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亦草

第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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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夜深,郑郎中才从镇上姐姐家赶回来。 大门闩着,郑郎中以为桂芝睡了,用拳头使劲擂门。
“哪个?”坐在灶屋里的桂芝大声问。
“我!”是郑郎中的声音。
门一打开,桂芝就问:“么哩回事?”郑郎中没搭理,直接进了灶屋。桂芝闩好大门,跟着屁股后面问:“到底是么哩回事呀?”
郑郎中有些烦:“你让我先喘口气,好啵?”
桂芝正准备倒杯冷茶给郑郎中,后门响起了敲门声。
桂芝不敢作声,郑郎中提着灯盏走到堂屋,提高嗓子:“哪个?”
“舅舅,是我。”
打开后门,天龙闪了进来。只见他穿身单衣单裤,冷得双手抱在胸前直哆嗦。郑郎中将他引进灶屋,桂芝添柴将火烧旺,问也没问就架起锅子炒饭。
郑郎中望着闯了大祸的外甥,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
天龙坐在火塘边的椅子上烤嗳和了,双手捧着脑壳不再哆嗦。
“我下手可能是重哒点。”天龙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出一句。
“你也这么大了,真是太不懂事,为一只鸭子就要把人打死啊?”郑郎中强压着火气,他不想把兰子他们吵醒。
天龙一听打死了人,从椅子上弹起来,脸“刷”的一下变白了。他惊恐地望着郑郎中,全身发抖:“舅舅,人死哒?那我……”
桂芝在锅里放些猪油,煎了两个鸡蛋,将半鼎锅剩饭和半碗腊肉一齐倒进去炒热,用大碗盛着递到天龙的手里。
“家是不能回去哒,地方上正在捉你呢!”桂芝从竹筒里抽出一双筷子:“快呷吧!”
“唉,事情已经到这地步,你也只有走哒,走得越远越好。”郑郎中又补一句:“你有地方去吗?”
天龙捧着饭碗,沉思片刻,说:“那我就到汉口去。去年有个开铁驳子船收桐油的人,在镇上客栈住哒半个月,我和他蛮合得来的,他说过想要我帮他做生意。”说到这里,天龙的惊恐似乎松缓了点。
“先呷饭,莫让它凉哒。”桂芝催他。
心情稍微松缓的天龙开始狼吞虎咽,不一会功夫,半锅子剩饭被他倒进了肚子。
“呷饱哒吗?”桂芝问。
“呷饱哒呢,舅妈。”天龙恢复了脸色。
“天龙,我跟你说,你这次祸闯大哒,要走就连夜走,不能走大路,走东乡的山路。过了县境再想办法去汉口,听见么?”郑郎中说完又吩咐桂芝去找几件衣服给天龙穿上,晚上山里冷。说完,自己提着灯盏进了堆放谷仓的屋里。
天龙的个子比郑郎中高大,找桂芝出丈夫两件罩棉衣的外套,又找了两条单裤让天龙穿在里面。郑郎中掀开天龙的外套,将十块银元放在他内衣兜里,桂芝也从大夹柜里摸出一块银元,一起放进去。
郑郎中站在堂屋,听听前后门都没有什么动静,打看后门:“天龙,走吧,在外面要自己照顾好自己,不到万不得已莫回来!”
天龙双膝跪在郑郎中和桂芝面前。
郑郎中扭头进屋,桂芝开始嘤嘤地哭出声来。
隔山传话,话不变,音变。
被天龙砸了一石头的后生当时栽倒在水里,同伴将他架起来时,他耷拉着脑壳,血流了一脸。
岸上一片惊呼:打死人哒!打死人哒!
天龙钻进人缝里跑脱时,有人认出他就是胡屠夫家的“大粪毒”
对方家人找到胡昌吉家里,声称胡天龙打死了人,要他们把凶手交出来。
最后才弄清楚,那后生头只是头皮被砸破,出了不少血。胡昌吉偕同婆娘剁了几斤肉上门赔理道歉,又多付了些药费,事就了了。只是天龙那晚从郑郎中家出走后,就音信全无。
虽然郑郎中当时是出于对外甥天龙的保护才催促他出走的,姐姐姐夫也没有责怪他意思,但他心中一直不安,甚至有亲自去趟汉口找回外甥天龙的念头。
田里禾苗长势很好,等到抽穗扬花,今年的收成就靠得住了。
郑郎中常常站在自家的田边,闻着拂过绿野夹带清香的风,心里才会感到一丝畅快。他有时不知不觉地走上官道,看到从东边山里过来的陌生人,就总想上前打听,但又不晓得该怎么说。
趁着农闲,郑郎中想请几个劳力到自家山上砍一天柴。去冬今春天冷的时间长,火塘的火没熄过,一堆柴火烧得差不多了。
“看样子明后天会落雨呢。”桂芝站在阶级边收衣服,感到风里的湿气很重。
“嗯,山那边好像又阴哒。”郑郎中抬头望望天,几只燕子从屋檐下掠过,这是有暴雨来的前兆。
果然,第二天下起了大雨。兰子穿上爹爹托人从县城里买回的绛红色浅口套鞋,舍不得往泥水里踩,巴不得提起脚走路。三姐弟结伴出门,一人戴顶大斗笠,像三个浮在雨幕里硕大的茅草菌。郑郎中披蓑戴笠扛把锄头跟在后面,他要到田里去看水,担心水太满淹坏了禾苗。
走到岔路口,郑郎中交待他们:下午放学雨大的话,就到姑姑家里歇呀!
郑郎中把面积大、土壤肥又易于灌溉的好田包给了别人,自己留下的是几块地势高易旱坑田,或地势过低易涝的蚌壳田。为这,没少被老岳父骂他是日得傻、蠢得死。
中饭过后,雨停了,天空也显得精神起来。桂芝收拾完碗筷,对郑郎中说:“下午冇事一起去大姐那里看看吧?”
婆娘这一说,让郑郎中从椅子上起了身。
耀慧在堂屋里剁猪草,见弟弟、弟媳来了,忙着起身。她解开围腰布,一手提着一把椅子,从眼角里挤出一点笑:“你们来哒,坐吧。”
郑郎中和桂芝接过椅子坐下,耀慧又转身去倒茶,桂芝伸手拦住:“姐,我们不喝茶,你也坐吧!”
“姐夫呢?”郑郎中问。
“噢,你姐夫到别人家帮忙杀猪去哒。”郑郎中望着大姐,明显感觉她近来憔悴了许多。
天龙走了快一个月,郑郎中这是第二次来。第一次是告诉天龙从他家出走的消息,后来晓得了原委,觉得自己不该自作主张逼走天龙,最不该的是对他说那最后一句话。
桂芝倒是来看过耀慧几次,她晓得当娘的心情。每次来,她都是劝慰姐姐,说天龙这么大哒,外面又有朋友照应,不会有什么事的。汉口离这里也不是很远,说不定天龙哪天听到没出人命消息,就会回家的。
这些话能劝住耀慧的眼泪,她希望是这样,她盼着儿子能早些得到真实的消息。还真是怪,自从天龙出事后,天虎像变了个人似的,上学也不顽皮捣蛋,回家就上山砍担柴,帮着做家务,只是比以前话少了许多。这让耀慧多少有些宽慰。
郑郎中与耀慧说着话,桂芝拾起菜刀,剁着猪草。耀慧想阻止也没有阻止得住。
耀慧与郑郎中对坐着,她晓得弟弟的心事,一时又找不出恰当的话来解开弟弟的心结。沉默了一会,耀慧用责怪弟弟的口吻说:“你也是,给他那么多钱,他不呷一次大亏学不到乖,他惹哒事,你们还为他行赏啊?!”
郑郎中不晓得说什么好,但听到姐姐说这出番话,心里确实轻松了不少。
桂芝剁完剩下的猪草,又一捧一捧地将剁碎的猪草往背篓盛。耀慧和郑郎中过来帮忙,把所有的猪草倒进大铁锅里煮熟。
见天色不早,桂芝舀了瓢水和郑郎中在屋台阶边冲洗了一下手,说要回去。
耀慧要留他们吃了晚饭再走,说等天虎他们放学回来叫天虎追回兰子他们。
桂芝不肯,说太晚了走夜路怕吓着细伢子。
将要开镰的时候,突然下了几场暴雨,暑气是压下去了,可郑郎中为田里的稻子担心。沉甸甸、黄灿灿的稻穗都压弯了禾杆,如果天公不作美,稻子折伏水中或收割后不能及时晒干,就会发芽霉变。
郑郎中坐在门口翻黄历。从春到夏,按节气变化,今年一直是风调雨顺。他想:这个时节应该不会出现反常吧?!傍晚时分,郑郎中真的看到西边的天空上出现一道道像是被撕裂了的薄薄的红云。
“桂芝,要天晴哒!”郑郎中把黄历丢在椅子上,进屋对正在淘米煮饭的婆娘说。
桂芝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暮色,说:“哪晴哒?”语气中有种不相信或不关心的意味。
她关心的是她种下的芝麻和黄豆。
稻谷顺利收割、晒干、装入了谷仓。不用过秤,郑郎中就能算出今年比去年增产近两成。租田户送来的稻谷堆在用篾晒簾垫着的堂屋里,堆得小山似的。租户今年非要每亩多交半担谷,郑郎中不肯要。租户说,你是好人,好田让给我们种,差田留给自己,遇到收成不好的年份还主动提出减免,你如果不收,我们心里不安。兰子他们放学回来,看见他们正在拉拉扯扯,还以为是吵架呢!
等芝麻黄豆收完,万物渐渐进入了深秋。
不晓得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喝了河里的生水,还是睡觉受了凉,这天下半晚,兰子感到肚子隐隐作痛。她起床披了件单衣,正准备穿鞋去茅厕时,听到一阵“哗啦啦”金属碰撞的声音,紧接着是说话的声音。这些声音都是从隔壁——那从未见过的小姑妈房间里传出来的。
兰子曾经从那锁着的门缝朝里面窥视过,除了能看到一张书桌和书桌旁一把圆靠背椅之外,其他什么也看不见。屋子侧面有扇窗户,窗户的那头是存放谷仓的厢房,但窗户砌得很高,兰子搭凳子也够不着。
兰子听出有爹爹和姆妈说话的声音,还有不熟悉的声音,其中一个女的声音让兰子联想到是小姑妈。真是小姑妈回来了吗?为么哩是深更半夜回来?而且这样窸窸摸摸,生怕我们晓得?
忽然,那边传来关门声。窗外的月光从窗棂空隙处照射进来,明晃晃的投射在地上。兰子看到自己那双摆在床踏脚板上的鞋子,但她没穿,她怕弄出响声,兰子赤脚从床上走到房门边。当她贴着门缝,看见三个一身青衫打扮的人和爹爹姆妈站在堂屋中央,其中有个人背对着她,面向提着灯盏的姆妈和爹爹小声地说着话。这个人应该就是小姑妈吧?兰子想。
桂芝吹熄灯盏,郑郎中抽开大门门闩,双手向上托起,没有一丝声响地打开了半扇大门。月光一下子泻进堂屋,映在那身着青衫的三个人身上,但兰子仍旧只能看到另两个男人的侧面和她自认为是姑妈的那高挑又显矫健的背影。
兰子后退几步,踮着脚尖站在窗户边的椅子上。从窗户向外望去,皎洁如水的月光撒在禾场上,披着月光的三个人快步走过禾场,她看见其中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黑包袱。
眨眼的功夫,他们拐上了通往大姑山方向的小路,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好多年以后,在兰子印象中的小姑妈,就是月光下那个高挑又显矫健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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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因伤人走上了人生的顶峰的第一步,但终摆脱不了自己的宿命。作为资助红军的“匪属”的兰子一家又会是怎样的命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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