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麻将胡鲁牌的声音在吊花枝造型的法国洋灯的照耀下,仿佛这搓牌的声音都带着奢侈气。
四双如剥葱似的修剪的长长指甲轻浮淡写的拂过麻将,嫩白葱似的手和深绿的麻将北面颜色形成让人心悸的反差,又如那寒冬腊月里深湖绿的死水上漂浮着白条条的尸体……
摞牌的声音热烈又快速的响起来,像是在这奢华灯光下欢快又愉悦的舞蹈,像是从法国那边新传过来的康康舞,缤纷夺目,热烈奔放。
那些关于外面世界的悲惨联想终究是和这里一丝关系都没有的。
三姨太绮娇细葱的手点了点自己的牌码,咯咯的笑道:“今儿莫不是送财童子站在我背后了,这牌桶都快装不下了呢”。
阎公馆的女人打麻将,都是用牌码,像是抽签似的竹筒里,等散局的时候再结算。
五姨太倚梅不怏道:“三姐真是不厚道,赢了钱还得说这些话给我们添堵”。
四姨太楚芝捏了颗丫鬟手里端着的梅子蜜饯放进红唇里,嘟着唇道:“五妹说的是,三姐就会欺负我们,骗我们的钱”。
绮娇飞了她一眼,酸言道:“呦,四妹也在这跟我们哭穷呢,大帅昨个儿不是新赏你两支金镶玉的镯子,不像咱们姐妹这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大帅的面儿,别说赏首饰了”。
绮娇是阎金山打北平的时候从八大胡同里带出来的窑姐儿,言语泼辣,最爱挑是非。
楚芝原是破落户家的大家闺秀,言语计较也不在话下。
对着绮娇睁着她那双神气的大眼睛:“三姐别怪,原是我多心了,想着您的出身,定是在这牌艺上多加磨炼的,哪里就是骗了我们的钱哩,那定是我们技不如人啊”。
绮娇把牌一推,哗啦一声。“不打了,没意思,赢两个小钱就一堆酸话等着说给你听,真没劲”。
抱着胳膊坐在了牌桌前。
八姨太戎雪是阎大帅新近从关外带回来的,原是小户好人家的女儿。
此时看着几个姐姐都抱着胳膊相互不搭理的样子,粘糯的劝道:“三位姐姐别生气嘛,不过是打着玩的”。
五姨太倚梅看了看这最小的那姣好年轻的脸庞,对着自己的长长指甲,翻过来翻过去看,“八妹自然是不把这点小钱看在眼里了,想来八妹在娘家的时候,定也是常常见惯这么多钱的吧”。
说话的口气里自有一股朝讽。
不说现在她身上穿的戴的,那都是阎大帅给新赏的,只说她娘家。
八姨太原名只有一个雪儿字,连家里的姓都没有,还是被阎金山给带走后,起了个戎雪的名字,正经的算是有名字了,可想在娘家的时候,那根本就是乡下常常叫着的“赔钱货”。
没叫招弟之类的名字,也只是因为关外的雪太大了,她爹娘被冻得眼里只有雪了,就盼着家里有个雪,外面的雪能小点,有点收成。
戎雪眨着大眼睛,天真无辜的模样。
“五姐说错了,以前在家的时候,我得帮着爹去拉打狍子的陷阱,还得拿铲子刨洞,哪里见过什么钱啊,就是现在也是刚学会麻将不久呢”。
倚梅白了她一眼,懒得跟她说了。
和白痴吵架没意思。
绮娇斜了斜懒腰,站了起来:“我也乏了,既然你们不愿意玩了,那明儿继续”。
指望她退给她们,想的美呢。
几个姨太太打一场牌,也没输多少钱,就只是能在淮海路上买两间铺子而已。
倚梅绞了绞帕子,楚芝泄气似的推了一把牌,把麻将发出哗啦的声音。
戎雪建议道:“不如我们去找大姐聊天吧”。
倚梅瞪她。
这奇葩,不知道人家烦她吗。
楚芝对着戎雪笑道:“八妹,大姐信佛,总在佛堂里念经,你没事不要去打扰她……”
“老人家”。
楚芝补充了三个字,咯咯的笑。
绮娇看着楚芝那猖狂的样子,在心里不屑的笑笑,还敢笑正房太太呢。
大姐那就是人老珠黄又怎么样,人家有宝贝儿子争气,不比她强,连个蛋都下不出来。
几个姨太太正在这日常的斗嘴耍小心眼呢,丫鬟进来报:“沈家的少爷来了,说是要拜访太太”。
戎雪眨着大眼睛好奇道:“哪个沈家?是我们家的亲戚吗?”
绮娇停止了回房去的脚步,回过身来,一副主事人的口吻。
“沈家哪个少爷?”
丫鬟回道:“是沈家二房的少爷,叫做沈筠溪,是沈家大小姐的堂哥”。
绮娇在心里想着沈家的亲戚,有点疑惑道:“好像没有这号人吧?”
楚芝见怪不怪的道:“这有什么稀奇,沈家那起子破落户的族人,认真计较,恐怕你要是去找他们家的一个哥儿,能从今天找到明天去,出了五服的族人,那说是亲戚的能排小半个城。”
楚芝家原是前朝的遗老。对这些亲戚关系很熟悉。
说是堂哥,恐怕有可能比那表了三千里的表哥还远呢。
“不过沈家既然托了他来,想来应该是在沈家能说得上话的人”。
绮娇就弹了下涂着凤仙花汁的长长指甲:“什么沈家托来的,肯定是沈素宜等不及了,这才没皮没脸的托人主动上门来催婚期了”。
五姨太倚梅在阎家,既不受宠,也不是很受冷淡,娘家爹原是前朝的一个秀才,对大帅府是可有可无的,所以通常情况下,是该软的时候软,该硬的时候硬。
别人都吐口水的,她会上去踢一脚,别人都奉承着的,她会远远站开,反正也轮不上她。
此时是公道的口吻:“按说,沈家着急也是应该的,听说沈素宜今年也该十八了吧,这是新朝了,如果是以前,这是过了年纪了都”。
绮娇啐了一声:“呸,我看她这是生恐我们家以前和她的婚约不作数了,这是上来探听虚实呢。她要是有点眼光和自知,这个时候就该主动退了亲事,也省的大家都脸上无光”。
戎雪听出来一点门道,此时兴致盎然的道:“呀!你们说的该不会是小六的未婚妻吧”。
阎金山五个女儿,四十岁的时候才得了阎易,可想宝贝的程度。
关键是这个儿子还很出息,文韬武略,这就造成了整个阎家,除了阎金山,其他的女人都把这阎易当成了自己应当保护的对象。
唯恐被外面的女人给叼走了。
绮娇飞她一眼:“瞧你这没有定性的样子,别小六小六的叫,他比你还大上两岁呢,就是让大帅听到了也得恼你,家里都是喊六少”。
戎雪有点委屈:“你们不都是喊小六的吗”。
几人没理她。
倚梅招来丫鬟,说让去叫太太。
“慢着”。
绮娇打断了。
“什么人就去叫太太,凭着他也配”。
“走吧,我们在这正好无聊,就去看看我们家的亲家少爷”。
三姨太扭了扭旗袍下圆润油滑的细腰,有点撩发风|骚的口吻。
很明显的这是春|闺寂寞了,要去逗逗人家年轻小男人。
不过一般男人见了这大帅府的莺莺燕燕,也真是一般会口干舌燥,说话都不利索了。
几个女人踩着高跟皮鞋,旗袍下的身子像是发响要交|配的蛇,扭动着一股躁动和曲线。
苏筠今天穿的是一件白色的西装,黑白纹的漆皮皮鞋。
一般男人真是不能穿白色西装,因为白色会把他们衬托的有一股油黑脏污的气质。
可是沈素宜很白,即使不白,有了苏筠的手镯,也是能立刻变得脸上白的像剥壳鸡蛋。
又白,长相又很清秀,男装起来,变犹如一股清风般,让人觉得清新又温俊。
所以刚才还犹如要出洞的几个艳丽女人,一看到男装的苏筠时,刚才还想伸着长爪子把人脸挠烂的嚣张立即变得温顺温柔了起来。
“没想到是一表人才的样子”。
五姨太在四姨太耳边道。
四姨太也点头:“跟着大帅,我也是见过不少青年才俊,这样一个看着就不像普通那些小男人的,肯定是肚子里有几分墨水的”。
三姨太不知道什么心态的说了句:“没想到病秧子的堂哥长得倒是不赖”。
八姨太都急坏了,可是几个姐姐又都不跟她说。
“难道小六——六少的未婚妻是病秧子?”
掩嘴惊呼:“这是怎么说的,咱们家的堂堂少帅怎么可以娶个病秧子?”
三姨太绮娇下了楼来,制止住还在流水一样往屋里搬礼品的佣人。
“停!”
“谁让你们都往屋里搬的,在大帅府当差,连礼品都没见过还是怎么的”。
佣人们都面面相觑的相互看着,停在了原地,不知道这礼品是收还是不收了。
苏筠坐在那喝着刚才丫鬟端上来的茶,抬头看到那几个姨太太,在心里哂笑一下。
到底是姨太太,上不了台面。
现在这大呼小叫的,以为是不收礼品来打自己的脸,没想着这样做,只显得大帅府不够场面,也显得很小家子气。
不过阎家让姨太太出面应付她,也能看出来,果然是和沈素宜记忆里一样,阎家发家后并不把她当回事。
苏筠没说话,身后站着的管家笑容满面的道:“三姨太,每逢初一十五逢年过节的,咱们都是往大帅府里送来这许多礼品的,更何况这次是我们家的少爷亲自来拜访呢,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点恭敬的心意,您看是不是让人把车上的礼品都卸下来,入进库房?”
苏筠垂着睫毛喝茶。
对啊,以前不是收的很起劲,现在装什么贞|洁啊。
不过今非昔比,大抵如是啊。
三姨太绮娇也觉得没意思,本来是想显示下自己的权威,没想到发作的有点过了头。
挥了挥帕子,也懒得问了。
坐了下来,在苏筠的对面。
“你是什么人,不知道问礼吗?”
窑姐儿出身的三姨太绮娇可没有这么许多讲究,直来直往的淡淡呵道。
苏筠放下了茶,往四周看了看。
然后站起身来。
朝管家道:“既然今日阎家没人,我们改日再来拜访吧”。
绮娇知道他什么意思。
以前的大宅门里,姨娘可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玩意儿。
可是现在是新朝了,没想到这个人看起来一副聪明样子,却这般迂腐。
关键是这迂腐,让绮娇觉得受到了侮辱。
三姨太白嫩的脸有点恼红。
“你什么意思!难道说我们姐妹都不是人!”
“你就不怕我把这话告诉了大帅,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苏筠把眼神放在了三姨太身上,仿佛才看到她一样。
绮娇被她乌泠泠的眼神这么轻轻的乜着,刚才还很火辣的脾气,立即觉得像是一滞。
苏筠对着她躬身道歉似的拱手道:“恕筠溪眼拙,不知道伯母竟然保养的如此得当,花甲之龄竟然年轻如韶华,怪不得能生养出像少帅那样有本事和出息伟岸男子”。
三姨太被她这样一激,反而说不出任何话来,只出气多,入气少。
这个人太可恨了,他根本就是装的!
这么半天难道不知道她们根本就不是六少的亲妈。
这样子作态,分明是故意侮辱她们,暗指她们根本就没身份在此说那些话。
几个女人都听懂了,于是都愤愤的。
八姨太戎雪看了看众人,小声的弱弱说:“先生误会了,她不是六少的生母,是三姐”。
于是苏筠恍然大悟的道:“哦,原来是府上的三小姐”。
“真是失敬失敬。请恕筠溪眼拙,也是三小姐和六少长的不太像,所以我才没看出来”。
“这也算情有可原吧”。
阎易长什么样,沈素宜没有见过,苏筠也没有记忆,暂且只按照唐亦东的长相来看好了。
淘淘不是说他们很像。
苏筠这补充的话,让这几个女人更觉得受辱了。
听到三姨太那让大帅做主的话后。
先前猜是六少的亲母,现在猜是大帅的亲闺女,分明是在说,这些才都是大帅府的正经主子,怎么也轮不到小妾姨娘。
几个女人纷纷都瞪了一眼戎雪。
戎雪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只是这位先生实在是笨死了,到现在也没猜出来。
“客人的茶凉了,去重新换一杯来”。
正在绮娇气不过要撒泼的时候,一个不愧是当家主母的威严声音出现了。
重新换茶,那是重新坐下谈话的意思,刚才的,只当是茶烟飘散。
苏筠回过身来。
终于有个明白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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