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云裳干活的时候并没有要人微信时的那种轻浮劲儿,相反,她那种认真和投入在宋奇这个环境里简直难得一见。
宋奇接到的活儿是按按钮,没什么技术含量,也就不必拖人后腿,宋奇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很快,宋奇就明白了为何郭云裳嘴上说她发挥雷锋精神整理配电柜特别令人感动,但实际却拦着她没让她再干下去的原因。
同样的,宋奇很快又认识到,她在这里只会按个按钮。
由于她一窍不通,每逢对点对不上,郭云裳都要从二楼配电室跑到地下室来查图对线,宋郭云裳忙碌地来回穿梭,而宋奇却只能站一边干看着:她弄不明白这项工作的套路,她在这里毫无用处!
宋奇在工作上其实有点要强,否则也混不到科室去,现在被郭云裳这么一对比,不免又尴尬又焦急,那种都快三十岁了还屁都不懂的焦虑一下子把她的情绪按到了谷底,她越发像个行尸走肉一样,被动的配合着郭云裳的工作。
几趟奔波下来,昨天那个度假风的郭云裳已成了个头发散乱,两手和脸蛋上都沾满灰的郭民工,她在撩头发时看到宋奇灰败的脸色,愣了一下,便不经意地笑:“嘿,你瞧,这线比我发型还乱!”她说着把脑袋重新塞到那小小的接线盒里去了。
他们两人配合协作,一想到队友的狼狈劳累都是因为自己的蠢,宋奇就笑不出来,出于礼貌,只配合地扯了扯嘴角。
郭云裳终于没法无视她的异常,便问:“累了?”
宋奇摇了摇头。
那种一无是处从头到尾都被否定的感觉真的太累了,可是宋奇却说不出来。她跟个木头似的戳在这里什么都没干,又怎么好意思说累呢?
郭云裳又轻声软语地问:“不舒服吗?上去透透气歇会儿,这儿我一个人可以的。”
是啊,她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宋奇麻木的转身往外走,上到楼梯拐角处,下午的阳光透过厂房高处的玻璃窗照进来,溜到这半段楼梯上,亮的刺眼,她一下子没了力气,坐在台阶上,抱着膝盖,难过的很,却并不敢放任自己哭。
就那么挨了一阵,后背被太阳烤的炙热之后,宋奇搓了搓脸站起来,又回了地下室。
郭云裳听到脚步声,回头笑了一下:“这么快就……额,怎么不多……歇会儿?”她看着宋奇跟离魂了似的,两手攥着裤腿,直戳戳地走了过来。
宋奇:“我想……嗯……我想你可不可以教一教我?”
“啊?”她这话说得既含混不清,又出乎郭云裳的意料。
“就……你教我……调试,查故障这些,我……想有点用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脸懵圈地站在这里围观,跟个傻子似的……”她磕磕绊绊的时候差点能咬到自己舌头,就这点请求,不知怎么说的自己眼泪都要下来了。
好在郭云裳抬手打断了她:“嗯,就这些吗?”
宋奇低着头,咬着牙,点了点头。
郭云裳笑得眼睛弯弯:“这算啥事儿啊,我看你刚才走过来那架势,以为你要打我一顿,我都紧张了!”
宋奇还没回过神来,郭云裳又笑:“怎么呀,还害羞吗?”
“不是……”宋奇拿脚尖踢着地面:“我也紧张……”但她松开了紧紧攥着裤腿的手。
郭云裳:“小姐姐你大学学的不是这个吧?”
年岁渐长,在别人聊起学历时,宋奇越发为自己拿不出手的文凭而难为情,在这个小城市封闭的环境里,她听见过太多“读书无用论”,说实话她很艳羡说这些话的人无畏的精神。
宋奇头还低着:“我……没上大学……大专,学文科,后来进厂前培训,就我们单位技校,学了些金属加工之类的。”
她读大专那会儿,每逢别人问余明霞她在哪儿读大学,余明霞都会说:“她哪有什么大学读,就是找个地方混日子长岁数罢了。”
一语成谶,宋奇读书那几年除了和陈靖厮混,就是混日子长岁数了,可是这么几年厮混下来,一切竟然都是“年轻冲动”的错处。
根儿上的错,她都不会补救了。
郭云裳没问她为什么既然学的东西和电气风马牛不相及却还要从事这一行,也像没有注意到她无时无刻的伤怀似的,已经把脑袋塞进配电柜去了,淡淡地哦了一声说:“其实这个也不难,等会儿我带你去二楼看柜子,咱先有个笼统的认识,这儿没什么的,光是个端子箱。”
郭云裳如此真实的漫不经心让宋奇有些放松,她凑近配电柜,拿手机手电筒给郭云裳打光,原本郭云裳是把手机立在小配电柜的隔板上给自己照亮的。
郭云裳见状收起自己的手机,笑着说:“多谢!我快被自己手机亮瞎了。”
快被亮瞎了也没吱一声让她这个闲人打个光,可见不管郭云裳嘴上小姐姐长小姐姐短地叫的多热情,心里全不是那么回事。
或许她答应教自己也是嘴上那么一说,看这样子现场是忙得鬼吹火,她哪有闲心教自己呢?
但她还能怎么样呢?她不是十八岁刚毕业的时候了,一次不会能逃避,第二次碰巧遇上了郭云裳,第三次呢?难道四十岁五十岁退休的时候,还要继续什么都不会的混着,甘心忍受别人的嘲讽吗?
她没有特别的志向要在事业上拼出个什么结果来,可也害怕愚昧无知。
在二楼配电室,郭云裳交给宋奇做的事情同样特别简单,郭云裳在地下室发来语音通话,问她:“准备好了吗?”
宋奇嗯了一声:“你按吧。”
按郭云裳的说法,当郭云裳在地下室按下按钮之后,标号ka5的中继会亮,而标号为km5的接触器会合上。宋奇全神贯注地盯着柜子,随着郭云裳说:“好,我按了”之后,砰地一声,柜子里冒了个火花。
本能的反应让宋奇尖叫着退后,她看不清控制柜里的情况,甚至整个配电室都光线昏暗地让人发慌。
宋奇被这变故吓得不知所措,等她回过神想起要和郭云裳汇报这里的情况时,不知她什么时候手滑已经挂断了语音通话。
她定了定神,再次给郭云裳发语音通话,交叠的铃声在门外响起,郭云裳已经喘着粗气到了配电室门外,她进门先问:“怎么回事?”也不看宋奇,先奔过去断了配电柜里的电源。
“我,我不知道……”宋奇觉得自己声音颤抖,她本能的说:“我什么也没动。”
郭云裳闻言短暂的愣怔了一下,放缓了语气问宋奇:“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宋奇摇了摇头。
郭云裳把她推出配电室,到了外面,宋奇才觉得真正喘过了一口气,她扶着二层平台的围栏,还未从刚才的惊悸里缓过来,就听郭云裳说:“对不起啊,我刚才说话太急了,我问怎么回事,其实是问刚才发生了什么情况,这样我才能更快去查原因,而不是凶你,更不是怪你,你别害怕……”
宋奇听进去了,于是又忙着汇报:“刚刚,你按下按钮之后……就,忽然……”
郭云裳听出她声音异常,伸手抚着她肩膀,带着笑:“吓成这样啊?没事儿啊,那估计是放炮……额,就是短路了,这事儿都怪我。等小白忙完了,让他来干这个,你歇会儿定定神……没事了吧?别怕别怕啊。”她说着在宋奇肩头轻轻拍着。
郭云裳安慰宋奇的功夫,几个戴着红袖标的人上了二楼平台,见配电室漆黑一片,而宋奇又疑似哭泣,便问:“怎么回事?”
郭云裳见人家袖标上写着安全检查,立刻说:“没事,工作的事,我们沟通一下。”那几个人里有个人路过的时候看了宋奇一眼,似乎翻了个白眼。
宋奇很少在情绪激动时被人这么哄过,和郭云裳又算不上熟,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好在郭云裳很快说:“真没事儿了哈?那你自己歇会儿,玩会儿手机转移下注意力,我进去看看咋回事儿啊!”她又捏了一下她的肩膀才离开。
开局不利,宋奇连叹口气都觉着多余,希望这事儿不要被梅剑山知道,否则她不知道要被鄙视成什么样子。
不一时白鑫和陈澄嘻嘻哈哈推推搡搡地上楼来了,看见宋奇“独自凭栏”,白鑫问:“姐,我小师姑呢?”
宋奇指了指配电室:“里面。”她也跟着白鑫进了配电室,屋子里和配电柜顶上的照明都恢复了,郭云裳蹲在一片光晕里埋头查线。
白鑫捏着一张折起来的纸晃了晃:“小师姑,电机我量完了,有几个好像不太合适……”
郭云裳举起一只手叫停:“等会儿我自己看,先别吵,我有点乱。”
白鑫:“那要帮忙吗?”
“要。”郭云裳把手里的几根线重新接了一遍才转过身来,她两腿一伸,坐在了配电柜底下的隔板上:“这不是按图接的线,这是重新设计了一遍吧?把你们最新的图给我就算帮我大忙了!”
白鑫挠着头:“重新设计倒没有,有些地方刘哥改过。”
“改过的图呢?”
“我给你去找。”白鑫又带着陈澄跑去找图了,这俩凑一起就是典型的傻缺青年欢乐多,干个啥都嘻嘻哈哈的。
郭云裳抬头看着宋奇,露出了个十分苦涩的笑容,她揉了揉发麻的腿,又蹲回配电柜捋线去了。
宋奇凑过去问:“那……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吗?”
“有……”
宋奇正要撸袖子上,就听郭云裳带着哭腔娇弱的说:“带我回家找妈妈,我不想干了……”她说着转过头来,还真蕴着两旺泪眼。
宋奇被雷得不轻,张着两只手不知该作何反应,郭云裳看得有趣似的,转眼又笑了一下,转过去查线了。
白鑫拿回来的一份图纸看起来经历了严重的摧残和□□,第一页上还有纹理分明的半个大脚印,郭云裳混不吝的拍了拍页面上的土,就抱在怀里翻了起来,她越翻越快,然后笑着把翻开的图纸递给了白鑫。
宋奇看见,翻开的那页图纸上,有几条线上被划了三道杠,注释着两个字龙飞凤舞的大字:“已改”。
白鑫又翻了一遍,只在一页图纸上看到了较为详尽的箭头示意,还有十来页都是“已改”两字,再没有更多的标注了。
郭云裳在白鑫翻图纸的时候说:“有人把220v接到24v的线圈去了,刚放了一炮。中继的线圈和点都分不清,人干事?”
白鑫收起图纸:“唉,小师姑,你想不想听实话?”
郭云裳低着头没吱声,白鑫便继续道:“实话就是,这项目是完蛋货,我都看不上!”
郭云裳笑了一下:“那你眼睛还没残疾。”
白鑫全把这话当夸奖,还有点得意洋洋:“那是……这情况和我昨晚给你盘的差不多吧……我非但没夸张我还美化了吧……”
宋奇不知道白鑫是怎么给郭云裳盘这个项目的,就见郭云裳揉着太阳穴毫不相干地问:“你们是不该下班了?”
白鑫一搂陈澄肩膀抢着回答:“他不急,他跟我一起下班,我俩完事了要去开黑!”
陈澄嘿嘿笑着,算是承认。
宋奇几乎没有犹豫:“我也留下。”
她是不想回家。
余明霞不能一直把她关在家里不让上班,但这并不能缓和她们的关系,大多数时候,她们母女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像在平行时空似的毫无交集。
她给余明霞的报备也极简单,只有两个字——加班。
意料之中没得到回复。
一般情况下,十点半之前回家,是她和余明霞心照不宣的底线。
郭云裳看着他们三个人笑了:“人心很齐嘛!等取得阶段性胜利,姐就请你们撸串儿!”
白鑫的加入使接下来的工作顺利了不少,郭云裳在二楼拿图对点,有误之处,大多都能遥控解决,她有了一份空闲,便对宋奇进行之前未完成的突击性实践教育,从配电柜里的各个元器件的名字和大概的作用说起,旁征博引的给宋奇扎扎实实上了一课。
这感觉大概得追溯到很多年前,那时候她刚进车间,带她的是个将近退休的女师傅,在生产之余的闲暇时间里也这样教过她。
遥远的一份熟悉感。
等水路的点对完,他们四个人浩浩荡荡从地下室出来,男孩子们已一步跨两个台阶地奔地面而去了,宋奇也走了一半台阶,觉着身边少个人,她一回头,郭云裳就靠在地下室墙壁上,望着台阶的眼神很惆怅。
宋奇停住脚步问:“怎么啦?”
郭云裳用“学猫叫”的娇嗔语气抱怨:“人家走不动了啦!”
她今天从二楼到一楼到地下室,光来回爬楼梯,没有十趟也有八趟,最后的问题还是郭云裳亲自上阵,那蝶阀在水箱顶上,她还沿着直梯往水箱顶上爬了一趟,要说走不动,真是一点都不夸张。
这一天下来,郭云裳在工作上的表现已经让她折服,她看着郭云裳那可怜样子,退回去想拉郭云裳一把。
但看宋奇往下走来,郭云裳跟抽风似的,又立刻捂住自己胸口假装害怕地叫起来:“别,你别过来,救命啊,非礼啦!”她现在这个脏兮兮乱兮兮的样子演这个实在很形象。
宋奇忍不住笑了起来,而后又故作严肃地演起来:“别吵,爷来背你!”
说出来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尴尬地停在原地,她是上头了吗?
但郭云裳因为她莫名其妙的配合开心地大笑,笑声在地下室有回声,怪可怕的。
在这种氛围里,宋奇镇定下来,继而十分悲哀——似乎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和人开过玩笑,没有开怀的笑过了。
生命里本能的那种激烈的愉快和喜悦,她竟然都陌生了。
白鑫和陈澄在楼梯口听完了她们的表演,不屑地嘲讽:“幼不幼稚啊,我就问你俩幼不幼稚?”
郭云裳一本正经地:“还行吧,有些人看起来很成熟稳重,过年的时候还踢摔炮玩儿呢!”
白鑫:“那不光我吧,田哥赵哥都踢了,他俩可奔四了!”
郭云裳:“谁说不是呢!嗐,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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