査嗣庭的府邸,与济善药材行只隔了两条街。钱多多和査瑜到来时,恰好府里主人正在送客。
査瑜一看便知来人的身份不一般,不由地将目光停驻在那佝偻的老者背影身上,心头微微有些诧异,喃喃低语:“怎么会是他?”
“谁?你认识?”钱多多疑惑。
査瑜没说话,而是放下了车帘,只留下一条细缝向外观看,一直到主人将那老者送走,他才缓缓下了马车。
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朝刚刚离去的那顶软轿看了片刻,才走上前唤道:“二叔公!”
査嗣瑮正与转身回府,蓦地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有些惊喜地望来。
“澹远?你怎么来了?快!里面请!”
査瑜却站着没动,目光朝马车望来。钱多多心知该自己出场了,便走下马车来到了二人面前,屈膝一礼,笑道:“见过二叔公!”
“这位姑娘是……”査嗣瑮一时有些认不出来。
“二叔公忘了?十八年前叔父去世时,二叔公与她曾有一面之缘。她是我即将过门的妻子,名唤钱多多!”査瑜目光温柔,声音清朗。
査瑜所说的是当年钱多多千里奔丧,被老爷子三堂会审之事。已过世的査升,乃是査嗣瑮的族侄,而査慎行、査嗣瑮、査嗣庭是亲兄弟。故而査瑜称之为:二叔公。
“钱多多?”査嗣瑮微微一愣之后,猛地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是巧舌如簧,用一道算术难倒老爷子的那位奇女子?”
奇女子?钱多多微微挑眉,她可不敢当。不过经由査嗣瑮这么一提醒,回忆起十八年前与老爷子斗嘴比拼智慧的一幕幕,不由哑然失笑。
“二叔公说笑了!奇女子这三个字,小女子可不敢当。”
“哈哈哈!来来来,里面请!”
“二叔公先请!”
査嗣瑮虽说年过七旬,却依旧健朗,和钱多多互相推让着,连同査瑜一起迈入府邸之中。三人坐在正厅中,自有下人奉上热茶。
査瑜和査嗣瑮多年不见,总免不了闲话几句家常,谈及已逝的老爷子,二人一阵感伤。钱多多一时插不上话,便只能当一名旁听者。
幸好,査瑜很快将话题引入了正题,问道:“三叔公,如今可是已经接了科考的差事?”
査嗣瑮的胞弟,査嗣庭,字润木。康熙四十五年进士,选入翰林,经隆科多保奏授内阁大学士大夫,如今已赶赴江西担任科考主考官。
“你也知道了?身在朝堂,总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这差事不好当啊!”
一听到这里,钱多多坐不住,进言道:“二叔公难道忘了年羹尧的下场了吗?”
“年羹尧?你怎会提及此人?”査嗣瑮说道:“年初,天象有异,出现‘日月合璧,五星联珠’的奇观,大臣们上表称贺。听闻雍正爷特别注意年羹尧的奏表,挑出了‘毛病’,一是字体潦草,二是将成语‘朝乾夕惕’写成了‘夕惕朝乾’,不过是颠倒了两个字,语意并未不变。可年氏功高震主,嚣张跋扈,陛下早有除去他之意。他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二叔公!”钱多多叹息道:“自圣祖入关以来,大清朝发生的文字冤狱还少吗?”
査嗣瑮心神俱震,道:“这,你之意是……”
钱多多却问:“二叔公可知,三叔公此次会出何考题?”
“泄露考题,乃是大忌。”也就是说,连他这位亲兄长也不知道!
钱多多手脚一阵冰凉,心知多说无益,只能遗憾地与査瑜对视一眼,看来他们还是来迟了。査嗣亭既然已经赴任,此时想要赶去阻止已是不及。况且,历史无法改变。
这一场灾难,査家必然要承受下来。
这一年,査嗣庭出了一道考题“维民所止”,源出自于《诗经。商颂。玄鸟》,原文是:邦畿千里,维民所止。意为:国家广阔土地,都是百姓所栖息、居住的,有爱民之意。
此题完全合乎儒家的规范,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当时盛行文字狱,雍正爷听说后,觉得“维止”两字是“雍正”两字去了头,这岂不是要杀自己的头吗?那还得了!
雍正爷当即下令,将查嗣庭全家逮捕严办。
查嗣庭下狱的次月,即雍正四年(1726年)十月,清廷特设浙江观风整俗使,专职监视士人,整顿士风。十一月又下诏停止浙江士人乡试、会试。
雍正五年五月,案件结束。查嗣庭戮尸、枭首,亲族或斩或流放,牵连的江西官员全部革职,甚至迁怒于浙江士人。直到次年八月,经浙江总督李卫请求,雍正才解除停止乡会试的诏令。
这段历史的走向,钱多多早已倒背如流。査嗣庭已然赴任,科考在即,也就是说她剩下的时间仅仅只有两个月。
两个月,她能做些什么呢?
二人心事重重地回府,德叔和石头准备的晚膳,二人几乎没怎么动筷子,皆有些食不下咽之感。
一众奴仆,无不感受到了两位主子之间这股沉重又压抑的气氛,一个个垂手恭立着大气也不敢多喘两下,纷纷在心底猜测主子们出去一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有酒吗?”
钱多多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小兰立刻点头,跑到厨房去拿了两壶酒来。
“査瑜!陪我喝两杯吧!”
“好!”
“德叔,石头,暗香,映雪,小兰,你们都坐。今夜不分主仆,只求一醉。”
钱多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众人皆惊,目光下意识地看向査瑜,却见他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情,抬手示意大家照做。
暗香映雪不守规矩惯了,早已大大咧咧入座。德叔犹豫了片刻才坐下,石头便也跟着坐在他下手。小兰只顾忙着为大家斟酒。
“来!先干三杯!”
钱多多状似豪气干云,可一杯酒入口,只觉得火辣辣的,舌头直发麻。咽下去的不是酒,却好似査家即将妄送的数百条人命一般,苦涩无比。
她喝光,小兰斟满。
再喝光,小兰又斟满。
一连三杯入腹,她的俏脸通红,眼神也微微带了几分醉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刺刺地倒入了査瑜怀里,勾着他的脖子,亲自拿起酒盅,喂入他口中。
这般惊世骇俗的举动,看呆了身旁一群人。更让一众奴仆震惊的是,他们家主子竟然并未阻止,反而牢牢圈住了怀里的女子。
她出口的话,更让人震惊。但听她问道:“査瑜!你怕死吗?”
査瑜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钱多多苦笑道:“你不怕死,可是你怕整个家族的人,成为这场文字狱的陪葬,对不对?”
众人惊秫!
文字狱?整个家族陪葬?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
査瑜却道:“不,我不怕!你无需担心,我已有安排。我只怕再次与你分离。”
他的声音中,她瞬间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委屈的像个孩子般牢牢抱紧他,一遍遍说道:“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嗯,不会。”
査瑜像是为了安抚怀里恐慌的小女子,可任谁也看得出来,他俊颜上的那一丝忧虑。
“我不要和你分开,査瑜!答应我,再也不会离开我。”
钱多多委委屈屈哭泣,査瑜看得心都要碎了。手下安抚般地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却无法给予她期待的承诺。
原本以为他们还有充足的时间,原本以为在那张灾祸来临之前,他可以给她一场盛大的婚礼,可是,三叔公已然赴任眼看査家即将大祸临头,若他这时娶了她,岂非连累了她?不,他不能这么做。
德叔一见査瑜的表情,当即起身举杯道:“主母,老奴敬你一杯。”
石头也忙起身说道:“小人也敬主母一杯。”
暗香映雪哪能不知道这是在替査瑜解围,立刻起身说道:“小姐不是说一醉方休吗?我们姐妹也敬姑爷一杯!”
“好!”
“干!”
话题被转移,席间只见推杯换盏。只是每一个人心底都蒙上了一层阴影。这一晚,钱多多在査瑜有心灌酒之下,喝得酩酊大醉,最后被他抱回了兰苑。
“査瑜……査瑜……不要离开我……不要……”床上的女子,醉梦中喃喃自语,牢牢抓着査瑜的衣袖不撒手。
査瑜垂眸一看,不由勾唇浅笑,俯身温柔地覆上她柔软的唇瓣,轻轻吸吮起来。喝醉的女子,双颊酌红,睫毛微微颤抖,身上散发着诱人的体香,令他一时情动,不能自已。
钱多多虽然醉了,身体却很敏感,被他这么一吻,似乎她的身体也跟着燥热起来。
她的小手,在他胸膛上胡乱游走,不知是想将他一身衣衫揉乱还是干脆扯掉。她灵巧的小舌头,早已探入他口中,与他的嬉戏追逐,你来我往间,两人皆感到气息有些紊乱起来。
她本躺在软枕上,为了配合他的高度,已然半起身,被査瑜搂在怀中,从清浅一吻,眨眼间变成了激烈拥吻。
“多多……”
査瑜的声音,无比暗哑。
钱多多在他怀中妩媚地睁开一双醉眸,深情而哽咽道:“今夜,提前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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