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等待候鸟

二零一零年七月三日晚上，刚过九点半，衡山路的酒吧几乎就被德国和阿根廷球迷占领了。今晚，这两支宿敌又一次相逢在四分之一决赛场地，舞台从四年前的德国柏林换到南非开普敦，阿根廷的教练变成了一代球王马拉多纳，当家球星梅西如今已有“足坛第一人”之称；德国队的教练席上，金色轰炸机将接力棒交给了助手勒夫，阵中老将巴拉克、卡恩、莱曼业已离开，四年前还是小将的拉姆成为德国队长……四年时间，世界早已天翻地覆，不变的是球迷一如既往的热爱。
裴尚轩走进酒吧，在正对大屏幕的卡座找到了柳千仁。后者的短信让他非常意外，在他的印象里，柳千仁对足球毫无兴趣，每当自己和黎璃谈论和足球有关的话题，柳千仁都会用一种“你们两个真无聊”的眼神不屑地扫过来，想不到他竟然会约自己去酒吧看球。裴尚轩在柳千仁旁边坐下来，把手里的矿泉水瓶放上台面，“陪你这个伪球迷看球可以，喝酒就不奉陪了。”
“怎么，修身养性？”柳千仁的面前，摆着一杯马丁尼。
“我的骨髓样本和一名患者初步配型成功了，现在等我的全身检查报告看是不是能捐献。我得为别人多多考虑，保证我的干细胞健康有活力。”裴尚轩简要说明了自己不能喝酒的原因。他沉默了一会儿，表情渐渐悲伤起来，“可惜，她没等到。”
他口中的“她”指谁，柳千仁心知肚明。黎璃在二零零九年春天候鸟归来的季节离开了这个世界，她走得十分安详，恍若一只在迁徙旅途中飞累得精灵，只是收起了翅膀小憩。当天黎璃已经说不出话了，但她用眼神向他们告别：是时候了，放我飞吧！
在此之前黎璃曾经复发过一次，那时候化疗对她的身体还有作用。二零零九年春节过后她再一次持续低烧，这一回她似有预感，在入院前整理了一个文件夹，分门别类存放所有的票据保修卡说明书理财产品合同……到最后，裴尚轩依旧是她放心不下的“笨蛋”。
裴尚轩看着黎璃一天天衰弱，无能为力的痛苦击倒了他。他跪下声嘶力竭求医生救黎璃，当着柳千仁的面泣不成声，那一刻柳千仁原谅了裴尚轩让黎璃苦苦等待十五年，他付出的感情足以匹配黎璃的深爱。
早在二零零五年黎璃确诊时，柳千仁、裴尚轩就成为了中华骨髓库的志愿者，希望能够和黎璃配型成功。无奈，他们终有一天或许能挽救别人的生命，却救不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个人。
黎璃倒是看淡了生死，她在医院住得久了，几乎天天都能听到走廊里家属的痛哭。死亡，在此处如同家常便饭。医生不是神，他们救不了死神一心要带走的人。
人生快结束的时候，闭上眼睛回想一下，如果甜多于苦，那至少证明没有白活一场。这是黎璃认识的一位病友对她说得，她后来远远望见他躺在手推车上，脸上盖着白布，他的母亲在推车旁亦步亦趋，哭得撕心裂肺……黎璃心有戚戚，活着的人永远是最痛苦的，她要让裴尚轩伤心了。
黎璃手写了一份放弃抢救意愿书，签字后交给自己的主治医生。她明确表示临终之际放弃“心脏按压、气管插管等抢救方法，不要上呼吸机等生命支持系统”，从医二十多年的汪教授第一次遇见这样的病人，他以为黎璃已经放弃了活下去的念头，违心地安慰她还有希望，不要轻言放弃。
黎璃微微一笑，她的脸瘦成了尖下巴，这个微笑多少有点“我见犹怜”。她照镜子发现自己的下巴变尖了，心想真是天大的讽刺，多少年辛苦减肥不见成效，到最后倒是该死的疾病成全了瘦脸的梦想。“汪教授，谢谢您。我会努力配合治疗，但如果真到了那一天，请您不要那么努力地救我，我想有尊严地离开。”
他面对得是一名深思熟虑的患者，让人由衷钦佩。当汪教授将黎璃的意愿转述给家属时，裴尚轩沉默了很久，然后对他们说起黎璃初中辞去班级劳动委员的往事。他的声音饱含深情，听得出他对那个勇敢、坚强、自我的女生又敬又爱。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尊重她的决定。”他用这句话说服了柳家父子，他们舍不得黎璃走，同样舍不得她再吃苦。
黎璃以她想要得方式体面地离开，她的神情似是睡去。然而这一次，所有人都明白将是长眠。
二零一零年七月三日晚上十点，德国和阿根廷的1/4决赛开始了。裴尚轩一扫嬉皮笑脸的表情，专注地盯着前方大屏幕。
开场三分钟，施魏因施泰格开出任意球，托马斯·穆勒抢到前点一蹭，皮球飞进了球门……裴尚轩用力拍着桌子，和全场德国球迷一同欢呼起来。柳千仁面无表情喝自己的酒，觉得旁边的男人幼稚得要死。
这场比赛，裴尚轩总共拍着桌子欢呼了四次。他第四次站起来时，计时器已走到第八十九分钟，克洛泽的梅开二度锁定胜局，德国队又一次战胜阿根廷进军四强。裴尚轩坐下来，转头问柳千仁：“你说黎璃在天上看到阿根廷踢成这样，会不会气得下来找我算账？”
“我认为，你想太多了。”柳千仁白了他一眼，冷冷回道。
“可是，我很想她。”裴尚轩的下巴搁在桌上，方才的兴奋劲头不见了，他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也想念她。柳千仁在心底对自己说。裴尚轩可以光明正大将思念说出口，他只能放在心里。十六年前的今天，他犯下一生最大的错误，从此欠了一辈子。爱情这件事，毫无公平可言。
“我以为这一次有梅西的阿根廷总该赢了，没想到输得这么惨。”柳千仁的偏心显露无遗，黎璃支持阿根廷，他理所当然更关心这支球队。爱屋及乌，当年他骂过裴尚轩残忍，其实少年不过是说了一句大实话。
我喜欢的，你也要喜欢！
裴尚轩挺直身体，望着屏幕上黯然神伤的两代球王——马拉多纳拥抱着梅西，安慰和被安慰的人都哭红了双眼。唯因爱得深沉，才会感受到惨痛。忘了从何时起，《阿根廷，别为我哭泣》这首歌就仿佛成为蓝白军团每届大赛的宿命结局，从马拉多纳卡尼吉亚到巴蒂斯图塔雷东多到里克尔梅阿亚拉艾马尔再到如今的梅西，黎璃又要失望了。
二零零六年阿根廷点球负于德国止步八强，黎璃冲进浴室抱着毛巾抹泪。他跟在后面，紧张兮兮赶她回房间睡觉，被黎璃狠狠打了几拳泄愤。她对阿根廷的爱根深蒂固，此刻他这个德国球迷就像出气筒，自动送上门讨打不说，被打还不敢还手！
当日她打人的力道着实不小，裴尚轩下意识揉了揉肩膀，今天的赛果黎璃若在肯定罚他跪键盘，虽然他是无辜的。他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直到被柳千仁的问题打断，他问道：“除了开淘宝店，你有没有想过别的事业？”
裴尚轩在淘宝开了一家卖女装的店，启动资金来自柳千仁。他之前做过服装生意，如今将平台搬到网上，算是抓住了电子商务的新机遇。他的生意不错，可是短板也出现了——没有原创设计的支撑，他不得不面对低价竞争。
“你有什么建议？”不管以前有何恩怨，裴尚轩对柳千仁的头脑还是佩服的，他开淘宝店就是得到柳千仁的指点和支持。
“我和几个朋友打算自己创业，做智能手机应用。我看好你的销售和市场推广才能，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经过一年多的考察，柳千仁终于给裴尚轩颁发了认可证书。这个男人挺过了黎璃过世的打击，具备卖房还债的勇气和魄力，他就算被击倒也绝不会被打垮。
黎璃曾经对柳千仁说：“裴尚轩说我选错了球队，我这么理性应该选德国队。他不知道，他自己更像德国战车，百折不挠，永不屈服于命运。”她爱着的人，不可能一无是处。
“好啊。”裴尚轩一口应承，也不问他的创业公司进展到什么程度，准备给自己开多少薪酬。这个男人还有一个优点显而易见，当他认同你是他的朋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就像他曾经为一个女孩做过所有“朋友”应该做得事。
柳千仁轻轻一笑，向裴尚轩举起自己的杯子：“敬黎璃！”
“dont cry for me， argentina.
the truth is i never left you，
all through my wild days，
my mad existence，
i kept my promise，
dont keep your distance……”
cctv5的编导又开始煽情，麦当娜清亮的歌声配合梅西哭红的双眼一遍遍在屏幕上回放，令人心碎。
“让我们面对现实，让我们忠于理想。四年之后，德国队会在巴西等你们。”裴尚轩举起了他的矿泉水瓶，“黎璃，可别在天堂哭鼻子呦。”
天堂再美，也没有人会替你擦眼泪。所以，dont cry my gir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