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自己的地盘上,喝了一盏内侍奉上的杏仁露,冰里镇过的,沁心凉,喝过后他缓过来了,猛然想起来刚才沈文昭似乎表演了不得了的一手。那几个巴掌过后,他沈文昭和二皇子算是彻底成了冤家,本来以为这人是个三棍子敲不出个闷屁的货色,没曾想——够胆啊他!
沈文昭本人倒是波澜不兴的,看他那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刚才没露爪子挠了谁,他还是那个四平八稳的太子伴读。
“你刚才……做什么要扇那跟班的耳光?”
明明可以站干岸,夹着尾巴跟着我就好,我来出头,不好过你?
沈文昭从鼻孔喷出一个笑,有点儿懒洋洋的无赖劲头,反正爪牙已经见了天日,是猛虎就不必扮乖猫了,“殿下,您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不扇难不成您来?成体统么?!”
“怎的就不成体统了?!”太子脸一虎,瞪大了眼诘问他,“又不是没动过手!”
“是——”沈文昭拖长了腔应他,从哪看都是针锋相对的态度,“您动过手了,动出了什么好了么?堂堂一个太子,连替打架的都没有,您不觉着寒碜?”
他心里百般瞧不上这个心事挂满脸的太子,可皇帝一道圣旨,沈家就和太子绑在了一起,除非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然太子一倒,沈家必受牵连。要么把这头暴驴训成乖骡子,扶他上墙。要么看着他趵蹄子四处甩人,还没上墙就摔死了,然后沈家跟着一同赔进去。选哪个?还有得他选么?他还没活腻歪呢!
“你!”太子殿下又被人冒犯了一回,头回好歹是他挂名的师父,二回呢,一个伴读也敢蹬鼻子上脸,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你大胆!”太子一拍桌,桌上的笔墨纸砚一跳,熊孩子毕竟文武双修,不算力拔山兮,但凭着一股怒气,也有一巴掌呼死谁的魄力。
几个月来,太子每回一说谁谁“大胆!”,内侍们或是伴读们就要下跪让他耍威风,谁曾想今儿竟不管用,沈文昭烂泥似的赖在了下首,纹丝不动,他要耍光棍,“殿下还是省点儿力气吧,出了这东宫,不,就说这东宫,有多少人是您使唤得动的?又有多少人是和您一条心的?对着使唤不动的、还有和您不是一条心的,您耍哪门子的威风?耍得着么?”
熊孩子简直就要倒仰了,他还不消停:“您当我愿意攀这门高哇?不是迫不得已,谁来蹚这池子浑水?!奴才劝您一句,少说少蹦少惹事,一门心思长您的心眼儿,玩命攒十年八年的心眼儿,那可能差不多能扛住您四周这群虎狼!”
沈文昭这几月来的表现,除了唯唯就是诺诺,说话之乎者也引经据典,整个一本馊烂的《礼记》,路过谁身边谁都能闻见一股子酸味儿,东宫上下都把他当戏看。这出戏今儿演出了额外的水准,太子连气带恨,也不要素来披着的那张少年老成的皮了,从上首直直飞身下来,揪住他提起拳头就要暴揍!
谁想此人露相以后,从变成了泥鳅,溜溜滑,太子一抓抓不住,二抓抓不住,一时动了真怒,直接缠身上去,死也要扑住他!
沈家本是燕赵旧族,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沈文昭此人,若是不入朝堂,势必要做一个浪荡江湖的豪侠,打马纵横,快意恩仇,对酒当歌,千金散尽,一死酬知己。他是沈家嫡枝的老幺,本不该卷进朝堂里来的,就因为皇帝一道旨意,他的豪侠梦做到头了,从此入了九重宫门,雀儿似的圈住了,和一个不知会长成暴驴还是长成乖骡子的熊孩子绑在了一起。要说心里一点不平没有,那不对,只是自己比这熊孩子虚长了五岁,不好当面撒泼泄愤,故而装蒜,引而不发,他们把他当戏看,他也把他们当戏看,看足了,耐性也用尽了。
刚好,二皇子一帮人过来挑事,他有机会露了爪牙。刚好,熊孩子扑上来要打一场。一切都刚刚好,于是十五的和十岁的打成了一团。都是真火,非得真打一场才能真解气。
太子的娘是大秦人,皇帝有点儿鲜卑人的血统,两厢一混,太子本人就是正宗的蛮子种,牛高马大,足吃足喝的,十岁的身量已经很够瞧了。沈文昭十五的个头也只和他平齐,两人打起来以后,他到底顾虑对方是太子,下手不好太重。他顾虑,太子不顾虑,太子只想一顿把这个表里两层皮的酸书生揍老实了,完全就是个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揍法,没有章程可循,拉架的几乎无处下手,正闹得不可开交,他们的挂名师父来了,一手一个,都拎着后脖颈子,拎起来左右一甩,两人都趴地上大喘气。
萧煜等着这俩在地上喘匀了气,拖泥带水地站起来,一个虎视眈眈盯着对手瞧,另一个盯着自己撕了的衣衫下摆瞧,都像是没打痛快。
“怎么?外边还没打进来,自己先和自己打上了?”
萧煜也不横眉也不立目,眉目安稳平静,那张狐媚兮兮的脸上凭空多了一抹悲悯。这两个人都值得他可怜,然而他自己也可怜,所以可怜不起谁。
“沈文昭,你身为伴读,不知劝谏辅弼,反倒掺和进来瞎闹!不记得你的本分了?!好,那就罚到你记得为止!”身为太子傅,最多只能罚到奴才身上,主子只能留给主子他爹去收拾了。
沈文昭在东宫最冷最黑的边角跪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不讨饶,肩背挺直,从头到尾不打弯,铮铮铁骨,生生吓怕了其余几位伴读。伴读们怕他跪死了,到底有一点稀薄的情份,几人商量一场,决定找太子说情。不敢找太子傅,太子傅铁石心肠,求了也不管用,太子年岁尚少,心肠尚软,容易活动,多求几句说不定就成了。
太子这边其实老早就心软了,他其实没真的想这么整治沈文昭——罚跪,不给吃不给喝,直跪到认错为止。那要是不认呢?跪到死为止?这么一想,太子心里发毛了,他想找萧煜说情,可又觉得抹不开这个面子,找自己的爹,他不敢,原本就不占理,皇帝没狠罚他就不错了,还想讨人情?
一犹豫,半天过去了,他看着那个酸书生被毒日头晒得发红,头一回觉得芒刺在背,扎得他一刻都不得安宁。起来坐下坐下起来,上课走神,吃饭没味,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偏还不知该找谁商量。几个伴读见他团团转着,面色不善,又不知他心内所想,本想上前为沈文昭说两句好话,这下话塞嘴里出不来,直接成了锯嘴的葫芦。两边都在犹豫,都在心内煎熬,然而就是不说,日头西落了,白日热,夜里凉,凉热交杂,又是季节交替之时,这么跪着,跪不死也得大病一场!
几个伴读颇有点儿兔死狐悲的凄凉,他们偷着从窗缝瞄了一眼,瞄到了沈文昭绷得死紧的背,不约而同,都想到了一张就快绷断的弓。
不能再等了,几个伴读当中年龄最长的那位领头,其余几位帮腔,三下五除二,把求情的话说得入情入理入骨,说完了忐忑着等太子的应答。太子正愁没人和他商量,好,有人了,法不责众,一起去吧!
去找太子傅,运道不好,太子傅不像往常一样到宫中点卯,他出城去了,要转天才回。没法子,去和东宫的内侍官长说,看看能不能搭上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这一活动,太子才真正明白沈文昭说的话是事实。内侍官长左推右搪,总不肯去传这个话,滑不留手的老油条,脸上笑得又谦恭又热切,伸手不打笑脸人,太子不能对着他发飙。一群人转了一圈,竟找不到一个能带话的。太子热出了汗的后背慢慢凉下来——是啊,这个东宫,他差遣得动谁呢?
忍着心火等到了第二天,等到了萧煜入宫点卯,一群人这时都被煎熬得顾不得许多了,说情就是说情,认错就是认错,情往死里说,错往死里认。萧煜看看火候差不多了,禀过皇帝,这才放了沈文昭。
沈文昭跪了两天两夜,跪出了一场大病,跪出了太子些微的自知之明——打那以后,再不轻易和异母弟弟们动手了,学会了人前人后两张脸了,也有点儿储君的模样了。勉强都算在好事里边。
太子萧恒与伴读沈文昭似乎是一对天生的冤家,不打不相识,打了以后一位憋着劲要“上进”,要有所作为,要用作为来打另一位的脸;另一位嘛,反正已经露了相,也不扮傻了,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就是我行我素,还有时不时用一用激将法,刺激一把太子,省得他日子过得太/安闲了,止不住想惹事。
萧煜静观东宫态势,深觉自己走对了这步棋,烈马不是不能驯,得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笼头。沈文昭之于萧恒,就好比对的笼头之于烈马。烈马哪怕再烈,再爱扬蹄子踢人,有了笼头,总也出不了圈。
朝堂上的事有了下落,萧煜便放松了心情一心一意地和廖秋离过起了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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