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如飞蝗。
刹那间寒光纷纭,夹带嗖嗖的劲风,交织成一张大网,倏忽罩向中央的人。
宇文初动了。
他挥手疾挡,在箭雨中闪避。
暗部也动了。
这些箭是陛下亲手所发,挡开是对陛下动手,他们虽不敢挡开,但却可以挡住。
以自身挡住。
箭雨飞来的刹那,他们纷纷跃起,围在宇文初身前。
噗!
箭尖入肉,一声声闷响。
暗部中人一个个倒下,身上插满了弩箭,活像一只只刺猬,更像是射箭场上,那些插满箭的草靶人。
箭射中他们,却并没射光。
人全倒下了,箭雨还没完。一波未平,一波又至。
宇文初左支右绌。
嗖!
一支箭飞来,正中他肩头。
他动作一滞,然而,箭雨没有滞,这一个迟滞间,几支箭又到眼前。
糟了!
他心中一沉。
成了!
楚显心中一喜。
铮——
空气忽然一震,纷飞的箭雨中,蓦地响起一声琴。
叮当!
当先的箭碎裂。紧接着,又几支箭碎裂。
琴声绵绵不绝,在空气中盘旋回荡,好像无形的钢索,缠住了弩箭,绞断了弩箭。
叮叮当当!
箭雨被绞碎了。寒光没有了,劲风也没了,不过一个眨眼,所有弩箭已成残片,乱纷纷零落在地。
琴声却还在响,越响越急。
喀!
门内铁栅一震,崩裂了。
琴声顿止。
周围一下很静。
屋门缓缓打开,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外,一手拄杖,一手抱琴,慢慢地走进来,一直走到屋中央,又慢慢跪下了。
楚显脸色铁青。
“琴心!”他死死盯着下跪的人,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声音,“你……你敢碎我的箭?!你敢对我动手?!”
琴心放下琴。
“琴心大逆不道,愿受凌迟之刑,纵千刀万剐也心甘。”她深深叩头,“但是在此之前,请恕琴心忤逆,要为主上保住佚王。”
“又是保住佚王!”楚显跳起来,几步冲下去,“你们口口声声,一个个要为姑姑保他,可你们知不知道,他是我的仇人!是姑姑的仇人!是陈国的仇人!”
他像疯了一样。
两只眼已赤红,神情似要吃人,恶狠狠瞪着琴心,浑身都在颤抖。
琴心慢慢抬头。
“我明白陛下的心情,陛下此刻心中的痛苦,主上也曾同样体会。”她温柔地轻声说,双手又按上琴弦。
琴声又起。
但这一次,不再那么急迫。
清凌凌的琴音似水,澄净又空明,悠悠流淌在空气中,将阴霾一扫而空。杀气消失了,沉滞也消失,人似漂浮在水中,被轻柔地抚慰。
“主上对陛下的关爱,陛下比谁都明白,还请静心少待,等主上来解释一切,好么?”琴心柔声说。
楚显没做声。
清心咒正在涤荡他的内心,化解了杀意,化解了戾气,方才膨胀到极致的情绪,忽然之间被扫净,整颗心登时一空。
他恍惚失神。
琴心不再说话,只是专心抚琴。
她不敢停下。
方才陛下表现出的狠戾,竟前所未有的浓重。虽说以前,她也曾见识过,可是这一次,真的连她也吓一跳。
琴声空灵。
宇文初拔掉肩头的箭,撕下一块衣角,按住流血的伤口。
他现在心绪也很平静。
局面已控制住,但他却没有走。因为,楚显还在看着他,虽然目光不再吓人,可仍旧目不转睛,好像生怕他跑了。
这个时候,还是不要乱动增加刺激了。
何况眼下弄成这样,待会儿阿瑞来了,见了一定难受,他要留下陪着她。不管她来了以后,楚显如何反应,他都会陪她一起面对。
祸福与共。
是福,他陪着她;是祸,他陪着她。
琴声悠悠回荡。
暖阁中一片狼藉,三个人却都很平静,两个站着,一个跪着,在遍地的尸体断箭之中,显得那么诡异惊心。
楚卿一踏入门,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
她立时便了然。
显儿他……真的动手了。显儿站在那里,失魂落魄一般,两眼却仍瞪大,定定望着宇文初。
宇文初肩头有血,可他毫不在乎,一边按住伤口,一边望向她。
两个人目光一对,就已彼此读懂。
她缓缓走过去,经过宇文初,又经过琴心,停在显儿面前。
琴声渐止。
“陛下。”她轻唤。
显儿怔了怔,终于恍惚回神,慢慢看向她:“姑姑……”
“陛下,我们先回去,好不好?”她柔声慢语,轻抚那张小脸,“不管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再说,好不好?”
显儿似听非听,只是又别开眼,盯着宇文初。
楚卿回过头。
宇文初一笑,对她点点头。
她也点点头,转脸轻声道:“陛下放心,他不会走的。我们带他一起回去,回去再说。”
显儿这才又看向她,看了半天,终于嗯了一下。
她温柔一笑,牵起显儿的手,慢慢走向门口,在经过跪着的琴心时,她不由轻轻探手,拍了拍琴心的肩头,无声说了一句:谢谢你们。
不能让显儿听到。
可是她相信,即使不出声,小琴也能明白。
琴心低垂头,跪送三人离开,直到脚步声去远,才缓缓站起来,抱着琴对门外出神。
外面清冷。
近午的阳光很艳,空气却并不温暖。
三个人缓步穿行于宫院,他们走得很慢,不是悠闲的慢,而是沉重的慢。
楚显仍失魂落魄,任由姑姑牵着手,一步步缓缓前行,只是每走七八步,就要回头望一望,看看后面那人是不是还在。
宇文初心中叹息。
每一次楚显回头,阿瑞也随之回头。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两个人四目相交,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心酸与无奈。
今天发生的一切,他们既意外,又不意外。化解恨有多难,没人比他们更明白,何况,要化解楚显的恨,只怕会难上加难。
可那又如何?
事已至此,他们不能不前。如同脚下的路,既已开始走,就要一路走下去。
一起走下去。
阳光很艳,宫院很静。
楚显走着走着,忽然停下了。楚卿立刻也停下,低头正想询问,却不由吃了一惊。
显儿哭了!
显儿不言不语,只是微微侧头,目光痴痴地望向左边,两行泪从眼中流出,滑下脸颊,落在衣襟上。
楚卿心中一疼。
左边有什么,她不看也知道。
那是一座垒台,高出所有宫殿,台顶有一座小亭子,叫做摘星亭,而这一座高台,就叫托星台。
这是为显儿建的。
显儿刚懂事时,最喜欢数星星。
父皇疼爱长孙,就命人建了一座高台,让他可以不受遮挡。皇兄疼爱儿子,常抱他坐在上面,一起数星星。
这座托星台上,托满显儿的回忆。
在那段回忆中,有他失去的至亲,还有他们对他的爱。
楚卿黯然。
手中忽然一动,显儿抽出了手,慢慢走向托星台,仍旧不言不语,也不回头看她。
她只好跟去。
在她的身后,宇文初也跟过去。
托星台高耸,三人沉默着,拾级而上。风清冷,吹动衣袂飘飘,越往上风越大。当三人站上台顶,衣袂已猎猎翻飞。
天空一碧万顷。
楚显凭栏临风。
小身影一动不动,凝立碧空之下、寒风之中,任由袍服迎风鼓动,包裹着小小的身子,显得那么纤弱,那么让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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