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君病中呼唤“阿宁”不是偶然,每日但凡有呓语之时,定然是这两个字,且越来且清晰,越来越焦切,二字之间的思念与痛感直击听者耳膜。
如此一来,律鄍也隐隐为守在榻前奉药喂食的素妃有些微不平起来。
好在,素妃娘娘如今的器量非同一般,无论听见多少次,表情不变,动作不变,一如既往的尽力侍奉,一如既往的与诸医会诊决断。
不过,凡事都是一个临界点。
“东则王留步。”
这一日傍晚,她走出国君寝宫,叫住了即将出宫的律鄍。
后者毫不意外地转身:“娘娘有何吩咐?”
“到那边的亭子里稍坐片刻罢。”她先行转身。
放在以往,律鄍很可能就此旋踵而去,这一次却在替皇兄稍感愧意的趋使上,安分跟了上来。
“国君的状况王爷已经看见了,他对国后的思念,在神智全醒时还可以强行压制,但当病魔缠身,心底的渴求便再也无法隐藏。”素问道。
“这……”东则王忽有一份道歉的冲动,“国君与国后十几年伉俪,难免……”
“王爷误会了。”素问淡淡道,“我此刻是以医者的身份在与王爷讨论医治国君的办法。”
“素妃娘娘的意思是……”
“能否请国后来看望国君?”
“什么?”律鄍一愕,“娘娘说得是真心的?”
素问啼笑皆非:“到了这个时候,王爷还在担心本宫争风吃醋么?”
“倒不是如此。”虽然不是没有想过,“而是皇嫂绝不是一个因为皇兄的病便能放下所有芥蒂出现的人,尤其在当前的情势下,她更不可能不计前嫌地回来。”
素问沉沉一叹:“本宫也知道这一点。可是,为了国君的龙体,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的罢?不然,任凭吃再多的灵丹妙药,在心事的拖累之下,也很难得以痊愈。”
律鄍断然摇首:“皇兄不是那样脆弱的人。”
这对兄弟真是够了,互相欣赏到这种程度,结婚可好?素问心下打着如是念头,面容恁是正肃:“东则王也伤过病过的罢?处于伤病中的你,和平日的你有何不同?”
伤病之中,因为身体的不适,更易于冲动或易于低落。他一窒,道:“本王会想办法请皇嫂来探视皇兄。”
谈何容易?道地的苦差使揽上身,为了皇兄却不得不往,唉。东则王这般思忖间,准备起身告辞。
“东则王。”素问随之站起,“请问南连王妃的事可有进展?”
律鄍沉声道:“本王从来不会置她于不顾。”
素问一怔:自己不过是出于担心问上这一句,怎么感觉这位王爷一语双关意义多重?
“卫随正在全力搜寻,定然将她平安接回。”他道。
素问福礼:“本宫替我家公主多谢王爷。”
他疾步而去。
不是罢?素问望着对方背影,心头诧异匪浅:难道到了今日,这位东则王对公主仍然心存留恋?如若是那样,还真是……
大快人心呢。
虽然接了辛苦差使,但国君病重,族中长老速命东则王监国,他自是不能分 身亲往嘉岩城游说,但若是旁人,只怕人微言轻,更难撼动那位皇嫂的意志。
经过一夜的冥思苦想,旭日东升之际,终于豁然开朗:能够说服皇嫂者,非遂岸与冉晴暖莫属,遂岸既在前疆,只有冉晴暖可用。于是,救她平安更加刻不容缓。
他洗漱过后,正要命人去将卫随传来,门外已传来他的声音:“王爷,属下有急事禀报!”
这桩急事,是灵枢被人救走。
“据他们说,因为舍吉姑娘的状况突然不好,便派了一个身法最快的人去请那个大夫。而后,前往找人的侍卫听大夫的家人说对已经出门几日,感觉有异,在回来的路上便发现自己被人跟踪。为了摆脱跟踪者,他用尽方法,结果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领着人来到了藏匿灵枢大夫的……”
“这算什么辩解之辞?”律殊不耐道,“什么叫不知不觉?也就是他乖乖把对方带到了对方想要找到的地方?”
卫随垂首:“是这样没错。”
“你的这个手下有可能是对方的细作么?”
卫随当即摇头:“哈棱在府中已逾十年,是和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绝不可能背叛王爷。他向属下说,那时明明想着把身后的人引开,却不知为何,等到发现时,已经来到了最不想来到的地方,就像是中了邪一般。”
中了邪?律鄍眸色一冷:“你速遣人骑八百里快骑前往讨北大军的军营,按正常的行军速度,应该已经驻扎在了向木山下,吩咐他们一定要亲眼看见遂岸才能回来。”
卫随虽不解主子用意,仍颔首:“属下这就去安排。”
遂岸,若是你以出征之名,暗中做下了这等恶事,别怪本王对你再不客气。不过,如若南连王那厮尚在熙桑城内,晴暖的失踪又该做何解释?他断不可能把她的安危放在任何事之后……还真是一团乱麻呢。
乱中之乱,首选国君之病,今日稍见好,明日又趋重,反复如是,令观者心忧不胜。
而后,卫随得到了手下送来的讯息:南连王本尊确实身在讨北大营,且亲自带兵操练,从无懈怠。
律鄍听过之后,虽然毫无懊恼,却也并不高兴,因为这代表自己再一次以小人之心度了那个并非君子的君子之腹。
“王爷,该怎么办?舍吉姑娘的病已经再也拖不得,这里毕竟是我们大氏国的地盘,属下等人搜遍熙桑城,一定可以重新将灵枢大夫捉拿回来。”卫随道。
“是啊,明明是我大氏国的地盘,却尽被人占去先机。”律鄍双眉紧皱,“灵枢大夫的丈夫王烈曾是江湖人,他能这么快把他的妻子救出去,一定是用了江湖上的人手,你也用一下你在江湖认识的朋友,寻找到他的藏身之地罢。”
卫随果然是个可靠的手下,两日后,即将王烈行踪查获。
律鄍亲自带兵前往搜捕。
东城三教九流杂居的下城巷内,当他一脚踢开院门时,不但看见了此行的目标,还看见了久寻不见的目标。
“东则王?”立在院央的王烈看见来者,举剑便要迎上。
“王大侠!”处身廊下的顺良疾身上前将之拦下,“此行主要是为了救出我们家王妃罢?您与东则王的个人恩怨,放在他处解决如何?”
王烈双目内烈火熊熊,恨不能将来者焚成粉沫,但还是撤身退了数步,让了开去。
顺良长舒一口气,回身冲到坐在廊下栏上的主子身前:“王妃,您能走么?不然老奴先把大夫传来这边为您诊视?”
“不必。”冉晴暖摇头,“这些时日虽然行动上难得自由,却并没有受其它苛待,稍稍歇息一下即可。”
“这是怎么回事?”律鄍大踏步踱来,望着一脸疲惫之色的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如东则王所见。”冉晴暖浅哂,“显然我并不想出现在这里。”
律鄍环视周遭:“凶犯呢?”
“有几个逃走了,王大侠的人正在追赶之中。还有两个被擒住,正押往王府进行审问。”顺良答道。
律鄍皱眉:“这个地方你是如何找到的?”
顺良满面愧意:“并非老奴的功劳,若非王大侠帮忙,老奴等人到现在还只有知道到四个城门口严守而已。王大侠不但找到了这处,还摸清了对方的行动规律,才能趁对方戒备疏松的时机救出王妃。”
律鄍蹙眉不言。
“嬷嬷,我们可以走了。”冉晴暖站起。
顺良出手搀扶,主仆二人迈下台阶。
“东则王。”她脚步顿住,看向仍矗立原处的男子,“我听王大侠说,他已经将灵枢救回,请放她一马可好?”
律鄍未肯未否,道:“你这些天必定受到许多惊吓,先回府休养罢。”
“这些日子以来,各样搜查的人群诸如官差、侍卫、江湖客从门前经过,受惊吓的反而是那些看守者。”她徐徐道,“阁下如果当真想救那位赝品姑娘,为何不找真正的大夫,却去相信‘金凤之命’心头血之类?你比谁都明白,任何人的心头之血都不能救她的性命,你偏要为心中的那一丝侥幸杀掉一条活生生的生命么?”
他默然多时,道:“当年博卿的病,本王何尝没有遍请天下名医?但最终还没有人能够救她的性命。这一丝侥幸,曾是她惟一的希望,本王那时不曾为她争取,现在再不想放弃。”
这个人,真真是病入膏肓了。冉晴暖低叹:“但,那时你没有请到灵枢那样的大夫罢?素部的医术已经在御医院诸御医之上,灵枢是她的师傅,医术可想而知,你与其走那条渺茫的路,何不试试这条更务实的?”
“不行!”出声断喝的是王烈,“这个人不仁不义毫无廉耻,我绝不让灵枢救一个想要她性命的人!”
律鄍唇色讥笑:“正巧,本王也倾向更省事的法子。”
王烈两目暴眦:“你敢再对我的妻子再起任何杀心,我都会掀了你的东则王府!”
律鄍冷冷道:“你别忘了你此刻脚下踏的是哪一国的土地,在本王面前大呼小叫,不怕本王把你和你的一众朋友当成乱党料理么?”
“你这个卑鄙小人,尽管……”
“两位。”冉晴暖在顺良搀扶下走到两人视线对接的中心,一脸无奈,“方才我只想做个和事佬而已,既然二位无意言和也就罢了。但是,欲解决恩怨,请看到我的面上,另择时择地如何?”
两个男子皆住声不语。
她启步:“走罢,嬷嬷。”
律鄍看着那道纤弱背影,忽道:“国君的事,你知道摆?”
“嗯?”她回首,“国君何事?”
他凝视其眸,摇首:“既然不晓得就算了。”
她微微思吟,问:“那些看守我的人曾经在门前用西漠土语说了许多闲话,曾提过国君旧疾复发东则王复出监国之事,东则王指得可是这个?”
他释颜一笑:“没事了,本王派侍卫护送你回府。”
方才,他怀疑这一出是她精心设计的一个环套,等着他自己伸颈钻入,故而想试她一试:国君的病不是秘密,倘若她身在此地,那些看守者是又密切关注大氏局势的北边部落来人,定然不可能全无知悉……好在,她不是。
“己儿、严儿因为担心皇兄病重,近来情绪低落,你寻个时间去看看他们如何?”他问。
“己儿?严儿”她神色一紧,这些时日的确是把他们给忽略了,“本王妃立刻进宫。”
他一笑:“也好。”
进了宫中,有素妃的软语央求,她必定不会拒绝前往南疆劝回皇嫂,此计甚妙。
还有,尽管只有进宫这段路程,但有她同行的感觉,真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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