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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建安六年(公元201年)三月初三。
三月的江南,已是叶青草长,群莺乱飞的时节。
而在中原,却还是尘卷半空,冷气刺骨。
并不显得温暖的红日升至当中,正午时分。
三骑驰至。
司马吟忽然勒住坐骑,向周围扫了一眼,从腰间取出地图,看了一阵,再抬头观察眼前地形,和图对照。
后面的赵楷拨马跟上来,见前方是一大片平地,草菲木盈,花红树绿,正中央堆着两列三尺高的青色巨石,左右而分,整整齐齐做成一个十余丈长、两丈多宽的甬道,问道:“想必这便是芒砀山了?”
司马吟收了地图,欠身道:“师伯洞微察幽,依图上所示,这里便该就是砀山的入口,是三师叔专门令人铺就的。只是,不知为何不见迎客之人。”
芒砀山,是芒山、砀山的合称,地处砀县(今河南永城县东北)二山一南一北,北为芒山,南为砀山,彼此相距约八里之遥。《汉书·高祖纪》记载:刘邦起兵前,曾“隐于芒、砀山泽间”赵楷道:“你师父是如何交代你的?”
司马吟道:“恩师命人传书于我,交到我手上的便只有那封信和这幅地形图,传书人只道,师父命我务必请师伯一行,他会和师叔在砀山之上相候。”
赵楷点点头。二人初见时,司马吟就把信交了给他,那信上只有一句话:“请兄长务必于三月四日至砀山相会,有事关赵氏兴衰之大事相商。”
落款却是三弟赵云的名字。
赵家三兄弟中,赵松与赵云的性格恰恰相反,赵松性情豪爽不羁,喜欢啸傲山林,与草莽野士为伍,赵云却一向甚重礼节。赵楷心想:“如果是二弟自己请客,也就罢了,可这请柬乃是三弟所发,有些奇怪。”
想了想,道:“再等一会儿吧。”
三人又等了一会儿,司马吟心中渐渐恼怒,心想我师伯乃赵氏一门之主,北方武林的泰斗,你们这些人未免忒也轻慢,道:“素闻刘玄德好客,而今客人来了,居然没有迎宾之人,真真可笑。”
自怀中取出二尺瑶琴,便要弹奏一曲,催促主人。
赵楷忽然侧耳凝神,似乎听到什么声音。司马吟急忙停下伸出欲拂琴弦的手指,也仔细聆听。
一阵轻风吹过,四外树叶草丛簌簌作响,什么异动都没有。
赵楷摇摇头,心想:“难道我听错了?”
对司马吟道:“吟儿,我看情况有变,你我不用等人相迎,直接穿道入泽而去便是。”
司马吟早已不耐,听了赵楷之言,自然觉得有理,道:“是,师伯,待我头前开路。”
收回瑶琴,催马而行。
三骑径直过了那巨石甬道,东行不过里许,忽见前面不远一个小山坡上,躺着数具尸体,都是头裹黄巾,身着黄衣,身旁手侧,扔着一些大刀长矛。
黄衫一闪,司马吟已跃下马来,奔去仔细察看,回头向赵楷道:“师伯,这些黄巾应该是刘备派遣此地迎接客人的,他们身上没有兵器砍刺的伤口,都是被人以掌力拳力打死的,离现在大概不超过三个时辰。”
烈日之下,赵楷早发现这些人身体上并没有血痕,问道:“那就是清晨动的手了。是什么门路?”
司马吟摇头。
赵楷回头,看向身后那人:“睿儿,你意见如何?”
那人却是赵睿,他低声说了句什么。赵楷一呆,对司马吟道:“你看看他们脸上、手上的肤色有什么变化?”
司马吟又仔细看了几眼,果然发现问题,暗叫一声惭愧,道:“这些人都是手脸变色,眉心呈现隐隐的黑色,好像是中了毒。”
赵楷道:“他们的脸色有什么区别?”
司马吟道:“一个雪白,两个剧红,还有一个煞黄。”
赵楷道:“南来北往,再加一个徐中流。暗徐家的五煞,居然有三个出手。”
司马吟道:“暗徐家的五煞?”
赵楷道:“这些人中的是徐家的五行毒掌。徐家有五大杀手,号称‘清风五子’,我们三家四门里大都暗称他们是‘清风五煞’,因为他们所练的杀青、刺红、落白、催黑、埋黄这五种毒掌,伤人五脏,中者必亡,乃是天下第一等的邪恶功夫。那脸色雪白的是伤了肾脏,中的是徐北往的落白掌;那剧红的,是徐南来的刺红掌,伤了心脏;五煞的首领,名为徐中流,挨了他的埋黄掌,脸色就是一片土黄之色,是脾脏碎了。”
司马吟虽然出身世家,一身兼得司马氏和赵松的琴门两派真传,但他仰慕师父少年时的游侠风采,整日在外周游行侠,素不喜欢理会家族杂务,他老爹也不愿意拂逆他性情,耽误他技艺的修炼提升,并没告诉他太多门阀里的事,所以他对三家四门的秘密知之不多,闻言又惊又怒,道:“这些人的杀人之术,好不歹毒。”
赵楷轻轻一叹,道:“杀人本是极其残忍之事,用不用毒掌,其实也没甚区别。”
司马吟一怔,道:“可是他们这时候闯入芒砀山中杀人,明明是向我赵家挑衅。师伯,我担心师父、师叔他们……”
想说我们是不是别在这里多所停留耽误了,先赶上砀山,见到师父再说。却见赵楷似乎在想什么别的事情,神情颇有恍惚之意。
司马吟为人本来潇洒狂放,能歌能哭,但自经过这几年苦难经历,江湖经验丰富许多,个性中已不知不觉多了一份精细,见赵楷发愣,便即停口,心想:“师伯神不守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片刻,赵楷忽然惊凛,道:“徐家与我赵家乃是世仇,他们消息灵通,我三兄弟在此聚会,定是被他们知晓了,所以赶来破坏。不过吟儿你不用太担心,刘备属下谋臣虽少,关、张、周仓、陈到等部将却都是第一流的高手,而且徐家是支持曹的,此点最为刘氏所忌。清风五煞要在这里动手,未免太过不智罢?”
赵楷身后的赵睿忽然又低声说了句什么,赵楷一惊:“你是说,他们很可能是为曹大军探路的?”
接着便醒悟过来:“确有此可能。吟儿,速速给你师父他们报警。”
司马吟应声:“是。”
身子一旋,就地坐倒,随手取出瑶琴,放置膝上,铮铮弹奏起来。
赵楷凝神细听,只觉琴音气质刚勇质朴,充满肃肃北鄙杀伐之声,心想:“这是什么曲子,和他家传之艺颇不相同。难道便是二弟传他的神农琴门的绝艺?”
他在前年(公元199)带着儿子赵玉游历长安、洛阳两大旧京,然后东行,于陈留郡巧遇司马吟,便已获知二弟赵松执掌了神农派的琴门。他于琴道并无深入研究,但亦明白司马家是典型的川中琴派,曲音以躁急奔放为长,却没有这首曲子的刚猛杀气。
深谷空旷,杳无人声,一曲奏完,四面八方皆是回音。
忽听铮铮两声,遥遥有人奏琴相应,接着一声长啸,远远传来,一人大笑道:“吟儿,是你师伯到了么?”
声音高亢,气势逼人。
二弟!是分别十七年的二弟!
赵楷听到这少年时最熟悉的声音,心情不觉大为激动,忽然也是撮唇长啸,久久不绝。
司马吟收琴而起,含笑看着掌门师伯这近乎小儿般的快乐举动,心里也不禁跟着快乐起来。
另一人道:“果然是大哥。”
这声音虽然显得惊喜非常,底蕴却甚平和。
赵楷潜运内力,道:“正是愚兄,松弟、云弟,你们可好?”
那人应道:“大哥,小弟子龙,久候多时!二哥,我们快去迎接大哥上山。”
前一人笑道:“三弟,你是主人,就烦劳你一趟吧。这里的贵客,我就先代你招待好了。”
一个宏亮的声音微笑道:“久闻松兄豁达闲散,不拘小节,今日领教了。”
另一个苍老些的声音笑道:“老夫和赵大兄也有近十年没见了,且让我代赵二兄和子龙去迎迎好了。”
这二人随意而言,并非刻意运功炫耀,但声音却都清楚传至,显见功力之深。赵楷心中一惊:“怎么他们也赶来了?”
司马吟道:“师伯,这两位是谁?”
赵楷淡淡道:“公孙家和淳于家的主人,公孙谨和淳于宾。”
居然是他们?
赵楷深深看一眼砀山,对二人道:“我们走吧,这山虽然不太高,但却道路崎岖,岩壁陡峻,恐怕苍苔路滑,走马不易,也许得花费许多气力,徒步而行,才能上去呢!”
司马吟和赵睿互相对视,都是默默点了点头。
砀山之会,本是赵家三兄弟久别相聚之日,赵氏三杰现下可以说各助其主,彼此虽谈不上是敌人,却也不能说是兄邦弟国,关系很好的了。本来赵楷心中自有打算,且对说服二弟、三弟颇有把握,但他没想到,辽东公孙和关中淳于这两大家族的主人,竟然也赶到了砀山。
他们,却是为何而来呢?
荡荡湘江,茫茫细雾。
一只小船飘浮在江中。
徐庶蓑衣笠帽,独自坐在船尾,手执一根细细长长的渔竿,耐心垂钓。
暮春的清晨,红日还未升起,江面上,细雾渐渐弥漫,钓竿微微地晃动着,时隐时现,无法捉摸。
徐庶的内心,也如这钓竿一般,思绪万千。
自从今年初一那天,他在百首楼得知张羡病故的消息,立刻就明白,长沙此时丧失具有决定影响力的领袖人物,对阿飞和自己来说,可能是个很好的机遇,却也可能潜伏着深刻的危机。实际上此前的一晚他都一直在暗暗揣摩,长沙现今的形势如此之好,为何这些人却都还是一副紧张万分的状态,似乎危险更加靠近了一般。现在他当然全都理解了。
桓阶随即就立刻表达了想请阿飞以朝廷特使身份出面控制局势,暂摄长沙太守之职的想法。
韩玄、桓纂等人也极力赞同。
徐庶小心思考半天,才发表了自己,当然也代表阿飞的意见:“伯绪,韩大人,诸公,大家都是受张太守多年教诲提拔,可以想想,在目前的长沙城里,谁还能有他那样的威望,能够令军民服悦?如今张公不幸故去,父死子继,天经地义。荆州大军在外,本郡存亡之际,大家切不可稍有犹疑退缩之念,我等当齐心协力,共奉张府君的公子为长沙之主。”
他认为,自己这个说辞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令他大感意外的是,听到他这番表态,最不乐意的不是别人,却是公子张铎。
桓阶和韩玄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都是铁青着脸,低头不语。
张公子脸色苍白,立时就站了起来:“还让我撑啊?对不起,徐先生,我不过是一介书生,先父早知道我不是当官的材料,也没教过我如何当太守,这种日子我已经过了半个月,当真是度日如年,我实在是撑不下去了。何况现在飞帅携朝廷旨意而来,正是天助长沙,先父纵使在世,也必欣然让位。家父亡故已经许久,却不能公开死讯,虽是迫于时事,但我……我也实在是不孝之子。我要扶灵回故乡南阳,去守孝三年,以慰父亲在天之灵。徐先生,桓大人,韩长史,看在我故去的父亲份上,你们……你们就让我去吧!”
说到最后,已是泣泪横流,哀哀而求。
徐庶愕然,这才明白,为什么这干长沙文武都是满脸郁闷的模样。
原来是这样。
在初期的暗暗鄙夷好笑之后,徐庶的胸中,忽然对张铎的无奈生出浓烈的同情之心,同时还有三分敬重。
真难为了张公子!
乱世之中,太多太多的人要面对艰难无奈的现实,有的人如鱼得水,大显身手;有的人随波逐流,只求苟活;有的人尽力挣扎,身心皆伤;有的人浑浑噩噩,至死不悟。
只有极个别的人,才有决心把握住稍纵即逝的时机,明智放弃,脱身而去。
张铎能够鼓足勇气,承认怯懦,断然舍弃父亲遗留的所谓事业,至少,也可算是通达明哲之士了。
和桓阶、韩玄交换过意见之后,徐庶同意了张铎的中途离席,但他对如释重负的张铎提出了一个要求,为了团结长沙吏民,上下一致,抗击敌军,请张公子不要离开长沙,在长沙为父亲办理丧事即可,长沙军民也要祭拜为百姓劳一生的贤故太守。
张铎也知道兹事体大,这帮人能允许自己卸任这劳什子太守之位,已是天大的面子,这个要求自然不能拒绝,当即答应。
大家一起站起,恭送张公子出去。
看着张铎洒然而去的背影,徐庶和桓、韩交换了一个眼色,心中忽然感到,自己和这长沙官方文、武二首领之间的关系,似乎接近了许多。
大敌当前,军中失主的危急时刻,三人抛弃了其他一切成见,简单扼要地讨论了长沙郡的未来。
韩玄对阿飞在官渡的表现心悦诚服,率先表示此后将跟随飞帅,惟命是从;桓阶则虽然很惊异于阿飞的气度,认为确是能够放手用人,可以成就大事的主子,但却仍坚持要见到朝廷旨意才肯最后决定自己的去留。
最后,在徐府的饭桌上,桓阶、韩玄对着献帝的大红朱印,向阿飞行臣属之礼,随即被阿飞分别任命为镇军大将军府的参军和门下督,在长沙郡所任原职不变,仍然负责处理郡内日常的事务。
阿飞在长沙初步站稳脚跟。
这时,孙权向各方势力展示了自己的能力和气概,他亲自率领江东强大的水军,强击庐江,不过十天,便一举攻克庐江治所皖城,族灭叛乱的太守李术,恢复了江东六郡的统一。他声称,下一步就要攻击江夏,为父亲报仇。
荆州方面,江夏的黄祖对支援蔡瑁军本来就心存疑虑,现在受到江东的巨大压力,更是严密戒备,不敢轻出了。
冬天的江南是非常寒冷的,阿飞的意外到来给了早已支持不住的蔡瑁一个很好的体面台阶,在刘表的首肯和蒯良的暗中安排下,蔡瑁于元月底和阿飞在长沙郊外秘密会面。双方洽谈顺利,签署了秘密的协议。第二天蔡瑁就全线撤军,退返江陵。
为时半年之久的长沙之围就此落下帷幕。
徐庶轻轻叹口气,世事就是这么难以预料。
如果张太守的生命能多延长一个月,他就可以亲眼看到自己所希望的最佳结局。而阿飞的处境,也许就可以完全改善。
徐庶很清楚,虽然荆州兵撤之后,阿飞的声誉大升,而且零陵、武陵、桂阳三郡均表示愿继续奉长沙郡为盟主。但桂阳的赵范,至今阳奉阴违,不肯亲身前来拜见阿飞;刘度那老狐狸前些天虽然来了,却把儿子留在零陵,自己随身只带了两个侄子和另外几个零陵当地家族的主人来,据说一进城就径直住进了桓家,明摆是不信任主公,所以预做准备,亏得主公真好脾气,不和他计较,还答应今天再去桓家与他见面;还有武陵的金旋,视朝廷敕令如无物,日日厉兵秣马,训练士卒,扬言要和主公一争高低。如果继续和这三郡松散联合,以他们现在对飞帅的态度,可以想见,日后掣肘之事必然极多,根本无法如心使臂地指挥他们。可是如果要以武力征服三郡的话,最少要花费半年时间,纵使能把三郡都打服了,但那时精疲力竭,资源耗尽,如何再与强大的敌手相抗衡?
唉,实在是可惜啊,张太守逝世太早,否则以他威望,怎么也能让这三人一齐来长沙一趟。要是那样的话,不管情况如何变化,事情都会好办许多……
算了,不想这无用的事。
今天是三月初八,计算时日,芒砀方面也该有回音了。
如果今日消息还不到,说明这种传递情报的方式并不成功,就得立刻阻止主公在九州设立鸽站的计划,如此一来,可省下四千两的巨金,用于购买战船。
他心算了一下,按江陵凤凰渡邓氏船行的价钱,这四千两黄金,可以买到二十艘蒙冲和三十艘斗舰,或者二百只冒突,如果是和油口殷家谈,还可能另外得到一艘载重两千石的小型楼船。
可是,荆州刘表属下水军,却有近二千艘战船,其中包括二百艘千石以上级别的楼船和蒙冲。弱一些的江东孙氏,也有不下一千艘战船。
就算我们买到这些战船,长沙水军的实力仍然显得太弱,大小舰船通通加起来也不过五百余只,载重和装备更是相差甚远,按这样的发展速度,只能等到三年以后,才有和荆州、江东三足鼎立的机会。
可是时光不等人啊!曹目前心中尚自狐疑,加上眼下东有刘备,西有张燕这两股势力牵制着,他一时还无暇顾及荆襄,但以他的个性抱负,迟早终将南下。刘表已然老朽,绝对无法抵挡曹军的纠纠铁骑;而江东的孙权,单看他正月派来的那个少年使者朱然,就可以想见,这个年轻的孙氏之主,绝不是一个平凡易与之辈。从现在的态势来看,用不了一个月,江东的大军便会扑向江夏,然后直取江陵,席卷荆襄。
形势紧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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