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昭门前事起之时,素问寝宫前后宫门各有十几个年纪不一的太监把守,食饮用度无限制,出入自由遭禁足。
对于如此公然的不敬,素问许久不曾遭受,还为之小小雀跃了一番,正准备大显身手,宫门訇然而开,大皇子带着泪汪汪的二皇子走来。据其言说,是二皇子看见有人守在母亲宫门前,当即便哭啼啼找到兄长告状,然后,大皇子慷慨出现,命自己的近身侍卫赶走了那群太监,在弟弟面前成功做了一回呼风唤雨的英雄。
素问走出寝宫,第一样事自是前往格庆宫,进而又按心腹侍卫报来的讯息,赶到了德昭门。她到时,冉晴暖主仆尚与乌孙对峙,因为看到了从门外迈进的东则王,没有急于出面。她想确定东则王有无参与,也想知道时至今日他对公主所持的是怎样一份心思。
直到那一刻,她想,这起由她与旧主联手成就的李代桃僵的真假公主事件,方算是真正了结。
“素妃娘娘的脸色比本大夫想得要好呢,难不成你家国君患病这件事,不足以导致你失眠多梦茶饭不思么?”
不过,无论世事如何变幻,她家旧主一如既往地不着边际。
“公主这一次已经不是江湖大夫,而是大云的敬国公主,还如此率性随意真的好么?”
灵枢嗤声:“现在的我如果是敬国公主,东则王就是掳掠大云国公主的凶犯,大云势必要为此宣战。不和他计较,是本公主的宽容,也是因为晴暖的友情。”
“是是是,公主殿下,神医大人,您的话是至理名言,是金科玉律,奴婢受教。”素问不想招惹出这位公主殿下的坏脾气,好颜陪笑,“既然您已经为国君看过脉,可有什么治疗妙策?”
而后,她家旧主给出了那个令人瞠目结舌的答案。
“国君此病的病根,仍是几年前所受的寒毒,虽然因为你的医治将之压下。但是,国君在其后仍然征战沙场,且多是北疆苦寒之地,寒毒不减反增,只不过是被上好的补品、昂贵的药材给抑制住了而已。这一次病,可以说是身体、精神多年操劳到达极限后的一次崩坏。其中,与国后的绝裂当是最大的诱因。他思念着国后,又因为天一般的尊严无法求其归来。这才会在病魇中反复呼唤国后的名字,沉浸在最快乐的时光里不肯清醒……”
“打住,打住呐神医大人。”素问毫不客气地叫停了还准备继续下去的旧主的长篇大论,“这些不需要您一一讲明,素问也看得明白,但就算如此,为什么一定要我们公主出面?”
我们公主?灵枢一怔。
素问并不晓得自己语病微微造就了旧主的心病,仍然道:“公主和国后毫无相似之处,国君为什么会将公主认为国后,我们无从得知。乌孙那个奴才妄图逼迫公主侍奉国君已经令人难以忍受,神医大人您这个建议又是从何而来?您没有看见国君握住公主手腕之际的模样,虽然是闭着眼睛,但整个人如同疯狂,留在公主腕上的握痕到现在还没有消失。在那当下,公主也当真被吓到了,纵使力持镇定,面色苍白得却像一张宣纸。同样的事,我绝不会使公主经历第二次。”
“我知道了。”灵枢站起,怏怏道,“这个方案取消,那就盼着真正的国后早日到来,惟如此,本大夫才能放手一搏。”
素问颦眉:“纵使国后的到来可以令国君情绪波动,难道当真会对治疗有什么显而易见的帮助么?”
“你方才把我的话给截断了不是?”灵枢语声寥淡,“你的医术精致完缺,用药的手法和对脉相的诊断都赛我许多,但是,还是在宫廷内待得太久了,习惯了引经据典,不似我这个江湖大夫更喜欢别出心裁。你们的御医院里的不也有人说趁着国君因晴暖情绪波动的时候下针刺穴,有可能令国君醒来么?我要做的,差不多也是这么一件事。因为,你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国君至今不醒,只得用一些剑走偏锋的法子。”
方才,是自己反应过激了么?素问垂首,嚅嚅道:“多谢公主赐教。”
灵枢摆手,向门外行去,口中道:“你与晴暖的感情,果然是从共患难中磨砺出来的呢,那份重量远超我和你的。”
素问一窒。
因这点颇不是滋味的自己也真是幼稚呢。灵枢如是感叹,迈出寝宫门槛。
迎面,冉晴暖亭亭而立。
“很高兴么?”灵枢撇嘴,“因为素问一心向你,把本大夫完全驳斥回来了。”
她冁然:“素问方才的话声有些激动,隐约传到了窗外,我的确多少听到了一些,也的确有一些高兴。不过,那些年里我们等同相依为命,有一些无可替代的情谊也无可厚非罢,公主殿下与其在这里吃味,不如着手医人如何?”
灵枢摇首叹息:“如果你指得是国君,在国后到来前,我也无能为力。如果是那个曾经打算用我心头血的女人,她的心疾是自己刻意求之,未必想痊愈,本大夫该开的药已经开了,吃或不吃在她自己。”
“有关国君这边,你当真认为我出现在国君会有助于……”
“好了好了。”灵枢意兴阑珊,“善良的晴暖,别再一味想着扮演拯救者的角色,当初被我强加给一个额外的命运,最后也能通盘原谅,现在又要对国君以德报怨。如此活着的人生,你不厌倦么?”
“嗯?”冉晴暖微怔。
灵枢径自转身。
冉晴暖惑然:“她这是……”
“是在迁怒公主罢。”素问施施然走出,“被人掳来,还要为掳人者的宠姬医治,心气总是有几分不平。”
不,灵枢的器量怎么可能如此狭隘?冉晴暖忖道,启步追上。
沿着一道长廊径直走在前方的灵枢听到身后跫音,霍地回头,皱眉:“你追来做什么?”
她只笑不语。
“随便你!”灵枢走得气势汹汹。
她默然相随。
“你真是……”灵枢脚下骤然发力,有意将她远远甩落。
“这里是大氏国的央达宫,还是不要走得太远为好。”她缓声提醒。
不说还好,话音落地,灵枢双脚反迈得更疾更快,向着前方一道半开着的宫院门奔去。
她驻足,不得不祭出杀手锏:“灵枢,你与王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灵枢戛然而止,迅即旋身:“你知道了什么?听说了什么?”
“王烈向顺良嬷嬷说了一些,但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若想倾诉,我愿意倾听。”她道。
“你——”灵枢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大步直迈向她逼来,“你又做出这副温良贤德的模样,你真是、真是……”
她挑眉,平静等待友人后方的说辞。
在那双清柔的眸线下,灵枢已经备在喉内的歹毒言语再难为继,磅礴气势陡然一萎,颓力垂下头去:“晴暖,我完了。”
“先去那边。”冉晴暖执起友人一只素手,向着身后廊下走去。
身子方在横栏上落座,灵枢即靠上她的肩头,沉声道:“原谅我,适才把气撒在你的头上。”
“可以告诉我原因么?”
“因为嫉妒罢,嫉妒你有一个无论何时都站在你这边的专情夫君,还得到了与我有十年主仆之情的素问的忠心,嫉妒你明明什么也不想要,却什么都得到。”
她莞尔:“怎么可能什么也不想要?我想要的东西多不胜数,七情六欲,五毒俱全。”
“是么?”灵枢乏力一笑:“这样的话,我貌似是好过了一点。”
“所以,还是因为王烈么?”
灵枢点头:“是呢,因为他,也只会因为他,能把我伤得体无完肤生不如死的,这世上也只有那么一个男人了。”
她一惊。
“无论王烈对顺良嬷嬷说过什么,悔过什么,我和他完了,完完全全的完了。” 灵枢喃喃道。
她屏息凝听。
灵枢默然多时,忽道:“他和那个能够陪他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江湖侠女终于喝到床上了。”
“什……么?”她心头微震,“这一定是你的误会罢?”
“我何尝不希望是误会?”灵枢螓首埋进自己膝间,“我不能陪他的事情太多,之前就不能陪他喝酒吃肉,一醉方休,回到万安城后更不可能,于是他找了别人。”
身旁的挚友没有泣声,没有颤抖,脊背间却写满浓浓的哀伤,令她无法不去领受那语中的真实。可是,她仍然无法相信这样的惊变,那是王烈啊,是爱灵枢爱得入骨得王烈啊。
“纵使你有许多事不能陪他,他也从来没有逼你改变自己,更没有逼你与他的朋友把酒言欢,由着你做自己喜欢的事,按自己习惯的方式生活,不是么?”
灵枢涩声发笑:“那时我们身在江湖,处在他风生水起的世界,任由我旧习难改,是他豁达大度的纵容。但,回到万安城,那是我与生俱来的地盘,他任何的让步,都被他自己或是别人诠释成了懦弱顺从。心境上的天差地别,扼杀了过往的所有甜蜜。”
“但是,纵使有口角,有争执,你说的那件事……”
灵枢摇头:“在我被掳离万安城前的近三个月内,我和他没有口角,没有争执,有时一日连一句话也说不上,已然是相敬如冰。但就算如此,我仍然相信那只是暂时,我们之间的爱定然能够化解所有艰难困厄。所以,当听说他要离开京城时,我不顾一切地前去追赶。那时,我并不知道他在与他的朋友痛诉官场黑暗时,因为投契太过,有了一场热情如火地袒裎相见。”
“这件事,你是几时晓得的?”她讷讷问。
“三天前。”
“嗯?”
灵枢把头抬起,美目内暗如死灰:“三天前,我和他设宴,一道答谢助他把我救出来的那些江湖朋友。中途到外面醒酒,回来的时候,正撞见他与一位之前曾经常在我们家中出现的江湖侠女争执,起由便是那位江湖侠女希望他对自己的处 子之身给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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