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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建安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中午,我来到了荆州的首府襄阳。
襄阳自古以来就是天下重地,跨连荆豫,控扼南北,被称为“水陆之冲”陆路,向北经新野、南阳宛城,便可北抵许都、洛阳等新旧都城;往南由江陵、长沙,可达广、交二州。水路,发源于汉中地区的沔水,流经襄阳、樊城,成为陕、鄂间的主要交通动脉。由襄阳沿沔水南下可至夏口(今湖北武汉)沿长江东下直达扬州,溯长江西上可通梁、益二州。大文学家蔡邕曾写过一篇《汉津赋》赞美道:“过曼山以左回,游襄阳而南萦。于是游目聘观,南援三州,北集京都,上控陇坻,下接江湖,导财运货,贸迁有无。”
在甘宁的大船上,徐庶已经向我简单介绍了襄阳的一些情况。但直到进入城里,我才真正感受到此地的安宁和富庶。
身侧的阿西嘴里不住“啧啧”出声,表达对这里种种奇迹的惊叹,偶尔引来路人诧异的回顾和善意的微笑。
我道:“阿西,你好歹也是名门出来的,给你们家留点面子好不好?别老这么傻乎乎的,让别人以为我们是乡下人进城呢。”
徐庶笑道:“近年襄阳日益繁荣,大有盛世气象,第一次来襄阳的人,不管学问武功人品修养如何,大都跟阿西一样。像飞兄如此镇定的人,倒很少见呢。”
我微微一笑,心想:“你们是没见过什么叫太平盛世,闲极无聊。让你去我们那儿去瞧瞧,不惊呆了才怪。”
不过内心深处,还是忍不住震动。
游逛了大半年,经历过无数断壁残垣的城乡、尸横遍野的战场,骤然来到这充满和平安详气氛,如同世外桃源一般的城市,虽不能说恍若隔世,惊叹还是必要的:“想不到刘表如此治才,真是了不起!”
徐庶轻轻叹息一声:“是啊,如果要说文治这方面,刘景升果然不凡。我师曾写信给我,说近十年来,荆州大治,四海皆闻。载载风调雨顺,财货堆积如山不说,各地区的人口也都纷纷往这里迁移。仅关中地区,流入荆州的百姓就有十万余家,其余各处更是不可计数。这中间不乏当今的名士和学者。刘荆州起立学校,博求儒术,对他们虽然都不肯实际任用,但也都算是慰劳资助,妥善安排了。唉!”
我明白他叹息的原因,这么多的人才,如此强的财力,刘表却没什么进取精神,实在让他这样的策士惋惜遗憾,道:“上次你给我的那个北进计划,不是很好的么?”
徐庶哼了一声:“最后还不是束之高阁。做人没有主见,再好的规划谋算,也都是无用。”
我横他一眼,道:“好啊,那你上次还教训我。”
徐庶眨一眨眼:“我有教训过飞兄么?我哪儿敢啊!”
啊,你还装傻?我道:“元直,你别想支吾我,我记性可好了。那天是谁说,什么‘只凭道听途说,难免谬传八九啊’?啊,又是谁说的‘我兄对刘景升的看法,恐有失之偏颇之处。据我所知,刘表极有抱负’?”
徐庶故作恍然大悟:“哦,这个啊,哈哈,我当时与飞兄初会,恐怕飞兄养成先入为主,固执己见的恶劣习惯,所以故意想刺激一下你而已,哈哈。”
我道:“别跟我打哈哈,你是说,这个刘表,其实正如我所说的那样,是个毫无决断力量的自守家贼吧?”
徐庶叹了口气,道:“说起来呢,其实也不能怪他。他初到荆襄时,无一兵一吏相随,单骑上任,只好先去找蒯家的两位家主求助,然后通过蒯良、蒯越兄弟,拉拢蔡、黄、杨、庞等家族首领,获得各大家族的支持,才当的这荆州牧。所以他每次想要发号施令之前,都得先考虑平衡这些大家族的利益,你说,这样能做成什么事么?”
我沉吟道:“可是那个‘七阳计划’,按说为他制定方略的就是蒯家之主蒯良,这不已经获得很好的强势支持了么?”
徐庶摇头:“现在荆襄地面上,当政的虽然主要是蒯、蔡两家,但象北进攻许这种重大军事行动,还是要众议而定的。蔡家现在的主事人是蔡瑁,他少年时就和曹有亲密的私人交情,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亲曹派首领,这种计划,他怎么会喜欢?”
我心中暗想:“嗯,和历史上也差不多少。”
阿西左瞧右看,忽道:“这襄阳的城墙好厚啊,徐先生,那该有五、六丈吧?我在江南就没见过有这样的大城。”
我进城时也留意过襄阳城的特点,虽然看不太真切,但大致估计,城墙高达七、八米,城垣有十四、五米宽,早就暗暗诧异,听他这么一说来,确实是观察入微,汉尺大约五尺相当于现代一米,换算过来,和我的目测也差不多。暗暗点头:“这小子的眼睛,都跟我看到一块去了。”
道:“你说得不错。”
徐庶看看四周,忽道:“飞兄也饿了吧,咱们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再说。”
我看他一眼,也警惕起来,应道:“好啊。”
在路边找了个中等模样的餐馆,名叫左兴酒家,坐定了,徐庶问我:“飞兄想吃点什么?”
我道:“给我来盘牛肉就可。”
徐庶道:“那怎么行?九月我们初会,飞兄请我吃的那顿饭真是不错,今天我要好好还飞兄一顿。臑鳖脍鲤、狗膈马朘这种山珍海味咱请不起,羊淹鸡寒、煎鱼切肝之类的,味道还是很不错的。”
我还没觉得怎么样,阿西已听得嘴里直泛口水。徐庶道:“看来阿西倒是内行啊!”
阿西嘿嘿笑了,吞口酸水,道:“我只是听说过,从来没吃过。”
看着他那馋样,我呵呵笑道:“没那么讲究吧?徐兄随便点两样就是。”
徐庶看我也确实不是会点菜的样子,便不客气,随口点了几样菜,名字古怪,也没听明白。又单为阿西要了一陶碗狗巾羹麦饭做主食,给我要的是牛白羹。
汉时的羹,就是肉汤,所谓肉有汁曰羹。羹也有不同品种,如大羹、白羹、苦羹等。大羹是只放肉不加佐料的纯肉汤,白羹是加米屑,苦羹加苦茶。我的牛白羹就是白羹的一种,用料是牛肉。阿西这碗狗巾羹则是加葵菜的,并且附加一碗麦饭,大致相当于现在的狗肉汤泡饭。
我问徐庶要什么主食,他微笑道:“有菜足矣!”
等菜上来我一看,差点呕吐。除了我的一盘炙牛肉串还算比较正常外,剩下的全是各类奇怪的熟菜,诸如蒸鳅、牛濯胃、炮豚、咸鸡脯之属,样子实在是不中看。他吃得兴高采烈,满嘴冒油,我瞧得馋虫乱动,口涎暗吞。虽然如此,我也不敢胡乱尝试,还是老老实实拿着自己的两歧铁簇吃自己的牛肉。
徐庶点了些酒,同时还有解酒用的甘柘浆,而且不许阿西喝。
经过这些时日的调整,尤其在被我任命为镇军大将军府的军师之后,徐庶已经基本上从安陵战败那种低落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做事也更加细密。虽然回到襄阳这第二故乡,他也是非常愉快的,但处事还是比较谨慎。
我们俩一边喝着酒,吃着肉,一边以看阿西撅着嘴吃汤泡饭为乐。
忽听旁边有人高声吟道:“静寄东轩,秋醪独抚。有酒有酒,闲饮东窗。”
吟罢哈哈大笑,笑声刺耳,颇为难听。
另一人笑道:“虽然佳句,惜乎太短。”
前一人道:“那么公良来上一首?”
又一人笑斥道:“仲宣明知歌赋非公良所长,偏要戏弄。”
大家都能听出来,这话明着指斥仲宣,实际乃是激将。
那公良果然受激不过,道:“也未可知。”
仲宣笑道:“公悌素有知人之鉴,言无不中,议不虚发,公良难道居然不服么?”
公良哼了一声,拍拍案几,大叫道:“左娘子,借你的琴用用。”
内室里一个女子惊喜道:“公良先生要抚琴?马上就来。”
公良兄道:“今日多喝了几杯,就献献丑吧。”
余人大笑,连声称好。
我看将过去,只见东窗下一个长案,坐着三人,皆是帻巾裹发,方领青衿的文人。
不一会儿那颇有姿色的年轻老板娘取来瑶琴,一屋子的人都安静下来。
公良调了调音,铮铮声起,奏弹起清雅之乐。他想了一会儿,唱道:“瑶浆密勺,满一杯了。挫糟冻饮,要清凉些。华酌既陈,有琼液矣。娱酒不废,沉日夜哦。狂饮尽欢,乐趣多乎?美人既醉,朱颜酡呀!”
一曲唱罢,余音绕梁,氤氲不绝。
过了好久,不知谁先开头,酒馆中骤然爆发出如雷的喝彩声:“杜先生真是好歌好曲啊!”
中间夹着那女老板的娇俏笑声。
公悌道:“为曲既捷,音声殊妙。正所谓川为净其波,鸟亦罢其鸣!得闻老杜此等良词美曲,夫复何求?傅某从此不敢乱言了,哈哈。”
仲宣发出一阵啊呜啊呜的欢笑声,如同驴鸣,分外嘈杂难听。
公悌微笑道:“……嗯,仲宣竟然乐得恢复本性,难得难得。”
仲宣嘿的一声,顿时沉默不言。
徐庶低声道:“我曾和飞兄提到的那三十五人,其中的王粲、杜夔、傅巽。”
哦,原来是他们。
徐庶在路上,就陆续向我详细介绍那襄阳一些人才的性情特色。荆州十年大治,实为乱世异数,全国各地的士人名流纷来投奔侨居,其中名闻全国的国家级宝贝便有三十余人,王粲、杜夔、傅巽亦在其中。三人各有所长,王粲字仲宣,善文学;杜夔字公良,精音乐;傅巽字公悌,能知人。都是当今襄阳文化圈里的名士。
仔细打量,傅、杜二人身材高大,大约都是三十余岁的年纪,瘦弱的王粲却似乎要年轻得多。
这时,忽然酒店外有人说道:“公良先生既在,想必仲宣先生也当同案而饮了?”
公良哈哈乐道:“当然当然,外面是仲景先生吧?进来进来,一起饮一杯。”
仲宣脸色一沉,恶声道:“这人怎么阴魂不散了。”
公悌笑道:“被你的驴叫引来的。”
一人自外面进来,大约五十来岁年纪,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
徐庶低声微笑道:“又是一个,神医张机。”
哦?我盯着那平凡的老头,心想:“这就是池早那家伙说的,名列扁鹊、华佗之前,倍受后世医学界推崇的古医大家张仲景?”
公良和公悌都急忙起身招呼,那人点一点头,道:“原来公悌先生也在。”
走到王粲跟前,问道:“仲宣先生,曾服药否?”
王粲翻翻白眼:“服了。”
张机摇摇头:“我在外面听你笑声,就知道你并未服用。唉,你何必轻视自己的生命呢?”
王粲又送了他一个白眼,道:“生死自有天定,我等又何必妄想以人力挽回呢?张先生好意,仲宣心领了!纵然只能活到四旬,那也无可奈何。哦,三日前行路匆忙,受了先生的五石汤,未及答谢,这里有菲薄谢仪,今日正好奉上。”
取出两锭金元宝。
张机老脸通红,道:“我只是敬慕仲宣先生的文采,希望为你尽些微薄之力,解除一些身体上的烦忧,你又何必如此侮辱我呢?”
道声:“告辞。”
一拂袖子,转身而去。
王粲一怔,急跪起道:“张先生,我并无侮辱之意啊!张……”
张机却已走远。
王粲摇摇头,自我解嘲地驴笑两声,复又坐下饮酒。
杜夔不明其故,问道:“仲宣,仲景先生是实在人,你又何苦把怒气发泄到他身上呢?”
王粲道:“公良啊,你那日不在,不知道。公悌知道,他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说我身怀奇症,40岁时眉毛会不停脱落,眉落半年就会死去,只有服他的五石汤才可免除病灾。你说,哪儿有这么一回事啊?”
杜夔哦了一声,问傅巽:“他是如此说么?”
傅巽点头:“是啊,就三天前的事,我也在。把仲宣气得晚饭都没吃下去。”
王粲道:“我只说接了他的药,领受好意就得了。想不到今天又追到这里。唉,这老头真是讨厌!别人都称他是神医,我看啊,就算是庸医,也比他强些。”
阿西在旁,听着实在有点不高兴,把碗一放,对我道:“飞大哥,你可听说过一个名医扁鹊的故事?”
我心想:“扁鹊的故事我倒知道一两个,可不知道你想说的是起死回生呢还是病入膏肓。”
听他忽然这么大声,知道也就拿我当个话引子,意在点醒王粲,说破了那就不懂事了,便道:“哦,什么故事?快说来听听解闷儿。”
阿西道:“战国时,魏文王问名医扁鹊:‘你们家兄弟三人,都精通医术,到底哪一位最好呢?’扁鹊答说:‘长兄最好,中兄次之,我最差。’文王又问:‘那么为什么你最出名呢?’扁鹊答说:‘我长兄治病,是治病于病情发作之前。由于一般人不知道他事先能铲除病根,所以他的名气无法传播出去,只有我们家的人和医学内行才知道。我中兄治病,是治病于病情初起之时。一般人以为他只能治轻微的小病,所以他的名气只及于本乡里。而我扁鹊治病,是治病于病情严重之时。一般人看到我划开病人的肚子割去病瘤,在经脉上引穿血管来放血,在皮肤上敷药等大手术,所以以为我的医术高明,名气因此响遍全国。’文王说:‘你说得好极了。’”我抚掌道:“果然说得好极了!正所谓防微杜渐最可钦,亡羊补牢已然迟啊!”
把自己的酒杯斟满,递了给他:“只准喝这一杯。”
阿西高兴地接过去,一饮而尽,咂咂舌:“真是好酒啊!”
我瞪了他一眼,心想:“在现代,我这叫引诱未成年人喝酒,那是违法行为。在这里,你也不能多喝。”
徐庶轻叹一声:“飞兄好对子。我恩师内宅有一对联,说:十分不耐烦,人之大病;一味学吃亏,处世良方。和飞兄这一句倒有异曲同工之处。”
我看看他,心想:“这么有感慨,你又想起少年时的英雄事迹了吧?”
斜了一眼东窗那一桌,感觉王粲似乎若有所动,心想:“历史上王粲好像就是短命鬼,不知道这一搅活,他是不是能不能接受教训,活得长一点。”
那边三人互相看看,杜夔道:“公悌结账。仲宣,你是太过分了,随我去跟张神医道歉。”
也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拉着他就走。王粲嘴里嘟嘟囔囔,但却没有执意反对。
傅巽看了我们这桌一眼,叫道:“左娘子,结账了。”
那老板娘笑道:“公良先生早结过了。傅先生请自便就是。”
傅巽诧异道:“我如何不知道?他还让我结账呢。”
老板娘道:“公良先生今日一曲,我这儿客人又要多出一成,这个酒钱可付得真多了。”
傅巽微微而笑,道:“既有多的,那边一桌也一起算好了。”
向我们这一桌一指。
老板娘笑道:“那敢情好。”
我急忙道:“那怎么好意思?”
傅巽站起身道:“那位小兄弟一个故事,你二位兄台两对联子,可救了仲宣一命。这顿酒钱算得什么。”
盯着我们仨看了一眼,洒然转身出了酒馆,嘴里犹自念道:“防微杜渐最可钦,亡羊补牢已然迟!哈哈,哈哈。”
我摇摇头,虽说事出有因,但阿西这么一闹,实在不合我们定下的低调原则。傅巽最后那一眼好不厉害,直欲看透我们的内心,令我大为惊警,感到在这卧虎藏龙的襄阳城,一切都要更加小心。
吃完了饭,我们在街头漫步。徐庶看着急急忙忙、川流不息的人群,忽然恍悟,道:“难道今天开市?”
自战国以后,随着社会生产力的迅速发展,城市商业逐渐兴盛。秦汉时期,统一的中央集权国家的形成和国内交通运输事业的发达,为商业的进一步发展创造了良好的条件。整个东汉期间,城市商业始终持续发展。当时重要的商业城市,除了国都洛阳,一般都在交通便利之处,南郡的江陵便属此类。
襄阳不比江陵“西通巫巴,东有云梦之饶”原本算不上大商业城市。但自刘表上任执政以来,十年间人口、财富暴涨,愈来愈趋繁华,以至后来不得不设立东西二市,以适应越来越庞大的商业交易的需要。到现在,襄阳的商业重要性不但远超江陵,甚至已越过许都,成为黄河以南,长江以北的广阔中原地区中最大的商业都市。
作为城内固定的商业区域的“市”都是由官府设置或认可而正式确立的。为了便于对“市”的控制和管理,官府会在市区的四周构筑城垣,称为“立市”市场每月有固定的营业时间,开市时期市门亦须每日按时启闭。徐庶算了算时辰,除了开市之外,大街上不可能出现这么多闲人。
我看看左右,低声问徐庶:“伊籍什么时候能联系上?”
徐庶皱皱眉,看看阿西。阿西正东张西望,显得也很焦急。
自许昌一别之后,伊籍就返回了新野,暗中搜集荆襄八郡和江东的情报。不久我在去伊川的路中就接到他的密信,说为了更好地工作,已接受刘表的征辟,做了他的幕中从事,到了荆州治所襄阳。徐庶也知道此事,他思虑周密,前几日就已让甘宁派细作先行进入襄阳城中,除了联系他自己的关系之外,也顺便去和伊籍联系。
按照约定,今日我们进城,起码就该有一个联络人来接我们才对。
阿西左看右看,找不着那联系人,气恼道:“这阿昌,难道又去贪玩?他要敢误了飞大哥的事,我非砍了他的脑袋不可。”
我道:“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阿昌也是甘宁守护飞鹰旗的五童之一,算是阿西的下属,武功不错,不过似乎很怕阿西。
阿西看看我,露出个笑脸:“飞大哥不用担心,阿昌这小子虽然爱玩闹,但功夫很好,在我们五个里算得第一,人也很机灵,不会出事的。”
徐庶道:“你别强作欢颜了,吃饭的时候我就看你心神不定的,所以才不让你喝酒。去找找他吧!我和飞兄直接去东市,看看能不能找到伊先生,你找到阿昌,就来东市找我们。”
阿西答应一声,有些敬畏地看他一眼,撒腿就去了。
徐庶看着他的背影,道:“这孩子虽然小,可是来路不明,心思很杂,飞兄以后对他要注意些。”
我道:“他不是已经说了自己的身份了吗?”
那天晚上,他在沙盘上留言,称自己乃是江南皇甫家的逃奴,逃到江夏没饭吃,四处乞讨,最后被徐盛给招了去为甘宁看守帅旗。
徐庶道:“他是如此说,我们也不过姑且一听。这孩子已可称为阵法的高手,我看就算是在以出多艺才子著称的皇甫家,也没有几个弟子阵道的造诣能超过他去。这种人当逃奴……”
徐庶摇摇头,怎么看也不大像。
“嗯,元直言之有理,我知道了。”
说着话,慢慢走到了东市的市门前,徐庶还想说点什么,见左右全是人,门旁还有官府的市卒,便不再多话,和我闲游观望。
进了市门,我看到门内有隶书题记的“东市门”三个大字,俊雅潇洒,和这里面的市贾铜臭之气颇不相称,不禁摇头,心想:“这也算文不对题吧?”
一路上货别肆分,看得我们眼花缭乱。高级的丝织品和皮毛制品、精美的漆器、闪亮的金属制品,肉食谷物、水产果菜等等,应有尽有。玳瑁、珠玑、旄羽等属于奢侈品的各地稀有特产,也居然是琳琅满目,颇为丰饶。
列肆间的人行道称为“隧”我们俩在这颇为宽阔的“隧道”里行进,仍然有拥挤不堪的感觉,时不时还要侧着身子给车辆让路。等转到粟肆,我开始不耐烦起来,这儿的人怎么比我们那时代还多啊?
徐庶拉着我躲过一辆装满货物的牛车,看看前面,笑道:“还好,转过前面的兵铁肆,就到伊籍所在的书肆了。”
我道:“兵铁肆?这里也卖兵器吗?”
许都的市场远不及襄阳,但兵铁肆却非常发达,我在闲急时也偶去转转,常听商人们说肆间许多上好羽箭和弩架,都是从南方荆州地区贩过来的。
徐庶道:“当然卖,不但卖,还都是其他地方的兵铁肆难得见到的好兵器,飞兄要没兴趣,咱们就不去了,直接穿过去得了。”
我忙道:“不用急,不用急,我们先看看再走。”
徐庶哈哈一笑,拉着我过去。
大概由于太平日久的缘故,这里的兵铁肆并不大,还没有许都的兵铁肆占地广阔,但大都井井有条,不同的市列里放置着不同种类的武器。或放铠甲盔胄,或放戟矛剑盾,或放弓弩镞。不过生意十分清淡,没什么人来,和其他货肆的热闹恰恰相反。
我随便看了几样,暗暗称赞,这里兵刃虽不多,但大都是优质铁器,铸造技术相当精良,心中感叹:“不光是弓弩羽箭,其他兵器的铸造方面,南方也已经不比北方差了。”
再走几步,我在一个兵兰前停了下来。
汉时的兵器架叫做“兰锜”又称“兵兰”分为放长兵器和短兵器的两种。长兵兰的两边有两个带方座的立柱,立柱中间用两条横枋相连,横枋上各等距离的开五个圆孔,以插放长兵器。短兵兰则更漂亮一些,一般是两根带朵云形底托的立柱上,横架一梁。立柱上各等距离安装五组托钩,自上而下托架着手戟、腰刀和长剑等短兵器。
我面前的是个长兵兰,左边两孔里插着两支囊的戟,右边三孔里插着三支囊的矛。
我伸手拔出一支戟,凭感觉就知道分量很足。轻轻取去那套囊,仔细观测。
肆主人是个三十不到的年轻人,热心地招呼道:“看看吧,一看您就是内行人,这两支戟可是很难得的好兵器啊!”
徐庶在旁看看标价,每支要五百钱,说贵不贵,说便宜可也不便宜。问道:“你说这东西好,它有什么好啊?我看也很一般嘛!”
汉时的市场,为了便于官府对商品价格进行监督和管理,同时也便于交易活动,规定市场上陈列出售的商品,凡单价在五钱以上的,都必须以标签注明其价格,称为“题署物”按现在话说就是明码实价,童叟无欺。不过,在实际作上,卖者漫天要价和买者讨价还价,是任何市场上都不可能完全杜绝的事情。
兵器主人一听,你可真是砍价好手啊,货看都没看就说一般。道:“且待这位爷看过之后,您再说好不好?”
徐庶瞧我非常专注的样子,心想:“飞兄的金银戟在战阵中失落,虽然不是我的过错,但说起来毕竟不安,不如买下了这两支戟,他有个替代品,我心里也好过些。”
道:“飞兄很喜欢的话,不妨两支都买了。”
我把那戟随手放下,道:“确实一般,算了吧。”
我说的是真心话,再好的戟,能胜得过我那神兵金银戟么?
那兵器主人不乐意了:“您这位爷比那位更善于讨价还价啊,这东市里的兵器,都是铁某我一家铸造的,其他的你说不好也就算了,这两支戟上,我花了极大功夫,您还说确实一般?”
我微微笑了一下,不想再和他争执,转身道:“元直,咱们走吧。”
那兵器主人轻蔑地哼了一声,道:“还以为碰到行家了,原来也是目不识物的庸人。”
徐庶恼了,道:“你这人怎么做生意的?买卖不成仁义在,都要像你这么冷嘲热讽,迫人强买,这里的生意还能做吗?”
那人又哼了一声,忽然长叹口气,道:“唉,不两位的事,还是孔大师说得对!再好的东西,只要一拿出来卖,那就不值钱了。我这是自取其辱!”
我忽然又转回身,道:“嗯,要说么,这两支戟经过了五次加热渗碳,十七道反复锤打,又经过精密的淬火处理,已超越了铁戟的范畴,而可算是钢戟。实不能说是一般了。”
那人呆了一呆,不知不觉声音小了十八度:“你这客人真是内行,真是内行。”
我掸掸袖子,拱拱手:“请问阁下可认识孔磨林大师?”
那人脸色一变:“你如何知晓?”
我道:“刚听阁下提起孔大师,而且这两件兵器的锻造之术,颇有几分孔大师之风,故此一猜。”
那人看我几眼,搔搔头,脸上微红,道:“我父亲曾见过孔大师,听他老人家讲授过铸兵的道理。我一直想去找他,可父亲就是不让。莫非……您是孔大师的朋友?”
我摇摇头:“那倒不是,只是见过孔大师打造的几件兵器而已。”
那人“啊”一声叫,抢上一步,抓住我的胳膊,热切起来:“大哥,你有孔大师打造的兵器?”
我想起曹丕送的那些兵器,和那些兵器下横七竖八的兄弟们,心中一阵酸痛,摇头道:“没有,只是见过。”
那人颇为失望,抓着我的手顿时松了。
我看看徐庶空空如也的腰间,忽然想道:“徐庶能为我着想,要买了这两支戟,我为何却没有想过再还他一口好剑?”
道:“嗯,这两支戟,我全都要了,你可还有与这两支戟一炉出来的佩剑,我也要一口。”
徐庶一愣。
那人看看我们俩,迟疑一下,道:“本来是有三口的,可昨日都被书肆的伊先生买走了。”
哦?我和徐庶互看一眼,我道:“那么好吧,再给我来对手戟。”
那人看看我,很爽快地说:“你要买这两支戟,手戟奉送。”
我心中大生好感,道:“那怎么行,价钱照付。”
那人摇头,有些骄傲地说道:“铁某生平别无所好,就喜欢研究各种兵器的制作。你是真行家,能识货,我很乐意交你这个朋友。”
我道:“铁兄真是实诚人啊!”
说着双方亲热起来,攀谈一阵。原来这人名叫铁挺,父子家传,都是襄阳著名的兵器匠人,本来他是从不上市上来的,这两天因为合伙的兄弟身体欠佳,肆上无人看管,才不得不过来暂替几日。
徐庶心想:“难怪这里如此萧条,像你这么做生意,一言不合就挖苦人家,客人都要被你气跑了。”
道:“铁兄认识书肆的伊籍先生么?”
铁挺道:“认识。听我兄弟说,这位伊先生虽然来此没几天,但很照顾我们的生意。昨天见着了,真是个痛快人,也不还价,买了三张弓,三口剑就走了。嗯,两位是他的朋友?”
徐庶道:“是啊。伊先生在么?”
心想:“你也就能喜欢不还价的客人。”
铁挺道:“应该在的吧。书肆有好几十家商贾,比我们这儿大了十几倍,就伊先生一位市官,杂事很多,很忙碌的。”
徐庶点点头:“有劳铁兄了。”
取出金子,折算好付了账。
铁挺看我们有事的样子,便不再和我瞎侃,送了一个长大的皮套,把那两支钢戟、一对手戟连套囊一起扎好,装了进去。然后他自己提着,坚持送我们过去。
欲拒无法,我和徐庶只好跟着他,去找伊籍。
主管市场事务的官员为市令长,其下有交易丞一人、市掾一人以及市门卒和市啬夫等数十人,他们的职掌包括:按时启闭市门、维护市场秩序、征收市税、管理商品价格和商人市籍等。伊籍以刘表幕府从事身份,目前暂时在东市上担任市掾,负责管理商人们的市籍。他喜欢书肆的清新之气,与他肆不同,所以自作主张,把办公地点从官署治所市楼里搬将出来,移到书肆来。
找到书肆时,远远就看到他正坐在一个空的三层肆架上聚精会神地看书。
铁挺把那皮套给我,道:“王大哥有空可到襄阳城西找我,铁记匠铺,随便问个路人就能知道地方。”
我点头,答应一定去看他。
铁挺自己去了。
徐庶笑道:“这家伙不喜欢我,所以也不让我去看他。”
我开玩笑道:“其实他的性情和元直很相像呢,都是不对脾气就不交朋友。”
徐庶道:“是这样么?”
说着话走到那肆架近前,徐庶用力咳嗽两声。伊籍闻声下望,大喜,书一扔,急忙从扶梯上下来,三步并为两步,抢至我们身前,一把捏住我,低低急促道:“主……兄,让我等得心焦。”
看看四周,道:“走,到我宅里去谈。”
走了几步,他忽然招来一个啬夫模样的手下,道:“我有两个朋友,暂时出去一会儿。你去告诉董令一声,中午到我家来吃饭。”
那啬夫连声答应而去。
我和徐庶心想:“我们私聊,你还招什么人啊?”
伊籍神秘地笑笑,道:“走,且回家去。”
伊府在离市场不远的一个小巷子里,转了两道弯就到。
就这么一转两转,市场的喧哗热闹已经大半屏蔽掉了,隐隐约约传来的声嚣,只能为这小巷的静寂增加一点映衬的背景。
伊籍令妻胡氏及幼子伊丹出来拜我,我急忙还礼,道:“伊兄休要如此,折杀我了。”
伊籍让胡氏赶紧下厨做饭。待胡氏带着伊丹进去了,立刻请我上坐,倒身下拜,说什么:“君臣之礼,概不可废。”
碰到这种人,我实在无可奈何,只得任凭于他。
伊籍起来,道:“主公此次因祸而南来,未必非福。主公也看到了,本地如此繁华,北方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
这话我很认同,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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