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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郑郎中就起床了。 他首先从缸里添了一壶水挂在灶房的铁钩上,用叶子柴引燃火,再往灶里塞些经得烧的干树棍。一时柴塞多了,灶里只冒烟,不见火。郑郎中操起火钳在里面掏了掏,然后一口气吹去,“呼”的一声,火苗就窜了上来。
收拾完昨晚零乱撒在桌上的碗筷,估摸着婆娘醒了。郑郎中提起被熏得像黑葫芦样的铜壶,铜壶提手被火苗燎得发烫,郑郎中也懒得去找抹布,“唷唷”着两只手轮流提着往小木盆里注水。
丢进一块洗得发白的罗布手巾,郑郎中端着木盆进了睡房。
桃子自己穿好了衣裤,正伸着一对白嫩的小脚丫,在床踏脚板上套弄沾有泥星子的布鞋。桂芝惺忪的眼睛里有几条血丝,但脸色比昨晚明显好多了。郑郎中拧干罗布手巾,用一只手在木盆里沾了些热水,抹在婆娘的脸上。
“桂芝,昨晚睡觉我的脚冇踢到你吧?”
温热的罗布手巾从她脸上擦过,“冇呢,冇呢!”
站在床边的桃子嘟着小嘴对欠着身子的桂芝说:“姆妈,昨晚上妹妹踢哒我呢!”
“哪个叫你睡觉把脑壳缩到被窝里去的?以后妹妹打屁给你呷!”郑郎中抢在婆娘前面说,就势也给桃子擦了一把脸。
热了剩菜剩饭,煨好鸡汤,服侍完婆娘和桃子吃完后,郑郎中又急火急燎地热猪潲,他听到两只已有五十来斤的操子猪在猪栏里“嗷嗷”地叫唤。
忙完这些,郑郎中来到杂屋,拿起扁桶盖上一挂千子鞭。这是前几天买的,准备等婆娘生了后去爹娘坟上报喜用的。正当他转身出门时又犹豫了,爹一直盼个孙伢崽传宗接代继承香火,可婆娘又生个稗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喜”还是不报罢。
郑郎中他爹也是个郎中,医术不错,只是心事重,抠了点。儿子比老子仗义,读了几年私塾后就跟老子学医做郎中,诊治头痛发热、跌打损伤、虫叮蛇咬之类,他已不在老子之下。加上他为人和善,不论是落雪打霜、深更半夜,只要有人上门来请,就立马起身出门,遇到家境贫寒没钱的,药费也就全免了。所以,在外面,儿子比老子的声誉还略高一筹。
坐在门槛上闷头抽着旱烟,郑郎中心里有丝愧疚。
结婚四年,婆娘的肚皮丝纹不动。爹成天唉声叹气,打鸡骂狗。因为是爹作主娶桂芝做的儿媳妇,加之她家又是村上的张姓大户,所以对她和她娘家人从没有过违的言辞,只是常借机骂儿子没卵用。直到婆娘吃了几箩筐中药后,肚子才慢慢凸起来。
婆娘临产的那一天,恰逢爹外出行医。他刚回到村口,就得知桂芝生了,也没来得及问是男是女,转身就去镇上剁了两斤猪肉,买了一挂千子鞭炮。
就在他正要点鞭炮时,看见亲家母低着头从大门出来,脸上没一点喜色。一看这架势,他一把将鞭炮甩在禾场边水沟里,将肉掼在地上。
前年春上,老郎中去村西头私塾张先生家喝他孙子的“三朝”酒,不知是在酒桌上怄了谁的气,他红脸关公样回到家里,拿上竹篓和铁栽耙就出门了。他当天晚上没回来,第二天仍没音讯。直到第三天早上郑郎中才真急了,帮人看病从没有在外过两夜的,莫不会?郑郎中想到这里有些害怕,就约上桂芝的来本家几位叔侄,一同上山去寻找。
路上碰到一个放牛的老伯说,前天下午好像看见老郎中是往鹰婆嘴方向去了。他们又转向往鹰婆嘴去找。
直到天要快断黑时,有人发现半山高坎下蓬乱的灌木丛上悬着竹篓。众人急忙顺坡而下,在一片尺多深的杂草中,老郎中平卧着,脸上还有被野物撕咬过的痕迹……
郑郎中想不下去了,为这事,大姐一直还在记恨自己和桂芝。
走进堂屋,郑郎中不敢抬头,他怕看到堂屋北墙上的家神牌位,上面挂着爹娘的画像。
“桂芝,我到镇上去了啊!”郑郎中走到婆娘的床前说,“等会你姆妈就会过来的。”
“明天细伢崽过三朝,莫忘记请姐姐、姐夫。”桂芝细声地叮嘱丈夫。
“嗯。”郑郎中心想这还能忘记得?姐夫在镇上做屠夫,等会还要到他那里剁些猪肉呢!
就在郑郎中准备出门时,岳母在桂芝两个弟媳的搀扶下进了屋。
“噢噢,姆妈来了,坐、坐!”郑郎中退了两步,端来椅子给岳母坐,岳母这时已坐在床沿上,一边握着女儿伸出来的手,一边瞅着睡在床弯里的小外孙女。
“耀民哥,给细伢崽取名字了吗?”弟媳问。
“取了,取了,叫兰子!”郑郎中端来两杯茶,应承着。
顾不得她们之间的谈话,郑郎中对岳母和舅母子说:“姆妈,你们坐哈,我要到镇上去一趟!
桃子从大舅妈腿上溜下来:“我也要去!”
岳母忙将桃子的手牵住:“乖崽,你莫去,你爹有事,一会儿就回。”并扬扬手:“耀民你快去吧,家里的事我们来帮衬!”
走出自家的田埂路不到半里地,就是大路了。大路有六、七尺宽,面上铺垫的是河沙卵石,这些河沙卵石都是各保甲派工,在秋后枯水时从新平河里挑上来的。大路往南可达省府,沿着新平河往西,再往北七、八十里地就到了县城。大家习惯称这条大路叫“官道”
去年夏天,郑郎中亲眼目睹了好多骡马驮着炮车和扛枪的士兵从这“官道”上向北开进,那阵势好威武壮观呢!
郑郎中挑着一担空箩筐走出了四、五里地,感觉布鞋里进了沙子,他蹲下来将两只鞋里的沙子倒掉,哪晓得一只脚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摔得四脚朝天。一颗大卵石刚好挺在他的屁眼缝里,痛得他咧着嘴巴“嗷嗷”直叫唤。
“这娘卖x的路是好走,天晴没有灰,下雨没有泥,就是沙子容易进鞋里!”郑郎中自言自语骂完,揉了揉痛处,担起箩筐继续赶路。
平凉镇坐落在新平河的南岸有六、七百年了。一座离水面将近两丈高的三墩石桥连接“官道”,靠河边聚居着千多户人家,是方圆几十里最大的镇子。镇子中央是一条宽丈余、长百十丈的青石街面,街面两边是连成一排的木板门,涂得黄澄澄桐油的门里是洋布店、杂货店、米店、铜匠铺、铁匠铺、肉铺,另有几条交叉的小街可通四周村落。在洋布店旁边就有条岔道直通河边,河边有座用大块麻石砌成的码头,平日里桅杆林立、货堆成山、热闹非常,据说汽划子、小火轮也常光顾这里。它上通省府,下抵汉口,四通八达。在这登船下船的,大都是些穿长衫戴礼帽有派头、有身份的人。
郑郎中走进洋布店,一眼瞄中了横搁在柜台上的一匹白底兰花布。门外映入的亮光让布上的兰花显得十分鲜活。
“郑郎中啊,想扯几尺花布?”店老板热情地招呼着。
“噢噢!”郑郎中笑着点了一下头,他想给兰子做床摇窝被面,再给桃子做件罩衣。郑郎中从没有买过布头线尾,他心里盘算也只是个大概,就多不就少。
“刘老板,帮我扯六尺花布吧!”
“哦,好嘞!”刘老板熟练地摊开布匹,拿出一根两尺长的木尺,在平整的兰花布边沿量了三下。刘老板并不急于下剪刀,他停顿片刻,再多移出半寸。当他用眼睛余光发现郑郎中正盯在的尺子上时,才剪出一道布口,两手一撕,“吱”的一声,六尺花布飘了起来。
叠好、包好、扎好。
一手接钱,一手接货,两个人相视一笑。
“你慢走!”
“谢谢哈!”
所需的东西备得差不多了,郑郎中才挑着担子来到靠北面第二家肉铺。姐夫胡昌吉正在油沙石上磨着那把割肉的尖刀,见到舅佬肩上那担吃货就明白了。
“嘿嘿,你婆娘生哒?”
“生哒。”
“生哒个带把的?”
“生哒个稗子!”郑郎中并没觉得没底气,反而提高了嗓门。
这下反倒弄得胡昌吉有点不好意思。虽说自己生了三个儿子,可一个比一个伤脑筋,时不时还让自己提上两斤肉上别人家赔理道歉。
“明天请三朝客,想请你和姐去喝杯酒。”
大姐夫把尖刀放在屠凳上,双手在油光发亮的围裙布上擦擦,接过郑郎中递上的烟丝和卷纸,“我只怕走不开,你姐去。”
“那要姐带仨外甥一起来啊。”郑郎中补了一句。大姐夫用手摸了一下长在横肉上的络腮胡说:“随他们呢!”
郑郎中在姐夫屠凳上砍了半边新鲜猪肉,再在两个箩筐里匀了匀重量,一担挑起,不到半个时辰就赶到了家里。
禾场上,桃子与一群小把戏玩耍,见爹爹挑着一担满满的家伙回来,上前攀住箩筐,屁颠屁颠跟着进了堂屋。不等爹爹卸下担子,她手就伸进去翻腾起来。
“姐夫回来了!”桂芝的二弟桂林正在推着石磨,见郑郎中采买家伙回来,回头打了声招呼。
“劳烦你了哈。桂柏呢?”郑郎中打趣地应了一句,问大舅佬。
坐在石磨边上用长把铜饭勺往磨眼里添黄豆的桂林婆娘云秀说:“只怕又是打骨牌去哒。”
话冷冷的。郑郎中看出桂林对云秀一脸的不高兴。
郑郎中没做声进了东屋,桂林横了云秀一眼:“你看见我哥打骨牌去哒?”
云秀听出丈夫话中带“冲”,未再做声,只是机械地往磨眼里添料。
推磨是个要耐力的活。桂林双手握着木把一仰一扑地推着,云秀手执铜勺半勺水半勺黄豆往磨眼里“喂”,只有磨盘转动和白白的豆浆从石磨四周滴落盆中的声音。气氛有些沉闷。
“搞这事还是女的舒服啊!”
云秀抬头看到丈夫一脸的诡笑,晓得他话里有话。
“你怕累就莫做男人唦!”云秀嘴巴往上翘了一下,说。她看到丈夫那张年轻的脸和强壮的身板及裸露在短衫外那两条粗壮的胳膊,脸颊飞出两片红云。
“水烧开哒,磨完哒么?”桂柏的婆娘在灶屋里冲堂屋里喊。
“快哒!快哒!”云秀答道。桂林听到婆娘的铜勺触及桶底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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