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达正睡得迷迷糊糊,听得耳边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铁器碰撞声,他缓缓睁开眼睛,只见一个锦衣卫模样打扮的人正将墙上挂着的镣铐、铁链一类的家伙事取下来,整整齐齐地摆在身前的桌子上。陈达倏地心中一惊,“腾”地站起身来,这一下起的猛,眼前发了一阵黑,险些一个倒栽葱,他扶着身侧的灰墙,好不容易站定后,才尖着嗓子喊道:“你要干什么?”
那锦衣卫停下手中的活计,轻佻的看着一脸惊惧的陈太监,笑着说道:“呦,吵着公公睡觉了,真是不好意思,李都督吩咐,这刑具都生锈了,让小人取下来打上点白醋,去去铁锈,您看这个——”他说着提起一个小桶,在陈达面前晃晃,老大的醋味让陈达伸手掩鼻。
陈达退后一步,这才长长吐了口气,踢了踢脚下的草席子,又一屁股坐了回去。那锦衣卫笑道:“公公别怕,咱们李都督亲自吩咐过,说您老身子骨不行,禁不住打,戴枷都怕压坏了,到时候我们也不好交代。而且您老怎么说也是司礼监的头把交椅,地位在那里,于情于理都不会对您用刑的,您就踏实的睡您的吧。”
陈达啐了一口,像是听到什么脏话,脸蛋子拉得老长:“听着这也不像好话,我这次被小人诬陷入狱,他李大仁一向觉得是我抢了他那宝贝前上司的位置,现在背后定是得意得很呢。”他顺了顺胸口的闷气,又道:“万岁爷定会明察秋毫,知道我是最忠心不过的了,不就是两间铺子,多大点事儿?无非是东厂新上来的那个王八蛋借机陷害,他早晚不得好死!”陈达说着激动的拍着身下的草褥,两腮的肥肉都跟着晃了起来。
那锦衣卫像看猴戏似的,眉眼高高吊起,笑出了声,不怀好意的道:“公公可别这么说,您好歹和咱们李都督都是一起从龙上来的,这可是有些年头的交情了,李都督哪能笑您。”
陈达不屑一顾:“你个打杂的知道什么?我心里明镜儿一样,李大仁、范成还有朝中那些自诩清流的老臣,虽然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可心里对我这个掌印是不大满意的。一有事儿就念叨什么“要是陆景贤陆公公还在就好了”都八年了,还惦记着呢,真那么想他,怎么一个个不去南京陪他种菜啊?”
他越说越觉得愤愤不平,一只手捂着胸口,又道:“东厂那兔崽子自然对自己前任只字不提,手段也凶残多了,据说有些被查的官员,听到风声后就用鸩血将衣带染红,一旦东厂来抓人,就口允血带,立时便死,以免受到酷刑。你们李都督以后和他多接触接触,只怕会更怀念那姓陆的,嘿嘿。”他说着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表情,又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那个狼崽子”这句是骂那新厂督的,却是全然没察觉这“兔崽子”与“狼崽子”之间的自相矛盾。
锦衣卫一听,笑得更欢,心中大不以为然,暗暗腹诽:这陈达现在就是丧家之犬,也只能过过嘴瘾。正想着,又听陈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有点想他了,若是他在,我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他定会秉公处理。”他说着,抬起头,愣愣地望着北镇抚司诏狱那低矮的天花板,神情甚为凄凉,看了一阵,又摇摇头,说道:“他不是那种整人的人。”
“那些人都以为我与陆景贤是死对头,我告诉你啊,其实根本不是。”陈达突然看向那锦衣卫,语气极为真诚:“我只是有些嫉妒。”
正在此时,牢房大门开了,一个兵丁模样的人进来掌灯,那锦衣卫则彻底放下手中的活,搬了个长凳过来。这陈太监入狱叁天了,每天晚上都会像说评书一样讲一些宫闱秘闻和朝中趣事,一讲就是一宿,成了北镇抚司衙门的欢乐源泉。这锦衣卫见陈达这幅表情,便知道他又要开始了,他坐了下来,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公公,这怎么说?”
陈达歪着脑袋,咧嘴一笑,说道:“别看我如今身陷囹圄,可我这辈子吃也吃了,喝也喝了,玩也玩了,就算明天万岁爷说,推到菜市口——咔嚓”他以手作刀,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又道:“我这辈子也值了。”说完,优雅地掸了掸身上的杂草,继续道:“寻常内臣可没有这个福气。同是奴才,但这养马的奴才和写字的奴才到底是不一样的,司礼监的奴才就是奴才中最高级的一种——万岁爷身边的家奴。”讲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换上了一副幽怨的表情:“可说到底还是个残废的奴才。所以我才看不惯这陆景贤,他也没多个什么,却怎么少了点奴才性儿呢?这么个不像奴才的奴才,还一路顺风顺水,我不服。他如果倒霉,那我比谁都喜欢他!”陈达斩钉截铁的道。
“圣上登基第叁年的时候,派我去南京巡视。南京的官儿们见我来了,一个个恨不得跪着迎接。这帮读书人,平日不管怎么自命清高,瞧不起我们内臣,可见了北京来的太监也得捧着、敬着。”他轻轻地“哼”了一声,续道:“南京兵部尚书设接风宴,那席上的稀罕物可多了,你们一辈子也没见过。”
陈达扳着手指数道:“有烧孔雀、炖穿山甲、猩猩唇、骆驼峰、熊掌、猴子脑……还有一大堆奇奇怪怪不知道是什么肉的东西。我看了心里大呼蛮夷,没有一点胃口。攒这个局的南京兵部尚书,我记得叫石威,后来被贬了官,抄了家。他还一脸的谄媚地说什么知道公公您来,这都是特意从外地快马加鞭运来的食材。”
“我看着这一桌东西,实在不想下筷子,就说道:“素闻前朝始建金陵十六楼,闻名遐迩,近些年来以西关中街南边的“醉仙楼”最为出名。咱家这次来,是替万岁爷视察南京这边情况的,体察民情自然也要体察到位,这十六楼,我看也有必要去走一走,看一看。”那石威见我对他安排的宴席不满意,早就筛糠一样,听我主动提议,便忙不迭的说:“是下官无能,怠慢了公公,下官这就派人去“醉仙楼”知会。”
“出了兵部,我刚迈出一只脚,准备上轿子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人,穿着灰布衣,头戴四方平定巾,跟个灰耗子似的。这人手里提着一尾鲤鱼,鱼是新鲜的,还活蹦乱跳呢,我定睛一看,这不是陆景贤吗?这副庶人打扮竟让我一时不敢认。他似乎也看到了我,却假装没看见,提着鱼继续往前走。”
“我哪里肯放过他,本着过往同僚之情,自然是要招呼一下的:“呦,陆景贤,陆公公,真是好久不见。这是要去哪里?”陆景贤皱着眉头,一脸老大不乐意,还是答道:“回家。”我想起当年跟他走的那个女人,别人家的老婆,便调侃他:“这么匆忙?是家里有人等着?”陆景贤沉着脸,摇摇头:“不是,就我一个人,你能不能让开?”我还没说话,就听一旁的石威对他不客气的道:“大胆陆景贤,竟然敢对陈公公不敬,还不快跪下!””
“我心里恼怒那石威胡乱插嘴,却仍是带着笑模样,一指陆景贤,对石威道:“石尚书到底是新来的,你让他跪下?他当年在京里的时候,可是多少人上赶着排着队叫他爹呢。”那石威讪讪一笑,面上无光,我又拍了拍陆景贤的肩膀,对一众官员道:“这可是我大晋朝第一位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
“我一边说,一边瞥了一眼他,他虽低着头,可脸上却不见慌乱,只是阴晴不定的,似笑非笑的样子。我心想:倒也没必要和他一般见识,如今我二人云泥之别,再去挤兑他反倒失态。再加上刚才听他说的意思,那女人也跑了,我不免生出点兔死狐悲的意味来。”
陈达说到这里,扫了一眼牢房,见又多来了几个人,有当值的锦衣卫,也有镇抚司里打杂的衙役。众人纷纷搬个小凳子,像听评书一样,巴巴地等着他讲,陈达登时感到十分满足,微微一笑,继续道:“我一把拉住他,对他说:“你也看到了,今儿你们南京兵部有饭局,你既然回家也一个人,不如和我一起来吧,兹当我请你了。”我这番邀请可是诚心实意的,是真觉得他怪可怜的。”
“他自然是拒绝。然而他如今戴罪之身,官衔全被胡噜了个底儿掉,我发话了,他哪有权利不从?我一把夺过他手里提着的鱼,交给石威,说道:“这鱼新鲜,一会儿到了“醉仙楼”让他们做成辣鱼汤。”陆景贤眉头皱的极深,说道:“那地方要去你们自己去,我不去。”还想伸手去夺那鱼,我看他那样子忍不住笑了,说道:“这“醉仙楼”始建于前朝,官办经营,以奉士人,可是风雅之地。我在京城就听闻“醉仙楼”有一花魁娘子,名唤陆小倩,和你陆公公还是本家同姓,听说琴艺了得,你在南京叁年若是没见识过,那可是真遗憾了。”我说完,便不打算与他多费口舌,直接让人将他架上了马车。”
“车行至西关中街“醉仙楼”门前,刚一进门,就见一只虎皮鹦鹉冲着里面喊“上茶”,有趣的很。这院子的妈妈自然是识人的,见我们来了,恭恭敬敬地引到雅间,叫了楼里面最出众的姑娘们开盘亮相。我一见,暗挑大拇指,果然名不虚传!更感叹这南京的女子比之京城,那真是别有一番风味了。”
陈达说到此处,脸上不禁显出陶醉之情,他看了一眼面前众人,见他们全都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神中甚是渴望,人群中还有人忍不住问道:“有何不同?”
陈达笑了起来,似乎很满意有人接他的话茬,得意地说道:“这京城酒楼女子,多靓装粉面,极重修饰,以浓艳为美。南京的则不然,着装自然清淡,仅略施脂粉,反倒让人浮想联翩。”
听了陈达这番话,有去过南京公干的锦衣卫暗暗点头,心道:“这太监说的不错,是这么回事。”也有人心中鄙视,暗道:“他妈的死太监阉人一个,花花肠子倒是不少,老子连北京的教坊都没去过,更不知道南京的妓女长什么模样,他倒是潇洒快活。”
陈达对众人这番心思浑然不知,继续说道:“我让人把那鱼拿到厨房去做了,选了一个叫做怜儿的女子作陪。这怜儿真是人如其名,真是我见犹怜,真是看得人心尖都颤,捧在手心都怕化了!其他各部官员也都各自挑选好了,这“醉仙楼”的姑娘们成天接待的都是达官贵人,什么人得小心伺候着,看穿的衣服就知道。那陆景贤一身布衣,灰头土脸的,自然没人搭理他。他也对眼前的莺莺燕燕视而不见,也不动筷子,只是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如同老僧入定了一样。”
“我心中冷笑,捏了一把坐我大腿上的怜儿,冲陆景贤一努嘴,她的眼睛瞪得溜圆,很是惊讶,见我坚持,只得一撇嘴,不情不愿地坐到陆景贤身边去了,刚一坐过去就立即换上了一张笑脸。”
“陆景贤仍是气定神闲,任凭怜儿如何挑逗,他都视若无物。怜儿又看向我,我向她点点头,她便端起一杯酒,拿到陆景贤面前,眉眼带笑,娇声道:“这位大人,奴家敬你一杯酒,哎呦……”
“只见陆景贤突然起身,怜儿的酒杯也没拿稳,全撒在了地上,一滴都没溅到陆景贤身上。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拿过酒壶,倒了一杯酒,端到我面前,冲我浅浅一笑,轻声说道:“陈掌印远道而来,摄行天子之政,巡视南京城一草一木,事无巨细,可谓不辞劳苦,陆某敬掌印。”
“这话在我听来,隐隐觉得有些不怀好意,可语气又谦逊乖巧,倒是让我有些发懵,便怔怔地接过酒杯,他嘴角上翘,又说道:“陈掌印走遍了南京官场,又深入市井风情,若是有空,也别忘了孝陵卫,陆某必定恭迎。”说着还弯腰,行了一礼。我心想,谁要去那菜园子看一帮入不了宫籍的废物?可他态度谦卑,挑不出毛病,我一仰脖,喝干了他递过来的酒,一指方才怜儿端着的酒杯,盯着陆景贤,说道:“再给他满上,让他也喝。”陆景贤仍是笑着:“不是陆某拂掌印的美意,只是我若是喝了,你就得抬我出去,扫了您这位“御史大夫”的兴,若是让万岁爷知道了,我这罪名可就又要加一等了”
“我打量着他,他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笑容,神态谦和淡定,说出来的话却都是拒绝。我心里不痛快,可总不能灌他不是?思虑再叁,念在他说话恭敬的份儿上,我也就不打算为难他了。我也一笑,端起酒杯,喂了那怜儿喝了,那大姑娘做出一副羞羞答答的样子来,可真是勾人儿!那陆景贤却只知道看着我微笑,哎,真是个瞎子!”
“宴席继续。我压低了声音问他:“差不多得了,别太拿乔,你们东厂就没这样的应酬?”陆景贤笑笑:“不曾。”我哼了一声,正在此时,只见房门大开,一队乐妓鱼贯而入。”
“十六楼的乐妓,通常不操皮肉生意,卖艺不卖身。出来也都是戴着面纱的,有点那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思,反倒让人心里痒痒。我们几个搂着自己怀里的人儿,笑着看着台上。中间那姑娘据说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琴女陆小倩,我心想,那就听听吧,又看向陆景贤,他低着头,一眼都没往台上看。”
陈达说着,突然诡异地笑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比划着“只见那女子伸出白葱一样的手指,纤纤玉手拨动琴弦,琴声便飘飘然然地从台上传了下来。我一听,真是绝!宫里可是没人比得上,这等人才,我若把她招揽进宫那也是一桩佳话。又仔细端详她弹的那张琴,那上面的雕花也都古朴得很,也是一张好琴。”
“我正欣赏着呢,突然见到陆景贤站起身来,眼睛瞪得大大的,显得极为震惊的样子。只见他慢慢走到台前,我大惊,心想,这上面正演奏,底下客人再猴急也得听完了再去结交,这人怎么一点规矩不懂?那琴女对他视而不见,只是低头演奏,陆景贤伸出手来,颤颤巍巍地掀那琴女脸上的面纱。”
“我暗暗鄙视,心说,这陆景贤刚刚还一副柳下惠的模样,这会儿竟然直接动手动脚起来,也是个人面兽心的玩意儿。我刚想出声呵斥,就见陆景贤把琴女的面纱取了下来,我一见直接站起身来,也不顾得怀中的美人儿了。”
陈达一拍大腿:“那压根就不是什么陆小倩,是陆景贤那个女人!那个别人家的老婆,当年圣上命她和前夫和离的程芷兰!”
“这琴声断了,台下的人都愣在哪里,看戏一样看着这俩人的表演。陆景贤失了冷静,问道:“怎么会是你?”那程芷兰面无表情的说道:“等下再说,让我先弹完这一曲。”说完,又冷冷一笑:“一会儿再和你算账。”陆景贤两颊绯红,刚想张嘴说什么,却被那女人一个眼神制止了,乖乖地回到座位上。”
“我看着觉得真新鲜,这自古以来,家中悍妻到花楼捉奸的不少,自己冒名妓女来现场献艺也是头回见到。那女人长相倒也端庄秀美,不愧大户人家出身,可方才见她对陆景贤的态度,却分明是个不好惹的主儿。我让怜儿独自坐在一边,自己挨近了陆景贤,见他一脸吃瘪,心下大乐,低声道:“忘了告诉你,万岁爷特意嘱咐我,让我看看你,不是今天偶然遇上,我也要派人去请你。”他不搭理我,只是看着那女人,我又道:“这南京御马监缺个管事的,你最早不就是御马监出来的吗?想不想谋个轻省点的差事儿?”陆景答非所问:“有劳万岁爷挂心,圣上贤明,德感天地,这叁年风调雨顺,孝陵卫收成也好。”
我火气“腾”就上来了,这人还是那么不识抬举。我原想着卖个人情给他,以后他陆景贤就是我陈达的人,这比让他死在我手上可要让我心里痛快,你们说是不是?”陈达扫了一眼众人,这北镇抚司的诏狱此时已是满满当当,都是来听评书的。
众人鸡啄米似的点头,道:“公公说的对,公公高明!”人人心里却想:“对个屁,这死太监脑子里发大水了!”
陈达点点头,目露得色,继续道:“我倒了一杯酒,摆在陆景贤面前,说道:“你不答应也行,喝酒!”陆景贤的视线仍停留在他女人身上,微微蹙眉,说道:“陆某不能喝酒。”我却不打算放过他了,说道:“又不是毒酒,你喝了能怎样?”他这才转过头来,看着我,良久,这才缓缓拿起酒杯,就要往嘴里送。”
“突然,他手中的酒杯被人夺了过去。我抬头看去,那程芷兰不知何时到了我二人中间,还将酒杯拿在手中,她秀眉一挑,甚是英气。只见她二话不说,端起酒杯仰头喝了,喝完了酒,对我展颜笑道:“陆郎他不胜酒力,这杯酒便由贱妾代劳了,还望陈掌印不要怪罪。”我倒吸一口气,叫得这么亲热,这俩人可不像吵架分开的样子,方才陆景贤说家中就他一人,果然是骗我!”
“陆景贤悄悄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却被她轻轻拂开,陆景贤皱着眉头发问:“你为何会在这里?”那女人笑着,语气却冷冷的:“你不也在这里?”陆景贤面上一红,赶忙道:“我是被陈达强拉来的……””
“我咳了一声,怒道:“我还在这儿呢!”陆景贤看了我一眼,恢复了一贯的笑脸,一拱手,道:“拙荆远游归来,恕陆某不能陪陈掌印了,还望掌印谅解,准许陆某与拙荆先行告退。”这话像是在求人,语气神态却没半分求人的态度。我见他们仍是郎情妾意,心中恼怒,一摆手:“滚吧。”话音还没落,那陆景贤就径直滚蛋了,那女人也跟着他身后。”
“席间众人早已大气不敢出一声,见我阴沉着脸,那些抱着姑娘的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夹着菜的也不敢往嘴里送。那石威讨好地道:“这……不相干的人走了,公公咱们继续?”我心中正烦躁,冷笑道:“不相干的人?你记住了,在南京城里,他什么时候都比你有用。”说完,我站起身来,又道:“还吃什么吃,散了。”便搂着怜儿离席了。”
“虽说陆景贤这个不识抬举的让人气闷,可美人在怀,我也不打算因为他坏了今晚的兴致。我正搂着怜儿往她卧房走,就见陆景贤和那女人站在走廊尽头,陆景贤像个受气媳妇似的,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何时回来的?”程芷兰嫣然一笑,说道:“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也不是那种正人君子,既然你喜欢这种地方,身为妻子原该满足丈夫的愿望才是”陆景贤一听,脸红得跟火烧一样,急得不行:“我……何时喜欢……是那陈达……”那女人又道:“那位陆姑娘和我学过琴,我借她房间一用,她自然答应。”说完,她一把拉过陆景贤,将他带进两人身后的一间房中。”
“我怀里的怜儿“啊”了一声,说道:“那是花魁娘子陆小倩的卧房。”我冷笑一声,也跟了上去,猫在窗外。那怜儿十分不解,还嘟囔着:“公公,快走啦。”我赶忙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姑奶奶,别出声!”幸而外面不知谁在放鞭炮,掩盖了她的声音。”陈达打量了一下众人,见这帮北镇抚司的糙汉子们个个脸上带着笑,他便也微微一笑:“我也不瞒大伙,有的时候这听,比起其他……更有意思!”众人发出一阵了然的哄堂大笑。
“那纸窗本就有破损,我顺着那孔洞看向里面,这花魁的屋子布置得十分素雅。正中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八仙桌上置一具围棋,铜炉里焚着香,香烟缭绕,添了几分迷离。只见那程芷兰将手中抱着的琴置于屋中长案上,接着便上手解陆景贤的腰带,将他的外衣剥下,看这动作也是驾轻就熟了。我暗暗吃惊,她这么大胆的么?只听她嫌弃的道:“全是酒味和脂粉味。”说着还戏谑的看着陆景贤。陆景贤忙道:“这是……”话未说出口就被打断:“你不必说了,定也是那陈达让人陪你。”
陆景贤点点头,叹了口气,说道:“我……本来买了一尾鱼,却在回家的路上碰上前来巡视的陈达,他非要拉我过来。”程芷兰问道:“那鱼呢?”陆景贤心有不甘的道:“被陈达抢走了,让“醉仙楼”的厨子做成了辣鱼汤。”程芷兰笑了出来,问道:““醉仙楼”的厨子有张大娘做的好吃吗?”陆景贤诚实地道:“我不知道,都让陈达吃了。”程芷兰大笑起来:“你竟连他也抢不过,白教你练武了。”陆景贤低下头:“那鱼刺多,你又不在。”我在门外听得几乎气炸了肚皮!”
“只见那程芷兰伸手抚上他的鬓角,柔声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还买了鱼?”陆景贤摇摇头:“我不知道。”他忽地转过身,将桌子上放着的油灯点上,又从棋盘里拿起一枚棋子,坐了下来,说道:“我……只是很想你。”他捏着那枚棋子,在指尖上来回翻转,又道:“我想回去后让张大娘做你爱吃的清蒸鱼,用黄酒去腥,淋上热油,铺上葱丝。我再准备两幅碗筷,面对面的放着,就好象你还在家那样。”
“我听得牙都快酸倒了,陆景贤说这种话也不嫌丢人,分明像个哀怨的妇人。我又伸脖子向屋内看去,那程芷兰听他这么说,面上是大为不忍,愣了会儿神,突然微笑起来,也坐在他身前,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你怎么说的好像我人不在了似的。”又嗔怪道:“分明是你,当初到南京的第一晚,你非要与我约定,至迟叁年后,你若仍是戴罪之身,便要我云游四海,待看过大江大河之后,再决定是否与你一起苦熬。”她说话的时候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怜惜与责备:“我一直想不不明白,你这人到底是佛陀转世,还是其实你心里并不在乎我。”她说着眼波流转,笑道:“原来你会难过。”陆景贤长长叹息一声道:“你走之后我才知道,我并没有那么大度。””
“屋子里陷入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那女人站起身来,坐到了床上,陆景贤见状,也坐了过去,两人并排一起,挨得很近。只见程芷兰拉着陆景贤的手,轻声道:“自从到了南京城,我从未有过想离开你的念头,可你认准的事,怎么也不会改变,这我早就领教过了,你要我走,我也不会死缠烂打。”她的头侧了过去,靠在陆景贤肩上,又道:“毕竟你连输了棋局都能不认。”陆景贤身子一颤,声音发虚:“我只是……希望你将来不会后悔,我要在这里一辈子,不得离开,可你却不必如此。”
我心想,这是什么狗屁道理?我们虽然是内臣,可无论是寻对食还是结菜户,都与世间寻常夫妻并无不同,也要讲究“忠诚”二字。丈夫坐牢,妻子改嫁,那是不贞!丈夫就算死了,妻子也应守节。况且正经人家的女人哪有到处走柳的道理?也就只有陆景贤这种别具心肝的人能想的出来,既然这样当初干嘛要闹这么大动静出来?
这陈达虽身居高位,说话却是标准的胡同串子,众人对他这番议论笑了笑,彼此心照不宣。
陈达又道:“只听陆景贤忽地笑了,说道:“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那女人从他怀里抬起头,有些困惑地看着他,他续道:“待你真的游遍大江大河、山川草原之后,心境必然不同。若还是回到我身边,那我以后也不必担心你会离开我。”
“我当初就觉得他是个疯的,我心道。那女人也呆住了,半晌,终于说道:“你说得不错……我只游了江南,便觉得这山川江河,的确让人心境开阔。我终于理解为何徐霞客要放弃功名利禄,一心只游山玩水了。不过……”她轻轻笑道:“你就不怕我真的不回来?另寻他人看遍山水?”
“屋内陷入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只听陆景贤道:“我终日不在后悔,我实不应如此高风亮节。”程芷兰大笑起来:“你就像个赌徒,固执又反复,该有人好好约束你才是。”她说着,拉着陆景贤,两个人挪到床里面去了,我在窗外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听到陆景贤发出一声闷哼,声音中带着些压抑的欢愉,接着便无人说话了。过了大约有半盏茶的时间,只听陆景贤再次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是赌徒,你才是庄家……”那女人低低一笑,又过了半盏茶时间,陆景贤又道:“那你为什么回来?””
那女人声音愈发柔媚:“我依你所说游山玩水,虽没出江南,就因为……回来了。但这一路也是见了不少风景,和许许多多有趣的人。”她停下来,陆景贤却一副焦躁的语气:“那又如何?”
她道:“我到了钱塘江,钱塘江大潮果然千里波涛,犹如千军万马过过境,与你说起时别无二致。又想起你还讲过,说吴越国钱氏时期,修了石堤,堤外立了十几行大木桩,叫做滉柱。北宋年间有人向杭州主帅提议,说若是把那滉柱取出来,可得数十万根好木材。那杭州主帅认为可行,便命人将那滉柱尽数取出,却发现早已朽了。可自此之后,石堤便被波涛冲撞,年年水患。”她叹了口气,语气与那陆景贤颇像:“执政者切不可只顾眼前利益。”陆景贤笑了:“还有呢?”
那女人继续道:“还有温州雁荡山,天下奇秀。曾有唐朝僧人诗云:“雁荡经行云漠漠,龙湫宴坐雨濛濛”你说山顶大池,相传便是雁荡,下有二潭水,应为龙湫,这回也看见了。”她顿了一顿,继续道:“还有那西湖、太湖、淀山湖、寒山寺、梵天寺木塔、天目山、富春江……”她一口气说了好几样地名,末了,幽幽地叹了口气:“可是我每到一个地方,便是想起你说……唉,你怎么去过那么多地方?我脑中都是你说的话,你人却不在我身边,时间一久,便没了兴味,就提前回来了。”
陆景贤笑道:“倒也是可惜,江南以外,也不乏壮阔美景。”那程芷兰道:“我自然也想去看一看……辽阔的大草原,西南的四季如春,还有那神秘的苗疆西域,听说那里的人女子大方热情,男子质朴……”她还没说完,就听陆景贤发出一声不满的轻哼,那女人又道:“还有大漠戈壁、雪国风光,出了广西向南还有你的故乡……哎呀。”
“房间里便再也没有人说话了,我在窗外心里不是滋味,这二人做什么好事,我若是不知道便白活了,哼!只是这陆景贤跑到花楼和自己屋里人……我见多识广也是没有见过的,他也不是什么正经人。”他看着前面笑得开心的众人,说道:“我心里不太痛快,原来这俩人感情好得很啊。我正郁闷,突然从窗子里飞出一枚棋子,正中我脑门,只听那女人还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屋外有只老乌鸦。”
“我大怒,本想发作,可这样一来不也就暴露了吗?便忍着不动,就见屋里的灯忽地灭了。我站在屋外伫立良久,对那怜儿也没了兴致,那一晚,我一个人回了房,想了一晚上心事。”
“第二天,我便让人备车,既然昨日陆景贤主动提出,那我就去孝陵卫转转。他倒是按时当值,昨日种种仿佛无事发生。我心中冷笑一声,眼睛盯着他的脖子看,他面不改色,微笑着把领口向上拉了拉。我走过去揶揄他:“昨晚可尽兴啊?”陆景贤听我这般说也不觉得尴尬,依旧笑嘻嘻的:“多谢陈掌印款待,只是中途来了只偷窥的老乌鸦,有些扫兴。”我怒极反笑:“跑到花楼睡自家屋里人,这么多内臣里,你可真是独一无二。陆景贤哈哈大笑:“多谢夸奖。” 嘿,他当我是夸他呐!”
陈达讲到这里,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声,笑过后,只听有人道:“人家夫妻两个两情相悦,原是顺理成章之事,你个孤家寡人嫉妒什么?”
众人闻声看去,果然是那李大仁到了,镇抚司衙门的一众锦衣卫、杂役也都不和他见外,给他让开一块地方,搬了条长凳,李大仁和陈达面对面坐着。
陈达“呸”了一声,面露鄙夷:“什么夫妻两个,说白了不就是淫奔苟合吗?”他眼珠子打转,忽地笑了:“这俩人不清不楚的住在一块,以那张琴为信物,这琴现在可还在我这里。”
李大仁先是不解:“什么琴?”随即马上“啊”了一声,想起是那日陆景贤赠予程芷兰那张珍贵的北宋名琴,便马上问道:“如何到了你手里?”
陈达得意的道:“你的旧上司卖给我的。”接着便缓缓道:“他们去了南京第六年春天,周边村县遇上饥荒,人都往南京城里跑。前一年雨水少,全国收成都不好,南京也没那么多余粮。这陆景贤就私做主张,将孝陵卫的菜发给了灾民。不光如此,他还给南京守备太监以及六部写信,说什么乃是天灾,非人力之所能移,然官府却应立即开仓赈灾,安抚民心,替圣上分忧解难……你说这事是他一个没品级的宦官该操心的吗?正巧这时候南京换了守备太监,前任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向新人打招呼关照姓陆的。新任守备一看这信,勃然大怒,差点直接将他推出去砍了。”
陈达冷哼一声,又道:“自然是被拦下了,不然倒霉的不定是谁。圣上爱民如子,为这事儿还特意派我去南京督导。我到了之后便让南京衙门发告示,让城里的商贾巨富们捐款,先解燃眉之急再说。”他嗤笑一声,继续说道:“结果这帮商人一个个抠门得很,我想找个名目直接抄家了事,可是也来不及了。我就去找陆景贤商量,他淡淡一笑,说这个好办,你让他们平白拿钱出来,顶多给你应付了事。这不刚抄了南京兵部尚书的家吗?他先前就是怕被查,故而将家里的真金白银全换成了名人字画,这些东西收入国库也解不了当下之急,不如由官府出面竞价售卖,就卖与那些富商,价格自然我们定。另外,南京名流雅士众多,有些人家里有颇有些收藏,也可让他们趁这次机会出手。”
“我一听这方法倒是行,也不用担心强行抄家出乱子。于是便采纳了他的建议,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那就从你开始,我记得你家里不是有张古董琴吗?上次看你女人还弹来着,应该值不少银子罢,你先拿出来,我买了。”陆景贤听我这么说,倒是有些少见的慌乱,我心中暗暗乐开了花,心想,就是要让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痛快!当下也不给他机会拒绝,借口有要事处理就把他赶了出去。
“义卖就安排在了应天府衙门,除了那些古玩字画,还有原南京兵部尚书家的宅子。我见陆景贤空手而来,便嘲讽他:“怎么,到你自己头上你就不愿意了?你这私拿孝陵卫的存粮授予饥民的事还没算账呢。不然你照价捐款也行。”陆景贤摇摇头:“我没钱。”他面露难色,有些恳求的道:“那琴是我赠予内人的……你可不可以……高抬贵手?”我一听真是稀奇,这陆景贤竟然是在求我!”
“我仍是不同意,吓唬他若是不卖那我干脆去抄。正在此时,就见那程芷兰抱着琴来了,她身着一件鹅黄色的素裙,看着端庄大方,她说她同意将琴售于我,所得捐于灾民。我对陆景笑道:“你女人比你深明大义。”陆景贤仍是不愿,那女人对他柔声道:“我的技艺都出自你,琴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我二人不曾分离,何须在意这身外之物。”陆景贤只得同意,就是在那里嘟嘟囔囔什么“卖给那人真是暴殄天物”我生性大度,也不与他计较。”
李大仁冷笑一声,啐了一口,陈达装没听见,继续道:“反正他最后还是乖乖的卖我了,花了我一万两银子。”李大仁险些笑出声,心道:“那琴虽名贵,却也要不了那么多银子,他倒是不亏,这就没必要让那陈太监知道了。”
李大仁一脸严肃:“陈公公出手就是一万两,现下被人查了,看来也不冤枉。”陈达一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别污蔑人!”李大仁拍着手笑道:“到时候抄陈公公家的时候,我得留意着,找出来物归原主。”众人哄堂大笑,那陈达气得别过脸去,咬牙切齿。
过了一阵,陈达笑了:“抄家你就甭想了,你到底是个粗人,你真以为这点事能扳得倒我?若是陆景贤在,该让他好好给你讲讲才是。”他看着李大仁,不屑一顾:“他是装傻,你是真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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