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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平河日夜地流淌着,清澈的河水涨了又退,退了又涨。 两岸的田野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只有远远近近、高高矮矮的山丘永远是黛青色的。一行行白鹭掠过河面和原野,梳理着被风吹乱的薄云,俯瞰和守护着属于它们的祥和宁静、富足又旖旎的疆域;燕子从春天的嫩绿中呢喃穿行;大雁在一群孩子的欢呼声中排列成大大的“一”字和“人”字,消失在秋天火红的晚霞里……
所有的一切,在兰子的眼里都是那么新奇和美丽。
九岁的桃子要去镇上念私塾,桂芝极力反对:村里有私塾,张先生教得不是很好吗?到镇上路远,一个女伢让她不放心,但郑郎中听不进桂芝的话,执意要送桃子到镇上念书,并放出话来:以后兰子也到镇上去念书。
桃子每天背着姆妈用花布缝制的书包早出晚归,中午饭在姑妈家吃。遇上下雨落雪天,她就睡在姑妈家。耀慧没有女儿,当郑郎中与他们商量时,她当即就应承下来,并高兴得像捡了块宝似的。
照看弟弟再福自然而然就是兰子的事了。
河边是不能去玩的,姆妈多次严肃而郑重地交待过。他们大多是在禾场上玩置天置地的游戏,要不就是叠石子、捏泥菩萨,兰子把泥菩萨捏得和摆在八仙桌上的真菩萨一模一样。
兰子比再福大一岁多,虽然高出他半个头,但管不住他。
再福常常喜欢跑到泥潭里捉泥鳅,到小溪沟里抓螃蟹,兰子不得不跟着去,免不了也弄得一身泥一身水。
桂芝责怪兰子没带好弟弟,兰子感到委屈。
郑郎中晓得再福顽皮好动,好坏不做声。
郑郎中除了干田地的活,常去山里采些中草药,为上门求医的乡邻诊治小病小痛。
桂芝成天忙着做饭、洗衣、喂猪,或在地里种瓜种菜。
桃子早出晚归用心念着书。
再福睁开眼睛就撒开脚丫子四处玩耍,兰子成天看着这条“牛”
一家五口的日子就像流经门前的新平河一样,欢快充实,平静而又温馨。
桃子读书非常用功,每天放学回家,她帮姆妈做些家务后,才进屋摊开本子写字或念书。再福总喜欢捣乱,有次他拿竹棍在桃子写字的桌子上敲:“人之初,棍子抽……”一失手竹棍抽打在桃子的手背上,过了好多天才消紫。
桃子也跟兰子和再福说些学堂里的趣事。兰子想念书,再福想去学堂玩。
一天早饭过后,郑郎中和桂芝刚出门,再福就央求兰子,说想到镇上学堂里去玩。兰子关上大门,用铜锁将门上面两个铁环锁住,再把钥匙放在猫洞里,压上半块砖,就光着脚丫牵着弟弟往镇上跑,
学堂设在一个祠堂里,门柱是用青石做的,大门敞开着,两边门凳雕的石鼓被磨得铮光发亮。
两个小脑袋伸出屋角就看见二表哥天虎被两个比他高一点的男孩各抓住一只胳膊,双脚并齐地站在天井边。一位先生搬来一条板凳竖放在天虎前面,扬起一根手掌厚、两三尺长的竹板对他喊:“趴上去!”
兰子和再福吓得脖子往回一缩。
那两男孩把天虎往长条板凳上一摁,先生手中竹板照着他屁股打了下去!
兰子和再福闭上眼睛。
“叭!唉哟!叭!唉哟!”天虎的惨叫与打在他屁股上的板子声同时传来。
半晌没听到动静,他们睁开眼睛:二表哥天虎趴在凳上一动不动,先生手上的竹板已经掉在地上,另两个男孩在一旁傻傻地站着。
有粘稠的黄黄的东西顺着天虎趴着的板凳滴在灰暗的地上。
兰子拽上发呆的再福往姑爹肉铺里跑。
“姑爹,姑爹,天虎他……他……”跑在前面的再福憋得一脸通红。
胡昌吉见俩外甥气喘嘘嘘、惊慌失措的样子,连忙问:“天虎他哪么啦?”
“天虎哥被……被先生打死哒!”兰子上前补了一句。
胡昌吉顾不上与毗邻的屠夫打声招呼,撇下肉铺往学堂奔去。
兰子和再福不敢再返回去看,他们跑回家,给爹爹姆妈报信。
郑郎中和桂芝根本就不相信兰子和再福的话,哪有先生的板子会打死人的?何况天虎也有十三、四岁了呢。
等晚上桃子放学回来,郑郎中和桂芝才晓得原委。
原来,天虎读书不用功,又喜欢打架惹事,因而经常被先生用竹板打手心。昨天下午,天虎趁先生上课,偷偷地遛进了先生的睡房,将一包事先晒干、捣成粉末的狗粪撒在先生的蚊帐顶上。先生晚上困觉热得难受,就摇起了蒲扇,蚊帐上的狗屎也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弄得先生一身狗屎臭。
先生气得屁眼里冒黑烟,思来想去,也只有天虎干得出来!
天虎晓得第二天这顿惩罚躲不过。来学堂前,他从柜里偷了只鸡蛋放到书包里,就在先生惩罚他之前,他偷偷地将鸡蛋塞进了裤裆,当被摁趴在板凳上的那一刻,鸡蛋被压碎了。
郑郎中与桂芝忍不住笑出声来。桃子、兰子和再福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弄不清爹爹和姆妈为什么笑成这样。
这两天下大雨,桃子住在镇上姑妈家没回。吃完晚饭,洗净手脸,再福不肯去自己屋里睡觉,闹着要姆妈讲故事。他喜欢听薛仁贵、关公和鬼怪狐仙的故事,可是兰子不喜欢。
“再福,等明年开春你和兰子一起读书吧,先生会讲好多好多故事呢!”郑郎中说。
“我怕先生的板子打!”再福噘着嘴巴趴在桂芝坐着的椅子背上。
“我崽伢子这么乖哪么会挨板子打呢,你看你姐姐就冇挨过先生的板子吧?”桂芝侧过身,拉再福坐在自己的腿上。
兰子想读书,还想跟小舅妈学绣花。
到第三天还不见晴。天快黑时,桃子回来了。她把斗笠蓑衣丢在堂屋中央,一脸泪水地跑进灶屋。郑郎中和桂芝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急忙围上来问究竟。
“王先生今天上午被人打死哒!”
“是哪个王先生?”郑郎中追问一句。
“就是前两天打天虎哥的那个王先生。”桃子停住哭声,说。
“是天龙打的?”桂芝愣住了。
“不是,是县上来的警察。王先生正在给我们上课,他们冲进学堂要捉他。王先生从后门跑出去,刚跑到后山塘堤上,就被他们用枪打死哒……”桃子哭得很伤心。
兰子听说打死了人,吓得早早地钻进被窝。她做了一个梦,早晨醒来不记清梦里的情形,只觉得心里害怕。
接下来一段时间,从各地的传闻让新平河畔的这个小村泛起了波澜,也给郑郎中一家带来了隐隐不安。
村西头祠堂里开私塾的张老先生在县城里谋事的儿子被捉了,河对面贺家畈也捉了三个人。据说湖洲那边还打死了不少人呢!这让说的和听的后脖子都发凉。
张老先生儿子捉走的当天下午,郑郎中被请了去,给高烧不退、躺在床上说胡话的张老先生看病。郑郎中为他把了脉,开了几付中药处方,对他家人说,这是气郁不畅、湿热攻心,吃了药后好生调养,没什么大碍。天色渐黑时,郑郎中告辞往家里赶。
刚走上官道,郑郎中遇见三个挑木桶的人坐在路边歇息。他认出其中一位后生是镇上桐油店里的伙计,打了声招呼:“从哪里收桐油来啊?”
这伙计也认出了郑郎中,起身把郑郎中拉到一边小声地说:“我前天在那边看到你家耀敏哒!”
“你冇看错吧?”郑郎中既兴奋又紧张。
“冇看错,冇看错,前些年她在镇上念书时我就认得。”这伙计说完,还补了句:“穿的是那边的衣服,剪的短头发,她还看了我一眼呢!”
“老弟,求你莫将这事对别人说,好啵?”郑郎中使劲地抓住这伙计的一只手,硬生生地将一块银元塞在他的手心里。
郑郎中没听清楚那伙计是如何答应他的,他脑壳里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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