动。
初二早上起来,果然下了雪,舅舅和舅妈起得早,待小辈们起来时,院子里的雪已经扫干净了,早饭也端上了桌,春庭去逗弄儿子,惹得小家伙咯咯笑,表嫂嫌他身上凉,推他:“你别把冷气过给他,昨儿晚上身子发烫呢,这屋里屋外的温差太大了。”
春庭把小家伙提起来,说:“我儿子金刚之躯,能怕这个吗?越是保护的好,越是娇贵爱生病,儿子,待会儿带你去堆雪人,你妈是笨蛋,啥都不会。”说着托起小家伙往上抛,接住,见周家林过来,又往他身上抛,叫道:“家林,接住他。”
周家林稳稳地把人接住,也抛了几回,小家伙快要乐疯了,待上饭桌吃饭时,仍缩在周家林怀里不肯下来,嘴里念叨着:“叔叔,还要。”
周家林捏他的鼻子,说:“一会儿的。”
吃过早饭,舅舅把周家林叫去东屋,自己在炕上盘腿坐了,面前摆着个盛了糖果瓜子的盘子,他瞅了一眼周家林,说:“有事儿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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