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清歌终于在会试中取得榜首,再过三年,又得探花。
清歌终于入朝为官,虽然只是一个正七品的官职,但身处翰林院,与众多良师益友为伴日后定是有许多可以学习的地方。
国舅府今日设宴,清歌只在席上坐了片刻就起身离席了。他踏着脚下的青石板路,没有注意到身后还跟来了一个人。
“要往哪儿走?”
突然闯入的声音惊醒了清歌,他回头,看见姚知年站在他身后。他看了看眼前的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走神儿,竟燃快走到后厨了都浑然不觉。
姚知年走近了几步,“席间饮酒,歌舞不绝,你倒是好雅兴,来这处静谧之地寻清净来了。”
“先生说笑了,”清歌转身往回走,“我不过是觉得那样的场面不大适合我罢了。”
“我知你心中苦闷。”姚知年道。
这九年来清歌是如何度过的他都看在眼里,清歌眼底的乌青越发重了,身上的衣裳也松垮垮的,瘦了许多,但也高了许多,算起来如今清歌也有二十有四,未曾娶妻,连国舅府都不曾踏出过几回。
“我有什么可苦闷的,有人考了十几年,从一头鬓绿熬到双鬓如霜,我不过用九年的时间就做到了,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清歌垂首道,声音低低的。
姚知年轻笑了一声,问道:“去见过你二哥了吗?”
“见过了,他还是老样子,不过听护国寺的住持说近些年他的旧疾似乎又犯了,但那病本就根除不了,十年前爹爹和母亲将他送入护国寺,也只是图一时的苟且罢了,命数如此,谁也改变不了。”
姚知年驻足,清歌见走着走着身边的人就不见了便也停下来回头。
“怎么了?”清歌问。
姚知年看着眼前仍算年轻的清歌,道:“我在想,我是不是错了。”
清歌奇怪:“什么错了?”
错在我不该参加那场中秋宫宴,错在我不该留恋人间,错在我不该出现。
姚知年在心中默默想着,说出来的却是:“错在我不该与你错过十五年。”
清歌微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们二人相识那年他刚好十五岁。
清歌笑了,“先生何时将戏本子里的情话练得炉火纯青了?”
姚知年道:“一早就练着,就等着今日一鸣惊人了。”
二人从小道走回了院中,天色还早,府中的宴席应当还没散,清歌不愿应付外面那些或是阿谀或是巴结的人,呆在院子里就不肯出去了,姚知年自然也不喜那些个场合,于是二人便在房中的榻上睡着了。
姚知年醒来时窗外已经黑透了,屋内没有点蜡烛,也是一片漆黑。宴席散了,连隐约的乐声都听不见了。
姚知年低头,看着将头枕在他腿上的清歌。清歌当真瘦了不少,脸上没了少年时那般朝气,取而代之的是不大瞧得出来的老成。
清歌安静了许多,也沉稳了许多,不再会像以前那样小跑着过来找他了,姚知年知道这几乎是所有世人都会有的变化,可他不愿在清歌身上看见。
姚知年伸手将清歌脸上的发丝拨开了,清歌皱了下眉迷瞪瞪地睁开了眼睛。
“先生?”清歌左右看看,发现自己居然睡在人家双腿上,脸上顿时烧了起来。
清歌正要起身,不料被姚知年一把摁住了腰身,清歌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姚知年压了下来。
九年前那场或是意气用事,又或是情动难止的诉情将二人的关系拉得更近了,可清歌这几年来几乎闭门不出,而姚知年也乐于将二人的关系停留在一种朦胧的美好阶段,因此二人的相处方式与之前相比并无太大差别。
但今日,也许是屋内没有烛光,又或许是姚知年心中荡漾的情绪,使得那朦胧的感情忽然被吹散了迷雾。
传晚膳时,清歌因此差点拿错了杯子灌下一口酒,国舅夫人看出清歌心不在焉,便叫他早些回去休息。
夜深之时,清歌的院中漆黑一片,可屋中的人却瞪着两个明晃晃的眼珠子呆呆地盯着床顶。
今晚姚知年被国舅留在府中歇下了,清歌与姚知年的住处相隔不过一堵墙。
清歌辗转难眠,以往这个时候房中的读书灯定然还是亮着的,屋外的夜再黑,星辰再闪烁,都于屋内的清歌无关。
可今日他竟然考上了,忽然之间好像空了些什么东西,清歌睡不着,从被子里爬起来,想了想还是提了盏琉璃灯披了身外衣出去了。
姚知年与他一墙之隔,那墙看着不高实则并不好翻过去。清歌提着琉璃灯在墙边望了几眼,十三岁时他也曾攀上过着面墙,那时不过是无聊地发了疯,想给自己找些不痛快,眼下清歌看着这堵墙,心中暗暗道:“这堵墙是真的让人不痛快!”
他将琉璃等挂在了旁边的树枝上,借着并不如何粗壮的树枝攀到了墙头,他坐在墙头上,手里提着琉璃灯往姚知年的屋子里看了一眼,姚知年竟也没睡,屋内烛光虽暗但在黑夜中还是极为显眼的。
清歌提了一口气狠下心来闭了闭眼,从墙头跳了下去。他摔了个结实,可出乎意料的是并不怎么疼。
他从地上爬起来捡起落在一边的琉璃灯,还好琉璃灯完好无损,再借着琉璃灯的光仔细一瞧地面,只见地上盛长着一层厚厚的杂草,正好接住了他。
清歌觉得这墙根底下的草十分懂事,他提着琉璃灯走到了姚知年的房前,吹灭了琉璃灯里的烛火,眼前霎时陷入一片昏暗。
他叩响了房门,屋内却没有动静,清歌想道:“难道是睡前忘了吹灭蜡烛?”
他抬起手正要再叩,房门忽然被打开了,姚知年披着一身浅紫色的外衣一脸意外。
“我看先生没睡,便想着过来陪陪先生。”清歌脱口而出。
姚知年压着眼底的笑意,道:“进来吧,屋外风大。”
清歌跟着走进去,屋内果然只有一盏火烛跳跃的灯,姚知年又点了几支蜡烛,屋内忽然亮堂起来。
清歌拢着身上的外衣道:“其实……暗一些挺好的。”
姚知年挑眉看他,清歌眼神一颤,竟然被先生这一眼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他很快收敛了想法,在一旁坐了下来。
姚知年将那几支刚点燃的蜡烛吹灭了,在清歌身边坐下来。
“睡不着吗?”
清歌“嗯”了一声。
姚知年盯着清歌的侧脸,忽然道:“那面墙于你而言是高了些。”
清歌:“……”
敢情刚才自己哼哧哼哧爬墙的样子对方一清二楚?
清歌瞪了姚知年一眼,“还好下面有一层草,要不然我只能在你面前鬼哭狼嚎了。”
姚知年笑笑:“就是知道那里有一层草才放任你从墙上翻过来的。”
“说说吧,为何睡不着?”姚知年往后一歪,看着清歌道。
清歌道:“不知为何,我今日总觉心神不宁,什么事情都不想做,方才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你说,我选择仕途,真的能维持国舅府的盛状吗?”
姚知年挑起清歌发间一缕发丝,轻声道:“自然。”
清歌侧首看他,姚知年又道:“你如今就要入宫了,相国公亦与国舅府有一层关系,至少往后的十几年间国舅府不会垮。”
“可是,若有朝一日国舅府繁荣不再,你也不必自责,偌大的国舅府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这九年来,清歌第一次亲耳听见有人对他说这句话,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即使国舅府荣华富贵不再往复,这个结局也不该是他一个人承担。
喉头滚动了几下,清歌缓缓前移,直至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才停下。
“哥哥,”清歌忽然叫回了以前的称呼,“我喜欢你。”
屋内那点跳跃的烛光更加闪烁,颤抖的火苗在烛泪中几乎熄灭。
夜露渐重,一滴清透的水珠从青草尖徐徐滚落,倏地砸在了草间的一株野花的花心上,野花颤了一下,花瓣更加舒展。
清歌记不起昨夜是何时睡着的,他翻了个身,一阵难以言喻的酸痛从身下的某一处蔓延至全身,他蜷着身子闷哼了一声。
姚知年睡得很浅,清歌稍微踢一下被子他都一清二楚,感觉到身边人的异样他撑起身子将被子掀开。
清歌猝不及防,好在最后还是抓住了被角,姚知年与他僵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给他盖好被子。
“我就看一眼,看看有没有弄伤。”姚知年只得哄道。
“不行!”清歌恨不得钻到被子里去,“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我有药,你上一些就不那么疼了。”
“不行!”清歌在被子里闷声喊道,“疼死也不上!”
姚知年有些好笑,昨夜清歌主动时他还在心里想着,九年之间,清歌不仅读进了圣贤书,连某方面也长进不少,谁知昨夜竟然只是他的错觉。
“那药就不上了,我去给你倒点水,你昨晚又喊又叫,若不是我堵住你的嘴,你怕是要将昨晚之事宣之于众。”姚知年说着下了床。
床上之人静了一瞬,姚知年随后便听见一声歇斯底里的叫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清歌入宫以后与姚知年见面的机会便不似以前那般多了,但清歌很会找机会,二人这些年也没少腻歪在一起。时间一长,朝中便有弹劾清歌私下作风不雅的劄子递到陛下手中,只是这些劄子递上去后便了无音讯,再也没了后话。
清歌升中书舍人那年,夏倦尘在护国寺病故,不久后,姚知年便随着戏班子回了一趟江南。
姚知年离京那日,清歌看着那艘船渐行渐远,不由在心中落下一层薄霜。
从入翰林再到如今一路走到此处,他送别了太多人,他心中不免后怕,若是,若是有一日他也必须亲手将姚知年送走该如何?
光是有了这个念头就已经让他在风中支撑不住了。
然而世间之事从来都不顺从人意。
来年京中传来一则消息,江南的戏班子在回京时遭遇了海难,船上无人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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