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杀

143一百四十、过往

商承弼从未对皇帝这个角色如此厌恶,他从有意识以来的二十年,一直认为自己是命定的天子。太子嫡子,甚至也是唯一的儿子,与大梁交好的成国长公主是生身之母,父母琴瑟和鸣,父亲爱重母亲,别说是太子良娣,就是连个侍妾也没有。天之骄子的无忧无虑让他从未思考过这个金尊玉贵的身份可能正是他成为一国储君的障碍,所以,当他知道承弼和宜辅这样的名与字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绝望,然后是深入骨髓的嘲讽。他不甘心,全天下最尊贵的出身为什么注定得不到那个全天下最尊贵的身份。七岁那年,久病成疾的父亲终于在所有人的担忧和如释重负中薨逝,那场摧山裂地的逾制丧礼他直到今天依然记得,母亲也为了不让邻国长公主这个暧昧的身份拖累他而殉情离去。一时间,请立太孙的奏折纷至沓来,他以为经历了丧子之痛的皇祖父会立他为储,可那个睿智又慈悲的老人却可以一边抱着他哭父亲赞母亲一边鼓励两个王叔暗斗明争。他三月之内成孤又失怙,年仅七岁的商承弼在皇祖父的老泪纵横里看清了什么叫真正的天家无情。他整夜跪在父母的灵位前,张开眼,父亲教导读书写字的高大身影历历,闭上眼,母亲仿佛还握着他的手,对他说,“孩子,不要怪娘亲,等你长大了,你自然知道,娘亲不是狠心,是不得不忍心。”其实,那一年的商承弼已经明白了,痛苦和磨难会让人一瞬间长大,他知道,作为太子嫡子,如果不能登上那个万人之上的宝座,这万里江山就不会再有他的立锥之地。当母亲的尸身变得冰凉,这个最美最尊贵的女人用她的生命教会商承弼,他一定要变强,变得最强,强到再也不能让一个人因为爱他而为他牺牲。
七岁的商承弼强练六合天劫,仅仅一年就可以打败四个小太监的全力围攻,要知道,从来都被当成是辅国之臣培养的他学得向来只有四书五经罢了,太子在时,每个老师都称赞他天资聪颖,状元之才,他继承了父亲的温文尔雅,也继承了父亲的羸弱文秀,分明是去年他还拉不开五石的弓呢。只是母亲冰凉的尸身让他明白,读不熟《论语》或许不能做一个好皇帝,可是,只会读《论语》却根本做不了皇帝。他永远都忘不了康王英王夺位时自己夹在其中的尴尬处境。康王叔阴险狠戾,拉拢他的时候尚不忘问一句,“孤儿幼子敢不畏翌日?”,英王叔却假仁假义,只会对自己说,“元祚绝不忘皇兄当年托孤之责。”话说得漂亮,却可惜也只是和康王叔一样想要自己这个最正统的继承人支持罢了。
涣水边的船家女,私生的商从涣。商承弼冷笑,只是因为康王叔剑拔弩张,商元祚不敢掠其锋芒,故而自污罢了,更何况,那时候他就是缉熙谷的大师兄了,人人传说他和那位哑巴神医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康王叔抓住这一点以“储君若无子嗣如何延续国祚”大做文章,于是,商从涣索性弄出一个儿子来,堵他的嘴罢了。皇祖父不喜康王叔的刻薄寡恩,钦赐了这个见不得光的儿子一个“涣”,“风行水上,涣。先王以享于帝,立庙。”康王叔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被英王叔拔了头筹。
商承弼现在还记得皇祖父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摸着他的头,“承弼,你康王叔的气量太小,爷爷怕你日后不好过。你英王叔胸襟气度都是第一,又有安邦定国之才,你父亲在世时,也是和他最亲厚,又有临终托孤之志,爷爷将你交给他,就放心了。”
多么可笑,将自己交给那个欺世盗名的商元祚,可是,十三岁的商承弼却是一脸天真一脸崇敬地望着他的皇祖父,亲自替他在加封钧天王的诏书上按上玉玺。七岁父母去世,装疯卖傻,故作天真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只是,那时候自己武功未成,父亲留下的旧部和忠心的老臣尚未来得及笼络,商承弼只能等。终于,让他等到了两个机会。第一个机会,是护国将军于同勋私吞军饷案。那时候,钧天王刚刚打赢了北狄,正是声势最盛的时候,请立皇太子的呼声甚嚣尘上,而老牌的军旅世家于家却因为私吞军饷陷入丑闻。商承弼知道,不能再让这位钧天王叔的势力膨胀下去,于是,借着孤儿弱子的身份在朝上为老臣哭了一大场,挽回了于家的危局。定国公于并成这只老狐狸的眼里从此有了乳臭未干的商承弼,而自己,也借着于家的力量开始在军中培植势力。
商承弼轻轻叹了口气,一切都那么顺利,几年的隐忍和不动声色,终于让他等来了第二个机会,皇祖父病重,康王钧天王之争开始进入白热化,在大家都认为先皇会将皇位传给钧天王的时候,康王突然离奇身死,死因诡异,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民心所向的钧天王。除了缉熙谷,谁能制得出让整个御医院束手无策的毒药,而康王莫名殇逝,谁的所得又比钧天王更剧。仁义钧天王的光环被手足相残的阴影打破,而先皇也因为二子自相残杀而病势日益沉重。就是这个时候,北狄突然出兵,钧天王为避流言毅然领军抗敌,当前方传来第三道捷报的时候,先皇在朝堂之上长笑而奔。朝中守旧的老臣和于家的亲信一同拥立最为“正统”的太子嫡子商承弼继位,在整个朝野人心惶惶大家都等着领兵二十万的钧天王会不会杀回京安的时候,等来了钧天王以儿子身份致哀的丧表和称臣的贺信,一场战祸因为钧天王“逊位”而消弭于无形,钧天王弑兄夺位的传言也不攻自破。商承弼为嘉许钧天王征战在外的功绩,另增兵二十万,打得北狄元气大伤,叔侄一夜之间变成君臣,在北狄退守的十年里,竟成佳话。
没有人知道商承弼为了让康王死得合地合时付出了多少心血,更没人知道商承弼利用东宫旧部散播王叔夺位谣言花了多少布置,甚至连商承弼自己也不知道,他从登基的那天起,也将要变成和皇祖父一样的孤家寡人了。只是,十五岁的他赢了,一朝登顶,君临天下。他可以尽情地放纵自己的欲望,放任自己的情绪,可是,在南面称尊的九年后,他却突然发现,他放不下那个人。那个笑起来重瞳的眸子像是流出光来,哀伤时眉间的朱砂仿似泣出血的人,他坐着他坐过的胡床,吃着他爱吃的蜜饯,看着他常看的风景,抱着他从来没有离过手的猫,可是,那个人,他不在身边,“王传喜!”
“皇上——”小顺子躬身递上那人常沏的茶。
“你师傅的病还没有好啊?”商承弼问。他还是习惯王传喜伺候,他开始讨厌自己,放不下重华便也罢了,为什么,连一个奴才也丢不下。
“回皇上话,师傅已经好了。只是,只是——”小顺子吞吞吐吐。
“说!”商承弼疾言厉色。
小顺子忙跪下磕了个头,“只是奴才想着,王爷走之前有一日无意间说过,叫奴才好好照顾皇上,奴才私心里——”
“重华他这么说,要你照顾我?”商承弼激动起来。
小顺子连忙自己掴了两个耳光,“是伺候,是伺候!”
商承弼却不理会这僭越的言辞,“他真这么说。”
“奴才不敢欺瞒皇上。”小顺子深深伏下了背,心中却道,当然是骗你的,只是,不提晋王爷,您怎么会觉得离不得我呢。
“好,好!”商承弼摸着怀里桃儿柔滑的皮毛,“桃儿,他惦着我呢,惦着我呢。”
蜷缩在地上的小顺子突然觉得,所谓一国之君也不过如此罢了。他甚至有些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轻视,然后,是庆幸。最后,是振奋。为跟对了主子的可以想见的美好将来。
“重华,重华!”商承弼喃喃地念,“重华,重华——”他念着念着突然跳起来,“为什么,为什么!”既然私下吩咐了奴才照顾自己,也就是说,重华一早打定主意就要走,“为什么!晋重华!为什么!朕哪里对你不好,哪里对你不好!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朕!为什么!”
桃儿竖着耳朵从他怀里跳下去,早都不知道藏去哪里,下人们也纷纷瑟缩着退下。临渊王走后,皇上越来越喜怒无常,身边服侍的人动辄得咎,除了小顺子,没有人能讨得好去。
商承弼摔了一套的建窑兔毫盏犹不满足,当拿起一个晋枢机时常把玩的鹧鸪斑纹样的茶碗时却突然顿住了手。想到那人闲时与自己斗茶耍赖的样子,五官鲜活得像一幅画,突然变觉得悲从中来。看又触伤情,摔又舍不得,进退两难间,未踩吻脚上的重台履,一不小心就被地上的碎瓷滑了一跌,幸好他武功卓绝,立刻稳住身子。可仅这一下,却再也控制不住排山倒海的戾气,立刻吼道,“都死到哪去了!茶盏砸了也没人收拾!他跑你们也跑,一个个都跑啊,朕要你们何用!”
他这些天正是暴虐无度的时候,如今又在气头上,谁敢凑过来,商承弼发了一通脾气看到没有人,更是引起了对晋枢机在眼皮底下走掉的屈辱和不甘。立刻吼道,“跑!朕让你们跑!都给我拖出去,杖毙!”
“皇上!”他动了真怒,也不敢再有人逃。奴才们一个个觳觫不止,都眼望着如今御前的第一红人小顺子。小顺子叩头道,“奴才们不敢惊扰皇上!”
商承弼此刻哪里还有理智,一指小顺子立刻道,“去!叫内侍省的人来,都给朕拖出去!不打断了腿不许死!杖毙,通通杖毙!”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小顺子连忙叩头,这里边可是有不少晋王爷的人啊。
商承弼那个舍不得砸掉的建窑鹧鸪盏终于砸了下来,“再敢抗旨,就给朕凌迟!”
“是!”小顺子迅速退下。
一个眼色,所有御前伺候的奴才都被架上了刑凳,外面打得哀鸿遍野,商承弼坐在栖凤阁里,竟听出几分快意来。
小顺子的眼色很快,晋王爷的几个人被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刑凳上替换下来,换上了不曾给他孝敬的小太监。那一日的杖责后,顺公公在御前真正只手遮天,略有良知的奴才再也无法在商承弼那里活命。晋枢机永远也不会知道,史笔如椽,在他身后一朝,秉笔直书的刀笔吏在佞幸传里又为他添了一笔罪孽,“嬖幸既去,阉竖横行,恃佞宠之余威,挟天子以自肥。晋贼不死,梁难未已,晋贼若死,梁将不国。重瞳血砂,乱世之征。”
作者有话要说:小商原本就是个悲剧,遇上小晋,就变成了一出惨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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